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儘管葡萄園歷盡磨難,但最初的擔心總算沒有了——原來最撓頭的葡萄銷路,由於有了豪爽漢子武早,幾乎已經不成為問題。不僅銷售穩定,而且還可以賣最高的價錢。用武早的話説,我們的葡萄園出產的葡萄是最優質的,他是秉公辦事。
武早成了葡萄園的常客。這裏已經成為他遠遊的一個根據地。每次打獵他都把摩托車放在這兒,如果有時間,總是由我或枴子四哥陪伴他。雖然如此,他還是很難從那種絕望的情緒裏擺脱出來——無論什麼時候,他只要回憶起象蘭就萬念俱灰,做什麼都覺得沒意思。他説:
“我跟你講過,有一天我要把她領到你的園子裏來。那時候你見識見識吧。我相信你從來也沒有見過她那樣的人。那真是個沒法捉摸的小怪人兒……到時候再看吧。”
我只能應付着他的話。説實話,就我對象蘭的一知半解而言,我決不會喜歡這個人的。當然我們的園子也不會拒絕她,我們這裏可以結識各種各樣的人。真像他説的那樣,這個女人到底又有什麼好留戀的?當今之世類似的輕浮男女數不勝數,在他那兒怎麼就成了一件千追萬尋的寶物?不過總讓我心裏納悶的是:這只是一個*的四十歲女人而已,竟使一位豪邁英俊的大漢如此迷戀,不能自拔。我不願意得罪武早,更不願讓他失望。我只好説:“那是的,當然一定是的。”
武早是我們葡萄園的救星,也是我在這個平原上所遇到的真正不同凡響的一個人物。我不僅指他的見多識廣,也不是指他涉足藝術,而是因為我的確發現了一個極有趣味的人。這是一個任何時候都不會讓人感到枯燥的人。這樣的人在茫茫人海里實在難得一遇。像很多優秀人物一樣,他稍稍有那麼一點點神經質,整個人敏感得很。我漸漸相信與他的交往絕不僅僅是建立在一種世俗的需要上,不只是為了我們的葡萄園。當然我們極其需要他,而他也需要我們,他需要一種安慰,一種諒解。一個人在他的特殊時刻裏總得找個説話的人,找一個適合自己的環境。我敢説他好不容易才尋到了這個葡萄園。我能看出他非常喜歡這兒。
總之我們彼此需要,他需要這個田園和這些人,我們則離不開他爽朗的笑聲——那是一種極有感染力的聲音,這聲音響徹在海浪與林木的和鳴之中,讓我們感到格外舒暢。就像一個酒徒必須按時找到一種酒才行,我們二者之間彼此都算是對方的烈酒。不同的是那一方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人,而我們這一方卻是土地園林及人、這一切的綜合……我不知該怎樣準確地表述,只覺得二者相互交往的過程,真像是一場場的暢飲和陶醉。他尋到了這個葡萄園,而我們則通過他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和新鮮的世界:酒的世界。隨着時間的推延,我稍稍有些吃驚地發現,這個孔武的漢子竟然長了一顆如此多情纏綿的心。
我們財運亨通了。這個葡萄園與那個偉大的酒廠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可是我們確實在走向興旺發達。一想到這裏,我就從心裏感激武早。大概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越來越多地受到了騷擾,比如我被叫去開會的次數顯然是更加增多了。我對老駝抱怨説:
“錢也交了,怎麼還要開會呢?你知道我們園子裏的事情蠻多,耽誤不起這麼多時間啊!”
老駝説:“城裏人嘛,還有不忙的?不過再忙,也不能不過組織生活啊。有一年上,有那麼個游擊隊員,他傲得可以哩,結果哩……”
我知道他接下去又要講差一點兒被鬼子打死的那個人了,就連忙説:“現在早就沒有鬼子啦……”
“就是啊,可是野物滿多哩。什麼野物還傷不得你?你一個人出門在外,靠的就是朋友,小村裏不顧憐你,我這個村頭不給你長着眼色,還有什麼葡萄園?任是什麼也得給野物弄毀……”
聽到這裏,我心中漸漸明白了他的“野物”到底是個什麼概念。我想他的話倒也不假,如果發生了哄搶或其他更可怕的事情,僅有枴子四哥的土槍是無濟於事的。我們這個葡萄園原來是多麼脆弱和單薄啊。我們只有淳樸的沒有任何邪念的萬蕙,有不堪一擊的纖弱細瘦的鼓額和那個肖明子……想到這裏倒也坦然平靜了許多,只想安安靜靜地聽從他的勸告,按時趕去開那一場場會了。
2
漫長的會一開就是幾個小時。我不會吸煙,可在這時卻要飽嘗老辣的煙葉味兒。會上什麼都議論,漸漸,我連這個村子的歷史也爛熟於心了。我知道了村子裏有多少怪異的事,比如曾有人一口氣養了十二個孩子,還有人連生了三對雙胞胎;有人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如在大拇腳趾上生了一個小瘡,三五天就死去了;有的人發了大財又逃之夭夭,攜帶鉅款跑上東北,又跑到外國,那裏叫什麼“斯克斯克斯克”!這種“組織”的生活使我不敢厭倦,我覺得這個村子裏的人即便有一萬條缺點,有一條優點還是難能可貴的,那就是他們的樂觀精神和深深的幽默感。他們對自己的土屋、單調的日月、貧乏的文化生活絲毫也沒感到憂慮和不安。他們總是向前看,看得很遠,看到子孫後代,從容沉着。在他們紅紅火火又膩膩歪歪的日子裏,我感到了一種了不起的韌性和樂觀品質。不過我究竟能從他們身上學到什麼還很難講——在這漫長的閒扯的會上,我常常想到了這樣一些問題。
有一次我不知怎麼問到了那個獨居一處的老太太,老駝立刻嘬着嘴説:“啊呔!”我等着聽下去,他卻把煙鍋咬得使勁往上翹着,含混不清地咕咕嚕嚕。後來我總算聽明白了一點:這可不是一個平凡人物,早年可以説是一個“女革命家”哩,後來不知怎麼跟上了一個“筋經門派”,就是練氣功武功的教門裏的男人,從此就不再革命了。不過因為總還是老資格吧,上級專門來叮囑過,所以村裏還是得事事高看她一眼……我聽到這兒長長吐了一口氣,問:
“她是什麼‘女革命家’?”
“哦,就是支隊在海灘上那會兒,她參加過。人勇啊,能就地十八滾,雙手打槍。別看她年紀不顯,其實是民國十六年生人,快七十了……可惜啊,人一沾上教門,革命意志也就衰退了……”
好不容易要熬過秋天了,一些穿了深色衣服、頭戴大蓋帽子的人物也光顧我們的小茅屋了。他們無一例外地都要掏出一沓子花花綠綠的單據和表格讓我來填。我發現我在這些表格上已經佔據了一個顯著位置,我那會兒被稱作“納税人”。我不得不追問:我已經經營了幾年葡萄園了,為什麼在一夜之間變成了“納税人”呢?
大蓋帽子們説:“那是因為你剛剛乾,光景艱難,我們替你免了。”
我從心裏感激他們,可又覺得眼前的數額有點兒太大了,雖然交得起,卻不很情願。我知道從道理上講大多數人都應該是“納税人”,我當然也不能例外;可我這個突如其來的“納税人”,常常受到冷落的“納税人”,該向他們解釋些什麼呢?
我順從地在表格上填了數字。當填完了表格,筆桿從手裏滑脱的時候,我好像什麼感覺也沒有了,只木然地瞅着對方犀利的目光。到後來我竟在心裏羨慕起他們來。我眼前這些人的生命力多麼旺盛啊,瞧瞧,從面部看他們無一例外地健康。我甚至有了個奇怪的發現,即他們的臉差不多都長得一樣,粉粉的,有些嫩紅,不過毛孔顯然是過大了,每個人的神情也差不多。就是這些人忠於職守,執法如山,他們都長了一副邏輯發達的、然而又是糊糊塗塗的頭腦。總之我漸漸地喜歡上了這些穿戴整齊的人,心想那要多少健康的母親才能生出這麼一些大孩子啊!我跟他們拉呱兒,扯閒篇兒,最後他們都很高興。
後來,即便不填表格的時候他們也常常光顧這裏。他們愛詢問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有時還停下來逗一逗做活兒的鼓額。他們彈彈她的腦殼,跟她開個玩笑,還給肖明子起了個外號,叫他“黑皮帶”。實際上我們的肖明子確實被曬得很黑,又像一根皮帶那麼柔軟細長。這些人熱鬧一陣走了,我倒常常感到空虛。枴子四哥與我不同,他特別憤怒。他覺得這是勒索。他説:
“我遊蕩了一輩子,也沒納什麼税。你太老實了。你是個書生啊,就讓人欺侮去。你該去打打官司看。”
我沒有應聲。因為我甚至不知道這些税務人員是從哪裏突然冒出來的,他們又居住在哪兒,他們的辦公地點,他們是怎麼聞着氣味尋到這麼遠的海邊上來的,等等。我到哪裏去找他們呢?我只有默默地等待和承受。我相信以後還會有各種各樣的人到這兒來,正像我們也等來了武早這樣的人一樣。我想我們應該安於這種生活——這些話雖然以前沒有説出來,但實際上我已在默默地遵循。我學會了特殊的忍耐。因為我覺得能活這四十年,很重要的一條,就是依仗了某種忍耐精神。我在那座城市就因為不夠忍耐,結果惹下了大大小小的麻煩,讓梅子一家叫苦不迭。關於我因為不夠忍耐而招致的痛苦,三天三夜也説不完。年輕啊,毛頭小子啊,耐不住啊,滿腔正義和一肚子委屈啊,就是這一沓子事情攪在了一塊兒,積成了我的四十餘圈年輪。我從海灘平原上赤腳奔波、跨過山脈和河流、跨過一些陌生的小鎮,才走入了那座大城市,今天又走了回來。這是疙疙瘩瘩的一大圈。得了,還是忍耐吧。我這種忍耐的功夫,主要是看着岳父瘦削而堅硬的頭顱練成的——從他吐出“六人團”那幾個字到如今,我一直在忍耐。一個人沒有這種忍耐的本事,那就什麼都做不成。我從一來到這裏,就知道一種新的忍耐開始了。我發瘋地幹活,以便忘掉一切。只有在這勞作中,我才能漸漸壓住心底的各種思念和其他慾望。我用力地揮動鐵鍬翻土,推車運肥,扛葡萄筐籠,忙得來不及嘆息。我可以和斑虎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交談。我相信斑虎什麼都聽得明白,只不過像個高深的智者一樣不願輕言,腹富口儉。它越來越英俊了,像一個懂得藏訥的男子漢,胸脯很結實地向前昂着,站在那兒何等挺拔。它有時在強烈的陽光下老要皺着眉頭,我想它一定也被思索所累。我像按摩師那樣給它揉着眼睛四周的肌肉,用手舒展着它的眉頭。我發覺那樣它很舒服。它的頭有時也昏昏沉沉吧。我覺得一個用乏了的腦子,敲一敲就像一塊實心木頭。我有時間就給它按摩起頭顱來。它的頭顱很大,怪不得這樣聰明。我問:
“你跟在我們身邊,天長日久不覺得無聊嗎?”
它鼻子裏發出嗚吠一聲,是肯定還是否定,不得而知。
3
我和鼓額在一塊兒勞動,心中充滿了另一種安慰。她是一個令人憐惜的孩子,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我多次和枴子四哥催促她回去看看老人,她答應下來,只很少回家,而且每一次回來眼睛都有些紅腫。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覺得她有一點兒強烈的獨立生活的願望,這一切不是來自其他人的影響,而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她那麼勤快,當累得疲乏了,就換一種輕活兒,只不願閒下來。她不愛説話,鼓鼓的腦殼裝滿了隱秘。她對這個園子寄託了無比的希望,這從她的眼睛裏就能看出。她希望從這裏得到一種穩定的生活、一份未來的保障。她希望葡萄園日益興盛、不再遭受任何磨難。這是怎樣珍貴的一份情感,想一想讓人感動。她和肖明子的薪水較高,比起平原上的同類僱工要高得多。我總覺得虧欠鼓額和枴子四哥他們一份情意,而且很難償還。
我問鼓額:“你如果有什麼不高興、有什麼要求,一定告訴我們啊。”
“俺歡喜哩。”
“就是説,你很滿意這兒的工作,是嗎?”
“滿意死了。”
“你覺得比在家裏好嗎?”
“老好了。”
回答簡單到了極點。我又問:“爸爸媽媽不掛念你嗎?”
她遲疑一會兒説:“家裏太累太難了,哪顧上喜歡我。爹火了就打俺……腚。”
最後的那個字猶豫了一下,還是説出來了。
“俺媽一不順心,就擰俺。”
我想,這麼一個瘦弱的女兒怎麼能忍心擰她打她呢?我心裏有些酸楚,説:“那麼你就安心地待在園子裏吧。園子是我們大家的。萬蕙待你多好,她還要給你做件新衣服。”我在説這句話的時候,不自覺地瞅了瞅在她身上已經變得有點緊兒繃的那件布衫。這一瞥讓我發覺鼓額比剛來時長高了一點兒,也微微胖了,那兩個小乳房已經像蘋果似的凸起。
鼓額嗯嗯着,淡淡地笑了。她臉上永遠油漬漬的,太陽怎麼曬風怎麼吹,這張臉都不會粗糙。我從她身上看到了一種力量,一種最可寶貴的東西。
肖明子在前邊打着口哨,腰上紮了一條桑皮做成的武裝帶。這個小夥子的確有點兒威風了,由於長時間沒有理髮,頭髮很亂地覆蓋在腦殼上,像個野地騎士。他漫長的小凹臉裏蓄滿了莊重的神情,很快就要十八歲了。他常常一個人跑到那個園藝場裏去玩,回來時口袋裏總是裝滿一些吃的東西。我知道這都是肖瀟給的。他還説她的宿舍是天下最乾淨的地方,沒有一絲灰塵;牀什麼樣子,桌子什麼樣子,行李什麼樣子,他都描述了一番。他聽她彈過風琴,唱過歌。
他説起這些樣子有些自豪。我發現,他的手,還有襯衫裏露出來的一截胳膊上邊,都凸起着青青的筋脈。真的,這已經是一個生猛的小夥子了。他只經過了一兩個秋天就長成了這樣,鼻子下面的小鬍子已經在稍稍變黑;嘴唇那麼柔嫩,那麼紅,顯然誰都沒有吻過。他和肖瀟姐弟般的友誼,讓我在感動中又有了一絲小小的嫉羨——這是真的……我不知該説些什麼才好。我們一塊兒做起活兒來,我們把葡萄藤蔓往架子上搭着,小心地用草筋把它系起來。肖明子這會兒話多起來,他和我無話不談。
當我們在園子裏勞動的時候,萬蕙就要給我們操辦伙食。她的衞生狀況剛開始讓我有點兒擔心,可後來才發現這大可不必。她比我們大家都乾淨。我很喜歡吃她做出的飯菜,出自她手的不論是主食還是菜餚,都有一種大為不同的味道。萬蕙做的飯菜是十足的鄉村風味——不,是十足的流浪漢風味。她的手藝完完全全由枴子四哥訓練出來。她的飯菜做得隨意而自由,多數時候就地取材,總是有各種各樣的野菜、野味兒。她用園子裏的蘑菇熬湯,用未成熟的葡萄汁代替米醋;她做的窩窩、蒸的紅薯,常常就粘在了一塊兒:吃窩窩的時候也正好要咬到紅薯;還有蒸豆角、蒸花生棵和高粱穗,那是整枝整枝、整棵整棵地投在鍋裏。它們香甜可口,帶着一種原生氣,帶着一種青草味。它絕對是讓人健康的食物。我心裏對萬蕙和枴子四哥充滿了感激。這真是一場美好的相遇。
4
隨着秋天的深入,園子裏的麻煩多得讓人心焦。穿制服的人隔三差五就要闖進來,他們的服裝雖然大同小異,但的確有細節上的差異,所以也就有了不同的公務和要求。村裏的民兵似乎更加起勁地巡邏起來,他們和夜裏趕海的漁人攪在一起,有時會大模大樣地從園子當心穿過,惹得斑虎憤怒大叫時,民兵就拍拍肩上的槍説:“有傢伙呢。”四哥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就揹着槍逼近了説:“咱也有傢伙呢。”民兵瞥瞥他哼道:“你那是連發槍嗎?”四哥説:“不是連發的,不過打出去的霰彈能成一個扇子面。”民兵裝作害怕的樣子退開兩步,喊道:“我們連部還有轉盤子槍,那個你有嗎?”四哥説:“那個我沒有,不過我會下兔子套扣,先套住狗日的腳,再使手裏的傢伙。”
因為騷擾太多,夜間幾乎不能好好休息。鼓額一天早晨起來告訴:她的房間後窗那兒總有人往裏探頭看。我們轉到屋後觀察了一下,發現那兒真的有一些凌亂的腳印,還有扔下的煙蒂。四哥找來碎玻璃放在了小窗下的牆基邊,還説會買一隻大號黃狼鐵夾放上。半夜裏,原來有那麼多的人不願睡覺,他們在園子四周走動,叫喊,有時直接喊着大老婆萬蕙的名字,吐出一些粗字眼兒。四哥不止一次光着膀子跑出來,有一回真的放響了一槍:大家都出了屋子,這時四哥手裏的槍正冒着煙。萬蕙去奪他的槍,説老頭子不得了啊。四哥笑眯眯的,朝我擠擠眼説:“咱槍口抬高了二寸哩!”
因為不能安眠,早晨起來眼睛裏多了些血絲。我洗一把臉,胡亂吃了幾口飯,就走出了園子。一開始我腦子裏閃過了老駝,想直接去村子裏一趟,後來走着走着不知怎麼進了園藝場。但我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往前,最後穿場而過——前邊不遠就是那個老太太毛玉的園子了,它靜靜地待在那兒,此刻海草屋頂白得刺眼。我已經走得很近了,可是因為主人沒有養一條狗,所以也就沒有聲音報告我的到來。在我離木柵欄一兩米遠時,突然那隻大黑花貓從一根木橛上跳起來,嗚喵一聲躥進了屋子。嘭一聲,小窗推開了,一個戴了黑絨帽的頭顱探出來,咦咦叫着又縮回去。
毛玉見我進門,並不意外地抄着手坐在炕上,面前是煙笸籮和敞開的點心盒子,盒子裏裝了地瓜糖、芝麻糖、爆玉米花和蛋糕等,最奇怪的是還夾雜了一些硬幣和小面值的紙幣。她抓起一塊芝麻糖塞到了嘴裏,又把盒子往我跟前推了推,一邊嚼着一邊説:“那天你領來的大閨女好生不錯。”我一聽立刻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就不高興了:“您不該説那麼粗的話呀,人家一個姑娘……”她嚥下嘴裏的東西説:“呸。俺從來沒見這麼多毛病的人。她們經男人的手是早晚的事,瞎鳥躲閃什麼!我要是你,早上手了……”我正氣不打一處來,她又大聲咕噥:“前年村裏新娶來一個小媳婦,就仗着文化怪大,死活不讓男人上身,沒法了主家來找我,我見那男人急得可憐,就給他配了一服喜藥——回去給小媳婦吃下,你猜怎麼着?她二話不説,摟住他硬親硬親……”
那隻大黑花貓端坐一邊,毛玉就把它抱起來,將大襟衣服一展裹在了懷中,説:“它呀,一年裏只有三天舒服日子,其餘不是冷就是熱。它們貓兒家都是這樣。”我發現這隻貓任她抱得緊緊的,身子在懷裏修挺,脖子直立,像孩子一樣的神氣。“老杆兒不使壞的時候是個好人,它是男的,男人都這樣,不使壞的時候都是好人。”她伸手捏捏它的鼻子那兒,像是要捏去它的鼻涕,沒有。我知道了這隻大貓叫老杆兒。我想起了什麼,問:“你這園子好僻靜啊,誰也不來折騰……那些打魚的,還有民兵,可真夠人受的啊!”老太太聽了立刻説:
“我操!他們還嫩了點兒。老孃幹革命的時候,那些人還不知在哪裏哩。都給我老實點兒。我這輩子就圖個安靜,就圖個自家的園子,這才是最要緊的。你記住:其餘都是扯*蛋。要不是戀着園子,我今兒個多大的官也幹上了。我在三縱二支隊那會兒,一個眼神首長就爬到我炕上來了。我在隊伍裏説話算一半。我有戰功,我是受過傷的人哪……”她説着飛快扯開了衣帶,結果令我回避不及地看到了小腹上的一處疤痕。她一邊緩緩地繫着褲帶一邊説:“有人想跟我較勁,那他離死也就不遠了。”
我吸了一口涼氣。我在想老駝的話。可她不讓人安靜,這時又笑嘻嘻地問:
“那個大閨女什麼時候再來?”
“沒問過。”
她拍拍腿:“該早些跟她好上。你閒着也是閒着……”
我的臉有些燙,看看她懷裏的老杆兒,它也緊盯着我。我説:“請不要這樣談論她吧。”
“還‘請’哩。我呀,一輩子就是喜好這一樁。我年輕時候一有工夫就搗鼓那事兒。如今不行了,如今老了苗了。不過我還是喜歡看你們年輕人多幹一些……”
我站起來:“什麼呀!這麼大年紀了……”
“我支持你們年輕人,也願意幫忙。只要開了口的,咱都幫啊。”
我憤憤地説:“村裏人,還有那些穿制服的,沒少折騰我們葡萄園,那麼您老就想法幫幫我吧!”
毛玉磕着一口黑色的短牙,幸災樂禍地笑了。她笑出了口水,擦着嘴説:“噢,是這樣啊,這樣啊。這不算個事兒。這麼着,你去找找老經叔,去看看他吧——你去時替我捎點兒東西,我這裏有一袋子軟棗……”她説着爬起來,一手仍然摟着貓,一手去半空的擱板上取下了一隻白布口袋。
5
從她那兒回來,我當即決定明天就去見那個老人。
第二天由枴子四哥陪伴着我,我們打聽到了那棵有大槐樹的人家。我和枴子四哥敲開門,走進去。
老人家裏有一股奇怪的黴味,看不見人。我們推開了院門,又推開了屋門,才看到裏間屋裏有一個老人正坐在太師椅上一口一口吸煙。他拉着長音説:
“來了麼?”
我説:“來了,老經叔。您老好。”
老經叔把煙鍋從嘴裏抽出來,指一指身後背槍的枴子四哥:
“警衞兵麼?”
我意識到了什麼,就小聲對枴子四哥説:“你揹着槍進來,老經叔不高興了。”
老經叔説:“你揹着槍,打過鬼子嗎?”
枴子四哥經不住這一問,不知客氣了幾句什麼,就退出去了。
我首先捧上了毛玉託我帶的那一小口袋軟棗,想不到老經叔一看見它,兩隻手都抖起來,抖着一把攬到懷裏,湊近了嗅嗅,連連説:“好好!好!她身子板可硬朗?”
“硬朗。”
“硬朗就好啊!我有一陣子沒去看她了……老革命了!老革命了……”
我從挎包裏拿出一盒精選的葡萄,又拿出一包上好的煙絲,兩包點心。其中有一包是當地最著名的傳統食品,它叫“肉盒兒”。
老經叔認真地看了看我的禮物,眼神里有掩藏不住的滿足。
“老經叔,我來這裏好長時間了,也沒來看看你——這是晚輩的一點兒心意。”
老經叔吸幾口煙:“年輕人出門在外不易,經叔心裏明白,就不用破費了,我這裏也不缺這些。”
“一點兒心意……”
“不用啦。這個地方不比你們城裏人。這個地方的年輕人都是些禮道人。他們知道逢年過節提些禮物來看看經叔。經叔的東西多得吃不完。”他説着摸過身邊的枴杖,“當”地捅開了櫃子上的一個木箱。我一看,那個木箱裏面全是大大小小的點心盒子。這下子我才明白,那股黴味原來就是從箱子裏發出來的。我暗暗吃了一驚。
他説:“我家東西多得吃不完,你就不要送了,啊?”
我從他的語氣裏明白,他並不厭棄我,也不是嫌我的東西少,他確實有些滿足了。
我朝他鞠了一躬,然後就走出來。槐樹底下,枴子四哥掮着槍站在那兒。他見了我,捂着嘴笑起來。
我卻一聲也笑不出來。我們倆就這麼一前一後地往前走。一路上,枴子四哥打趣地議論那個老人,我一聲不吭。
事情奇怪到了極點,那些巡邏的民兵,還有其他人,以後真的再也沒有到園子裏鬧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