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天傍黑時,枴子四哥領來了兩個人。
一眼看到他們時,馬上令我大失所望。他們還離得老遠,我就看出這是兩個沒有用處的人。他們都矮矮細細,跟在枴子四哥身後默默地走着,小心翼翼,每一步都邁得很小,每人背上還有一個黑黑的行李捲。我還着急地盼望四哥能領回幾個棒勞力呢!我怔在了那兒,什麼也沒説。這是四哥做的事情,可他的道理在哪裏呢?我放下手裏的活兒,迎着他們走去,走得越近越是失望。
緊跟在四哥身側的是一個約摸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她給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高高鼓起的額頭。她的高額頭放着光亮,沉甸甸的低下一點兒,好像她細細的身軀、特別是細細的脖頸承受不住那額頭的重量似的。額下是一對圓圓的黑眼,這對眼睛又太大了些……春天了,天還很冷,可是她的衣服卻十分單薄,這衣服甚至都裹不住細瘦的身軀。她瘦得太可憐了。我想她還不足三十公斤重。這還是個孩子呢,她怎麼能勞動?如果讓她做飯,她甚至還端不動一盆水。
我從見她的第一眼開始就在心裏憐憫起來。我在心裏輕輕咕噥了一句:“鼓額!”
我一低頭,看到了她破碎的褲腳下是黑黢黢的腳背,一雙家做的花布鞋破了,露出兩個又紅又圓的小腳趾。她的頭髮也有些黃。
四哥介紹説:“她今年十七哩,就願出來做活。我跟她媽説妥就領來了。這是個老實孩子,你一眼就能看出,是不?”
我無可奈何地應了一聲:“老實孩子。”
“別看她人小,腿腳可勤快。她媽説了,‘俺孩兒幹什麼都不知道累,俺孩兒在家一分鐘也不閒’——你聽聽!”
我重複着:“一分鐘也不閒……”
鼓額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我,那目光陌生得可怕。在她眼裏,我大概是一個十分奇特的、可畏的城裏人。她有點兒慌促。我對她點了點頭。
離四哥稍遠一點兒的是一個黑乎乎的小男孩。這個小男孩比鼓額要高一些,可幾乎像鼓額一樣細瘦,頭髮焦黃焦黃。他簡直沒有生出中國人的頭髮,額頭四周是一些閃亮的細細的絨毛。看上去他總在微笑。我承認這個小男孩的笑容很迷人。只從這笑容上看,他是一個很具觀賞價值的小把戲。他的鼻子、嘴巴,他的眼睛,一切都搭配得挺好。這是一個小巧玲瓏的孩子。我知道他的年齡不會大於鼓額,問了一下,他剛剛十六歲,叫肖明子。天哪,見多識廣的四哥給我領回這麼一對兒,他們簡直是一對童男童女。
我把他們引進另一間茅屋裏。好在住的地方還寬敞。他們自己動手搭地鋪,我讓萬蕙幫他們。在他們忙這一切的時候,我把四哥叫到一邊,問:
“四哥,你怎麼僱來兩個孩子啊?他們不是來幫我們的,倒是要我們來撫養他們。”
四哥撓了撓頭:“唉,沒有辦法,這年頭的村裏人都忙,像樣的都出遠門打工去了。你要僱到他們,除非花上一筆好錢。你知道還要管他們的飯。這兩個孩子要的工錢少。我們可僱不起那些壯漢子。好在這兩個孩子都老實勤快,這個我會看。我從眼神上一下就知道這是兩個好孩子。你聽我的話沒錯。再説他們人小,心事小,好經管……”
我還有什麼好説的,這些話多少安慰了我。我讓萬蕙為我們做一鍋飯,親手幫兩個孩子一塊兒搭着地鋪。開始的時候,兩個地鋪捱得很近,搭到半截的時候,我才想起有什麼不對勁兒,就把肖明子領到了我的屋裏,説:“你和我一塊兒睡這大炕吧。”肖明子不情願地離開了地鋪。可是枴子四哥不同意這樣,他認為我必須一個人待在屋裏,説:
“別人和你住在一塊兒,會耽誤你想事情。”
他説我要“辦公”。
他把肖明子領到了另一個屋裏,這個男孩一個人待在一間屋裏,還有鼓額,她也是一個人了。我擔心這兩個孩子晚上會害怕。
晚飯萬蕙做得很好。她熬了一鍋很稠的糊糊,裏面放了豆子和甘薯葉;我怎麼也想不到的是,她還在裏面放了幾條小魚。這是我和四哥在海邊溜達時撿到的。這鍋又稠又腥、透着鮮味的糊糊讓我們五個人飽餐一頓。還有噴香的窩窩,那是她前幾天蒸好的。糊糊同時又佐以鹹菜,我們吃得滿頭大汗。斑虎和我們吃的完全一樣,也一樣香甜。飯後它用舌頭抿着嘴角,快樂地看着大家,還特別關照了一下鼓額和肖明子——它走到兩人身邊,用鼻子嗅了嗅他們的臉,又用身體偎了偎他們。鼓額膽怯地往後退了幾步,四哥就説一聲:“不要緊,它要和你好。”肖明子倒一點兒也不怕,嘻嘻笑着,伸手去撫摸斑虎。斑虎也許嫌這種過分的親暱來得太早了些,發出了嗚的一聲。肖明子飛快地收回手去。
我馬上發現肖明子機敏過人。不錯,這兩個孩子差不多已經讓我喜歡了。
2
春天的太陽曬着葡萄園,讓斑虎的毛色更加鮮亮。四哥的臉上滲出一層黑油,鼓額和肖明子活蹦亂跳。他們的身體都出奇的柔軟,好像特別適合在這春天的沙土上滾動。他們毫無羞澀地在一起勞動,廝打玩耍。我看着他們,心裏無比愉快。
我在這個春天裏想起了童年的一棵樹。
它長在我們的小茅屋旁邊。那是一棵巨大的、一到春天就開出密密花朵、招引了無數蜂蝶的李子樹。蜂蝶在我頭頂旋轉,發出嗡嗡的聲音。銀亮的李子花在月色下閃光。安靜的夜晚沒有一絲風,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打擾我。我就攀在李子樹粗粗的枝幹上,像一隻大鳥那樣伏卧着。我沉浸在奇怪的幻想裏,那時候我剛剛十七歲。我想象我會走很遠很遠的路,我將做一個傳奇人物。所有的樹木、狗、人,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傷害我。有一種神靈在暗暗護佑着我,她在向所有的人無聲地宣佈:這可不是一個平凡的人物,這是一個能夠改變土地和天空的人……我狂妄地伸展着身子,細小的枝椏被我壓折了,我絲毫都不憐惜……那些夜晚我神氣十足地在李子樹上舉目遠望。朦朧的月色下,我能看得很遠。我汲取了那一片園林深長的香氣和真正的營養。
當然了,我那時所有傲慢的打算後來差不多無一例外地落空,只有一點變成了現實,那就是後來真的走到了遠方。我獨自踏上了崎嶇的山路,兩隻腳差不多都給磨穿了。手上、胳膊上,到處都是野荊子劃成的口子。有一次我從山上滾落下來,差一點兒失去了生命……
我這會兒久久地想着與我的童年連在一起的那棵樹。在這個春天裏,我好像第一次意識到童年一去不再復返。與童年有關的一切,能夠決定我的童年的那些人和事,讓我深深地懷念;那些妨害了我,加害於我的人,已經無從痛恨,我甚至不願意回憶他們。我剛剛進入中年,就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一樣寬容了,這真是奇怪啊……
温暖的陽光下,略微有些燙人的沙子上,鼓額和肖明子在嬉鬧……
我被太陽曬得蜕了一層皮,第二層皮也很快就要蜕掉。我的頭髮里布滿了沙子。我覺得全身都被沙土沾滿了。我沒有地方洗澡,也不想洗澡。我只等天氣轉暖的時候到海里和河裏去浸泡。艱苦的勞動把我完全換了一副模樣。我覺得我的纖細的情感和我的細嫩的皮膚一塊兒蜕掉了。
四哥還關照我要有一間辦公室。我要“辦公”,可土屋裏連一張桌子也沒有。枴子四哥不忍心這樣,就動手用土為我築了一張寫字枱。他是完全根據記憶,照着那個老廠長的寫字枱的模樣築出來的。當這座泥巴寫字枱幹了以後,他就找了一些水泥袋紙把它糊了一遍。看上去這張寫字枱蠻好,沉重而碩大。有了它,我就真的自覺不自覺地坐着辦起“公”來。
深夜,睡不着的時候,我就坐在這張寫字枱前,捻亮一盞罩子燈。不過,我一個字也沒寫。我腦子裏過去曾裝滿了一些字和詞,它們在短短的時間裏都被我弄得一片模糊。我腦子裏這會兒最清晰的只有綠色的葡萄樹。
春天就要消逝了,風沙漸漸減弱。葡萄樹下有野花開出來,紫的,紅的,粉的,甚至是藍色的花、黑色的花,一株株開放着。蝴蝶來了,蜜蜂來了,這兒的真正的春天倒是這樣遲緩地來到了我的身邊。我留心地看着四周,叫着它們的名字:裂葉牽牛、石香薷、青杞、畫眉草……
葡萄園被修整一新。葡萄樹缺苗斷壠處,新栽上了小小的葡萄樹。
我們買來了肥料,買來了小推車。我們正一點兒一點兒地把一個苟延殘喘的園子搶救過來。我們想讓它在第一個春天裏就煥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