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荒找到我和小白説:“過去我是不跟你們説的,這一回説了吧,因為文墨事情還是你們*分子最懂。是不是?”
“到底什麼事啊?”小白問。
“溜溜來了。”
原來是這樣。我想起了葦子的話,很煩這個人。小白大概與我的感覺一樣,説:“來就來唄,你還以為他算個人物啊。”
“哦喲,”老荒像被火燙了一樣呼着氣叫道,“這可是個能人啊,要不是有人擋着路,他一個人就把咱這村裏——這十疃八鄉的事兒全辦了,還用得着咱們費那麼多心思、用得着紅臉老健整天吆五喝六的?溜溜可不是一般的人!”
小白看着他:“他能幹什麼?你從頭説了我聽聽。”
老荒真的盤腿坐下,捋了一下嘴巴:“他去的地方大了去了,南方北方,走哪兒都是當地最高首長陪着,大魚大肉一口不吃,因為吃膩了。人家為什麼這麼寵他?就看上了他包裏那兩件東西:紙和筆。什麼事經他一寫,報上一登就中,説你好你就好,説你不好你就算完了!那可不是一般的報,那報多少人看哩!”
小白從桌上捏起幾張紙和一支筆:“就這東西呀,咱這裏不是也有嘛!”
“你那個不行。你那個行嗎?”
我説:“怎麼不行?溜溜的紙和筆又不是金子做的。”
老荒寬寬的上唇像咬人的狗一樣翹起:“金子?那還真差不多!他可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走得地方多了。他什麼沒見過呀!”
“那他為什麼見了咱這兒的大閨女就兩眼直勾勾看啊?這可是葦子親眼看見的。”小白説。
“我那女婿懂個狗蛋。那不過是個愛好,在這方面他偏重一些罷了。接上説正經的。他來咱這兒幾回,都是順路過來,每一回都必定找我,因為跟咱有了交情嘛。他看了咱這裏的地呀水呀,咱和礦上、集團那邊吵鬧的事呀,氣得拍腿捋胳膊的,説:‘這還了得!這還了得!這得反映一下了……’然後就藏在一個小屋寫起來,告訴我:這些字歸總也不一定見報,倒是要印出不多幾份送給最管事的人,那些人啊,只要在上面隨便劃拉幾個字,你就等着看吧……我問會怎麼?他説:還怎麼?礦上、集團他們這一夥,這輩子就倒了血黴了!”
小白與我對視一下,哈哈大笑,問:“那他認識你這麼久了,寫出了多少?”
“寫出了不少,最後送不出去啊!”
“怎麼就送不出去?”
“怎麼?就因為他的名聲太大了。人哪,名聲大也有名聲大的壞處。這不,哪一回都有那邊的人打聽了去——也可能是從京城一直跟着走下來,一路跟到這裏也説不定!反正他們隨後就纏上了他,用各種辦法擋住他這麼辦……”
“怎麼辦?”我問。
“把寫的字交上去啊!”
“他就這麼聽那邊的話?”
“他也不想聽,沒法子啊!你不知道那邊的人多麼有勢力,他們什麼辦法沒有?如果咬了牙就是不讓辦,軟的硬的都使上,你想溜溜又能怎麼?只好先依了他們。好在他幫咱的心不死,他對咱説了,這事兒歸總我還是聽你的,你要説一定要辦,我還是得辦!説實話我這人也是心太軟啊,集團的人回頭老要找我,説問題解決還不是早晚的事兒?你讓你的朋友溜溜先停下,別跟咱鬧玄,捅下大婁子可了不得!一切都好説好商量。我也就輕信了他們。加上溜溜也被他們纏得不輕,這事也就拖下來了。反正他辦是一定要辦的……”
我説:“就怕是個白吃白喝的傢伙。這種騙子城裏很多,老荒你可不要抱太大希望。”
小白説:“辦是要辦的,可一辦辦了好幾年,就是這樣,是吧?他來你這兒都幹了些什麼?”
“他嘛,忙着調查哩!找各方面人士談話,教師,會計,種地的做副業的;因為生怪胎的事,也找了女的去……”
小白打斷他的話:“等等,女人的問題就出在這裏是吧?”
老荒撓着脖子:“也不全是我那熊女婿説的那樣。事兒是有一些,不太嚴重的。因為要談話也只能一對一,保密嘛,少不了眉來眼去的,也就生出了火苗,結果動了一點手腳,女方事後反了目——你們不知道,咱這村裏的女人有個特點,就願事後反目——這就糟蹋了人家男方的名聲。這不,有的出來説:‘人看上去瘦筋筋的,想不到手勁兒忒大,三兩下扭住了咱,掙也掙不開,咱也就被他摸了。’還有的説:‘這人腰帶太鬆了,一出溜褲子就下來了,老天,嚇死個人!’聽聽,這些賤嘴娘兒們什麼難聽説什麼,她們出來瞎編派一通,溜溜的名聲就壞了。其實我背後問過他:你喜好娘兒們?他搖頭説:‘沒那回事!娘兒們,娘兒們算什麼,我在新聞單位幹,多少大姑娘想跟咱好,往黑影里拉咱,咱就是不應!這年頭有才的人吃香啊,誰讓咱有才呢!’這才是朋友之間實話實説,也放心多了。肯定是這樣,鄉下娘兒們沒見過什麼世面,別人一碰就窮咋呼……”
小白吐了一口。
我也覺得溜溜這傢伙夠噁心的了。我想起一個事,就對小白低聲説了。小白立刻揪了一下老荒:“你可記住老健對你叮囑的事兒?千萬別跟那個溜溜説什麼,千萬!”
“這是嘴上掛鎖的事兒。這個你們一百個放心。不過我也勸你們好生待溜溜,他真能辦些事兒。他這回要出了真力,我們平時商量那些事兒也就簡單了,也許壓根就用不着咱動手了。”
我説:“但願吧。不過天上不會掉餡餅,免費的午餐早就停了。”
老荒沒聽明白,大聲問:“什麼餐?什麼時候停的?”
小白笑答:“早就停了,停止供應了。”
2
儘管村頭老荒這些天心情極其惡劣,但因為溜溜來了,他還是照例為這個京城客人準備了大宴。村裏的人一看街上駛來了一輛淺藍色高級轎車,就知道是溜溜來了。“聽説這人從京城一路開車出來,走哪兒都是一站,都有老荒這樣的朋友招待。”“哦咦,比老荒大的官兒多了去了,人家溜溜命好,別看長得不怎麼樣,一輩子就這麼吃香喝辣的過來了,活兒也不累。”“不累?幹什麼都不容易啊,聽説他半夜裏寫稿,寫不出來,讓一個詞兒憋住了,就使勁擠自己的腦門——咱有一回看見他腦門那兒紅不拉刺的,那就是。”街上的人議論不休,抄着手看光景。
我和小白破例被請來陪宴。我們都有興趣看看這個奇人,還提議他請請紅臉老健,被老荒一口拒絕:“他算了吧,他沒有文化,與溜溜説不到一起,到時候淨給咱村丟人。”
淺藍色轎車真沒説的,小白湊近了看看,説起碼也值個一百幾十萬。車裏裝了各種東西,花花玩藝兒真不少。聽人説他從來不喝村裏的水,都是自己帶水,車子後備廂裏裝了不少高級礦泉水。還有一個簡易帳篷,深棕色,帶充氣墊的那種,這會兒就折起放在後座那兒,讓我好好看了一會兒。
我們進屋時溜溜已經大模大樣地坐在了正座上,第一面把我們嚇了一跳:瘦臉發青,滿是疙瘩,稀疏的頭髮披在了兩肩,眼瞘瞘着,眼珠蠟黃,全身上下沒有一點水氣。我對小白小聲説:“真像一個餓鬼啊。”小白不吭一聲看着這個人。對方在老荒介紹之後伸出了手。這手又涼又黏,讓人想起蜥蜴。沒辦法,要一起吃飯就得握一下這隻手。
這傢伙吃相壞極了,旁若無人地大嚼大咽,偶爾打一個響嗝。我和小白都沒怎麼吃,只看着他和老荒對飲。老荒看來與他真是相處很久的朋友了,兩人一喝起來就顧不得其他,一段時間裏好像沒有我和小白在場一樣。他們比比劃劃吵吵嚷嚷,聲音震得滿屋子響。老荒的好酒真的很多,幾乎全是白酒。溜溜酒量果然很大,這使老荒一會兒就喝多了。老荒哭了起來。“你這是怎麼回事?”溜溜問他,見他不應,就托起他的下巴。“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溜溜問着、拍打着,他還是不應。“肯定是你兩個欺負他了,是不是?”溜溜指指我們,沒等回應,又回身去拍打老荒的臉了。小白忍住了笑。老荒哭着説起女兒生怪胎的事,“我,我這把年紀就盼一個外孫啊!”
溜溜在哭聲裏一聲不吭,低着頭。他這樣悶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來,揚着左手喊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哦嗯?這必須然而既然如此何等可氣無恥之尤!我今天要注重研究這個問題,瞭解事實真相然後,”他捋了一把披肩的長髮:“我今夜不睡了,真是沒有王法了,沒有了,一切那就從頭開始……問題的關鍵在於內部和、和一些重要的部門,領導,以及,非常可怕的現實是,是這些一系列的種種問題!當然,關鍵還在於落實——你們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我一句都沒聽明白。可是老荒竟然連連點頭,對方剛落下話音就跟上一句:“我明白!”
溜溜站起來大喊大叫:“我們必須從頭開始了,難道今天的一切和……我們的事業、計劃,上次會議精神落實起來!什麼也別想難住我嚇住我,我這人就是有這麼一股犟勁兒,不信咱們就從頭較量較量,比比看誰更有韌勁兒狠勁兒艮勁兒。妥協?妥協的永遠不是我們,無產階級最後失去的只能是鎖鏈!是吧,只能是鎖鏈!”
他這樣呼喊了一會兒,直到口水和汗水一齊流下來,他的手還在猛力揮動,衣衫不整,褲子耷拉下半截,以至於端菜的女人進來瞥了一眼,慌得手一鬆砸碎了一個碟子。“少見多怪!”溜溜恨恨地盯着女人的背影。
我似乎想起了類似的一個熟人——這人就像他一樣,總是突如其來地激動起來,全然沒有預熱和鋪墊,這人就是我初中時候的一個同學,外號叫鬥眼小煥。像他一樣,他們都善於背書,是頗能唬人的,不少人總要把他們當成天才,願意原諒他們的一切,這真是沒有辦法。眼前的溜溜顯然就用這種辦法唬住了老荒和一大批與之過往的人。
“你可得管一管了,你這回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你再不辦,我們村裏的人也只好跟他們拼命了……”老荒拍打溜溜,哭得像個女人。
“這話我信。這話你説了至少也有個七八十來次了吧?不過這回我是要辦的。我是要辦的。”
小白隨溜溜説了一句:“你是要辦的。”
“對,”溜溜斜眼瞟了一眼小白:“我是要辦地。嗯,這是一點不差地。那些傢伙用不了多久就要倒黴地、我們就要勝利地、誰來講情也是沒用地、事情就要水落石出地!”這傢伙一連用了許多“地”,讓我覺得起碼是蠻有趣。這是個有趣的混蛋。我在小白耳邊講了這句話。溜溜立刻對老荒説:
“你得管管他們啊,他倆老要小聲嘀咕,這可不行!這不禮貓地!”
老荒大聲衝我們叫起來:“大聲大聲,小聲嘀咕,這可不行!這不禮貓地!”
我和小白都笑了。兩個人都把“禮貌”叫成了“禮貓”。
溜溜想起了什麼,紅着眼圈對老荒説:“趕明天或者夜裏,我得跟你女兒拉一拉了——上次俺倆剛拉了幾句,就讓你那個不懂事的女婿攪了堂!你閨女倒是通情達理的人,你女婿呢,哼,不是我揭你的短——你家怎麼找了這麼個不像樣子的東西呢?嗯?”
老荒咬着牙:“誰説不是呢!這小子正經欠揍了。不過你跟我閨女也就別拉了,她一個鄉下婆娘什麼見識也沒有,身子又不好,病着呢,三先生看着呢。”
溜溜拍頭:“哦,病着呢,你看我就忘了這一截!行,還是找別人吧。不過我記得上次和她拉得不錯,她是個胖乎乎的姑娘,嘴頭子火辣辣的——村姑性格嘛!”
“瞧你誇她,她聽了還不知要恣成什麼呢!”老荒眯着眼看溜溜。
“喂,該你倆好好説説了,你倆一直這麼聽着,酒也不喝——哪個單位的?”溜溜突然想起了我和小白,指着我們問。
老荒接過他的話頭:“我早就介紹了嘛。他們都是*分子,和你一樣,會弄這個,”他比劃了一下寫字的樣子,“他們聽説你來了,歡喜啊,這不,就跑着趕着來會你了。”
“嗯,是這樣啊。知道我的大名嗎?”溜溜伸出大拇指比劃他自己。
小白説:“你是這一帶的名人嘛,怎麼能沒聽説?”
“你呢?”溜溜又指着我。
我説:“如雷貫耳。”
3
溜溜一直在這裏待了兩天,兩天裏並非總是待在村裏,而是四處轉悠,那輛高級轎車在街巷裏鑽進鑽出,不停地按着高音喇叭。他夜間不知在哪兒睡覺,半上午才開着車進村。在村頭巷尾都有人盯着他的車看。紅臉老健目送車子走遠,問村頭老荒:“這小兔崽子胡竄什麼?”老荒説:“他的事多了。他來一趟要辦多少事,上城下縣的,找多少人、調查多少事,能顧上咱村也就不錯了。”“可我見他在咱村小學校賴着不走,纏磨女教師呢!”老荒搖頭:“她們個個跟他都熟,有什麼好纏的?你是説那個新來的女教師?”
他們説話時,葦子正和我們站在一旁,這會兒插嘴説:“他拉上人家出去兩回了,你沒看見?人家要在咱村裏出了事,你這個當村頭的吃不了兜着走。”
老荒火暴暴地望過來:“我他媽管得了他們的事兒?教育界和新聞界的事兒,也是咱該管的?”
“是你招來這麼個物件!人家會説是你和他打了勾聯手……”葦子説。
小白想笑還沒笑出來,老荒就大怒起來:“我揍死你嘴上沒鎖!我能和他勾聯什麼?那種事也是我去勾聯的?反了你了,啊呀反了你了!”老荒拤着腰,臉上流汗大口喘息,人惱怒成這樣,我們還是第一次見。葦子往旁一躲,老荒更起勁了,斜着膀子衝過去。我們幾個趕緊把他架住了。
老健拉上喋喋不休的老荒走了。葦子盯着岳父的背影説:“等着看吧,他早晚得被那個長毛鬼給禍害了。我集團裏有不少朋友,溜溜的事瞞不了他們——這傢伙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小白問:“怎麼回事?”
“他那車子、錢,都是兩頭騙來的!”
“兩頭騙?”
葦子點頭:“就是。他聽説哪裏有村子鬧事就往哪裏跑,一頭扎到村子裏,吵吵嚷嚷的,説要從頭調查、寫內參。集團和礦上的人一聽就慌了,找到他説千萬不能這樣幹,他裝作不聽。他鑽進車裏走開的時候,這邊就專門派人跟上他,從半路、有時還要從京城攔住他哩,幹什麼?拿出大把的票子塞給他!你想想他掙錢多容易,他每年裏都要來這一圍遭轉上兩趟,每一回口袋裏都鼓鼓的,車廂裏裝滿了東西!”
小白點頭:“溜溜這種人可不少見。他們就是吃這碗飯的。真要為老百姓説話,那説就是了,幹嗎事情沒辦就喊得山響?就為了讓另一邊的人聽見,因為那些人有錢!溜溜這一夥發的是什麼財啊,他們乾的是天底下最傷天害理的事!”
葦子説:“溜溜這個狗東西什麼都要,上一次他在老會計家裏看見了一個古物,是人家祖傳下來的,硬要拿走,人家不幹,他就扔下了二百塊錢,等於明搶。還有一回半夜鑽到小學校裏,裝醉往女教師屋裏拱,人家屋裏兩個人,都看見他耷拉着褲子進來了……那一回我聽説了,第二天想揪住他一頭長毛往死裏打,被我岳父硬是攔住了。岳父後來問了他,他説哪裏呀,不過是喝多了酒再加上黑燈瞎火的,摸錯了廁所。你倆聽聽,他以為人家大閨女宿舍是隨便撒尿的地方哩!我岳父就信他這一套!”
正説着一輛淺藍色轎車從不遠處開過去,是溜溜。我們都看清車裏還有一個人,是女的。車子在街上沒有停,而是一直往小學校那兒開去了。葦子盯住説:“錯不了,他又拉着人家進城了,其實沒安好心。這傢伙在鄉下什麼都不怕,他太小看咱這地方了。等着吧,等着看我怎麼收拾他。”
這天下午老荒找到我和小白,説人家記者眼看就要回去了,走前想和我們幾個座談座談哩,全面研究一下情況,也想聽聽我們的意見。我看看小白,小白説:“那當然好啊,那就座談吧。”
村委辦公室的幾張白木桌上擺了些桃子,還有茶。一個戴白套袖的女人正忙着擦桌子、倒茶。溜溜跟這個女人很熟了,叫着她的小名開玩笑:“‘蔫兒’,想叔叔不?”對方紅着臉擦桌子:“俺不想!”“這麼長日子也不想?”“就不想!”溜溜笑了,轉向我們:“鄉下姑娘,刀子嘴豆腐心,想死也不説。咱們座談吧。”
我不知跟這樣的人有什麼好説的,瞧他裝模作樣掏出了一個筆記本,放在自己面前。我早想刺他一下,這會兒開口就問:“你在這兒很熟了,比我們熟得多。你答應老鄉的事幾年都沒有做成,村子已經變成了這樣,你大概是在逗他們玩吧?”
溜溜一愣:“逗玩?那些集團的人嚇得屁滾尿流,這也是逗玩?”
小白哼一聲:“屁滾尿流以後呢?”
“以後,以後就是……”溜溜舌頭開始打結。
“以後就是集團的人塞給你錢,把你買通了是吧!”小白冷冷一句。
“嗯?什麼意思?”溜溜回頭看老荒。
小白伸手指住他的腦門:“你是兩頭通吃的那種人!你要小心!”
溜溜拍桌子,跺腳,看着老荒:“要不是、要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我饒得了他們?他們敢對我這樣説話,真是欺人太甚……”
“兩個*分子,好生説話啊!都是*分子,怎麼不能好生説話呢?”老荒站起來規勸,很為難的樣子。
我告訴老荒:“你的心太軟太實了。他這樣的騙術其實並不高明,卻能讓你一再上當。從今以後就讓他遠離這個村子吧——也順便告訴周圍的村子,要像養雞户提防黃鼠狼一樣提防他這一類人!”
“你是黃鼠狼!你是黃鼠狼!”溜溜叫着,身子往上一躥一躥。
老荒嘴裏發出了哭腔:“老天,早知道是這樣,座什麼談哪!好生生的事兒就這麼給攪了席,完了,完了,這事兒今後看麻煩了……”
4
我和小白都以為經過了一場座談,溜溜會馬上走掉,可是想不到他的車子還是在村子裏出現過兩次。“這個人的臉皮可真厚!這個人根本就不要臉!”小白生氣了。我説:“他們有什麼自尊?騙子嘛,還講什麼臉皮。”
有一次溜溜的汽車再次從小學校那兒拐出來,這讓我們明白他留戀的是什麼。我們都替那個新來的女教師擔心了。
老荒找到我們説:“這一下壞了,溜溜火氣大了!”
“他有什麼火氣?”我問。
“他説如果村子不把你倆趕走,咱村的事他是不管了。”
小白笑了:“那最好不過。我們那天不是説了嘛,讓他快些滾蛋。那最好不過。”
老荒嘆氣:“唉,他要使上反勁怎麼辦?”
“什麼反勁?”
“他要站到集團一邊,咱不就更沒好日子過了嗎?”
小白用商量的口氣對我説:“老寧,咱讓老荒這麼犯愁,還不如自己走開得了。人家溜溜不來村裏了,村頭作大難了,咱還是知趣些更好,咱們走開吧?”
老荒一個勁兒擺手:“別價別價,我不是那個意思。再説你們都是老健的左膀右臂,老天,我要把你們趕開,老健還不要吃了我啊!”
“那你説怎麼辦?”小白問。
“我的意思嘛,是説……嗯,這麼着,你們別管溜溜的事,溜溜也不管你們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朋友,這樣總行了吧?”
“這樣不行,”小白皺着眉頭,“這樣非壞事不可——想想吧,我們正合計大事兒,有個賊頭鼠腦的傢伙在村裏村外亂竄,最後咱們非得遭殃不可。這是早晚的事,老荒,我們是認真説的,你得好好提防他了,這人是個大禍害!你聽明白了沒有?”
老荒低頭沉思,咬咬嘴唇,搖搖頭,走開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説:“一物降一物,他就是迷信溜溜,你等着看吧。”
“我明白。這村裏不止一個人能趕走溜溜。”
“誰?老健能,老冬子不得病也能;對,葦子最合適。”
“不把他趕走,到了那一天一準壞事。這得跟葦子説説了。”
我們兩人正想着怎麼跟葦子説,沒想到兩天後葦子自己就把事情辦好了。
那天葦子正在芋頭地裏澆水,一抬頭看見汽車從村口拐進來了。這車子開得不穩,一抖三扭的。天快黑了,有霧,汽車裏的人顯然沒看見這邊的人,車子開到很近處竟停了下來。葦子倚在柳樹上看着停下的汽車,認出是溜溜。他捲了支煙點上,慢慢看。好像車裏有兩個人在折騰,但看不清。葦子蹲下來吸煙。這樣過去大約有十來分鐘,車門嘭一下頂開了。
衝下一個女的,葦子一看就認出是小學校新來的女教師,她頭髮顯然被抓亂了,脖子上的圍巾也快扯掉了,一下車就大口喘氣。她回頭看看車裏的人,氣沖沖往前走去。車上很快下來了一個披頭散髮的人,正是溜溜。溜溜這會兒眼珠快瞪出來了,踉踉蹌蹌往前跟,嘴裏説:“我就要離開了,就這一天半天的事兒了,你回頭再想找我也找不見!”
女教師一聲不應往前,步子加快了。
溜溜攔住了她。她繞開他。他再次攔住她。
女教師憤憤的目光盯住溜溜時,葦子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鐵鍁往地上一插,煙蒂一拋,幾步跨了過去。
溜溜聽到聲音,一回身看見葦子,對他説:“還不快些迴避!”
葦子不吱聲,站在了溜溜和女教師之間,面對着溜溜。
“還不快些迴避……”
葦子咬了一會兒牙關,突然飛快出手,只一下就扼住了他的脖子。葦子好像再也不想鬆手了。
女教師哭了:“您大哥饒了他吧,快啊,他臉都白了……”
葦子又用了幾下力,這才鬆開。
溜溜躺在地上,身上沾滿了土末。這樣躺了足有十幾分鍾,一雙凹眼慢慢睜開了。他一個一個瞄着,看過了葦子又看女教師,最後死盯住葦子不放。
葦子再次朝他伸出手去,他嚇得兩手一舉,腿也拳了。女教師按住了葦子的手。
溜溜爬進車裏。車子艱難喘息着。
葦子想起了什麼,從乾涸的水道邊撿起一塊大石頭,費力地舉過頭頂,然後轟嗵一聲砸在了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