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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樹路》 第三章 雪地

    1

    大山裏的第一場雪鋪天蓋地。

    鐵來和秋子,還有那個灰娃都給困在了大山裏。他們三個人在大雪之夜依偎一起,天亮後捅破雪洞,一下呆住了。多麼大的一場雪!老天,誰説天無絕人之路,這一下真的完了!

    秋子哭起來,灰娃也哭了。只有鐵來一聲不吭。他看看天色:天晴了,太陽就要出來了。他知道山裏這場大雪足夠一個冬天化的了。

    秋子説:“鐵來,這一下咱想回也回不去了,找不着隊伍,也得像二憨和小雙一樣當個‘路倒’……”

    鐵來用目光制止了她。他瞥瞥灰娃,意思是不能讓這個小妹妹也跟我們絕望。他説:“你看!太陽出來了,就迎着太陽那兒往前摸,摸過這片大山就到了。灰娃,”他把灰娃使勁往懷裏摟,“是吧灰娃!”

    灰娃鼻子兩側還有一片黑灰,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齒。她的一對眼睛出奇地亮、出奇地大。這對眼睛只有大山裏的娃娃才能生得出。她説:“來哥,你領俺走出大山吧!”

    “這是肯定的!”

    太陽出來後,鐵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冒着大雪登上高處。他要看這一帶的地形。他讓秋子和灰娃鑽到草窩裏躲過寒冷。

    他往山頂攀去,不知跌了多少跤,兩手給石塊硌破了,腳踝上全是血淋淋的口子。腳板上流下的血把雪粉都染紅了。那是一種可愛的鮮紅色。這使他想起小時在院子裏一口咬破一個鮮桃時的那種顏色。他忍住疼往上爬,直爬到了大山半腰。

    四下看去,東邊那一架架山沒有邊緣,再遠處就是更高的山。太陽映得他眼花,他捂一下眼再看,還是看不到邊緣。南邊是低一些的丘嶺,可是綿延很遠不見一個村莊。他又往北看去,終於發現了一線亮亮的水。他知道那是一條河——有河便有人家啊!他估摸了一下,從這兒到那一線亮水至少要翻過兩座小山包,如果不是下雪,那倒是很容易的。他擔心灰娃和秋子會被村裏的什麼惡人逮住。他覺得自己是剩下的惟一的男子漢,有責任養活她們、把她們帶出大山……他心裏充滿了豪氣,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全身都是拗勁。他不知憑什麼翻過這兩座山、怎樣到村子裏去尋吃物和衣服,只知道他們三個決不能活活凍死在雪山裏。

    他太餓了,連喘氣的勁兒都沒有了。他掏開大雪,想從雪層下面發現可吃的東西,哪怕是一點點草芽也好。他扒呀扒呀,荊棘把手劃破了。他鑽進雪洞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枚烏黑的野棗。他連堅硬的核都嚼掉了。

    他走下山,在草窩裏把秋子和灰娃摟緊,對在她們耳邊説:

    “等我!我下去找點衣服和吃物,一定會回來。你們不見我,死也要挨住!”

    他弄一些草,揪一根樹藤,把草添進衣服又紮緊。他讓秋子和灰娃也用同樣方法裹緊身子。“挨下去!挨下去!只要能活着就成。”

    秋子不放心,可也沒有辦法。他讓秋子護住灰娃,就自己走了。

    這是一次可怕的跋涉。

    一開始他還能直立着走路,可是當翻過第一座山包時,覺得實在沒有力氣了,就伏下來。不能停留,一停下就會被凍死。後來他差不多是連爬帶滾翻過了另一座山包……他真的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村莊。

    村邊上有一羣狗在打架。他已經沒有力氣躲過那羣狗了,真怕它們把他活活吃掉。冬天裏的餓狗有點兒像狼。他蜷在那兒一聲不吭,可是最後一隻大黃狗走來,幾聲嚎叫,一羣狗就全跑過來了。它們圍着他打轉。他用雪團投,狗羣時聚時散。後來一個揹筐老漢看到了他。老漢低頭瞅着,手中的叉子在鐵來後背那兒撥來撥去。他大概把鐵來當成了一個野物。他從未見到渾身裹了茅草、瘦成了一把骨頭的人。

    “大叔……”

    老漢吭一聲:“嘿,還會説話!”他把鐵來扶起,然後挾拉着領到村邊一個小窩棚裏。

    2

    這是個孤老漢。鐵來不敢對他講實話,只説餓壞了要口吃的。他沒説要衣服,因為孤老漢的窩棚裏差不多什麼也沒有,只有一鋪大炕,一個鍋灶。土炕上擺了一堆破棉絮和一個茅草紮成的油亮亮的枕頭。

    老漢在鍋灶裏點火,直燒得滿屋都是水汽。鍋蓋揭開了,鐵來聞到了噴香的氣味。原來鍋灶裏蒸了皮球那麼大的菜窩窩。鐵來流出了眼淚,再也忍不住,伸出髒乎乎的兩手就抓。老漢一把將他抱住,説:“小心手!”

    鐵來喘口粗氣,手抖着。一會兒老漢見他實在等不下,就把菜窩窩盛到碗裏,端到窩棚外面的雪地上。一會兒窩窩就變涼了,鐵來兩手捧住,一下吞了一大口,噎得脖子伸長像只大雁。老漢趕緊給他拍打。

    他一口氣吃了一個大糠窩窩,又舀了半碗鍋底的黑水“咕咚咚”喝下去。奇怪的是吃了東西他竟然爬不起了,躺在屋角打挺兒,“啊啊”叫喚。老漢知道他餓壞了,突然吃這麼多東西受不住,就把炕上的破棉絮攤好,把他抱上去。熱烘烘的炕,真是一輩子都忘不掉的舒坦。

    他最後又討了幾個糠窩窩,給老人跪了兩次,往回走了……

    鐵來領着兩個女娃,手持探路的棍子,走得慢極了。鐵來一直走在前面。他們只在太陽昇到半山腰的時候才敢離開草窩,在太陽落山之前找個地方過夜。有時實在找不到有草的避風地,就在雪地裏蹲一夜。實在凍得受不了,他們就蹦跳,互相訴説一些故事。秋子與鐵來説的都是一些關於方家老二的傳奇,講第一次見到那個文弱書生的奇怪感覺。那是一種説不盡的敬仰之情。秋子問鐵來:“你親眼看見他坐在白木桌旁,喝着白水講‘起事’嗎?”

    鐵來點點頭:“那一天在馬棚裏,人圍得一層又一層;角上有個人躺着一聲不吭,那就是我——你呢?”

    “我抱着孩子納鞋底。後來俺婆婆去喊,我沒動,只把孩子讓她抱去了。誰知她走開幾步又轉回。就這樣俺娘仨一直站着聽,直聽到那燈油熬幹了……”

    他們講着大家都知道的一些故事:暴動的隊伍在那個春草發芽的季節裏轟隆一聲從老棘窩湧出,大家沿着山樑奔跑,彙集一起;日頭照着大大小小的矛槍、鋼叉、鐮刀。有人還舉着從地裏掘出的生了鏽的寶劍。舉着紅旗,旗上繡着幾個黃色的大字,叫“第一支隊”。山裏人誰也不知道什麼叫“支隊”,不過他們都知道這是在幹了不起的大事兒。人羣大喊:“起事啦!起事啦!”一些沒有牙的老頭老婆婆坐在馬紮上抽煙,議論他們以前聽説的關於“起事”的故事。老人説,有一年山那邊也有人“起事”,是個秋天,地裏吃物多——人吃飽了就不願動,於是那一次“起事”沒成。季節不對哩。又説:“方家老二這次‘起事’準成,春草發芽,人正是枯槁時候,地裏青黃不接,餓着肚子‘起事’還能不成?這叫餓急了眼啊!”

    鐵來講,秋子講,奇怪的是天一點也不冷了。灰娃眨着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説:“來哥,秋子姐,俺也要去‘支隊’。”鐵來扳着她的頭説:“傻娃,這不就是往支隊上趕嘛!”

    三個人身上灼熱,忘了飢渴寒冷。就這樣講着跳着,等一輪太陽從東山升起。

    太陽昇高一點,天氣稍微暖和了。他們哈着氣,用棍子點戳着往前走。在河邊、在村落旁,鐵來總是讓兩個人躲到石頭後面,由他出去討要東西。鐵來回來晚一點,兩人就急得心跳。每一次鐵來都會帶些食物。有一次鐵來甚至搞來一件破棉衣,這件破棉衣在大雪地裏簡直價抵千金。

    夜裏他們三個罩在破棉衣下打瞌睡,為了取暖,照例緊緊摟在一起。有一次秋子哭了,不停地哭,鐵來和灰娃都問:“怎麼啦?怎麼啦?”秋子還是哭。再後來,秋子伸手揪住鐵來的耳朵,讓它貼在自己嘴巴上説了句什麼。

    鐵來説:“我沒聽清。”

    秋子又説了一句。

    鐵來一愣怔,把身子一閃説:“不中!”

    3

    那一夜秋子哭了許久。

    鐵來摟着灰娃,另一隻手鬆松地攬着秋子。他們一聲不吭地在破棉衣下哆嗦。秋子一邊哈氣一邊顫聲叫着:“小鐵來……”鐵來在暗影裏雙目如電,透過破棉衣的通洞,望到了閃亮的星光。啊!天上的星星燃燒得多麼明亮。他覺得最亮的那顆星星下就是嚮往的那個地方。他輕輕喚着:“讓我快些走到那裏吧!快些吧……我們還沒走到隊伍上,已經犧牲了三名——‘義軍’!”

    他那會兒遲疑了一下,終於説出了“義軍”兩個字。這兩個字是他在黑夜的牲口棚裏聽來的,是方家老二常説的一個字眼兒。

    他緊緊握了一下秋子的手,説:

    “死去的三個人都是‘義軍’!”

    秋子又哭。她想起了二憨、小雙,還有她那個沒滿週歲的孩子。

    “我的娃兒,我的娃兒,你死得好慘。”她儘量壓抑自己的聲音。

    鐵來給她擦去了眼淚。秋子回憶出來的這些天,説:“那一天,在‘花斑’他們手上那會兒,我和小雙讓出身子,也許他們就會饒咱,那就沒有後來的兇險了……”鐵來説:“傻話!身子最寶貴!”

    一男兩女在雪地裏掙扎。好漫長的山路,好高的峻嶺。走啊走啊,破衣爛衫,寒風撞響了樹木山石。風最大的時候,可以聽到石塊滾動的聲音、樹木折斷的聲音。鐵來總是提醒她們:我們都是義軍,我們有三個戰士犧牲了!

    “我如果找不到隊伍,我就死在路上,再也不回。”鐵來説。

    秋子像他一樣發誓。灰娃也學着兩人。

    飢餓風寒中他們不知倒下多少次,但終究還是爬起來。鐵來從一個小村討來了火種,從此他們可以在野地裏點一堆火。有時為了從雪窩下面扒出一點可以燃燒的乾草,鐵來兩手都扎滿了荊棘。就為了換取那一個時辰的烘烤,他寧可把雙手刺爛。一個人走過這樣的雪地,那就會一輩子不再懼怕寒冷。

    有一次鐵來病得快不行了。秋子相信他再也不能活過來,因為他已説不出一句囫圇話。秋子把他放在一個草窩裏,牽上灰娃的手,摸到一個大户人家那兒。她把他們三個人説成了一家三口,把鐵來説成了病倒的男人。她提出為大户人家做工,討一口吃的喂男人,討幾個錢給男人請郎中。大户人家同意了,他們就馱着鐵來住下。白天晚上秋子和灰娃都要給大户人家推磨,灰娃還要給大户人家哄孩子。郎中來了,鐵來轉醒。他們這一下耽擱了十多天。鐵來急得跺腳,臉色蠟黃就要上路。

    秋子説:“來,你不能,急了不中。”

    灰娃也叫着:“鐵來哥,鐵來哥,緩些日子吧!緩些日子吧!”

    他們在這裏吃殘羹剩飯,到底還是裝飽了肚子,臉色開始好轉。秋子的頭髮眼看着又閃出光亮,臉上有了光澤。

    若不是後來出了個事情,他們説不定還要在這兒多待些日子。

    一天夜裏秋子正在推磨,東家的大孩子撲到了身上。他比鐵來還要小兩歲。秋子把他甩開,他説:“你要願意,我就給一塊錢。”秋子好不容易掙脱。就在這天晚上,他們三個摸黑跑出了村子,鑽進了大山……

    接連下了幾場雪。第一場大雪還沒化盡,新雪又蒙一層。他們踏着沒膝深的大雪,一步一個窟隆……

    走啊走啊,向着東方。

    太陽曬熱了後背,曬紅了臉。腳下的雪開始融化。春天快來了。

    灰娃説:“來哥,你不是説春天一到,青草一發芽,就能看見那裏嗎?”

    “你看,最東邊的那座山,那就是盡頭了——再往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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