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個小村開始慢慢與我有了特殊的聯繫。它跟我達成了新的諒解——只是這樣想着,後來發生的一件事卻****了我的想法。
我發現在運葡萄的路上仍然埋伏着很多危險。比如為了不受騷擾,我們運葡萄的馬車常常在天不亮時駛出葡萄園,可在通過小村時仍有很多頑皮後生攔住馬車,嚷着要吃葡萄。他們拿走的不多,每人也就是幾串,可天長日久畢竟也是一筆不少的損失;更氣人的是,這畢竟是一種刁難。有的人拄着拐——年輕輕就拄着拐,而且沒有腿疾,必是一個頑劣之徒;還有的沒拄拐,卻舉着一個抓鈎。我們僱來的趕車人常常因為這個而苦惱,有的再也不願出車,有的要求成倍地增加運費。他們把那些情況誇張地叫做“攔路行劫”。其實那些年輕人一般沒有太大的惡意,不過也偶爾發生幾起可怕的事情——有人不知怎麼在路口挖了陷坑,以至於車輪陷在了裏面,還差點糟蹋了一匹駿馬。趕車人完全嚇蒙了,嚷着:
“出了這樣的事,真是萬萬沒有想到。以後有什麼兇險咱還不知道哩,我得趕緊撂下鞭子……”
無論如何他都不為我們出車了。
這樣的事情使我尷尬萬分,一籌莫展。我覺得在這村外郊野裏,在這遠離城鎮的偏僻荒原上,出現了哄搶事件也不會令人吃驚。我甚至聽人講,那個園藝場裏也發生過類似的險情,他們與周圍的村莊起了爭端,後來多虧公安局出面,才阻止了事態的發展。我也去找公安局嗎?我還沒有那樣的念頭,也沒有那樣的膽子。我知道葡萄園畢竟還不是一個國營企業。
看來老經叔也沒有辦法,因為這是一個村子裏的頑皮青年,還有,就是他們太寂寞了。我相信當年打鬼子的時候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惡作劇,因為那時候人人都有天大的事情要做,個個面臨着大危機和大選擇,他們完全可以把類似的機智用到鬼子身上。現在沒有鬼子了,只有一個種葡萄的外鄉人。
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僱來一輛破車,一路上顛顛簸簸為我送葡萄,歷盡艱辛。
有一天我到園藝場去,想請教一下他們的汽車班——我想那些老司機肯定會有一些辦法。
汽車班裏有幾個人在打牌。其中的一個見了我就沒有心思甩手裏的牌了。有人催促他快出牌,我才聽出他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太史艾奇。為了方便,有人就叫他“太史”。他在這撥人中非常出眼,大約三十多歲,長得挺帥,鼻子很高,眼睛深深地往裏凹着,那樣子多少有點兒像土耳其人。
他打着牌,一會兒瞥我一眼,後來索性把撲克牌扔給另一個人,像個老熟人一樣走到我面前,一隻腳蹬在凳子上,又從衣兜裏掏出一盒進口香煙,甩給我一支,自己再叼上,“啪”一下打開打火機。我擺擺手,他就自己點上了,説:
“還記得我嗎?”
我搖搖頭。我相信絕對沒有見過這個人。
“我認識你。你以前來過園藝場,咱們搭過話。”
我腦子裏沒什麼印象,但他説的肯定是真話。
“我自己包了幾輛汽車。其實你僱那些馬車啊拖拉機的不合算——我一個人在業餘時間就給你把活兒幹得利利索索,再説我的價錢更公道。”
這時候汽車班的一個人也過來了,幫腔説:“就讓太史給你幹吧,他什麼也不怕。有兩個攔路的要找麻煩,一個讓他打掉了門牙,另一個讓他把嘴撕開了一道口子。沒人敢找他的碴,你看他腰上有什麼……”
我看了看他的腰,發現那裏閃露着一個鐵釘頭。他笑笑:
“沒什麼。一節鐵鞭。我練過武。”
這個人倒很痛快,人也長得幹練。説真的,我有點兒喜歡這個人。如果説他開車是把好手的話,那麼他還可以幹一個更好的差事,比如説到一些驚險片裏演一個硬派小生。我這樣想着伸出手來,他就利索地拍了一下我的手掌:
“我來幹吧,我不是攬你的活兒,我有的是活兒,不信你問他們。”
他叼着煙的嘴巴一歪,汽車班的人就説:“太史的活兒幹不完,他是喜歡你……”
當那個人這樣説的時候,他就握住我的手大步走出了院子。“夥計,我知道你,我早就聽説你了。你是從城裏來的,一個人出來闖天下。和你差不多,我原來在一個大機關裏開小車,後來也辭了公職,幹起了這個。如今我也算個有錢的主兒了。我想幫你的忙,沒有別的意思。一句話:咱們差不多,我喜歡你這股勁兒。”
2
他的車就停在園藝場的一個角落裏,這時候他招呼一聲,讓我上了車。我們一起往葡萄園裏去了。路上我的腦子裏閃過了類似的念頭:我是一個被神靈暗暗相助的人,它總是在最困難的時候,給我送來最需要的什麼援助。眼下的太史又是一例。他手下的人會駕駛飛速的鐵馬為我把葡萄運走,還可以把其他的東西運進運出——這都是使我傷透腦筋的事情。
太史車開得相當快,而且從坐姿到動作都有幾分帥氣,那神情很像一個得意的馬背上的騎手。我想這人倒有一副俠義心腸,為人也十分痛快……我在一邊端量他,發現他除了鼻樑尖得有點兒過分之外,整個臉上的線條都很有力量。不過這人偶爾閃過的神色裏有一絲冷冷的東西,讓人有點兒懼怕、一種深深的陌生感。他説話時面帶微笑,一閉上嘴巴就是一副冷麪。
車停在我們園子門口,馬達聲使所有人都跑出來了。萬蕙手上沾着麪粉;她身後是肖明子和鼓額。又停了一會兒,枴子四哥掮着槍領着斑虎出現了。斑虎沒命地往前撲着,幸虧四哥緊緊揪住了它脖子上的鎖鏈。太史向它打個口哨,還撐開了兩根手指,做了個勝利的手勢……
我覺得他的這個動作對斑虎來講肯定好極了——我發現斑虎在慢慢平息自己的怒氣。當然這也與四哥的勸解分不開,他撫摸它的脖子,把它聳起的毛髮按下去,輕輕地説着什麼。斑虎態度有點兒通融了,太史這才跟我們往園子裏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看着旁邊的肖明子和鼓額。他把鼓額當成了比實際年齡更小的姑娘,故意引逗她,還做了個嚇唬她的手勢。我想鼓額一定會被逗笑,誰知她抬頭看了一眼,馬上害怕地往後縮去。太史大笑起來,説:“你們這個葡萄園哪,夠勁兒。”
他沒有進茅屋,而是跟我和四哥在園子裏轉了一圈。他拤着腰,四處裏看着、評論着,每一句話都十分得體。我想這人見多識廣,不愧是個走了很多地方的人,不是那種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粗人。他似乎懂得很多。我那會兒想,這個人如果像武早一樣,真的參與了我們葡萄園的工作,那對於我們可能算是又一次意外的收穫吧。我説:“讓我們今後好好合作吧,歡迎你常來這裏。”
四哥聽到我的話,略有不安地瞥來一眼。我知道他的每一個眼神。我想他以後會理解我的意思。我當時抑制不住那種興奮,話説得有點兒多。我往前走着,手不知怎麼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認識你太好了。你如果覺得這還值得,咱們就合作吧。”
“我是主動投進來的。我喜歡嘛。我除了開車之外也許還可以乾點兒別的,也跟你學學。咱們也可以一塊兒談談城裏,談談書什麼的。”
最後一句讓我有點兒驚訝。可他接上真的談起了書。他原來也算個讀書人,而且口味不低。我滿以為他會談一些供旅途上消愁解悶的讀物,想不到他提到了幾本不算通俗的著作——當然我並不期望他理解有多麼深,可也不能説他對這些一竅不通。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從哪兒知道了這些書?誰給他提供了這份書單?
我感到驚異的同時,也有了更深的期待。
當我與他談到了葡萄園所遭受的一些騷擾之後,他很嚴肅地看着南邊的村落,看着遠處的景物,狠狠地吐了煙蒂。他説:
“嗯。鬼東西,它們在一點兒一點兒包圍你——是吧?他們在包圍你!它們一絲一絲往前移動,你如果害怕了,它們就會呼啦一下爬起來,撲過來,最後把你啃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你得吼幾嗓子,架起火槍,瞄準它們打……”
我説:“還沒那麼嚴重……”
“你是太輕信太善良了!其實世上的事兒都是硬碰硬的,你跟他們逗着玩,他們就會來真的——到時候什麼都晚了,躲也來不及了……你以為別人不敢碰我,是因為我腰上有一根鐵鞭嗎?”
“我不知道。你説説看。”
他哼一聲:“再好的鐵鞭也擋不住一羣狼。它們一齊抄過來,一根鐵鞭有什麼用?”
“那你依靠什麼?”
“我知道無論幹什麼,只要想贏,就得準備打一場惡仗——有了這個想法墊底,其餘的都好説了,比如説好好為人一團和氣啊,去拜訪一些什麼人啊。”
我盯了一下他那雙深凹的眼,又轉臉去看別處……我尋思着他的話,想説:“是啊,我也拜訪過一些人……”
他慢吞吞説下去:“每個地方都有‘三老’、有‘星宿’。你應該去拜訪‘三老’、拜訪‘星宿’。”
“就是老經叔那樣的人嗎?”
“他只是一個‘小星宿’,他其實算不了什麼……”
太史説到這兒,突然親親熱熱地扳上了我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