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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田園》 第四章 四哥

    1

    我終於趕在春天結束之前來到了葡萄園。

    這一次我像往常去東部出差一樣,先乘火車穿過大片的沖積平原,然後進入半島的“屋脊地帶”。它們之間是淺丘坡狀地,越往東山勢越高,海拔七百米以上的山峯漸漸多起來。我曾在進入地質學院的第一個暑假期間徒步跋涉過,那時隨身攜帶簡易帳篷,入夜就宿在山裏。記得這兒最高的黿山山脈主峯讓我整整攀登了兩天。它的北坡是五百米以下的低山,低山之間就是寬廣的河谷平原。蘆青河與欒河都發源於黿山,站在分水線北望,可以看到細流交匯的複雜水網,被歷年大水切割的變質岩河階;再往北,就形成了它的第一段辮形河流。通常我可以沿着河階走下去,走上幾天幾夜,一直走到濱海平原,踏上離蘆青河入海口不遠的連島沙洲,再往東,進入我的出生地……而這個春天裏我迎着急急的呼喚,早已有點兒歸心似箭了。下了火車馬上改乘汽車,僅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我的眼前就出現了無邊的風成沙丘。一叢叢紫穗槐灌木在風中舞動,海乳草的淡紅色小花像星星一樣閃亮……我一下蹲在了鬆軟的沙土中。

    大片大片的葡萄樹在冬天裏死去了。它們再也不會甦醒……

    我徑直走進了園子中央那個破茅屋,把老大的背囊放在坍塌了一角的土炕上。我長時間望着海灘上抖動的乾草、遠遠近近的沙丘和叢林。也許沒人相信,我就這樣孤單單一人來到了自己的領地。除了那個背囊我簡直什麼也沒有。沒有幫手,沒有獵槍,也沒有狗。我再沒跟那個園藝場的朋友打過多的交道,因為所能做的他已經做過了。我從他的口氣裏也探聽出,他也不願在我的事情上攪得太深。這裏面也許有説不清的一些緣故。當葡萄園真的落到一個外鄉人手裏,小村人會有很奇怪的心理。還有經濟上的風險問題,因為不少村裏人都認為我十有八成是要毀在這片荒灘上了。在他們眼裏,這片園子在幾年以前就已經不復存在。我從一些人含笑的眼神上察覺到他們心中的秘密,那是一絲狡黠和幸災樂禍。

    可是我心中隱藏了什麼,他們並不知道。我真的要好好感謝那個朋友,好好感謝這個小村呢。

    還有,我要感謝那個孤獨的老太太毛玉。

    我倚在黑黑的門框上,讓初升的太陽照得眯了眼睛。我那時在想枴子四哥。他該是我天生的合夥人——從童年到壯年,一直到今天。我必須和他一起開始我的這份營生,儘管這一切我以前連想也沒有想過。這是命運嗎?

    我相信枴子四哥的智慧足以幫助我,但我希望於他的似乎還遠不止這些。

    第一天我就到朋友家託付了幾樣事情,請他代買一點兒日用品,比如説油鹽醬醋、一口大鍋、一張席子等等。我要的是“一口大鍋”,那表明要有很多人在這裏用餐。我定購的這件炊具也證明了未來事業的規模。顯然我是主人。不過這與平常意義上的那種主人會有很多不同。我們需要一種全新的關係,這一切還要靠我自己一點兒一點兒去建立。

    2

    最重要的是我儘快地找到了枴子四哥。

    他對我的事情並沒有多少驚奇,他天生就是這樣一個人,內向而又爽朗,天大的事兒也滿不在乎,有一副真正的流浪漢性格。萬蕙也像他一樣,好像他們早就知道我要來種這片葡萄園似的。

    “我們一起來侍弄吧。咱們在一塊兒什麼都不怕了。如果你不去,我晚上都睡不着,我會怕鬼。”

    “鬼倒沒有,不過荒灘上那些亂七八糟的野物也能嚇你一陣子。”

    萬蕙一旁説:“俺什麼也不怕哩。”

    我本想用很多話去説服萬蕙,誰知這根本就用不着。她的一句話讓我心裏發燙。好啦,我們先一塊兒去收拾那個茅屋,總得有個抵擋風雨的地方。幾乎沒怎麼商量,枴子四哥和大老婆萬蕙就拿定主意離開他們的土屋了。我想兩個人在這個土屋裏生活的時間本來就不長,而且這也是一個絕對可以讓人放心離開的窩。他們可以掛上一把大鎖,一走了事。枴子四哥有一條很好的狗,名叫斑虎。斑虎大概早已經伴隨他走了很多地方,轉遍了荒原上的邊邊角角。它對客人十分友好,一開始就對我笑臉相迎。

    我提出讓四哥幫忙買支獵槍,他説:“這個太好辦了。”不久他就在村裏為我買了一杆模樣醜陋但是威力強大的土槍。我掂了掂,真有分量啊。與槍一同買來的還有一大包霰彈。為了試槍,四哥和我一塊兒在屋北的小雜樹林子裏把槍筒斜向半空,朝着飛過的一羣麻雀開了一槍。巨大的轟鳴聲震得耳朵嗡嗡響。雖然一隻麻雀也沒有打下來,但我明白這支槍的威力的確可以。

    斑虎和這支槍,都將是我們葡萄園裏兩個脾氣最壞的東西。

    萬蕙儘快把屋裏雜七雜八的東西包了兩大包,然後就坐在炕上瞅着我和他的男人,好像説:我們連夜趕路好了,今夜就宿在新地方。四哥倒沉得住氣,他留我在土屋宿下,説:

    “不用慌急哩。”

    他在當地熟人很多,什麼事情都會慢慢辦好。“先把住的地方收拾好,然後再打算別的。施肥要趕緊動手,還要把園子裏的淤沙清出去,澆水時它們礙事哩。”四哥慢吞吞地説。

    晚飯時萬蕙為我們炒了一盤蘿蔔絲,燙熱了一大壺瓜幹酒。平常和枴子四哥在一起的時候,萬蕙一口酒也不喝,可這次她大概覺得馬上要離開土屋,跟上兩個男人去幹一件了不起的事了,忍不住喝了一小杯。她胖胖的臉立刻紅了起來。枴子四哥伸手在她的腦瓜那兒砍了一下。我不知是什麼意思。萬蕙再也沒有端起酒盅。我們喝得十分痛快。枴子四哥喝了一會兒就敞開了衣懷,仰臉看着焦黑的屋頂説:

    “人哪,活着還不就是這麼回事兒。人要活得好,就得痛快地喝酒,痛快地交朋友,痛快地幹活,再有條好狗,這才是過一輩子啊——寧伽老夥計,我和你走這一遭,你可不能半截把我甩下。咱在一塊兒我是覺得有意思,掙了賠了我不在乎。人哪,什麼事情都不能想得太細——戰戰兢兢什麼都怕吃虧,最後就要吃個大虧。我在東北那會兒是賠了還是掙了?我他媽的賠上了一條好腿!”

    説到這兒他飛快地瞥了萬蕙一眼。我老想笑。他又喝了一口酒,説下去:

    “咱們今後想喝酒就喝酒,想幹活就幹活,想躺在家裏睡覺就睡覺,高興了就背上這杆槍,領上斑虎到荒地上轉那麼一圈,打上仨倆野物,回來又是一頓好酒。”

    他説完咧開嗓子唱起來。這歌聲生人聽了會覺得奇怪,不過我早就熟悉這種歌唱。他吐字不清,或者原本就沒有什麼固定的詞兒。他的歌哩哩啦啦,傳遞出一種少見的歡快和自由,還有深刻的憂傷。我記得在小時候,在我萬分寂寞的日子裏,就是這種歌聲把我引誘出來,讓我在荒灘上跟着他越跑越遠,直跑上十里二十里。我追逐着這歌聲,也追逐着自己的歡樂……他一路給我講了那麼多故事,全都離奇古怪。這會兒我想,如果每個人僅僅依靠自己的經歷,那他知道的事情也就太少太少了。

    歌聲裏閃過了幾十年的時光,像夢一樣模糊。無數的往事從眼前飛過,讓人要用力地忍住什麼……

    我捏着酒杯,輕輕地呷酒。枴子四哥酒喝多了,什麼都不顧了,一個勁兒唱下去。我發現他酣熱的胸脯上是一片棗紅色;他的褲子只是用一根布條胡亂繫着。他赤着腳,褲腳已經破爛不堪。誰能想出很久以前他是一個身背短槍的英俊少年?他有漆黑的濃髮,閃閃發亮的眸子,温柔的女性最樂於伸手撫摸他的頭髮,感受着異樣的潤滑……當年那個幸福的少年如今就坐在我的對面,坐在鋪了半截葦蓆的土炕上,面對一盤炸煳了的蘿蔔絲激動不已。

    枴子四哥正喝着,斑虎撞開門跑進來了。它對我十分友好,這時伸出像櫻桃一樣顏色的舌頭,哈哈喘氣,長久地注視着我。我心裏琢磨: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你也會喜歡那個地方。那裏可比小村街巷開闊多了。

    萬蕙取一些炸蘿蔔條拋起來,斑虎很容易地在半空裏把它們接住,來不及咀嚼就嚥下肚裏了。我想到斑虎長這麼胖,顯然它的主人餵它很經心。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枴子四哥説萬蕙在冬夜裏就把這條狗喚上炕去,他們三個共同蓋着一條破舊的被子。斑虎很老實,夜間把胖胖的四蹄蹬在萬蕙的肚子上,讓她嘻嘻笑。該起牀的時候斑虎就用長長的鼻子把萬蕙弄醒。萬蕙那時眯着眼睛。枴子四哥一到了早晨就高興得手舞足蹈,坐在炕上拍打着兩個膝蓋。他説萬蕙要讓斑虎碰過了臉才會懶洋洋地起來穿衣服,這時斑虎就隨着枴子四哥跳下炕去……

    斑虎極為懂事,比如它這會兒知道主人正在宴請客人,於是並不躥上炕來,只乖乖地坐在下面。我發現它長得非常俊美,兩隻耳朵很神氣地聳着,眼睛上方正好有兩道黑色的花紋,就像男子長的那兩道昂揚的眉毛。它的眼睫毛是醬紅色,眼睛非常清明,那鼻樑給人十分堅硬的感覺,鼻頭鋥亮。栗黃色的皮毛上有着一朵朵黑灰色的斑點,這大概就是它名字的由來。這些斑點比底色要深得多,亮得多,簡直像漆過一樣。我想它正處在最健壯的年齡,沒有任何疾病,全身都充滿力量。它的四肢富有彈性,在原野上奔跑起來一定很壯觀。斑虎太使我滿意了,它會成為我的好夥伴。

    天剛矇矇亮,我和四哥夫婦扛了槍,領着斑虎,帶了幾個大大小小的包袱走出屋來。我們要告別這個土屋了。對於四哥一家來説,這該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可我見四哥出門後,只隨隨便便地抓過門扣,“叭”地一下把門鎖上。破敗的門板不堪一擊,如果有人要破門而入,那是很容易的。還有窗子上的幾根木條,都要腐朽了,壯漢只要伸手一推就會嘩啦啦地滾落下來。

    我們頭也不回地朝前走。枴子四哥剛走了幾步就站住了,我和萬蕙也只得站住等他。

    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停了一瞬,我看到他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紅土,緊捏着走到土屋跟前,略一躊躇,就在門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子,然後拍拍手,一拐一拐地往前走了……

    3

    我們三個人,還有斑虎,一起住進了園子當心的破茅屋裏。這第一夜就起風了,一陣陣風沙猛烈地抽打屋子北牆,打在屋頂上,發出噗噗的聲音。野物在遠處嗥叫。它們在用力表達着什麼。我知道任何野物都不是貪婪的,我毫不厭惡它們的呼號。海浪在風裏發出怒吼。儘管這裏離大海還有六七里之遙,可這午夜的狂濤就像直接拍在了我們的屋頂上。它壓倒了所有聲息,使人擔心海浪或許隨時都能把一切吞沒。這個憂慮當然也並非毫無道理,因為我知道還有海嘯這回事兒。

    我大睜着眼睛,一個人抵抗着失眠的痛苦。隔壁屋裏住着四哥一家,還有斑虎。那一間屋就相當於他們過去的那座土屋。我想他們大概可以睡得香甜,因為他們或許已經習慣了這種聲音。我覺得這與我聽慣了的午夜裏汽車火車的轟鳴聲相去甚遠。可能是剛剛開始的緣故,這裏的午夜簡直有點兒讓人恐懼。我在這樣的夜晚睡不着,就想到了一個重要事情,那就是要趕緊在葡萄園邊栽上防風林帶。好在原來就有一片灌木,不過它被人不近情理地砍伐了,留下了很多茬子,它們在盛春抽出一些稚嫩的枝條。沙丘正悄悄地往南移動,用不了多久就會吞沒我們的葡萄園。我知道園子要想保住,必須在四周特別是西部和北部發展灌木和喬木。我們要趕緊買高大的喬木苗,讓它在這個春天裏就紮根生芽。

    最初的幾個夜晚我沒能睡好,但後來就是沉沉地入睡了。葡萄園裏的工作量大得驚人,我們三個人幾乎一刻也沒有停歇。我們都知道,必須儘快地把旋進園內的沙子清除,把死去的葡萄棵全部拔掉,然後再插上嶄新的枝條。我們做這一切的時候,四哥就嘟嘟囔囔:

    “趕緊添置人手,趕快。”

    於是後來只留下我和萬蕙在園裏勞動,他接連幾天跑出去僱工。我對這事兒多少捏着一把汗,因為我覺得我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僱來的人手要花去很多使費。如果是遠處僱來的人,我們還要讓他住下,與他朝夕相處。不過這裏的活兒三個人可忙不過來,僱人是遲早的事兒,四哥是對的。我必須聽從這位兄長,我把一切都託付給他了。

    園子裏只剩下我和萬蕙的時候,我們常常沉默。萬蕙也不願説話。我幾次想和她談點兒什麼,她總也不願搭話。萬蕙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她幾乎談不上温柔,而且一點兒也不好看。她的臉像一個圓圓的大南瓜,胖大,還多少有點兒扁平。我曾經在強烈的陽光下稍微細緻地觀察過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微微呈現出一點兒灰藍色,還是相當好看的。可惜她的眉毛過分濃重了些,雖然那是很好的兩道眉毛。她的額頭太窄,這額頭不知怎麼與自己的男人有點兒相似:凸出,並且也在四周生出了稍稍發紅的毛髮。他們的結合我認為是一個謎。因為我知道關於四哥的很多故事,那些故事真真假假,只讓我覺得有趣極了。萬蕙也是這些故事的一個組成部分。

    有人説,有一天枴子四哥又到很遠的地方去遊蕩了——他在二三十歲以前是不屑於在一個地方停留的。人人都説他心裏有一把火,就是這火燒得他日夜不能夠停息,只得不停地趕路。他遇到大海就折回來,遇到高山就翻過去。當河水變淺的時候,他就涉水而過。如果不是有人親眼見過,誰也不會相信他是一個十分出色的乞討者。無論對方是多麼吝嗇的人,他都會從這人手裏討出一份乾糧。可是沒有一個人説他是個懶漢,因為他們曾經見過他多麼捨得力氣做活兒。傳説他那次遊蕩到一條河邊,看到一個胖胖的姑娘在河邊上洗菜,那姑娘穿着花衣服,兩手浸在河水裏,浸得赤紅。四哥悄悄地接近了她,蹲在那兒看了足足有半個多鐘頭。他眼裏的這個姑娘肥胖可愛,腿粗,胳膊也粗,臉龐鮮亮逼人。當她洗滌東西的時候,兩隻肩膀一動,高高的胸部就顫顫地誘人。四哥在河邊上被迷住了。他悄悄地湊上去,從後背一下子抱住了她。他的兩隻冰涼的手按住了姑娘……好像這姑娘很久以來就在河邊上等這樣一個人似的,當時哼都沒哼一聲,只把身子往後一仰就偎進了四哥懷裏。兩個人做得一聲不響,很甜蜜地曬着春天的太陽。最後四哥還幫她洗好了一籃子菜,挽着她的手,一塊兒往家裏走去了。

    她就是今天的大老婆萬蕙。人們對四哥能娶回這樣一個女人多少都有點兒費解,因為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儀表堂堂的人。儘管他的腿拐了,可他那種特殊的步態在許多人看來竟是十分瀟灑。沒人覺得他有什麼醜態,也沒人在乎他身上的殘疾。他的一雙眼睛非常好看。很多人都迷過他的眼睛。

    4

    關於他的眼睛有一些更離奇的傳説。比如人們説他站在街口上,如果有一羣做活兒的青年從他身邊走過,如果當中有一個漂亮的姑娘,那麼他用這雙眼睛稍稍瞥上幾下,那個姑娘就像中了魔法一樣。她隨着人羣繼續往前走,可那步子就邁得再也不起勁了。再後來,那個姑娘就要尋找機會取笑四哥,學他拐腿的樣子,一拐一拐地從他跟前走過。當然了,四哥這時就必定要氣憤地追趕她,那姑娘就必定會奔跑,直向着濃密的青紗帳跑去,跑得並不快。四哥差不多就要揪到她的辮子了。他們就這樣一追一趕。如果四哥累了坐下喘息,姑娘也坐下來;如果四哥恢復了力氣,那麼姑娘也就爬起來重新奔跑;四哥實在感到膩煩了準備折回去,那姑娘就一定要重新學他拐上幾下,於是四哥也就再次鼓起勇氣往前追去。他們就這樣,最終遠遠地消失在灌木叢裏。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竟然領回了萬蕙,在土屋裏安安分分過起了自己的日子。人們眼裏這土屋就像一隻土鍋子,慢慢焐熟了一對甘甜的紅薯。據説有好幾個姑娘在當年因為萬蕙的到來而羞憤,哭紅了眼睛,狠狠地跺腳,詛咒着。

    枴子四哥有了萬蕙之後像換了一個人,遊蕩的時間也變少了。他差不多在好長一段時間裏成了一個安分人。再沒有任何人發現他的荒唐。他成了一個沒有劣跡的好人。可是這種狀況維持了沒有很久,有人又發現他一拐一拐地在河邊、在原野上奔走了。他領着那隻心愛的狗,打着婉轉的口哨。他有時清早出門,直到天黑才回來——究竟這一天裏這個人做了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枴子四哥在漸漸衰老。他的臉變得粗糙,變得黑紅,頭髮也不那麼油亮了。只有那對黑色的眼睛還依然如故。有人説他的全身都破舊不堪了,如果將其比喻為一架機器,那麼所有的零部件都磨損得不成樣子,惟有那雙眼睛還是嶄新嶄新的——它還能使用好幾輩子。

    萬蕙也慢慢褪去了鮮亮的顏色,只是肥胖如初。她把花衣裳脱去了,長年穿着青灰色的衣服,上面沾滿塵土。她渾身有勁,腕力很好,可以一個人按倒一頭健壯的牛犢。四哥曾指着她告訴我:

    “你看,這傢伙可真有些力氣。她可以打敗所有男人。誰想欺侮她,那他就活該倒黴了。我等於是找了個警衞員——我這個人也該有個警衞員了,因為我從小給別人當警衞員,這會兒咱也有了不是。”

    枴子四哥的話讓萬蕙聽了很舒服,她長久地仰臉看着自己的男人,一副受用的樣子。她大概對“警衞員”的理解有些特別,以為就是“貼心人”的意思。她聽從男人的每一句話,好像她活着就是為了他。男人不高興的時候她也不高興,有時還無聲地流淚。她似乎沒有自己的主意,只有用不完的温順和善良。她偶爾也引起男人的厭煩,那是因為她太順從了。當他厭煩她的時候,就用手掌推開她,讓她離得遠一些。可是萬蕙全然不知這一切。她什麼也不明白。她不明白男人有時候為什麼要把她推開。她一直不能忘懷的是這個男人第一次對她的擁抱。回憶起那一次,她就毫不掩飾地對別人説:

    “那回真好哩。”

    在葡萄園裏,她一個人做的活兒比得上我好幾倍。鐵鍬在她手裏用得熟練極了。她只是三兩下就把深深的葡萄根掘出來,把死去的葡萄秧鏟開老遠。她把旋進來的沙土往外揚着,一甩就是十幾米,而且並不氣喘,臉上笑吟吟的。我看出這種勞動對於她成了一件快事。我知道她和枴子四哥把葡萄園當成了自己的。再也沒有什麼能比這一點更給人鼓舞、給人力量和信心的了。在此之前,我常常想到的只是梅子和小寧;來到園子裏之後,我想得更多的是這裏剛剛開始的、讓人費心流汗卻又無比欣悦的一切。每天差不多都要忙到深夜才吃晚飯,爬到炕上時已經是半夜了。全身痠疼,骨節像被拆卸過一樣。有時我不得不躺在那兒哼叫幾聲。

    閒下來我就想:這是多麼奇怪的一個循環啊,我如今竟然再次與枴子四哥走到了一起。好像幾十年的時光白白走過,毫無所得地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來的起點上,回到了童年時代,重新接續了我們共同的遊蕩。

    勞動間隙裏,萬蕙一拍手掌就喚來了斑虎。斑虎在茅屋門口獨自呆坐,十分寂寞。在主人的吆喝聲中,它幾乎是歡跳着衝過來的。萬蕙這時也像換了一個人,身子往前傾斜,伸開兩手往前跑去,兩條腿好像一下子輕快了許多,還令人發笑地邊跑邊蹦。我發現這時候她和斑虎跑動的姿勢幾乎完全相同。

    萬蕙差不多和斑虎撞到了一塊兒。斑虎呼地一下立起,只用兩條後腿立地。萬蕙與它緊緊地摟到了一塊兒。斑虎的兩隻前爪伸長了,使勁地抱着萬蕙。萬蕙的兩手也插在它的腋下。斑虎長長的嘴巴在一張胖胖的臉上探來探去,印上一個個杏子大小的濕印。我忍不住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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