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誰也想不到有這樣一些角落:一個小四合院,莫名其妙的“人才交流中心”,像水蛭一樣吸附在它龐大軀體上的“營養協會”;想不到黃科長和小冷,他們日夜勞碌的“事業”,以及他那本誰也不需要的“自傳”、他和朋友們煞有介事的勤奮工作。
這裏原來是如此有趣,這裏對我不僅頗為新鮮,而且還有探險般的快樂……
可惜往昔的朋友終於沒有放過我。陽子一次次到我的辦公室來,偶爾還要領一兩個人。黃科長開始注意到了,露出不悦的神色。小冷察覺了我的不安。大概因為陽子的緣故吧,她對他們的態度總算是友好的。
靜思庵主是我們這裏的常客,我們彼此瞭解得越來越多。我發現這是一個淺薄的好人。他大多數時間都在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做一些令人發笑的事情,對黃科長忠誠得可怕。
有一次庵主説:“我這個人平生追求的只是一個‘雅’字。”
小冷在一旁反問:“那你怎麼不結領帶呀?怎麼不印些名片呀?”
靜思庵主的回答只有一個字:“俗。”
我曾向小冷打聽:“他為什麼叫‘靜思庵主’?”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在西郊,就是他的老家,他有一座小草房子,現在沒人住。他一有空閒就領一些朋友回去待幾天。他給那個小草屋取名‘靜思庵’,還常常躲在庵裏寫字畫畫兒,落款都是‘靜思庵’。”
我笑了。
“靜思庵主和黃科長是忘年交,他們好像一個人似的。有一段吃住都不分哩。黃科長也到‘靜思庵’住過,還給它題過很多字。庵主這個人不壞,長了你就知道了。他是一個好人。”
“一個好人……”
不過他留那個大背頭,以及那副奇怪神氣,無論如何也讓我喜歡不起來。當然這極有可能是一個與人為善的、勤奮的、助人為樂的人。我知道他與黃科長在一起討論最多的就是那本自傳、養生學和書法繪畫等。他們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有一次我到黃科長辦公室,靜思庵主也在,他見了我就把桌子上的一份材料挪到一本雜誌下面。可是黃科長立刻把雜誌挪開説:“寧同志又不是外人,他是我們協會的人,看看不妨。”
原來那沓紙的題目是:“保持年輕貌美的五千年秘方”。
黃科長説:“這不過是寫着玩玩。如果首長喜歡,就給他提供個參考,也可以作為我將來出版‘自傳’的附錄部分。”
靜思庵主附和:“就是就是。”
接下去的談話就大多集中在營養保健方面。這時我突然想到這兒畢竟是一個“營養協會”,我們談的是正事。令我驚訝的是他們在這方面果然具有淵博的知識。我想自己這輩子也沒法達到他們的境界。他們交談時互相補充,觀點一致,態度和藹,偶爾也會有小小的爭執。比如説他們議論起“佛跳牆”——剛開始我還以為這是一則見聞錄或一幅畫的題目,後來才知道是一道名菜。據説它營養超羣,強精效果極佳,所用材料都是一些海珍和中藥——乾貝、鮑魚、海蔘、魚翅和雞鴨之類。關於這些材料怎樣製作簡直要花費一個晚上才能記個大概,程序複雜,繁瑣到不可思議。可是他們二人竟然可以敍説得纖毫不亂。最後的爭執源於有光補充的幾句話。他説:
“當一切都放在小碗中,加上鹽和胡椒蒸好後,最好再放兩片金華火腿,那樣營養和味道就會平添二成。”
黃科長大不以為然:“金華火腿不行。”
有光進一步解釋:“金華火腿也可以切成絲狀。”
“金華火腿不行。”
靜思庵主搓着手,只不搭腔。這樣停了約有十幾分鍾,他們又像往常一樣微笑着繼續討論了。接着他們又談到了具有強心效果的燕窩、可以增進食慾的皮蛋粥。説起燕窩的做法,黃科長常常要説“取一人份”如何如何。我問“一人份”是什麼意思?有光解釋“一人份”花了好長時間,最後黃科長都不耐煩了,伸出胖胖的小手擺動着。那時我才發現:他戴了一個明晃晃的玉石戒指。
就是這一天,黃科長把抄得整整齊齊的一沓稿子移到我面前説:“這就是我的‘自傳’了,改來改去大致就是這個樣子了。交出版社之前,希望你能看一遍。”
我把這沓稿子接在手裏:“正好學習學習。”
一句説完,屋裏靜得很。一抬頭看到了黃科長冷冷的臉色。他的眼睛緊緊注視我手中的稿子,鼻子裏“吭”了一聲。
“你先帶回吧。手要勤,看到有毛病的地方就用筆畫一道。”
“這怎麼可以呢?這麼整齊的稿子。”
有光在一旁説:“不礙事,不礙事,你按黃老的意思做就是。”
我仍然不太明白。我把稿子抱回了辦公室。靜思庵主緊隨進來,發出了鄭重的約請,説他的很多朋友都想認識我。不知怎麼,我覺得這次真是沒法拒絕了。
“走吧走吧,他們都是好人,都很想見見你,好多人知道你呢。”
這反倒使我有點膽怯了。
2
我被靜思庵主領到了城裏的家,而非西郊那處“靜思庵”。這是一套公寓房,一共兩間,有小小的廚房和門廳改做的客廳。他愛人不在,大概他招待朋友的時候故意把她支開了。我們先到,一會兒就陸續有人來了,不長的時間小客廳裏就坐滿了七八位。我馬上發現,這些人的神氣都多少有些怪里怪氣的。有的目光尖利看着前面——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他在注視茶几上的一隻杯子。有人似乎心不在焉,可又專注得很;還有人明明是對你説話,可目光非要執拗地盯住一旁不可;有的人口吃;有的人説起話來大仰着臉,像在背誦書本。不過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至少酷愛一兩門學問。有的像靜思庵主一樣愛書法,愛繪畫,愛雕刻,愛文房四寶;有的是收藏家,竟然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裏專心收藏火柴盒,據説已將各種各樣的火柴盒裝滿了四大木箱;還有的在收集各種各樣的酒瓶——桌上擺的那個方方的酒瓶正是他今天要取走的;有一個瘦瘦的眼睛下方有一顆黑痣的人面色冷峻,一直不語,最後在有光的一再催促下才算開口——他伸出手指了我一下,嗓音艱澀:“你應該讀一下《史記》。”
“為什麼?”
“讀一下《史記》。”他重複説。
他的目光讓我害怕。我看看靜思庵主,看看旁邊的人。旁邊的人正和靜思庵主説着什麼。
大家開始喝酒,分頭交談。我覺得他們似乎是各説各的,互不相擾。後來不知為什麼竟然異口同聲罵起了教授。不是罵某一位教授,而是罵所有的教授。他們共同的觀點就是:那些人都是白吃飯的傢伙。我有點不能同意,但又不想惹惱他們,儘可能把握説話的分寸:
“我們還是應該尊重學有專長的人。”
那個專門收集火柴盒的人“呸”了一聲:
“什麼‘學有專長’?無非是些陽痿的物件!”
我不再講話,一直捱到這次聚會結束。我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開了有光的家。有光出來送我,我説:
“我一個人走吧。”
第二天上班時,黃科長笑吟吟的:“聽説你們昨晚的聚會不錯呀?”
“不錯!”
黃科長低下頭:“有光這人擇友甚嚴哪。”
“擇友甚嚴。”
“你該經常和他們探討一些問題,多一些來往,這會有大收益的。”
我很快回到了自己那間耳房,把門合上。我想閉上眼睛安歇一會兒,可是小冷又追進門來。她説:“老師兒,你可不能扔下我的事情不管哪。找到那個老畫家了嗎?”
還沒等我回答,黃科長又進來了。小冷馬上笑着轉了話題。黃科長看看小冷,目光有些警覺。小冷一出門黃科長就問:
“開始看我的手稿了嗎?”
“很快就開始。不過這幾天事情很多……”
“唔,抓緊時間吧,”他撓撓頭,“這部‘自傳’一般人是不能看的。你知道看的人多了,會有盜版之類的問題,那樣正式出版也就沒有多少意思了。”
我看看擺在旁邊的那沓書稿:“它不過有四五萬字吧?要出版恐怕太薄。”
“有的只寫了個大概,我要讓助手把它擴展一下,搞成二三十萬字。”
我吃了一驚:“那工作量將是很大的啊!”
“不大,不算大;主要的精神都有了。你看看就知道。你知道著書一事不易啊,要千錘百煉。”
從他的話中我才知道,原來不僅是靜思庵主,還有他身邊的一夥朋友也都看過了。據説他們提了許多至關重要的問題,一些建設性意見。
這天下午,靜思庵主和他的幾個好友又到我的辦公室來了。他們在屋裏走來走去,一會兒跺腳,一會兒拍桌子,激動起來口沫橫飛。那個建議我讀一遍《史記》的人緊緊攥住我的手:
“多麼好啊,多麼重要啊。我們終於認識了……這是一個‘沙龍’。”
一直到下班的時間,他們還是遲遲不肯離去。黃科長和小冷讓大家都不要走,就在這裏吃晚飯。庵主帶頭喊着:“那當然!”
庵主手搭我的肩膀,讓我留下。我藉口家裏有事情,堅持要走——出門時聽見黃科長在身後説:
“你們看他老婆管得多緊,這還搞什麼事業!”
一片噓聲。
我快着步子逃開了。
後來上班就不得安寧了。陽子和其他朋友偶然一顧,可靜思庵主那一夥卻要頻頻出入。有時找我,有時只和黃科長神聊。我這兒如果剩下一點時間就要被小冷佔去。她還是掛記那幾只“蝦”,神情沮喪。據她説,她的弟弟已經非常危險了,而靜思庵主好像對這事兒漠不關心。“實在不行就要求黃科長了:那時候什麼事情都糟了。”我煩得要命。後來我不得不對黃科長提出:我已經沒法正常工作了,特別是沒法看你的自傳了。這裏連起碼的安靜都沒有。
黃科長沉思不語。我知道對方最掛念的不是我的那份安靜,而是其他。我提出來:能否在上班時間禁止那些無關緊要的來訪者呢?黃科長想了想,點頭又搖頭。他説:“靜思庵主會不高興的。這樣吧,我們商量商量看。”
兩天後,黃科長對我説:“你帶上我的自傳到‘靜思庵’去躲幾天怎麼樣?”
我想着那個遠在西郊的小草屋。它給我一種神秘感。我説:“我可以在那裏集中時間工作。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就是別再讓人打擾我,並替我保密。我真的要躲藏一段。”
黃科長大笑:“那當然啦。”
他笑過之後又添一句:“不過對有光可不能保密,他是庵主嘛,是他的‘靜思庵’嘛。”
“但他不能領那夥朋友去。”
黃科長一拍大腿:“可以!”
這天回家我對梅子説:“領導安排我到一個地方去搞研究,可能要待些天再回來。那個地方很安靜。”
梅子聽説是領導的安排,也就欣然同意。我開始準備洗漱用具和隨身攜帶的東西。屋子的角落就放着我出差的背囊。那個帆布背囊提在手裏有一種熱乎乎的灼熱感。我明白:我的背囊在這個角落沉睡的時間可真夠長的了。多麼好的背囊啊。我把它提在手裏,覺得它激動得微微顫抖……
梅子問:“需要多長時間?”
“這要看工作進度了。也許要拖一段時間。不過我會經常回來的,反正就在西郊。”
第二天我還沒走,庵主和他的一兩個朋友竟追到我家裏來了。他見面就説:“我們到你辦公室找了,才知道你沒有上班。”
他們很隨便地坐在長沙發上,蹺着二郎腿,自己倒水添茶……
庵主説:“黃科長給我講了。”
我用眼睛示意: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一旁的朋友。庵主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忙説:“那當然,那當然,你不要擔心,我會守口如瓶。”
我正擔心他這些話朋友們能不能聽懂,庵主已在連連擺擺手:“咳,你太不瞭解我們了!”
是啊,但我只想馬上躲開。
3
我一直覺得:人面向不同的方位會有不同的感覺。這也許因人而異,比如對我來説,西邊總是有一種蒼茫無定感。這種感覺的緣由不得而知。平常所説的“上西天”、“西天取經”等等,也都給人這種蒼涼神秘的感受。難道這些説法僅僅與我的感受在暗中產生了吻合嗎?還有,我記得童年生活過的地方——大李子樹和小茅屋的西邊就是一座又一座沙丘鏈,是叢林。再往西是蘆青河。跨過蘆青河就要進入蒼蒼茫茫的一片了。在那兒,灤河和蘆青河由於歷史上的一次又一次易道,形成了辮形河流,組合起復雜多變的一個水系網絡。一片沼澤之上,一望無際的蒲葦藴含了難以窮盡的秘密。那兒有一處又一處沙堡島,它們是在一次次海浪和沙岸的作用下形成的一些與陸地相對隔絕的沙洲,同樣被密密的蘆葦所包裹……
眼下我去的地方就是這座蜂巢一樣的城市的西郊。我把背囊裝得滿滿的,帶上了各種各樣旅行用的東西,比如小鐵鍋子和米袋等等。
我知道背囊重一點總是好的。這既是一個旅行常識,也是自己的一種習慣——只要一離家就把背囊裝滿。我馱着一個大背囊多麼可笑。可我覺得這種沉重靠在脊背上有一種非常踏實的感覺。這些年裏我就是揹着它,蹽開兩條長腿走來走去的。對於我的長路,梅子和岳父一家早已習慣了。他們無可奈何,只説我是一個“野蹄子”、“野腳”。平日裏我跟梅子講了很多父親的故事:他從南到北的跋涉、他與那個海邊小城的故事、他與爭奪海港的幾次激烈戰鬥的關係;他還是幾次有名戰事的組織者。當然,他後來遭受了厄運。可是這一切不幸絕不能歸結於他的奔走和流浪。如果沒有這些經歷,他或許會成為一個更加不幸的人——平庸的、默默無聞的人。而父親在那一周遭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那麼多人至今都在懷念他……
梅子常説我和父親有點相像。我拒絕她這樣講。
因為我在心底裏害怕,害怕父親那樣的命運。
“靜思庵”地處西郊的一個小村,本來是極為安靜的,後來由於城市不斷擴張,已經把這個村莊擁在其中了。好在四周仍能看到原來的輪廓,原有的街巷和低矮的房屋大部分保持完好。街道上儘管有些熱鬧了,但仍然時不時讓人想起原野上的那些淳樸小村。所謂“靜思庵”就是這片低矮茅屋中的一座。這些年來不少茅屋都換上瓦頂,但這一座還保留着原來的面貌,茅頂已被雨水染得發黑。一個小小的院落,院門的粗木條被雨水洗白了。院內有一棵可愛的石榴,樹下是一片春草。
看得出庵主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室內倒還潔淨,只有小小的三間。最大的一間在西面,裏面有一張小桌,兩把藤椅,一個小小的書架。有光喜歡的那些蹩腳書法和繪畫整整懸了一牆。“靜思庵”三個大字刻在一塊棕色木板上,掛在茅屋正中。中間是最小的一間,放了幾隻沒有上漆的白木凳,權作會客室。最東邊的一間又小又髒,油膩膩的,裏面有一個小灶,這是庵主和朋友自炊的地方。炊間擺了大小一溜瓦罐和瓷壇,逐一掀開蓋子看看,裏面有綠豆、豇豆、米麪和乾菜之類。我心中一陣感激:庵主是一個多麼會生活的有心人!在這裏住上一輩子大概也不會煩膩,濃濃的村野氣讓人沉醉。自從踏進庵內的那一刻,我的心就靜下來了。
庵主把我送到這裏,囑咐了幾句就走開了。
我成了暫時的“靜思庵主”。我在寬敞的西間待了一會兒,又走到院子裏。由於圍了一個小院,這裏什麼嘈雜都沒有,只偶爾聽到一兩聲鳥鳴。我覺得奇怪的是,這個空無一人的小茅屋怎麼沒人光顧?比如説那些流浪漢,那些善於在夜間搞點什麼的人,為什麼不打它的主意呢?肯定是村裏有人經管。因為我發現牀上的被子好像按時曬過。這説明有人在料理這兒的一切。院子裏還有一個手扳壓水井。有了水,一切也就方便了。我按了按,發現壓水井的手柄並不沉重,只幾下,清清的水流就湧出來,然後順着一個小水道往前,流入了靠近院牆的小花圃和石榴樹下。
我在心裏羨慕有光:從鬧市乘車到這兒不過一個多小時,位置再好也沒有了。這是一個鬧中取靜的佳處,在這裏,一個人可以讀書,可以沉入幽思遐想。
我覺得自己長時間以來的奔波、到處的行走,除了那種説不清的原因以外,再就是要躲避一種喧鬧和紛亂,一種可怕的磨損和追逐。躲避,沒完沒了的躲避,人的一生就是這樣度過——那個平原的小茅屋只是我的人生驛站。
我在想乖巧的“靜思庵主”怎樣擁有了這個地方。這裏可能是他的祖居地,他在這裏出生,爾後走進鬧市。
我的出生地是東部半島,是靠近大海的那片海灘,是蘆青河流經的那片瀉湖平原。
在那兒,我們一家也曾經擁有這樣的一座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