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知道今天園藝場的人會怎樣看我。當然這並不重要。我只是在匆匆趕路的間隙、在突然湧上心頭的愁緒中,才多多少少想到這個問題。他們也許會對一箇中年人的無所事事感到費解,憐惜我在遊蕩中白白流逝的時光。他們不可能知道我心中有一種難以啓齒的、卻又非常真實的感覺:至今還覺得自己是那個在荒原小路上徘徊的少年。這裏的一切對我來説仍如當年,有着無窮無盡的焦盼、無法言表的嚮往,以及那樣執拗的遙望。那裏飄來的一陣琴聲還在吸引我、誘惑我。那裏貯備了整個童年的幸福,還有一個童話般的想念。在我遠離它的遙遠的旅途上,我留戀它以及與它有關的一切。我最不能接受的一個事實就是人去巢空,是她們消失的背影……
一開始我對菲菲時不時出現在老師的小屋裏有些厭煩、懼怕甚至拒斥。是的,我與她橫亙着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兩人有着迥然不同的命運,分處於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幾乎完全有理由嫉恨她,儘管她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我起碼可以遠離她,可以在內心裏盼着她快些走開。可惜我沒有勇氣也沒有權利將其趕走,因為老師就像喜歡我一樣喜歡她,儘管這是我極不願承認的一個事實。
最早發現這一切的還是老師,她投向我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説明。是的,我隨時都能讀懂她的目光。她的目光是循循善誘的、温暖體貼的。就是這目光漸漸讓我感到了一種羞愧——為自己沒有説出的嫉妒和恐懼,還有其他……我完全知道,那雙小鹿一樣的眼睛望向我的時候從來都是友好的,我們之間的緊張關係完全是由我自己造成的。
結果當然好極了,我們三個人在一起,不是在屋裏交談,就是一塊兒走向林中小路……
二十多年過去了,今天,當我一遍遍想念老師的同時,也在想念那個美麗的女孩——有時甚至更加強烈。我腦海裏那麼清晰地閃現她凸起的前額、一雙深凹的大眼。我最多回想的場景就是:她坐在老師身邊的那隻木凳上,黑亮的鹿眼時不時地瞟過來一下。開始的日子裏我多麼愚蠢,竟然真的想疏遠她,最不希望她的氣息摻進這個小小的空間。我那時竟然不知道這是多麼值得珍惜的一段時光,不知道它會像電火一樣稍縱即逝,一切都將從面前消逝……
天哪,世界上還有這樣可怕而蠻橫的事情,讓親密無間的兩個人生生分離,並且永不相逢……
失去老師的日子裏,我一個人在這條小路上踟躕,孤孤單單。從此園藝場子弟小學變成了最可怕的地方,變成了一個痛苦的象徵。我已經許多天沒有跨入校門,外祖母和媽媽只見我揹着書包出門,卻不知道我每天就在這條小路上徘徊。我讀的不是書,而是這些灌木,是小路旁邊的一切……有一天我正站在一棵野椿樹下出神,一抬頭就看到了一個人呆立在那兒。我很久以後都會記得她那天的模樣:穿着裙子,光潔的一截小腿露在外面,腳上還穿了塑料涼鞋,針織紅槓線襪。她站在那兒看我,開始的時候神色肅穆,有些費解;再後來她的臉上就漾出了微笑——笑過之後就轉身走開了。
我卻像被釘在了那兒。她的背影在我的視網膜上結成了永久的視像。
一叢又一叢稠密的紫穗槐棵把她的身影遮去了,我不知該跟上往前走還是站在原地。我在那兒佇立了很久……我在黃昏的天色裏想:她為什麼出現在這條小路上?她要到哪裏去?她如果是來催促我上學,又為什麼一聲不吭地離開呢?同樣令我不解的是,為什麼正迎着我走來的她,見了我會突然折回?要知道這條小路只能通向那片小果園,通向我們的茅屋——她原來準備到我們家去嗎?那她為什麼不打一聲招呼就走開了呢?
那一天直到午夜我都在想她,腦海中反覆出現她的微笑。我從心裏承認她是美麗的。我簡直無法將她的微笑從腦海中抹掉。
又一天黃昏,我再一次聽到了刷刷的腳步聲——這聲音就像樹叢中跑動的一隻花鹿,細小而緩慢,還透着一絲膽怯。我從那棵野椿樹下走出,一眼就看到了額頭凸起的小姑娘——她像上一次一樣迎着我站住,臉上還是那種微笑。好像只有此刻我才真正看清了這雙大大的鹿眼。我向前走去,一直走向她站立的地方。這一次她沒有轉臉,只不過低下頭去,盯着自己的腳。
“菲菲!”
她沒有回答,仰起了臉。我們在這條小路上長時間站立,相距很近,卻長時間沉默着。這樣許久,她突然自語了一句:“老師……”兩行淚水從她臉上滑下來。
好像只有這會兒我才突然領悟:她是因為難過才在這條小路上徘徊啊,原來我們兩人一樣難過一樣孤單啊——這是我們共同懷念的日子,我們都沒有了心愛的老師。我們相互詢問,結果全都一樣,彼此什麼消息都沒有,只有同樣的驚愕和痛苦。誰也説不清老師為何不辭而別……沒有了老師,我們即失去了一切。
思念老師,從此成了我們待在一起的理由。
我邀請她到小果園去,她答應了。我走在前邊,一路上一聲不吭。我害怕這個時候見到別人,甚至怕見到外祖母和媽媽。翻過了沙崗,我們來到小果園最北邊那棵茂盛的蘋果樹下。濃密的枝葉完全把我們遮住了。四周靜得能聽到對方的心跳。她問我什麼時候再去學校?我沒有回答,心裏説我再也不會去那裏了,那裏什麼都沒有了……她無聲地哭了,説她也不想到學校去了……
這個夜晚,她開始敍説自己的事情。於是我開始驚愕,因為做夢也想不到這個老場長的寶貝疙瘩心裏也裝下了這麼多委屈和哀傷。她原來活得也不輕鬆。她的家在鎮子上,父親母親都在鎮委會工作,只有她一個人跟祖母住在一個小村裏;有時她也會到爸爸媽媽那兒,可是每次都要趕回來,回到祖母這兒。孤單的老祖母不知為什麼恨着媽媽——她不能離開可憐的老人,老場長也希望她與祖母相伴……可是那個小村越來越讓她害怕了……
原來小村裏有個叔伯哥哥——他大她許多,讓她一直依賴,現在卻那麼害怕。因為他變壞了。過去兩人從不吵架,他總能弄來很多好東西,比如好看的貝殼、香噴噴的甜瓜送給她。“他現在老要盯住我……我越來越害怕他了……”
“為什麼?”
“他當了民兵和治保會的頭兒,一幫人都聽他的。他是跟一些人學壞的……”她不再説下去。
但我能感到她非常害怕那個叔伯哥哥。
菲菲把頭髮往上拂一下,讓我在微弱的星光下看到了那個鼓鼓的腦殼。原來它比我想象的還要大。我發現她的腦殼上面有一些短小的、若有若無的茸毛。真想去撫摸她的額頭,只撫摸一下。有好長時間,我甚至無法掩蓋自己的窘迫和渴望。那一刻我的臉頰滾燙。不知是誰先伸出了手,反正我們碰到了一起。我覺得自己臉上就要燒起火苗了。但我用力忍住,只有劇烈的心跳會讓她聽到。可惜只堅持了一會兒,我就扭過臉去。
可是她把我的臉扳過來。
那個夜晚我聞到她身上有木槿花一樣的香味兒。我覺得是木槿花瓣覆蓋了她的全身。木槿花瓣裏分泌出的甜蜜液汁會讓我永生難忘。
我覺得自己在這個夜晚突然長大了。
2
那是我一生裏最幸福的日子。因為那是老師走失之後,一種不期而至的幸福,它讓人生出了雙倍的感激;還有,那也是父親被派到海邊打魚的日子——他一離開,我們屋子四周就沒有了惡犬。一種從未有過的放鬆和自由,伴隨着從未有過的幸福。我的心中只有她,我的周身都被一種木槿花的氣息所環繞。
我相信,這樣的時光人的一生也不會擁有太多……
我記得自己聽到了小鳥鳴唱、烏鴉歡歌,連老野雞也發出了悦耳的聲音。一切聲響都是一種問候,都如此美好。媽媽對我説着什麼,我應答着,卻不知她到底在講些什麼;外祖母咕咕噥噥,我高興得抱了抱外祖母,蹦跳着走來走去。媽媽又説話了,可我同樣什麼也聽不清。後來我看見外祖母把晾曬的乾菜往囤子裏裝,就幫她幹起來。外祖母又是咕噥。我掃院子,把一切都搞得井井有條,又往花盆裏灑水,喂兔子。媽媽大聲喊起來——她和外祖母這時終於看出我有點反常了。不過她們卻因此而滿面歡欣。吃飯時,我覺得所有的食物都那麼可口,可我又一點兒吃不下。傍晚,一天的星星都出來了,媽媽鋪開一張草編涼蓆,和外祖母一塊兒到屋後的海棠樹下休息。我則躺在她們身邊。外祖母像過去一樣指指點點,講一些天上的故事。我最捨不得的就是這段時光。所有故事都讓我百聽不厭。可這一回我卻一句也聽不進去。後來我終於跳起來。
我跑開了,一邊跑一邊聽見媽媽在後面喊:“你怎麼了?”
我隨口應答:“就回來!”
我在小果園的沙土上躥來躥去,又倚到園子西北角的那棵枝葉濃密的蘋果樹下。我把臉貼在了沙土上。沙子上有一種奇怪的香氣,而且,那麼温煦。我仰躺着,然後又爬到了樹上。一隻鳥被我驚飛了,發出了撲稜稜的聲音。它好像還碰掉了一片葉子。我在樹上一聲不吭,久久地伏着。我想誰也不要驚動,就讓我在這兒默默地想一件心事——或者什麼也不想,只讓我好好待一會兒。
可是這個夜晚啊,只要一想到心愛的老師,我立刻就變得萬念俱灰了。
我仍然沒有到學校去。菲菲有説不出的惋惜和沮喪;其實她和我一樣,也想不出未來的日子該怎麼度過。對我來説,老師沒有了學校也就沒有了,等待我的只能是那片叢林。我還想找到叢林中最好的朋友,那隻小鹿,可是像過去一樣,它也許久不見了。那個獵人朋友也不見了,大概他們全都去了遠方……
菲菲偶爾還到學校裏去。令她特別不能忍受的一個事實就是:只有我一個人在林子裏徘徊。幾乎所有的星期天菲菲都到小果園裏來。她一直想讓我到她的祖母家——我很高興,因為那個村子對我一直具有特殊的吸引力,我常常想象她在那兒怎樣生活、住在一幢怎樣的小房子裏。
一個星期天,她扯上我的手説:“走啊,我們走吧!”
我們穿過灌木叢,穿過一片果園,就看到了一片麥地。多麼遼闊的平原啊,綠瑩瑩的田野一望無際,上面有一個個村子。我這時只端量着那個村子,它靜靜的,整個村莊看上去就像刺蝟皮的顏色,也像一隻巨大的刺蝟那樣踞在地上等候我們。
一條長長的巷子盡頭有一扇棕色的門,菲菲一走到門前就有一種特別的興奮。我知道這就是她的家了。推開門是一個乾乾淨淨的小院,小院裏鋪了一條卵石小道……老祖母正好不在,家裏什麼人也沒有。菲菲説她到集市上去了,這會兒家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了!她説這話時那麼高興。她説:
“她要到天黑才回來呢。我做飯給你吃,你別動,坐在炕上讀書——讀那些畫冊!”
我很願意服從,真的像她説的那樣端坐在炕上翻起書來。
菲菲紮了一個圍裙,像一個小老太婆那樣在灶間忙活。她拉着風箱,把鍋裏的水燒得咕嚕嚕響。後來水裏又放進了玉米麪,放進了豆子。她在熬黃豆玉米糊糊。這之後,她又從一個搪瓷缸裏找出了一塊豆腐,然後把一個鹹蘿蔔切成了很細的絲,用香油拌好……這一切我都看到了。最後,她用一個瓷盤把做好的飯菜端到了炕上。我們面對面坐着。
多麼好的一餐飯。
剛吃過飯一會兒,院門就被擂響了。菲菲一下站起,卻説:“不要慌。”
她躡手躡腳走到院門那兒往外望。我從窗户上看到她從門縫裏瞅了一眼,馬上彎着腰往回走——誰知門外的人喊起來:“菲菲你幹什麼,快開門!”是一個粗粗的男聲。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看見院子裏的菲菲沮喪地站着,垂着手。
“快開門!”男的又喊。
菲菲只得走上去,把門拉開。
進來的是一個黑黑的、頭髮剪得很短的男子,年紀比我大得多。他長了一雙很細很長的眼睛,那模樣立刻讓我想起了某種動物。他比我粗得多也高得多,額角上有一塊發亮的傷疤。從他進到院子的那一刻菲菲就在躲閃。後來我看出她故意轉過臉大聲朝屋裏喊了一聲:“碾哥來了。”
多麼古怪的名字。我明白她是喊給我聽的,同時也想到來人肯定就是那個叔伯哥哥。
“屋裏還有人嗎?”
菲菲點頭:“我們今天要一塊兒複習功課。”
他冷笑着,一跨進門檻就嚷:“哎喲,好香!”
我站起來。他僵僵地與我對視,莫名其妙地轉臉對菲菲説了句:“挺好的哩!嗯,我可不想耽誤你們的好事兒!”
他説着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哼着,在屋裏轉了一圈兒就走開了。
菲菲沒有送他。她兩手託着下巴坐着,一聲不吭。我不知説什麼才好。這樣待了一會兒,她抹起了眼睛:“他很壞。他是個壞人。”
“你別哭,菲菲。”
“你不知道他是多麼壞的人。如今全村的人都怕他了,他有一幫‘腿子’……”
我知道“腿子”是什麼意思,那是指一撥圍着他轉的人。我想安慰她,還沒開口,她的手就按在了我的額頭上,又捂住了我的嘴。這樣許久,她突然俯下身吻了一下我的眼睛。她伏在我的身上。我閉着眼睛,彷彿在她柔潤的雙唇下進入温濕的黑夜。我在這樣的黑夜只想好好地泣哭。這個時刻漫長得無邊無際才好……她抬起身,又一直拉着我的手端詳。後來她像拿定了一個主意,説了一句:“我什麼也不會怕的。”
我馬上要脱口而出的一句話被她先説了。我心裏泛動的一番話還有:有那麼一天——這一天必定會有的——我們要把這一切告訴我們的老師。這是必須的,因為,這是我們無法也無力隱藏的幸福——天哪,我原來是個多麼不幸又是多麼有幸的人。這是多麼神秘的一些事情。我説神秘,是因為我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奇特命運正暗暗驚訝。可這是真的,完全是真的。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們的老師會高興的,也許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會理解這一切。所有的責難,都將在這種理解面前冰消瓦解……我要告訴我們的老師説我愛菲菲,非常地、深刻地、早早地、真正地愛上了她!她是多麼美麗,她有一雙鹿一樣的眼睛,她就是書上所説的那種小天使啊,我的老師!
這天下午我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最後我不得不離開了她的小村。
她送了我很遠,直看着我踏上了通往果園的小路才轉身回去。
我的腦海裏全是她的影子,除此而外什麼也無法擠進來。天哪,不要説爸爸了,就是媽媽和外祖母,她們也一點不知道我心裏貯藏了多麼巨大的幸福。從此我能夠忍受一切了——忍受什麼?我説過:忍受一切!
正走着,有一個人從旁邊的小岔路上突然穿插過來。這個人固執地站在前邊,讓我覺得非常奇怪。我想繞過他,他卻偏要擋住我。我這才注意起面前這個人:三十多歲,又粗又壯;烏黑的一張臉上,兩隻滾圓的眼睛正往死裏盯我呢。多麼奇怪的一件事。我想再一次繞過他,可是每次都失敗了。他伸出一根食指,在我胸口上遲緩而又兇狠地一點,説:
“聽着你媽的,別再沾菲菲的邊。這裏沒你的事,都聽明白了嗎?”
我迎住他的目光。
“聽明白了嗎?”
我一聲不吭。
“你媽的我問你呢:聽明白了沒有?”
我迎着他的那對目光,搖了搖頭。
“那好,”他重新把我的胸口點了一下——這一次用的力氣更大,讓我猛地一個趔趄——他炸雷般地喊道:“我讓你離她遠一點!”
……
3
我明白那個人為何而來,也能夠預料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可是我沒有懼怕,因為我説過:我今後什麼也不怕了。就為了有一個證明,也為了不讓她擔憂,我再一次見到她時,並沒有把路上的那個經歷告訴她。我一句也沒有提起那次兇惡的威脅。也許這是我的一個錯誤。我當時只想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會是漫長的,無論經受多少磨難,都將通向一個美好的結局。這個信念就是我活下去的保證。我好像只剩下了這麼一點點東西,我將死命地抓住它、擁有它。
與此同時,我卻發現了媽媽愈來愈多的憂愁。她更多的不是為爸爸,而是為我。她終於得知我不再上學的事情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兒子這樣下去該怎麼辦。眼看着媽媽的白髮一絲絲生出,我的心開始疼痛。可是我找不到安慰媽媽的辦法。她為我的失學而愁傷,而我卻在心裏發誓再也不去那個學校了,我寧可在野地裏遊蕩一生。
我像過去一樣整天在林子裏消磨時間,等待天黑。我不知一旦失去了這片林子我將流落何方。躺在樹下想着遙遠或切近的事,主要是想菲菲——她這會兒還在學校裏。我只一個人待着,像個奇蹟一般。我知道自己因為她而變得更加能夠忍受了。我的小鹿也沒有來,它如今去了何方?
當天色暗下來,我在烏黑的林子裏有時也會害怕,因為我在想那個可怕的蜘蛛精的故事,特別是想那個不幸的慘死的孩子。我還更多地想起另一個故事——美麗的雨神騎着白馬、穿着白衣白褲,在大風雨裏一路呼喊“鮫兒”的樣子。她的一路奔走會帶來暴雨天災,可我一直無比可憐這個失去了兒子的母親。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可惡的旱魃,是那個惡魔設法誘騙了雨神英俊的獨生子。傳説中的旱魃面目蒼黑,長了鐵硬的鏽牙,身上穿了滿是銅錢連綴的衣服,一活動全身嘩啦啦響,一卧下來就變成了一堆銅錢。這個妖怪一生下來就得了要命的口渴病,總想尋個機會大喝大吮一場,所以他到了哪裏都要吸盡寶貴的淡水,讓大地連年乾旱。除了貪婪*,他每年裏都要吞食幾頭牲畜,性急也會吞食田野上的人。他最恨的就是天上的雨神,恨她不能讓他暢飲一空。為了報復雨神,旱魃設計誘騙了她的獨生兒子:那是一個白生生的男孩,名字叫“鮫兒”,因為貪玩迷了路,就上了旱魃的當。那會兒旱魃閃化成一個心慈面軟的婆娘,説要領“鮫兒”逛逛人間的燈會。誰知“鮫兒”從此就落入了地獄,旱魃將他用鐵鏈鎖在一個地方,然後等雨神攜風挾雨到處發瘋一樣尋自己的兒子……我知道這旱魃不僅僅是傳説,而是近在眼前,因為一場場大旱折磨着平原上的人,他們不得不在炎炎烈日下四處尋找旱魃的蛛絲馬跡:如果無邊的焦野上發現了一處莫名的濕處,那就有可能是旱魃的藏身之地,他正和擄去的“鮫兒”待在一處呢!記得一年春天大旱,滿坡的樹木都脱了葉子,莊稼全枯了,可有人發現了有一個墳頭永遠濕漉漉的。都説天啊,這就是旱魃藏身的地方,快逮住他啊,這不光救了世世代代不受旱災,也能交還雨神一個兒子了!幾個村的人都匯聚一起,小心翼翼請來法師唸咒燒香,在地上畫了一道道符,然後人山人海圍了,一點點舉着鍁钁往前挪動,法師走在最前邊——那是個多麼神聖多麼浩大同時又是多麼恐怖的節日啊,在老法師的大聲呼號中,有人開始掘開濕漉漉的墳包……結果是空忙一場,除了墳包的主人大聲號啕之外,什麼妖怪也沒有逮到。法師説:狗日的又跑了……
我幻想着雨神在林中突然閃現她的身影,看到白衣白馬長髮飄飄飛馳而去。沒有,令人驚喜的是枴子四哥——那個獵人又出現在林子裏了!他也喜不自禁,給我酒喝,我喝了一點。他像過去那樣抽着一個黑色大煙鬥,一閒下來就講無頭無尾的故事,不管我聽還是不聽。我問他旱魃的事兒,問什麼時候才能逮住這傢伙?他説別説這個大妖怪了,就是狐狸精人也鬥不贏它。接着説:“……有一年上,有個像我一樣的獵人,扛着槍到林子裏來。他這人哪,不在乎,什麼都打。這可不行,我告訴你孩子,這可不行。做人都得有個忌諱啊。他沒有,那早晚就得出事了。那一天他喝了酒,來到林子裏,一抬頭就看見前面路口上有一隻狐狸。他立馬舉槍。誰知這槍剛剛舉起,那狐狸就變成了他老舅,還老牙老口地説了:‘你這娃兒,咋個用槍比劃舅舅?嗯?’他嚇得扔了槍。可是剛剛撒手,舅舅又變成了狐狸。他又舉槍。結果狐狸又變成舅舅。來來回回七八次有了,你想想,要是個懂規矩的人還不早撒丫子跑啦?人家不,人家有膽氣哩,嘴裏咕噥着:‘日你媽,俺管你是誰哩!’嗵地一槍,把那物件放挺了。走過去一看,媽媽呀,真是老舅躺在那兒哩,血紅馬花的。他嚇得抬腿就跑,一口氣跑到舅舅家,見了舅母就問:‘俺舅呢?’舅母説:‘一大早進林子了,怎麼?’他聽了腿一軟,哎喲一聲跪在了舅母跟前……”
那天獵人離開了許久,我還一動不動地躺在樹下。我一直在想那個親手打死了舅父的獵人,想他將怎麼捱過自己的一生。這會是無法抵禦的懊悔,因為他兩手沾了親人的血啊。
旱魃,蜘蛛精,還有剛剛聽來的故事……太可怕了,這些故事有的陰冷刺骨,有的冤氣逼人。不知為什麼,我一會兒覺得那個旱魃就在一旁冷冷地瞥過來,覺得自己是那個被蜘蛛精追趕的孩子,一會兒又覺得是那個親手打死了舅父的人。反正我心中裝滿了莫名的恐懼和虧欠。
這片神秘的原野和林子啊,我將在此過完自己的一生嗎?我好像真的無處可去,已經化為了它的一枝一葉……
回到小茅屋,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媽媽那長長的嘆氣聲。我終於説:我再也不會離開了,我要一直待在媽媽身邊。媽媽聽了卻搖頭:“傻孩子,你哪裏知道,你已經長大了,今後別説待在家裏,你去哪兒都藏不下啊……”
“我為什麼要藏?”
“因為他們會找到你……”
我吐了一口氣:我又不是“鮫兒”,難道還會有個旱魃來把我擄走嗎?就讓我去幹活吧,我會成個好勞力的;因為每個人生下來都要不停地幹活,我又能怎樣呢?我寬慰媽媽,説自己不怕流汗,而且那麼討厭懶漢。
媽媽聽了反而流下淚來。她擦着眼睛:“傻孩子,你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
媽媽肯定不忍心説出什麼事情——她大概瞞住了什麼,因為她不知道現在的我已經完全能夠忍受了,什麼都能忍受。我定定地看着媽媽:
“告訴我吧,到底是什麼?就是旱魃我也不怕了!”
媽媽一下一下撫摸我的頭髮和後背。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孩子,他們比旱魃還要可怕。我是説他們有一天會把你送走,送到南山去做苦力,那時候媽媽要見你一眼都難了,我的孩子……”
這怎麼可能?他們憑什麼像對待父親那樣?我又犯了什麼罪?誰又能讓我無緣無故地離開?這裏有媽媽和外祖母,有菲菲……有我所有的牽掛和心愛,我怎麼能離開?這是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我大聲喊了一句:“到底為什麼?”
我一遍又一遍問媽媽。
“你看到南邊那一溜大山了嗎?那就是你爸爸長年累月做活的地方。他在裏面開山,這些你都知道。那裏的水利工地上要人,因為要一茬接一茬幹下去。誰都不願去,誰都千方百計地躲開;可是孩子,只有我們躲不過去,我們這樣的人家全都躲不過去——你再長大一點點,他們就會把你送到工地上去了……幹十年,二十年,誰也不知道要幹到什麼時候。那時媽媽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媽媽哭了……一股憤怒在心中衝騰着,讓我脱口而出:“到了那一天,我會從工地上逃走……”
“他們會把你抓住,那時候你就成了真正的罪人,一輩子也別想回家了。”
“爸爸逃過嗎?”
“沒有,因為他一開始就是個罪人。罪人逃不掉。”
我再不吭聲。我終於明白了:我逃脱的惟一機會,就是趕在被縛住之前……我吸了一口涼氣。我不想説什麼了。我不想繼續讓媽媽難過和擔憂。我該一個人好好想一想了,在一切都沒有想好之前,我再也不會説什麼了。這是一個走向沉默的年紀,好好忍住的年紀。我只想在用力忍住這一切的同時,痛痛快快地大罵一場。我以前還從不會這樣罵人,因為媽媽從不允許我有任何粗魯的行為。我是被這個年紀所逼迫,它多麼兇狠地逼迫着我。我到哪裏破口大罵、罵出這心頭的淤憤呢?
在這樣的時刻我只能獨自走開,只能去那片林子。
在一片沉寂之中,我一聲不響地呆坐。我好像看到了一個骯髒的妖怪,是旱魃,他在一旁獰笑。大半天過去了,我終於把一切都想好了。我告訴自己:不,我還是不能離去,我不會就這樣逃開。我要把一切都忍受下來,我一遍遍叮囑自己。我已經失去了心愛的老師;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媽媽和外祖母,除了菲菲,我已經一無所有。我要和她們在一起。我的這些想法、這鐵一樣的決心應該告訴一個人——這是必須的,因為不説出來,我心裏會疼死……
後來差不多一整天的時間,我都和菲菲待在一起。
我們好像一直在重複着什麼話。這些話永遠新鮮又永遠陳舊,而且永遠沒有終了。菲菲説:她不會讓任何人把我帶走——她將在那一天去找爸爸,找姥爺,讓他們保護我,不讓我去南山工地……她的父親和姥爺我都沒有見過,但我相信那兩個人也許真的會搭救我。這一天我們除了在林子和河邊,還要到海上去。只是走到半路,我突然想起了父親——他在那裏拉網啊……我只要和別人在一起,總是躲閃着他所能出現的任何場合,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所以在河口拐彎的時候,我就站下了——東邊有一羣拉網的人,我害怕父親就在他們當中。我藉口他們是一些赤身*的人,堅持要繞開他們。
菲菲卻神往地看着那個地方。
有兩個肩扛魚叉的人走過,她對他們奇奇怪怪的裝束和獵魚的家巴什很好奇,又一次站下來。他們一高一矮,矮的穿了可笑的笨重的水褲,一走路就發出嚯嚯的聲音。我一轉臉,那個人卻緊盯了我兩眼,然後去看菲菲。菲菲背過臉。
他們走遠了,那個矮子還在回頭。菲菲説:“其中有一個是叔伯哥哥的‘腿子’!”
……
第二天,我正幫外祖母搬柴火,有個過路的人站下了。他長了個三角形腦袋,十*歲的樣子,見了我一個勁地招手。我覺得奇怪,就走過去。他指着沙崗的另一邊説:“你看看那邊有個什麼東西!”我立刻放下手裏的東西走過去了。
那兒什麼也沒有——不,那兒有三個人抄着手站着。他們當中的兩個是陌生人,其中的一個烏臉我卻不會忘記:就是他幾天前在那條小路上截住了我,用手狠狠點戳過我的胸脯。我預感到什麼,但這一刻出奇地鎮定。
三角腦袋這會兒無恥而和藹地笑着,搓搓手説:“這一下好了。”
他的話音剛落地,立刻上來兩個人把我架住。我怎麼掙扎、怎麼喊都沒有用,他們就像聾子似的。
烏臉揹着手在後面慢騰騰走,其餘三個差不多把我提離了地面,越跑越快,後來簡直像飛一樣。
他們把我拖到遠處的一片小樹林裏。
在一棵不太粗的楊樹下,他們粗重地喘息,等着那個烏臉走近。我發覺他們的手已經離開了我——這是個好機會,我只要一縱身子就可以跳出幾米遠,撒開腿誰也別想追上——只這樣想,雙腳卻一動也不動。我心裏有什麼東西在固執地抵抗、等待。好像這次經歷對於我是一場必需,我現在要做的只是迎向它,而不是逃脱。
烏臉走到近前。他從腰間掏出一個黃銅煙鍋點上,吧嗒了兩口,看着我,點點頭自語着:“記性不好啊。”他説這句話時顯出很痛苦的樣子。他接着大吸了兩口,在鞋幫上磕打兩下説:“辦!”
三個人麻利地將我按到樹上,接着刷刷抽出繩子。我猛地往上一躥,頭頂把一個傢伙的下巴碰得一響。他們全力按我。那個傢伙可能被我撞疼了,嚎叫着把我的頭髮擰在手裏,一下下往樹上碰我的頭。眼前直冒金星,可我沒有一聲討饒。我閉着眼睛,我在想媽媽——只要她和外祖母看不到這一幕,我就可以忍受。我會咬住牙關的。這一瞬間我突然理解了父親的執拗——不幸的人啊,瞧你的兒子,他像你一模一樣……我被他們拴在了高處。由於這棵楊樹太細,我的體重把它壓彎了。它要承擔我可真是勉為其難,可是它像我一樣沒有辦法。
烏臉問:“知道為什麼辦你嗎?”
我不吭聲。
三角腦袋説:“是為你‘打欄’哩!”
我知道“打欄”就是指豬羊*前的狂躁。不能忍受的污辱使我渾身的血湧到了臉上。可我剛剛一張嘴,一個人就眼疾手快地抓起一把沙子填了進來。鼻涕眼淚一下湧出,我覺得嗓子被噎破了,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了。
烏臉對那個人的多言多語好像極不滿意,斜了他一眼。
三個人在烏臉的注視下操起了樹條,把上面的葉子擼掉,然後抽打起來。雨點一樣落下,烙我,燙我,痛疼像網一樣罩住全身。單薄的衣服要被粘住了,血要流下來了……巨大的痛楚讓我四肢蜷到一起,讓我緊緊摟住了楊樹。楊樹,你就與我一塊兒受苦受難,一塊兒咬緊牙關吧。
“打!往死裏給我打,看他還敢不敢‘打欄’……”
我在心裏默唸着媽媽和外祖母。菲菲的雙唇好像又觸碰到了我的雙睫上。我的手撫在她毛茸茸的後頸上,緊緊地擁住她。
“……我們永不分開,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