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窪狸鎮變得燈火輝煌了。鎮上人驚喜異常,開始用另一副眼光去看李知常了。以前大家見到這個腰上掛了電工刀子的小夥子,就訕笑着互相盯一眼。有人感嘆道:“到底是老李家的人啊!”那沒有説出的意思誰都能明白:老李家就是出這號的人。多少年來這個家族簡直成了邪僻古怪的代名詞,讓人不好理解,功過難評。遠的不講,近幾十年里老李家就出過老和尚李玄通、給資本家開機器的李其生,如今又有個李知常。安裝電燈的日子裏,李知常面部掛着灰塵,頭髮老長,在鎮子裏急匆匆地來去,鼻尖上永遠有幾顆汗粒。常和他走在一起的還有勘探隊的李技術員、老隋家的那個老浪蕩鬼隋不召。有人説李知常為了討好隋含章,一口氣給她的屋子安裝了兩個電燈;另有人跑去看了,回來證明純屬謠傳。不過李知常沒有給精神失常的父親安裝電燈倒是真的,有人看見李其生悲哀地走上街頭,手指一個路燈罵起兒子來鎮上人看着忙忙碌碌的李知常,不由得在心裏對照當年的李其生。那時候李其生剛從資本家的機器屋子裏鑽出來,已經很不光彩,就拚命地用汗水去洗刷自己。他為了完成農業社交給的任務,有時多少天不願回家。他的老伴生前曾流着淚對本家侄子李玉明哭訴,説他們老李家就出這樣的怪人哪,誰跟了老李家的人做了媳婦,就得打譜過這種不死不活的日子──老公公李玄通跑到山裏鬧玄;男人李其生生不逢時,要不也難説就不是和尚(如今還不和出家人一樣?),她説自己像寡婦,李知常像孤兒。李玉明只得陪着她難過那真是個着了魔的年代,直到今天,鎮上人對那一切還記憶猶新。
據報上登,那一年全國的高級社已經發展成了一個巨數:四十八萬八千多個。一個高級社平均有二百零六個農户,那麼全國有一億零五十二萬八千多個農户是高級社裏的人了。這佔了全國總數的百分之八十三。李其生就是這一年從東北迴來做了社裏人的。他給資本家開機器,窪狸鎮人為了方便起見,就喊他“資本家”。這當然也反映了鎮上人遇事不求甚解的老毛病。他回來不久,國家給全國的農業社供應了一百零四萬部耕地用的雙輪雙鏵犁,高頂街農業社也分得了一個。大家當天就把這個耕地的機器拴上兩匹馬,拉到了田野裏。馬一走,那上面的兩個輪子果然轉動起來。它上面有幾個粗糙的手搖柄,任何人都不敢扳動。鏵輪滾動,吱吱的聲音招來了很多人。可是大家都發現了它致命的弱點:犁鏵並不入土。失望中有人想起了見過大世面的駛船人隋不召,就去將他喊了來。他瞪圓了小灰眼珠,端量了一會兒,指着一個手搖柄對大家説:“那是舵。”接着就去扳。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咯登”一聲,然後雙輪迅速停住,兩個犁鏵深深地扎入土中。兩匹馬雙蹄騰空,痛苦地長嘯一聲。這時高頂街的老頭兒、四爺爺趙炳邁前一步喝住了兩匹馬,鎮長周子夫有些氣惱地輕輕推開了隋不召。李其生不愧是開過大機器的人,他走到這架“耕地機”跟前,毫不猶豫地直接搖動那幾個手搖柄,同時吆喝牲口。雙輪滾動如初,雙鏵翻起油黑的泥浪。眾人齊聲喝彩,周子夫興奮地當胸打了李其生一拳説:“還是資本家有辦法!”
李其生歸來不久就贏得了全鎮人的信任,與隋不召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雙鏵犁滾動而去,一羣人也隨之而去時,原地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兩個人互相注視。隋不召先一步走上前去,握住李其生的手説:“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這樣的人以前鎮上還沒有。我服氣你了。你今後必定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懂些機器,不過我是一直在水上過活的人,一落到地上就顯得不中用了。以後咱多幫襯。”他説着,久久不願鬆手。李其生激動地感嘆:“啊!啊!嗯!嗯!”他們從此結成朋友。
隨着雙鏵犁的誕生,漸漸很多事情都變得讓人耳目一新了。這也是個用數碼錶達一切的年代,報上一刻不停地公佈着一個個巨數,窪狸鎮人的心身全被密密麻麻的數碼所佔據。一個遙遠的乾旱的山村裏大解旱圍,一個月打出了四百四十六眼水井。一個鄉的土地畝產六十六萬斤地瓜零四千二百一十六斤黃豆:具體方法是播種後一百三十二天的早晨澆人糞尿五千三百六十四勺,合二百五十五桶;處暑的當天再撒幹灰一百六十四斤。鎮上文書每天都忙着記錄這些數字。植物、器具、動物,無一不是用數碼錶達的。某村貧農老社員王大貴反覆試驗三千六百一十二次,製成了酒糟新式混合飼料,八十三斤的豬食用這種飼料四十一天,可長成一百九十二斤至二百三十斤不等。由於一切都用數碼錶達,書報上漸漸都是阿拉伯數碼,所以隋不召推斷至多兩年就會廢除漢字。他的這個推斷兩年之後自然又成笑柄。但數碼的確日益發展,後來播種計劃也數碼化了。省裏領導連夜開會,決定地瓜每畝必須種六千三百四十多株;玉米每畝必須種四千五百至八千六百三十棵;豆子必須播下四萬八千九百七十多粒。數碼印成了紅的顏色,印在了省報上。開始人們都不明白為什麼數碼還要印成紅的?後來才知道那可是一個了不起的先兆。那是血的顏色,它預言了圍繞着這些數碼會出人命。播麥子時,一個扶了一輩子耬的老頭見按數碼耬下的地塊裏,麥苗成團,密如牛毛,臉色立刻變了。老頭子問四爺爺,四爺爺陰沉着臉説你問鎮上領導去。老頭子果然去問了,結果被呵斥了一頓,指示他必須執行數碼。老頭子流着淚播種,最後實在忍不下,偷偷將多餘的半麻袋麥種傾入水井。誰知這被民兵發覺了,老頭子立即被綁到了鎮上。後來又轉到高頂街的一個小屋子裏,拳打腳踢一夜才放掉。老頭子羞愧難當,一夜一夜在田野上游晃。後來,人們在他傾倒麥種的水井裏發現了他的屍體。鎮上的人自此明白為什麼報上的數碼要印成紅的。
巨大的數碼報上終於排不下,鎮上就在高土堆上紮起一個高高的木架,有人每天早晚到架頂上呼報數字。一個農業社畝產小麥三千四百五十二斤,計劃明年畝產八千六百斤;可是另一個農業社報出嶄新的數碼:他們的小麥已經畝產八千七百一十二斤,超過了別人的計劃一百一十二斤,放了小麥衞星。全省有八百八十多個農業社前去參觀,其中有三百多個社當場表態要超過他們。另有幾個社畝產仍停留在一千斤左右,省市縣研究決定拔他們的“白旗”,撤掉該社領導,展開羣眾大辯論。有的地方已製成無領無袖的黑布小背心,專給那些畝產低於六千斤的社領導穿用。鎮長周子夫對窪狸鎮提出了一個口號:畝產穀子兩萬、玉米兩萬、地瓜三十四萬。四爺爺趙炳説:“這很容易。”第二年高頂街的玉米果然畝產兩萬一千斤。鎮長周子夫親自來高頂街開大會,給趙炳掛了花,並説:“快向省委報喜!”不久,“兩萬一千”這個數碼赫然印上了省報。由於這個數碼是從窪狸鎮上報的,所以鎮委花錢購買了印有數碼的報紙一萬五千張。於是所有鎮上人都呆呆地盯着這個數碼,默默不語:這個巨大的數碼是紅的!
窪狸鎮人一連幾天鬱郁不快,他們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事情會尾隨那個紅色的數碼而來。大家都沉默不語,要説話也只是相互看一眼。這情形很像老廟剛剛燒掉的那些日子。
大家不安地期待着,不久事情終於發生了。窪狸鎮由於報出了那個數碼,自此不得安生。那個早晨,一批又一批參觀玉米的人來到了。鎮長周子夫向參觀的人親自解説,頭上還戴了一頂麥稈編的小草帽。鎮上人當然早有準備,人們扶着那些玉米秸子立在路邊,讓參觀的人從中走過。每棵玉米都結了十幾個棒子,引得外地人張嘴嘖舌。他們開始還以為這是奇特的品種,後來才知道不過是普通的玉米。有人一邊參觀一邊自問自答:“照這樣下去,三年二載就到了共產主義了。”“傻話連篇,怎麼還用得了那麼長時間?不用!不用!”周子夫向大家介紹説:“一般講來,玉米都是結一個棒子,或者是一大一小兩個棒子。為什麼這些玉米結了十幾個大棒子呢?這是因為高舉了革命的紅旗。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高頂街的趙炳同志計劃明年畝產三萬斤玉米!”所有人都鼓起掌來,用眼睛尋找趙炳──三十多歲的趙炳並未被掌聲所動,這時睜圓了那雙閃亮的眼睛掃視着路兩旁扶着玉米棵子的社員。正這時李其生搖晃着手裏的玉米棵叫起來,説他看出了手裏這棵玉米的毛病:所有的棒子都是從玉米皮裏面用細繩兒捆上的!人們聽了先是一怔,接上圍攏過去。周子夫用手推開眾人,手指在李其生的鼻子上對大家説:“這個人是東北迴來的資產階級!”趙炳笑着走到周子夫跟前,説:“周鎮長,你也犯不上跟個瘋子認真。這傢伙又犯了瘋病了。都怪我,人手不夠就把他喊來了”李其生指着玉米秸上的十幾個棒子嚷:“我是瘋子?”趙炳二話不説,伸開碗口粗的胳膊,五個肉乎乎的手指鋼鈎一般抓住李其生的衣領。他輕輕地將李其生提離地面三尺有餘,然後撲地扔開老遠,像扔一件破棉襖。趙炳喝道:“滾回去躺着!”李其生被摔得一身泥土,沒有撲打一下就爬起來跑了。
人們記起了以前跳井的扶耬老頭子,記起不久前出現的紅色數碼,齊聲在心裏説:“李其生完了。”
這天夜裏,四爺爺趙炳的媳婦已經病到了第七天上。趙炳陪人蔘觀,只得讓她一個人躺在炕上呻吟。參觀的人走了,已是深夜一點。趙炳顧不上回家看一眼媳婦,就讓人召集起人們開會。會場就在老廟的舊址上,一場人默默地坐在地上,圍起一塊空場,中央是個白木小桌。小桌上擺了一個粗瓷碗,裏面有一點熱水。趙炳繞着桌子走着,臉色灰紫,一聲不吭。他喝盡了最後的一滴水,仍舊不吭聲。場上人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壓抑,不由得又想到了那個彤紅的數碼。燭火閃跳,一會兒紅,一會兒紅焰外面又鑲一道不祥的藍邊。它不停地閃跳。年輕的四爺爺抬起厚厚的眼皮瞥了四周一眼,輕咳一聲,問:“老少爺兒們!我趙炳今年三十多歲的人了,該不該知道玉米結幾個棒子?”沒人吱聲。他抓起粗瓷碗猛地在地上摔碎,憋粗了聲音説道:“只要是吃人飯的都該知道!誰不知道就是吃狗糞長大的可如今就是這麼個時代,誰不服,誰站出來給高頂街當家!”趙炳黑亮的眼睛一滾一滾地掃着場上的人。停了半晌,他説:“沒人站出來,還得我趙炳當家!我當家,大夥兒就得知道我的難處,誰給窪狸鎮捅婁子,誰自己倒黴!”場上人聽了,直眼盯着趙炳,輕輕地呼吸着剛要散會,李其生的媳婦突然跑來了,一來就抓住了趙炳的衣襟,説:“快、快去”趙炳喝道:
“有話好好説,天塌了有你四爺爺我頂着!”
哭成淚人的媳婦這才哭訴出來:“我家其生白天帶着一身泥土回家了,問他也不做聲。我尋思他是跟哪一個吵嘴了。誰知道半晌有民兵把他綁走了,我哀求什麼也沒人聽。天黑了他們就在小黑屋裏打他,其生開始喊叫,後來就喊不出來了。我找鎮長放他,鎮長説他不管。可我明明認得民兵是鎮上武裝部的人領了去四爺爺,他們把其生吊在樑上了,您快去救救他吧!就您一個人能救他了”趙炳哼道:“反了他們!”説着就往下掄衣服──正這會兒有人驚慌地跑進來,喘得肩膀直聳。他喊着:“四、四爺爺!快、快回去,四奶奶不、不行了”李其生媳婦一聽再也哭不出聲音了,只是絕望地瞪着趙炳。全場的人這會兒都站了起來,面孔一片蒼白。
趙炳闊大的手掌抖了抖,咬着牙説:“天災人禍,冰上落霜,窪狸鎮許是到了氣數。”説完把頭偏向空中,兩眼閃着淚叫着老婆的小名説:“歡兒,你要去,就自己去吧,趙炳夫妻一場,對不起你了!家事公事,不能兩全,高頂街有人倒懸樑上,危在片刻”説完掄衣在地,拖上李其生女人的手就走。
一場人的眼睛都潮濕起來,他們呼喊着,聽不清呼喊什麼。燭火全部變成了藍的,又閃跳了幾下,熄滅了。
當夜,四爺爺趙炳光光的脊背上吐滿了李其生的血──李其生是被四爺爺揹回來的。歡兒死了,死的時候手裏緊緊握住了趙炳的一頂舊帽子。趙炳想從她手裏取出,但已經是握得死牢。
窪狸鎮上,只要是活着的人,能夠忘掉這一天嗎?
接下去不久又發生了扒城牆的事。鎮上人這一次表現了壓抑已久的憤怒,仍舊與四爺爺趙炳的鼓勵有關。當時他雖重病在身,不能親自率領人們去維護全鎮的尊嚴,但卻明白指示民兵頭兒趙多多,把領頭扒城那人的腿砸斷──果然也就砸斷了。趙炳當時關門養病,威望在外面卻像春韭一樣飛快上長。他默默無聲地躺在炕上,高頂街有什麼大事,都是趙多多隔上窗户問問他。這一回病這麼久,還是從沒有過的事情。張王氏每天去給他拔火罐。她説四爺爺一時半天好不了,他想死去的歡兒──歡兒已經是第二個媳婦了。兩個媳婦都是結婚不到兩年就死去的,第一個曾留下一個男孩。兩個媳婦都是開始一年裏面色發黃,第二年就灰瘦反常,卧牀不起。
趙炳剛病不久郭運曾來診過。老中醫當年四十多歲,可是自幼苦鑽,得道已久。他一連幾個時辰坐在四爺爺身側,細細究察。幾日過去之後,郭運告訴了趙炳兩個媳婦早逝的原因:“世上就是有你這樣一種毒人,與之交媾,輕則久病,重則立死。這種毒人罕見之至”四爺爺聽得色變,伸手揪住他要方劑,他説沒有方劑,緩步走出屋去。趙炳將信將疑,一連幾日恍恍惚惚,病好之後回想起郭運的話,覺得好似夢中人語。第二年他又續了媳婦,當年生下一子,轉年秋天媳婦又一命歸西。這時的趙炳才對老中醫的診斷確信無疑,在心裏發誓永不再娶。
四爺爺生病,整個鎮子隨之蔫蔫。可怕的是形勢逼人,時代一日千里,報上不斷有新的巨數推出來。如今的巨數已不再圍繞糧食盤桓,而是追逐着鋼鐵和一些科學發明。還是那個老社員王大貴,如今又用那雙試驗新式豬飼料的大手發明了五種新式農具。有五千八百四十六個農民科學革新小組一夜間宣告在全省成立,計劃每個小組每月將研製六件科學發明,全省明年將有四十二萬零九百一十二件革新發明推向全國。而這僅僅才是個計劃,偉大的時代裏突破計劃的可能性總是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鋼鐵元帥要升帳”──有人沿窪狸大街跑着呼喊。接着又有人登上木架尖頂報起巨數來了。七月份全省大搞貝氏轉爐、豬嘴爐、坩堝鍊鋼,各種爐堝要達到六十八萬四千三百個。一個村用青磚、土坯、白乾土和焦炭粉試做了三十六隻坩堝,三個晝夜鍊鋼已達七噸半。另有一磚窯停止燒磚,抓緊鍊鋼,一窯出鋼三十九噸。
鋼鐵大上帶來了藝術的空前繁榮,一位老婆婆一邊拉風箱吹坩堝一邊吟哦,一夜間竟然做詩五十多首。一個村子只有三人識字,可是三個人記錄了全村的所有詩作,裝成滿滿一麻袋,目前正組織專人送到省裏。時代發展到今天,人們才相繼恍然大悟,知道大詩人李白也不過爾爾。巨數鋪天蓋地而來,周子夫有些不能終日。他不得不把趙炳帶病扶起,商量對策。他們較為一致的意見是:除了張王氏以外,窪狸鎮人全都缺乏想象力,自古已成定論,因而作詩一事只好甘拜下風;但鍊鋼與科學發明一項,卻要立即行動。他們決定馬上成立科學小組,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請出李其生。
李其生雖然大難不死,但早已蓬頭垢面。他對一切失卻了信心,只記得自己是個該死的反動派。那一次有人把他剝光了衣服吊起來,用黑布蒙上他的眼睛,打一棍喊一句:“打死你這個狗特務!”他求饒、哀叫,全不頂用。有一個人用煙頭兒觸了一下那個東西,他撕心裂肺地喊叫一聲。如今疤痕滿身。那個東西上面的疤痕使他和妻子尤其悲憤不已。當四爺爺與周子夫請他出馬加入科學小組時,他自然又想起了那一切屈辱。他默然不語。最後是妻子對他發起火來:“其生你個沒良心的!四爺爺救了你這條命,四爺爺進門都請不動你!你又忘了形了”李其生聽到這裏,猛然昂頭。他看看四爺爺,站起來就往門外走去。就這樣他加入了科學小組。
科學發明開始,首要任務是製出鍊鋼的坩堝。李其生在已知原料(青磚、土坯、白乾土和焦炭粉)中又嘗試着加入瓷碗粉末。結果坩堝質量大增,壽命延長一倍,温度可比一般坩堝高出六百三十多度。李其生薦舉隋不召和隋抱朴也參加了小組。隋不召一切服從李其生指揮,專門負責捏製坩堝的襯裏;隋抱朴性情內向,正好用來搗制瓷粉。僅僅一月時間,科學小組已製成四百多個坩堝。趙炳和周子夫親自號召窪狸鎮人獻出瓷碗、瓷罐及一切瓷器。最後瓷器用盡,周子夫又引導鎮上人行路低頭,留意揀取泥土裏的所有碎瓷片。後來井底的瓷片也給掏上來。路上遠遠地有個什麼在陽光下發亮,大家認為是瓷片,就飛一般跑上去爭搶。久而久之,那些骨胳發育還沒有成熟的孩子,由於長期低頭尋覓瓷片,就再也抬不挺頭顱了。後來若干年過去,人們遇見不能昂首挺胸的人,還説他必定是窪狸鎮人。
上千只坩堝立在了城牆下、田野和巷口。濃煙滾滾,遮天蔽日。風箱被老婆婆日夜拉動,“呼達”聲蓋過了蘆青河水的奔流。全鎮的一切金屬都被拿來丟進坩堝。有人發現雙鏵犁的手搖柄可用木頭代替,於是也取了下來。周子夫率領民兵挨户查看金屬情況,最後連衣櫃上的銅鐵環子、鎖釦也如數撬走。鐵鍋揭走,頂在頭上送到坩堝旁;做飯一律採用陶罐。後來再也找不到一丁點鐵末了,形勢令人悲哀。有一天四爺爺趙炳突然當眾撩開衣襟,露出了褲帶上的鐵釦子,然後三兩下扯了下來。這天傍晚,全鎮一共有八千二百多隻皮帶扣子(鐵、銅、鋁質的)交了上來。周子夫寬寬的牛皮帶上有個閃亮的銅釦,再三躊躇,最後還是敲下來。這事情深深地啓發了趙多多。以後他遇見別人,特別是年輕婦女,第一件事就是撩開人家的衣襟去看。到後來為一個皮帶扣失去了貞節的,已經不是少數,只不過她們差於道人就是了。以後有心眼的姑娘走上街頭,總有一根彩色的布帶子從衣襟下閃爍出來,以證明早已換成布帶束腰了。後來幾十年過去,窪狸鎮上仍可見到女人們衣襟下餘出一段布條。可見當年的防範措施已悄悄化為習俗在民間留傳下來。
李其生重大革新發明的產生,是他靜心自悟的結果。當時沒有一個人知道他跑到了哪裏。他失蹤三天之後,從孤屋子裏扛出一個大爐子。人們一眼就認出是很久以前鎮上一個老錫匠廢棄了的化銅爐。李其生化廢為寶:在爐底部反着扣了一個小小的坩堝。坩堝之上又坐了一個同等大小的坩堝,而這個坩堝上面又反扣了一個坩堝,不同之處是最後一個坩堝的底上鑿了洞眼。周子夫鎮長和四爺爺趙炳站在一邊,一直用詢問的目光看着李其生。李其生激動得手指抖動,指點着説:“它,能煉合金鋼、不鏽鋼。煉一爐一小時。”所有人都用敬重的目光看着他。周子夫上前握起李其生的手揮動不已,祝賀之後又説明:你發揮了一技之長,戴罪立功,很好;如果這種發明繼續下去,必定功大於罪,成為一個新人。李其生站起來,字字鏗鏘地回答:“鎮長放心,四爺爺放心,全鎮父老兄弟一旁作證,我李其生髮誓做個新人。”從此李其生一個人閉門造車。不久省報在頭版註銷了李其生的重大發明,稱為全省第一厲害的鍊鋼爐。只是礙於發明者的名聲不佳,沒有點李其生三字,而只冠以“窪狸鎮科學發明小組”。報道中重點介紹了趙炳,説他“再一次領導羣眾創出奇蹟”。李其生把這張報紙貼在孤房子裏,埋頭研究新的東西。他這時最為厭惡的就是妻子在窗外喊他。他專心革新,早已不動凡心。有一天半夜放妻子進了孤房子,愛撫直至天明,導致思維遲鈍,使他很久以後還為此深深懊悔。
有一次妻子用力擂他的門,極其執拗地讓他開門,引起了他的警覺。他隔着窗户問她,才知道共產主義差不多已經到了──高頂街辦了一個大食堂,吃飯再也不用自己做,不用花錢。這是舉世矚目的大事,李其生打開了房門,隨妻子向大食堂跑去。大食堂這裏已是人山人海,周子夫站在新壘的一丈多長的泥鍋台上講話。為了使人安靜,鎮長先是擊掌,叫着:“同志們!同志們”人羣終於沒有安靜,李其生終於聽不清他講些什麼。他只是看到一些頭戴白帽的鎮上女人一手提一個小桶,搖搖晃晃往食堂裏提水。他這樣看着,又一個重要的設計在腦海裏萌生了。這使他激動不安。他費力地從人羣中找到隋不召,對他説:“你去搬一些向日葵稈子到我房子裏。”隋不召問:“多少根?”李其生扔下一句:“越多越好”,就急急地往回跑了。
李其生耐心地用一根帶鈎的鐵絲掏空了一百多根向日葵稈。這期間妻子又急火火地來擂過一次門,喊道:“快出來看吧,全鎮人都出來了。”李其生大聲問:“又有什麼事了?”妻子答:“修水利的挖出一隻老船,爛得只剩一副骨頭。上面有土炮”李其生聽了,哼一聲坐到地上,再沒有理她。妻子一個人向着遠處跑走了隋不召一連幾天沒來小屋。他後來才知道:隋不召身負全鎮重託,到省城去報老船的消息去了。餘下的一段時間裏,李其生將向日葵稈子刮白,一根一根用麻綹纏了,刷上桐油。他把這些稈子互相銜接,從食堂外引自食堂內──外面有個高水池,水車按時將水打到水池中,這樣空空的稈子裏常有清水,隨用隨放。大食堂配上了自來水,又是一個重要的革新成果。自來水安裝完畢的當天,大食堂又像剛剛開張那天一樣,被圍個水泄不通。李其生當眾表演:他顫顫抖抖地拉開軟木塞子,水就呼呼湧出。大家鼓起掌來。鎮長周子夫沒有鼓掌,而是像上次一樣握住了李其生的手揮動。有的人嫉羨地死死盯住聳動的兩隻手,心想李其生埋頭革新,還不就為了最後這一握一聳。“記住了我上次的話嘛?”鎮長笑着問。李其生不住地點頭:“全記住。”
“你必定成個新人!”周子夫又鄭重地對李其生説了一句。
不久省報、市報和縣報都報出了窪狸鎮新出現的重要發明。由於大食堂正在全國鋪開,因而這項發明格外引人注目。鎮黨委再三研究,決定在老廟舊址上開大會。這是一個奇特而盛大的聚會,這次會如果公平而論,也許應該與李其生的一些發明一起記入鎮史。這是個專門表彰農民發明家李其生的一個大會。凌晨,全鎮的人已經陸續往老廟舊址活動,天大亮時人羣已經熙熙攘攘。有一個地方橫着扯了一條紅幅,那是會標,會標下有前年四爺爺放粗瓷碗的那個白木桌。可是人羣並沒有全部面向主席台而坐,而大部分卻在廣場上緩緩遊動。後來老婆子小孩兒也全從巷子裏走出來,匯入了人羣。大家都儘可能地穿上了新衣服,有的姑娘還從衣襟下餘出一截彩色布條。趙多多率領民兵維持會場,跑前跑後,扳動槍栓,汗流滿面。最終僅有少數人安坐下來,多數人還是遊動不停,互相擦肩。周子夫和四爺爺坐在白木桌後,李其生坐在白木桌側。鎮長觀望着闊大的會場,心中惘然。四爺爺趙炳卻面帶微笑對鎮長説:“窪狸鎮人把表彰會錯當成趕廟會了。”鎮長悖然變色,四爺爺拍拍他的胳膊:“不要緊,會開起來會好些。”鎮長這才鎮靜下來。這會兒他們都望見張王氏揹着野糖和泥虎出現了,心中不禁一怔。人們都去買野糖了。有人按響了泥虎,很多人聽到了親切的“咕咕”聲。這是從遙遠的、另一個時代傳來的聲音,窪狸鎮人都醉眼朦朧了。周子夫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後來終於站起來喊了一句:“開會了──”沒有多少人聽見。趙炳坐着,清一清嗓子,聲如洪鐘喊了相同的幾個字:“開會了──”一場人似乎都聽到了,嘴含野糖,緩緩地轉過臉來。個別人手持泥虎,這時就牢牢地用手封住虎嘴。
正式開起會來。周子夫捏住一張紙念着。唸完了這張紙,已過了一個鐘點。接上他又念兩張關於窪狸鎮的省報。報紙展開,人們都認出是登過紅色巨數的那張報,不禁吸了一口冷氣。有人似乎看見周子夫念一句,扶耬那個老頭兒就濕淋淋地在水井裏翻滾一下。好不容易兩張報都念完了,鎮長指示民兵“辦起來”。於是有個民兵兩手伸到李其生腋下將他扶起,另有兩個民兵展開一個彤紅的背心給他穿上──紅背心是按照黑背心的反面意義想出來的──效果當真不錯,李其生穿上它,紅光照射臉頰,雙目炯炯有神。他抖抖地坐下,又似有不妥地站起來。他向着鎮長和四爺爺鞠躬,又向着全場的人鞠躬。他磕磕巴巴地説:“我本、本是一個資產階級”周子夫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説:“你如今是一個英雄兒了!”雄字的“兒”化,使一場人覺得特別有趣,大笑起來。接上去是掛花。民兵把一朵大如葵盤的紙花給李其生別在左胸。李其生從掛上大紙花的那一刻就有些不能支持,身體前傾,嘴角亂抖,雙手攥成拳頭提至兩肋。周子夫看看李其生,與四爺爺對視了一下,急急地喊了一聲:“散會了──”這一聲自然是李其生聽得最真,只見他往上一蹦,然後飛快地向着孤房子的方向跑去。
但大家沒有散去,而是繼續在場上游動着。張王氏把泥虎整得“咕咕”響,把野糖插在了頭髮上。誰買野糖,還能順便去撫摸一下她的頭髮。後來她把野糖別在了釦子上,買野糖時就可以摸到胸脯。小見素也買了一支,怯怯地去觸了觸乳房。張王氏嘻嘻笑着:“這個資本家小崽子挺懂啊!”野糖和泥虎很快售完了。夜晚,人羣在場上點起了大火,盡興地繼續玩。有人還在遠處湊趣地嚷叫着什麼。張王氏拍打着手掌説着順口溜兒:“不求金,不求銀,求個心裏親”大火漸漸弱下來,最後場上一片漆黑。有人在黑影裏叫着張王氏的小名,張王氏罵着:“去你媽媽的!”她最先一個捂着口袋跑開,因為裏面裝滿了賣泥虎和野糖的錢。
李其生跑回孤房子就出了毛病。有一次跳起來,頭頂差點撞上屋樑。他在炕上翻展不停,有時伸手一扯,扯破了半邊席子。幸虧被人發現得早,請來了郭運。郭運只觀察了幾分鐘就得出結論,説是得了“狂病”。人們問他什麼狂病,他不詳解,只是揮筆開下處方,嘴裏重複:“狂病!”李其生的妻子手牽小小的知常,大哭不止,説男人瘋了她和孩子可怎麼辦一些人折騰至深夜,李其生吃了湯藥,才慢慢安靜下來。後來郭運又診了幾次,説這種病難以去根,只要不再躁跳起來,也就不礙大事了。他的話也許有理。因為大家後來都看到,李其生安靜如常了還是樂於穿起那個紅背心,並且極其珍愛那個大如葵盤的紙花。這分明是疾病沒有去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