工程師的兒子又到小院裏找肥來了。他斜倚在高粱秸紮成的院門旁,兩手插在衣服口袋裏,盯住了黑格子窗。有時他站累了,就縮成一團蹲在小門內側。有一次老太婆推開小格子窗看了一會兒,伸出手臂揚着,嘴裏發出:“去乎——去乎!”他活動了一下,仍蹲着。老太婆合了窗子,問女兒:“我老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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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是誰家的貓蹲在院門口?趕也趕不走!”肥開了窗子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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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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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黃了。她下了炕,走出門,走近了他,不聲不響地看着。他站起,大聲叫:“肥!”肥回身看了看小窗説:“你走吧。你饒了這個小院吧。”“我不!”挺芳的聲音低沉然而十分堅決。“你就蹲在這兒吧,蹲吧。”肥丟下一句,轉身回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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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有些氣喘,將頭拱在袖口上,説:“把貓打跑了?”肥告訴她打跑了。“噢,打跑了。這年頭啊,貓也艱難了,你當是怎麼?都怨老鼠也變精了……”肥的臉通紅通紅,一個人到外間屋做地瓜糊糊了。停了一會兒她推門看看,見他還蹲在那兒,嚼起了黑麪肉餡餅。她不由得走了出去。他停止了咀嚼。她趕他,“走!滾到工區裏去吧!再別到我們村裏來——我們要用鯅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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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死你。”挺芳站起來,將一個黑麪肉餡餅塞到肥的手裏,轉身就走。肥站在那兒,直瞅着他的身影消逝了,這才聞到了餅的香味兒。她把餅貼在胸口,緩緩地走進屋裏。剛剛邁進門檻,母親就嚷:“什麼這樣香啊?閨女,你拿來了什麼?”肥站在屋中間,兩手按着餅。“什麼?好香啊!”母親在炕上窸窸窣窣地摸索。肥跨到炕邊,大聲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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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黑麪肉餡餅……”她將餅放到母親的老手上,淚水潸潸流下。
肥每天出去做活之前,總要熬好地瓜糊糊,煮好一些地瓜。她把糊糊放在一個櫃子上,這樣母親欠身就能拿到。地瓜盛在柳條笊籬中,笊籬又插在高高的門框上方,這樣媽媽就夠不到了。她扛着頭奔向田野,衣襟上粘滿了鬼針草。紫穗槐收割了,硬尖茬兒常常刺破她的腳板。沙土灌進傷口裏,又癢又疼。她和大家一塊兒在溝畔上收地瓜,休息時點上一堆火燒地瓜吃。天黑下來時,大家吵吵嚷嚷投入夜色,向小村裏奔去。她一個人落在最後,手搭在柄上,頭埋在臂彎裏,走回家去,這個傍晚她走近那個高粱秸紮成的小院門,又看到了蹲在那兒的蒼白青年。肥走進院門,扔了頭,叫了一聲“媽”——沒有應聲。她推開門,被灶口的什麼絆了一下。她抖着,摸到火柴劃亮了,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媽媽呀!媽媽……我的媽媽!”她伏在了老人楊樹花似的頭上。媽媽一個人不知怎麼爬上了小木凳,從高處的笊籬中取下了兩塊煮地瓜。她吃下一半就噎住了。她早已沒氣了,臉色烏紫。肥把媽媽抱在懷裏,搖晃着,一滴淚也流不出來。油燈閃跳了一下,原來有人推開了門。工程師的兒子木木地站在門口,懷中的一摞子黑麪肉餡餅譁一下落了一地。
媽媽沒了。從今以後我真的成了沒爹沒孃的孩兒……
地底下響起了隆隆的炮聲。誰都能覺出這炮聲在向小村逼近。不久地瓜田開始沉落,變得低窪不平,有的地方還滲出水來。天哪,地底下弄出個村子來,地面上的村子怎麼辦?瓜田毀了,莊稼人到哪裏去尋瓜幹?都知道在地底放炮的是工區的人,他們一律被稱為“工人階級兒”。小村人對此憤懣異常,説:“工人揀雞兒,他媽的莊稼人養個雞兒容易嗎?怪不得他們都吃黑麪肉餡餅啊!”這些日子裏人們都看到大腳肥肩站在門口納鞋底,把一圈粗麻線纏在手腕上,狠勁一拉,發出“嗤”的一聲。她一對高大的乳房上下顫動,土布小坎肩都快撐破了,像是在故意激起全村人壓在心底的火氣。街巷裏、田野上,到處都是叫罵的聲音。後來工區終於到小村招收採掘工人了,年輕人既滿懷喜悦又惶惶不安。“就要吃到黑麪肉餡餅了!”不知誰蹦跳着嚷。上年紀的人都蹲在牆根下盯視,悵然若失。他們不知是禍是福,但明白小村在經歷自遷徙以來最大的事情了。炮聲隆隆,炮聲隆隆,晚上睡覺大炕都會顛簸,跑上街頭地皮都要打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