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憋足了一股勁兒要見雨子。先去了他的雜誌社,人不在;我想也幸虧他不在——連日來我一直在琢磨他的事兒,竟然匆忙得連鬍子都沒顧得上刮,下巴亂糟糟黑乎乎,整個人大概氣洶洶的,這小子看一眼也會害怕。當然我很少與人動粗,不像呂擎,到了一些節骨眼上粗暴得可怕。我擔心那天見了雨子,話不投機也會做點出格的事……這是完全可能的,因為這事與吳敏有關。
我在心裏想象着雨子的模樣。因為吳敏,更因為呂擎的惱憤,我對這個人厭惡多於憎恨。我想這個年頭各種各樣的醜陋動物都開始出動了,它們弄得大地一片狼藉,綠色植物急劇衰敗。植物硬是讓一些殘忍狂躁的動物給踐踏擠兑的,每年裏都有大批植物品種走向滅絕。好動物則像植物一樣,只得忍看另一些壞動物飛速繁衍,不停地發生變異。雨子以前口碑不錯,想不到今天也有了這樣的劣行。
梅子近來愈加頻繁地回孃家去,臨走總是講一句:“我和孩子回姥姥家了。”她嘴裏的“姥姥”兩個字會讓我心裏一陣滾燙,因為它讓我想起的是自己的外祖母、與老人連在一起的那座小茅屋……我一想起這兩個字,腦海裏就會閃過這樣一幅圖畫:外祖母正在那棵巨大的李子樹下洗衣服,我則攀在她身後的大樹上。我正想偷偷滑下,想猝不及防地伏到她的背上……
梅子和孩子去享受一頓不錯的伙食,留下我一個人隨便吃一點。我沒滋沒味地咀嚼,除了想一想雜誌的事,再就是想吳敏遇到的麻煩。我和陽子一樣,對幫助吳敏有一種義不容辭的勁頭。我們不想讓任何不乾不淨的東西沾上她。她那張微黑的臉龐上,一雙眼睛像湖水,是人人都想愛護的寶物。她温柔體貼,舉世無雙。在她沒結婚之前,陽子總是一次次去找她,往死裏嫉妒呂擎——可是陽子畢竟算我們當中的一個小弟,雨子算個什麼?
這天下午我再次去找雨子。有人告訴説雨子並不按時上班,他常常在家裏工作——黑狗街四十六號。古怪的街名,以前聞所未聞。
結果我不得不到處打聽“黑狗”。這個街蠻不錯,十分幽靜,到處都是青藤,街兩旁大多是陳舊結實的青磚房。很明顯,這在過去可能是城市的富人區——今天也仍有可能住了不少富人,藏下了一些驕奢淫逸的傢伙。我擔心雨子身上的毛病就是跟黑狗街的惡棍們學來的。
雨子四十多歲,比我還大兩歲。這種年齡上的優勢多少是個問題。人與人之間,年齡從來都是一個問題。但我見到他無論怎樣還是要居高臨下地與之談一談。朋友之妻不可欺之類,他大概總會懂吧。我可能還會提到萬磊,他不是被萬磊引到呂擎那兒去的嗎?我提提這個人,他也會明白是什麼意思——人的一生還是要本分一些、少一些毛病更好,這樣才能平安無事。
2
我敲響了黑狗街四十六號。一個黑漆的曖昧的小門。進門後是一個小院,院子裏青磚鋪地,一個小花園,裏面有許多植物。我故意不把目光轉到開門的人身上,細細看過小院之後才把臉轉向他:大名鼎鼎的雨子。
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你是雨子嗎?”
對方微笑着點頭。面前的這個人中等個子偏高,鬍子比我淡,臉比我胖;他的兩個腮幫子往外鼓着,臉相極像兒童。他長了一對大眼睛,一頭梳理得特別光潔的頭髮似乎還擦了髮油。結了領帶,衣冠楚楚……一個人在自己家裏還這樣講究,真是少見。但這副模樣並沒有特別激怒我——我看到的是一個温文爾雅的、誠實的面孔。
當自我介紹之後,他很客氣地與我握手。進門時我在心裏琢磨:怎麼開始這場談話,怎麼把話題挑破呢?
進屋了。室內讓我兩眼一亮:屋子雖小,可是書很多,各種各樣的精美畫冊、燙金點銀的名著,一排排耀人眼目。我特別喜歡書,不由得在書架前徘徊起來。
他給我倒了一杯咖啡、一杯綠茶。我選擇了一杯綠茶。
他把咖啡取到手裏,暖着手,自己喝起來。他説話慢慢騰騰,那和藹的語氣讓人無法厭煩。我説:“你的書很多。”
他搖搖頭:“不足萬本,不多。”
“你這些書都是嚴格挑選的,瞧,這麼多好書。”
“好多書是通過黃先生推薦才買來的。”
我想那可能是大學裏的一位老先生吧。
“黃先生是專門搞藏書的。他給我很多指點……”
不難想象,這個雨子身邊有一些特別的朋友,這可能有助於養成一種温温吞吞、不急不躁的脾性。我來這兒是對的,呂擎根本對付不了這副慢性子。我想到了此行的目的,轉過臉來,儘量用冷淡的目光注視他。
他仍然那麼微笑,給我讓茶。這傢伙真沉得住氣。
茶有點苦。我問:“這是什麼茶?”
“噢,‘挪園’。”
沒聽説。咂着茶,一邊想着怎樣切入那個令人尷尬的話題。停了一會兒,我的眼睛瞥到了一邊的幾張照片——繪畫照片,是用來製版的。我問:“你認識萬磊?”
“當然,很好的朋友。”
“那你認識呂擎嗎?”
他又點頭。
“我是呂擎和吳敏、陽子他們的朋友,”我的語氣重起來,“我們常在一起討論問題。我就是聽了呂擎和陽子的介紹才來拜訪你……”
“陽子,啊,那是極有才華的人哪!”
他的眼睛裏有什麼明亮的東西閃了一下。我馬上説:“主要是他的人品好。我想,從某種意義上講,才華也許並不是最重要的,主要是人品、人的質地——這才是最終決定的力量……”
雨子搖頭:“不不,才華與你剛才講的,其實是一個東西。”
“那麼萬磊呢?他有才華,可他差不多是個混蛋!”我説這話時帶出一股悶氣,但話一出口又馬上有點後悔——我這樣談論一個剛剛遭遇不幸的人,未免有失陰德。
雨子看看我,低下頭:“是的,有很多人像你一樣議論他。可我瞭解他,我瞭解他。我覺得這個人不過是壞在一張嘴上:説得太多。實際上他做的並沒有那麼離格。他是個真正的藝術家——我可以理解……”
最後一句話刺傷了我。我説:“是的,我們對這樣的人——所謂的藝術家太寬容了吧!他們自以為擁有豁免權,能夠為所欲為。有時候,”説到這兒我冷冷地瞥他一眼,“有時候連好朋友的妻子都打起了主意……”
雨子坐在藤椅上,兩手夾在雙膝之間。他待我停下來,然後説:“是的,我也不贊成。不過後來與他接觸多了,才覺得自己曾經那麼嚴重地誤解了他。我們是朋友,可是我以前實在還夠不上理解他。不知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我們深入一個隨和的人、一個所謂謙虛的人的內心世界那也許容易一些;但我們會本能地排斥那些看上去很狂氣的人——而那些藝術家中,有很多人就是這樣的。他們故意穿奇裝異服,留長髮,還戴了古怪的裝飾——他們在用這些淺薄誇張的外在符號,拒別人於千里之外。實際上他們很孤獨……”
“怎麼説呢?”
“只要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只要傑出,就會是一個孤獨的人。他們知道很多人最終還是喜歡質樸的——而他們,不願被人喜歡。”
“故意讓人討厭嗎?”
“是的,這樣他們會活得更自在。他們非常孤獨。你不覺得這個世界對人的打擾太多了嗎?有人不得不用許多方法將自己與別人隔離開來,以獲得一份寶貴的孤獨。”
我一時不知該怎樣説才好。這種替人辯駁的方式是不是太深奧了一點?
“大家都討厭他們,他們也就可以呆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裏了。”
我仍沒有做聲。我在琢磨其中那一絲絲道理。我不太相信。因為那個萬磊生前太喧譁了。
他繼續説:“我後來才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人……你看過他的畫了嗎?”雨子的動作慢慢騰騰,站起來,在寫字枱下邊一個小櫃子裏翻動着。他取出了一個寬大的相冊,這相冊精製極了。他伸出長長的手指翻開封面,我立刻被一些斑斕的色彩吸引了:它們像桌上那些照片一樣,不過每一張都有編碼。都是萬磊的作品,它們真的讓人驚訝,真的一片燦爛……雨子説:
“可惜這不是原作……我們準備給萬磊出一個畫冊。多麼優秀的一位藝術家,死得太慘了。他生前連一本好畫冊都沒有出來。他給雜誌畫了很多插圖,而這些真正的傑作……”
3
我的目光一直凝在相冊上。有什麼東西開始打動我——我感受了,但難以清晰地表達。我相信自己的鑑賞力,這裏邊有一些該是了不起的藝術品。有一種東西在燃燒,它有時寧靜陰鬱、孤獨,有時狂放、一瀉千里……我到底該怎樣理解“質樸”這個概念呢?質樸就是真實、自由和純潔……雨子一頁一頁翻動相冊,動作平穩和緩,一如他的性格。我這會兒才意識到:萬磊和雨子雖然是一對好朋友,可他們的差異竟然如此之大。這多少有點讓我感到奇怪:他們怎麼能走到一塊兒呢?
看完了這些繪畫照片,雨子把它仔細地放好,重新坐到藤椅上,仍然那麼微笑着。直到這時我才發現一個問題:主導了這場談話的不是我,而是雨子,儘管他那麼温和,不急不躁,聲調平緩。同時我還發現,我一點也沒有談到吳敏,而且忘記了切入這個話題。我覺得自己並不討厭眼前這個人。事情也許真的像他説萬磊那樣——一切都在可以理解的範疇之內——但可以理解就可以原諒嗎?我的心頭蹦出一個大大的問號。我搖搖頭,開始試着給自己重新鼓勁兒。
我仍然要尋找機會把問題攤開,因為我來的目的就是想阻止他再去吳敏那兒,打消他的某種念頭。當他伸手去整理桌子上散着的幾幅照片時,我問:“這些照片就發在你們雜誌上嗎?”
“是的。它們發在封二。我們刊物每期都要發兩幅美術作品。”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件大事,忍不住問:“你們雜誌每期印刷要多少?全由國家補貼嗎?”
雨子皺皺眉頭:“我們這份雜誌快辦不下去了。主編川流也耐不住性子了……”
“大詩人川流?”
“是。他掛個名,實際上並不管具體事情。”
他告訴這份雜誌只享受補貼到年底,從明年開始就要自負盈虧了,“那樣大家就辛苦了,不得不為生存操心……”我卻不由得在心裏盤算:這樣一來,與我們葡萄園要辦的雜誌有什麼區別呢?它同樣要自己謀生啊。一談起刊物的事情我就有點衝動。我説:“這份雜誌的歷史很長,曾經非常有名。其實它花的錢並不多,再説這是一筆必要的文化投資……”
雨子笑笑,沒有説話。
我讀過川流的詩,那些寫黃河的詩曾讓我激動。就是從他的詩裏,我記住了一個自然地理概念:“黃河是典型的遊蕩型河流”。一個詩人竟可以把這樣的句子直接搬進一首詩裏。雨子説這個人如今愛酒甚於愛詩。我想這樣的人大概有一個人會喜歡,那就是釀酒師武早。
我站起來隨便看着。屋角掛着一張古畫,雨子在背後輕聲介紹:“這是一張宋畫。”我知道在這座城市裏做假畫的人越來越多——我問是否是真的?他點頭,説已經請梁先生鑑定過了。“誰是梁先生?”“就是梁先生呀,你沒聽説過?”
我一點都沒聽説過。
雨子介紹:“梁先生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是這座城市裏最有名的一位老先生。”
“他是搞什麼研究的?”
“也談不上搞什麼的,博學,有名,連他的同學都是一些很有名的人物。”
雨子隨便説出了幾位,有的知道,有的從沒聽説過。我問老先生屬於哪個單位的?雨子説:“梁先生很早以前就沒有職業了。解放以後政府曾邀請他擔任博物館的館長,他拒絕了。”
“為什麼?”
“這些老先生都是一些很有性格的人,不願乾的事兒怎麼也沒法讓他接受下來。那時工資很可觀……他拒絕的理由是——他覺得與之打交道的那些人沒有文化。他不願和這些人為伍。”
“他這樣講過嗎?”
“或者他講過,或者是後來一些人的估計……反正他幾十年都不怎麼出門,很少與人交往。但從其他城市來的老先生,特別是海外來的一些文化人,常常提出要見他。因為他太有學問了。”
接上雨子講了一個事例:四五年前,這裏發現了一位老學人的遺著,就是後來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那本書,是談論東部沿海古城的書……
我的神經開始繃緊了:“就是談兩個古萊子國的異同——是那本古籍嗎?”
“就是那本。當時發現的是一部手稿,很亂,外地一個更大的古籍出版社要拿走,可我們這兒不想放手。對方説:‘我們不是不捨得你們出版,是因為你們這裏找不到能整理這部遺著的人。’出版社有些犯難——這兒真的沒有一個人可以幹這活兒。這部手稿上那些古文字,一些符號、字跡,沒有幾個人認得出。怎麼辦?出版社的人不甘心交出去,因為這部手稿太珍貴了。他們到大學去,大學裏的一些老先生也沒有辦法。他們還試着到外地找過人。誰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眼皮底下就藏了個‘梁先生’!正這會兒一個很有名的海外學者為一個問題千里迢迢來請教梁先生,被古籍出版社的人知道了。領導一拍板,説快把那部手稿送給老先生看看。梁先生接到手裏,翻了兩下説:‘這不是我同學的一部書稿嗎?可惜還不全。你們從哪兒弄的?’就這樣,梁先生接受了整理這部殘著的任務。他覺得為死去的老友做這件事情很值得也很重要。就這樣,只用了半年時間不到,他就把手稿整理出來了,出版後就是你見到的那本古籍。當時出版社給了他兩千元的‘潤筆費’,老先生還是接受了。”
他在講整個事情的始末,我一直沒有做聲,心裏琢磨:那部殘著的後半部呢?我想的是手裏的秘籍……那本出版物太深奧了,時而“語焉不詳”——它特別提到了“思琳城”的變遷,那些地方最令我神往……如果能見到梁先生本人該是多麼榮幸啊!
“你能給我引見一下樑先生嗎?”這句話在口中一旋,但沒有説出來。
天色有些晚了,我站起來告辭。雨子説:“濱要回來了,留下吃飯吧,你正好也見見她。”
“誰是濱?”
“我愛人。她工作的地方離這兒比較遠,所以回來得總是晚一點,我做飯太蹩腳,她總要自己做。”
他一邊講話一邊把臉轉到一邊的書架上:夾層玻璃上有他們的訂婚照,我剛才竟沒有注意。照片上的雨子很年輕,他旁邊那個姑娘極為出眼——我不得不説,她比雨子要漂亮許多。這就是“濱”。從照片上看,我覺得她有點像年畫上畫出來的那些女人,真的很像。
可惜我今天不能冒昧地留下。我告辭時,終於説出來:請他引見一下樑先生……
回去的路上我想:這座城市啊,畢竟還有一些我們完全陌生的角落。我從未聽説過樑先生——還有雨子無意中提到的那個藏書家黃先生!這些人我該一一拜訪,因為他們顯然成為這個時代的稀有元素,我們見到他們的機會將越來越少。我又一次知道:大魚都是沉在水底的。
回到家裏時,呂擎和陽子正在等我。呂擎一見面就小聲問一句:“談得好嗎?”
我點頭又搖頭。
“什麼意思?”
“正在談。”
“有這麼複雜嗎?”
陽子在一邊吃吃笑。他明白我們在説什麼事兒。不過我心裏想的是雜誌,是梁先生。
4
我和雨子沿着那條青磚鋪地的小巷往前走,心裏有一種隱隱的衝動。雨子告訴,從這裏到梁先生那兒不用乘車,一直走下去就成——大約四百多米之外就可以看到一個廣場,廣場那兒有個雕塑。“對,有個銅雕。”我小聲重複了一遍。雨子説:從銅雕那兒再往右拐,可以見到一些很舊的平房。就在那個地方,梁先生過去有五十多間房子,後來都被政府沒收了。前幾年落實政策還給他十五間,可是這十五間房子差不多都被住户佔着,梁先生總不能把他們都趕走啊,而且一家老少擠得緊。我問梁先生家裏還有什麼人?雨子説只有一個女兒在身邊,以前還有一個兒子,但很多年都不來往了,也有的説是死在了外地。“梁先生現在自己住着五間平房,本來是個挺好的四合院,可惜很早以前被什麼人搞掉了兩個耳房。現在只是一個普通的小院了。”
這樣説着就到了廣場。又見銅雕……向右拐,進了一條曲折的巷子:又是不起眼的逼仄的小門,又是那些青磚鋪地的殘破巷子。雨子伸手敲門,敲了幾下用手一推,門就開了。
他告訴我:只要晚上八點鐘以前,這個門總是開着的。
進了門立刻讓我有一種驚喜,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好的小院:長滿了竹子,油旺旺的。與整個城市無所不在的喧囂相比,這個院落那麼幽靜。竹林下邊有一條鵝卵石鋪成的窄徑,十分精緻。看上去這個地方似可隱居。我們踏着竹子掩映的卵石小道走過,腳步放得很輕很慢。小院雖不大,但也足有一百五十多個平米,這在一座擁擠的城市裏已經是難能可貴了。我發現竹子繞過了陳舊的五間瓦房兩邊的院牆,並沒有連在山牆上,因為房子兩邊還有寬寬的通道,其間也長滿了竹子,而且繞到屋後的竹子更旺。房子不高,進門時險些跌了一跤:原來屋裏比外邊要低上很多,進門有兩個往下的台階。室內烏黑烏黑,光線特別暗。老式房子本來窗户就小,加上掛了厚厚的布簾,差不多就像黑夜一樣了。後窗是個一尺見方的小洞,而且開得很高。屋內什麼也看不見,靜寂非常,沒有一點活氣。
雨子輕輕咳了一聲,説一句:“梁先生。”
話音剛落,那邊有人叭地開了燈。我馬上看到一個落地台燈下顯出的圓圓光暈,那兒映出一個很大的沙發,沙發裏蜷曲着一個瘦瘦的老人,頭上戴了一頂黑色毛線織帽。他的年紀真的很大了。老人手邊是一個枴杖,他用力地拄着枴杖,但並不想站起,只是把身子從沙發裏挺直。一邊走過來一個女人,頭髮花白,五十多歲,見了雨子點點頭。雨子小聲告訴:這就是他的女兒。我向她問好。
我們走到沙發旁。雨子作了介紹。我伸出去握老人的手時,老人卻把手往回一收,抱拳,輕輕地在雪白的鬍子下動了動。我被禮讓在他身邊的一個破舊藤椅上坐了。
我發現老人穿着很不講究,灰布衣服上滿是灰跡和乾結的飯粒之類。老人不説話,渾濁的眼睛看着雨子,好像旁邊再也沒有別人。雨子怕我尷尬,就幾次把我介紹給他。老人點點頭,可眼睛總是固執地去看雨子。這時我就趁機打量起房間來了。我覺得這間屋子可真是亂得可以,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如果仔細些看就會發現:這裏確實有點與眾不同。屋裏有兩把古琴,一把古箏,古箏就放在旁邊的一個躺櫃上。我想起了一個話題,問梁先生經常彈琴嗎?老人搖頭:“沒。”雨子説:“梁先生琴彈得好。我曾經聽先生彈古琴。”梁先生像沒有聽到似的,渾濁發灰的眼睛一直看着雨子。我明白了,老人非常喜歡這個年輕的朋友。
灰暗的燈光照着一本很舊的線裝書。我把臉貼上去也看不明白是一本什麼書。再旁邊,整整一面牆上是一套古版書,看了看,是半部二十四史,木刻本。老人剛翻過的那本書下,鋪了一塊很舊的蠟染花布。看得出老人特別喜歡這本書。
雨子這時又一次對梁先生介紹我:“他是一位讀書人,學地質的,也喜歡古籍。”
梁先生“噢”了一聲,點點頭。我發現他閉上了眼睛。雨子又説,“他很崇拜您,幾次想來看望您。”
梁先生一聲不吭,把身子貼到沙發上,仰着,閉着眼。他好像特別疲倦的樣子。
雨子小聲對我説:“我們隨便看看吧,我們自己看看。”
我們在屋裏走着,眼睛漸漸適應了這兒的光線。屋裏擺的器具都非常古老,而且都蒙着一層淡淡的灰塵。我走近了那架古琴和古箏,發現它們烏黑烏黑,上面好像還有一層熒光。這時我又看見了牆上掛的幾幅古畫:它們倒是特別潔淨。同樣乾淨的,就是老人那一塵不染的書籍了。雨子貼近我耳邊告訴:“我把萬磊的畫拿給他看過。這是萬磊求我做的,他説梁先生説好才算好呢……我拿了幾幅原作和幾幅照片。梁先生看了,説:‘這個人學八大,有靈氣,你呀,讓他讀讀宋史。’我就把這個話告訴萬磊了。萬磊聽了半晌不做聲,後來只説:‘了得。’接上萬磊一個勁地研讀宋史。不過他從來沒敢提出見梁先生,他知道老人不喜歡跟生人見面……”
我想與老人交談幾句,特別想談談那本經他整理的殘著,但我不敢。如果再次來到這兒,説不定我會把那本秘籍的原件攜來的。我內心裏非常矛盾。眼前的情景使我難以張口。
他的女兒就在旁邊,一會兒給我們添一點水。我覺得老人可能是太疲倦了……她告訴:梁先生現在精神很好,頭腦清晰,心臟、血壓都沒問題,只不過膝蓋不太好了,走路費力卻堅持不坐輪椅,所以大部分時間都是坐着。有時她想扶他出來曬曬太陽、到院子裏活動一下,都很難。
我們又待了一小會兒,雨子提醒我們該告辭了。走出屋子,好像還不甘心似的,我們在小院裏徘徊了好一會兒。我想看老人的竹子。雨子説:原來這五十多間房子每一棟都特別好,都是祖上留下的。老人剛搬到這裏時他來過,記得當時議論起過去的建築,梁先生講過這樣一句——他用枴杖指着四合院:“中國的建築是養人的……”
我想,跟梁先生接觸多了,雨子也深奧起來。他就建築又説了不少,指出城裏好多古建築都被破壞了,這一點讓梁先生特別氣憤。他説那些説了算的人什麼都不懂。梁先生説他從來沒有遇到這麼蠻橫、粗野的人,“粗俗,粗俗”,梁先生總是用枴杖搗着地講。他不出來做事情,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些找他做事的人沒有文化,“梁先生從來不屑於跟沒文化的人打交道,説那樣‘沒有好結果’,‘不會有好結果’的……”
就這樣我們離開了。出門時他女兒來送客,在明亮的光線下我終於看清了:她的頭髮差不多全白了,臉上有很多皺紋,神色卻那麼平靜。她客氣地跟我們道別……雨子説她是梁先生惟一的女兒,沒有結婚:先是跟梁先生的一個學生談過,後來那個學生病死了,她就沒有出嫁,一輩子伺候梁先生了。梁先生的老伴死得也早……這樣談着、走着,天色漸漸暗下來。因為正好要路過雨子的家,他就請我進去坐一會兒。我有點渴,這才記起在梁先生家裏滴水未進。
剛踏入院門,屋裏就有個響亮的聲音在喊什麼,進到裏間,我一眼就認出她是雨子的愛人濱。她比照片上要胖、要成熟,用一句現成的詞兒形容:雍容華貴。這一瞬間,彷彿整個屋子都被她照亮了。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笑着:“我早聽雨子講過了,可惜那一天我回來晚了,沒能見上您。”接上她又説,她前幾天和雨子曾一塊兒到陽子那兒去,還到吳敏開的那個店裏去——他們原以為順便會碰上我呢,真是的,這麼久了才見到……“他們總是説你,真的。我們老聽人談論你,今天才算認識……”
我不由得問:“你們常常看到吳敏嗎?”
“嗯,雨子去得勤。”她微笑着看雨子。
我覺得她話裏並沒有包含特別的意思,而且目光甜甜的,只那麼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她接着又説:
“吳敏多可愛呀,我和雨子都喜歡她。我們幾次邀她到這兒玩。她還是來了,我們真高興!她是我和雨子最好的朋友。我們喜歡她,應該説比‘喜歡’還進一步,我們有點愛她了。吳敏長得真好,她比呂擎漂亮多了,清清爽爽的一個姑娘——你們喜歡吳敏嗎?”
濱詢問的目光看着我。我點點頭。我在心裏想:“喜歡”、“愛”,在他們那兒是個什麼概念?它們有多少不同呢?我有點後悔也有點慶幸:我想總算沒有對雨子提到吳敏的事情——面對這樣的一對夫婦,我心裏多少有些釋然了。天哪,謝天謝地,我這之前沒有對雨子談一些莽撞無禮的話。
我想早一點離開這兒,就儘快告別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