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磨嗚隆嗚隆地磨着時光。趙多多粉絲大廠的承包合同不久即將到期。重新承包時需要召開整個高頂街大會。可是趙多多説他已經在原料和產品的購銷上走熟了路子,粉絲作坊也改成了粉絲大廠;設備有添有損,人員幾經變動,到處都是算不清的胡塗帳。他揚言要續訂合同,不惜工本,像承包土地一樣十年不變。他還要爭取與整個蘆青河地區的所有粉絲作坊聯合,成立一個“窪狸粉絲生產銷售總公司”。全鎮譁然,一片驚歎之聲。接着又傳出,老多多將來要在整個蘆青河地區實行“踢球式”管理法,一切都要講究“信息”。並且所有粉絲大廠的工作人員都要執行“高工資高消費”──開始沒人理解它的意思,後來有人問了問,得到的解答通俗易懂:一天掙了一頭牛錢,一天也花掉一頭牛錢。窪狸鎮人面面相覷,叫着:“天哪!這樣大手大腳可怎麼了得?”還有人傳説,老多多今後是大企業家了,要買小轎車,要有女秘書。什麼是“女秘書”?人們琢磨,可能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了,她趴在老多多身後,一天到晚秘密地看書。這種推斷使眾人大為惋惜。因為窪狸鎮人對老多多的品性可是太瞭解了,大家料定女秘書必受糟踐無疑。但立刻又有人搖頭説,趙多多已不是當年,近來傳説他的那個器官已經有病。大家又一陣嘆氣,好象又有了另一種遺憾似的。各種傳説應接不暇,像蝙蝠一樣在鎮城牆上飛旋。
生活開始一日千里了。報上、收音機裏,都展露出一個個令人目瞪口呆的事實。某地農民趙大貴,夥同另幾個人,買了一架飛機。三個月中,共有一千八百四十二個農民乘坐了波音、三叉戟等民航飛機,飛往上海廣州北京。一個頭上包着白布、滿臉深皺的人(顯然也是農民)一口氣吃了一隻流油的肥胖烤鴨,並且在交鴨錢時撒了一櫃台十元的人民幣。一個村子共有九百八十二户,户户有了電冰箱和彩色電視。另有七千户工人已經掛上了壁毯,廚房裏實行了以電冰箱為主體的炊具系列化。一個農民專業户以一年八千元的巨薪招聘秘書(男女不詳),一位詩人得知了消息三天未眠,思慮作詩好還是當秘書好?結果因優柔寡斷而失去機會,憂憤成疾。一個農民企業家發明了新式電焊機,打入國際市場,創利潤四十八萬九千多元。窪狸鎮的老人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經歷的那個巨數時代。那個時代已經記入鎮史。可是鎮史上沒有記下巨數來臨之後的事情,而只用一句話帶過:“自然災害。”誰都知道這四個字下邊是什麼。所以老人害怕巨數。記得前幾年有一羣人呼着口號,抬着一塊塊紙牌子向鎮上走來,走近了才看清紙牌上寫了一個個巨數,而且高出紙面,全是紅的。年老的人堅決阻止隊伍進城,奮力抗爭,最後人羣才折向其它地方去了。而這一次巨數是從報上、收音機和人們口中傳入窪狸鎮的,沒法再攔在鎮城牆下。而且巨數常常與鎮上的趙多多勾連起來,人們明白防範已是枉然,不如靜候結果。大家只是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囑咐自己的女兒死也不要做多多的秘書,等等。日子沒有多少新的意趣。老人們按時到“窪狸大商店”喝摻了涼水的零酒,河邊老磨悠悠地轉着。
只有見素一個人沉默不語而又堅定不移地進行着他的計劃。他的右眼常在夜間一陣陣灼痛,像被什麼刺傷了似的。他揉一揉眼睛,半夜裏算着粉絲大廠的一筆筆帳。筆在手中沉甸甸的,像是握住了一把砍刀。他把一個個數碼攤開在紙上,又用那把砍刀將其砍得細碎一些。他決心完成那個計劃。每一個步驟他都再三想過,一次次在心裏鼓勵自己:你必定勝利。他無數次地望着那個大數,興奮地用手去摩挲。這個大數還需要除去的就是差旅費、運輸訂貨時花掉的送禮費、各種招待費;最後再扣除按承包合同上繳的款項、再生產費用、原料費、各種合理損耗。這些是整個大帳中最為複雜的部分,已經耗去了見素的大量精力。有一些管帳的那個人搞不明白,有一些則故意閃爍其詞。見素更多的是靠自己平時的積累去推斷,然後再反過來和管帳的那個人玄天玄地聊一番,心中暗暗校準。這樣摸來的數字也許比帳目上寫明的更確切一些。差旅費實行包乾制,每個固定推銷員每年一千八百元,七人一年零一個月共花掉一萬三千六百五十元。加上廠裏支出的四千四百元差旅機動費,共花掉旅差費一萬八千零五十元。送禮的實物主要是茅台酒、三五牌香煙、海蔘、海米等。茅台酒有六十多瓶是韓大胖子幫忙做成了冒牌貨,節省了一部分錢,僅花掉一萬一千多元;三五牌香煙共用去八百七十多條,合兩萬六千一百九十餘元;海蔘、海米價格多變,約使用了各九十餘斤,合人民幣一萬二千多元;外加兩台十八吋彩電、六台錄音機,合五千五百元。送禮的款項總計約為五萬四千六百三十餘元。
見素看着送禮一項的巨大耗費,額頭有些冒汗了。他明白這是必須花掉的一筆鉅款,將來自己主持粉絲大廠,也許還要遠遠超過這個數字──這個數字越增大,那個大數反而保留得越多,這也許是後幾輩人永遠也搞不明白的奇怪問題了。他苦笑着,燃了煙斗吸起來。接下去該算算最讓人撓頭的招待費了。這使他首先想到的是中秋節那場喝得昏天黑地的酒宴。因為是招待本鎮人,菜餚出奇地簡約低劣。趙多多擺出了一副發財不忘鄉親、大手大腳請客的架子,實際上沒有花去多少錢。粉絲大廠的招待酒宴分為若干個等級,最高一級的每桌要有茅台一瓶、汾酒或瀘州特曲兩瓶、張裕紅葡萄酒兩瓶、青島啤酒十瓶。桌上要有海蔘、鮑魚、加吉魚等。加吉魚二十五元一斤,一條四五斤的加吉魚就要百元左右。這樣一桌酒菜大約需要三百五十元,只招待與粉絲外銷有關的重要領導或商業人物。這時候韓大胖子做烹飪師傅,老多多做主持人,只請四爺爺一個人來做陪。次一級的酒宴每桌有西鳳酒一瓶、本地特曲一瓶、白葡萄酒兩瓶、趵突泉啤酒十瓶。桌上要有對蝦、團魚湯、銀耳、昌魚等。這樣一桌約需要二百三十元,用來招待市縣來的客人。這時仍由韓大胖子掌勺,老多多做主持人,請主任欒春記、書記李玉明作陪。再次一些的酒宴則要大魚大肉,白酒紅酒盡情吃喝,掌勺師傅韓大胖子每上一個菜也要隨客人飲上一盅。這樣的酒席只有趙多多或管帳的陪客人。管帳的難得圍一次酒桌,每次必定大醉,回去算一筆胡塗帳。這樣一桌酒菜需一百三十元左右。一年多一點的時間裏,最高級的、由四爺爺出面作陪的有六次;欒主任和李書記作陪的有十一次;一般酒宴約有二十多次。算起來,招待費大約花去了七千四百九十多元。見素有些詫異地看着這個數字,覺得真不算大。他用筆在這個數碼下畫了一道槓子,望一眼交織着各種數碼的藍皮小本子,走出了屋子。
夜空的星星像一些焦灼的眼睛。眉豆架在微弱的星光下漆黑一團。他不由自主地走到眉豆架邊,像要等候什麼。他當然什麼也等不到。他永遠也忘不掉的是他曾經在架下抱走一個細長柔軟的小身體。他忘不掉,因為那是第一次。他知道自己直到死的那天也還會記起她來,記得每一個細節。他甚至在這個秋夜裏還依稀望見她那美麗的、紫黃兩色條紋的小褲頭。他用笨重而有力的大手去觸摸她,她顫顫地縮着身體,兩手交叉在胸脯上。一個多麼可愛的小黑姑娘!她彷彿帶着泥土的原色,帶着青草的野香,悄無聲息地降臨到他的小廂房裏了。他用手去拂動眉豆葉兒,葉片上有一滴冰涼的水珠濺到了眼眶裏。那個小姑娘如今在哪裏呢?在這樣的夜晚,在這樣的時刻,她會是摟緊自己的孩子或丈夫睡着了吧?她會知道那個第一次要她的男人被算帳累得渾身疲憊,正在眉豆架下想着她嗎?她做了母親了,穿上了寬寬鬆鬆的衣服,成了一個小母親了。見素的手掌撫摸着自己的胸膛,感覺着一顆不安的、有力的心臟的跳動。
他不想回到小廂房裏去,緩步走出了院子。他沿着一條黑洞似的小巷子往前摸去,慢慢走近了“窪狸大商店”。他坐在了石頭台階上,無限惆悵。這是自己辦的一座店,可是如今對它已經毫無熱情了。他也不怎麼關心進貨和銷售情況,不問帳目,任張王氏一個人弄去。張王氏每月唱歌一般讀幾筆帳給他聽,他也聽不到心裏去。他的整個心都在粉絲大廠了。他惦念的是那裏的一筆大帳,是趙多多炕邊的那把生鏽的砍刀。他幾次夢見砍刀飛起來,飛到了趙多多的喉管上。他的手一陣陣發癢,不安地絞擰着。他坐在石階上,不由得去傾聽起粉絲房裏傳過來的“砰砰”打瓢聲。他差不多看見了胖胖的大喜在冷水盆裏洗着粉絲,兩臂彤紅。鬧鬧身子隨着兩手的活動而自然地擺動,胯部極其靈活,很像是跳迪斯科。見素不安地站起來,在店門前走動着,然後又坐下來。他想了想,終於取了鑰匙打開商店的門,去尋找酒罈了。
他喝着涼酒,坐在一個大泥虎身上。屋裏灰濛濛的,屋外慢慢有些亮了。他身上熱起來,一邊喝酒,一邊死死地盯着門外。他又想起了和叔父喝酒的那個夜晚。那天就和今天一樣沉寂,整個窪狸鎮都睡着了他喝着,這時隱隱約約傳來了一陣腳步聲,見素放下杯子。門口有個人影閃了一下,見素猛地從櫃枱上跳下。他追出門來,看清了是鬧鬧往西走去,立刻大喊了一聲:“鬧鬧!”鬧鬧站住了。她看出是見素,稍稍拖長了聲音問:“幹什麼?”見素上前一步,盯着她看,聲音有些生硬:“我請你喝酒!”鬧鬧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跟上見素往店裏走去。她比見素走得都快,先到一步,身子一聳跳上了櫃枱,坐在了見素坐過的泥虎上。她嘴裏咕噥着:“騎虎難下”見素真想不到她還會機敏確切地套用了一個成語。他琢磨着她,不斷地端詳她。她頭髮撒在肩上,身上穿了淺色的、很柔軟的衣服,腳上是一雙紅底塑料拖鞋。大概她夜間沒有上班,兩眼黑亮有神,臉上放着光澤。見素説:“你沒有做夜班嗎?”
她的腿悠動着,笑吟吟地點一下頭:“我病了。”
見素根本不信她現在有病。他給她添了一點酒,她就喝了一口,嗆得大咳起來。她的臉漲得紅了,雪白的頸部也紅了。她説:“我病了,身上有些熱,躺在炕上睡不着,就早些起來了真他媽的!”見素聽見這麼漂亮的姑娘無緣無故地罵了一句,覺得非常有趣。鬧鬧又説:“你也一夜沒睡,這從眼上能看出來──不過你這雙眼真他媽的好看,真好看。”鬧鬧説着又笑了。見素心中灼熱,抿了一口酒。鬧鬧也抿一口,嘆息一聲説:“你的病有些地方和我一樣。我睡不着,一生氣就把被子蹬開老遠。我老想罵誰”見素説:“你肯定罵我了。”鬧鬧輕輕一擺手:“你還不配我走出屋來,在葫蘆架下蹲了一會兒,後來我就走出來,走到街上。我想一個人玩一會兒。見素,你説怪吧?人有時老想一個人玩一會兒。想想心思,胡亂想來想去。人真有意思,你説説看見素,你是這樣吧?你不做聲。不過我可知道你這個人──你的臉多白,白得沒有血色,兩個大眼黑亮黑亮。你的兩條腿真長。我知道這樣的人可不是好惹的,不過我可不怕。你怕我,我可不怕你。我差不多誰都不怕。不,我也許就怕一個人。我怕誰,見了誰一動也不敢動了。我就喜歡我怕的人,我不敢活動。我不敢活動,他就愛怎麼活動都行了。怕就怕他一點也不活動。讓人怕就在這些地方。我有時候真想拿一根木棍,悄悄地摸到後面去,給我怕的那個人來那麼一棍子。我能把他、把這個男人打翻在地上就好了。可這都是胡思亂想,我説過,我見了我怕的人一動也不敢動了。你説怎麼辦見素?你不知道,我瞎問。你這個人最笨!“
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鬧鬧的話真多,有些根本就聽不明白。見素身上的酒力偏偏全泛上來了,燒得他渾身難受。他大聲嚷道:
“你就怕我吧!”
鬧鬧嘻嘻笑着搖搖頭:“我不怕你。是你自己那麼想。你才不讓我怕。我打你一巴掌你也不敢還手。明白了吧?你怕的人不多,可是你怕我。窪狸鎮的男人就數你長得好看,你頭髮多黑,用手去摸一摸最好了,最好了”見素惶惑地看着她,一雙眼睛變得迷濛起來。鬧鬧嘴角帶着一絲嘲諷,真的用手按在他的頭頂上。見素全身抖動起來,嘴角的肌肉一陣陣牽動。他靜靜地挨在櫃枱上,閉上了眼睛。那隻手在頭頂上活動了一下,很草率的樣子。見素的心快要從胸口上蹦出來,他還是閉着眼睛。這時那隻手卻離開了,無聲地縮到一邊去了。見素睜開了眼睛,眼睛裏有幾點火星閃跳着。他伸出了長長的手臂,一下就將鬧鬧從櫃枱上托起,急急地去尋找她的嘴唇。他吻着她,一雙手在她背部撫摸着、拍打着。他眼前又出現了割棘子的小姑娘,鼻子裏湧進一股青草的香味。他把臉貼在她的頭髮上,一絲一絲地活動。鬧鬧身子軟軟的,她的嘴躲閃着他,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後來她全身抽搐,嘴巴貼在見素的額頭上,一動不動。她的兩手緊緊地抓住見素的手臂,越抓越緊。這樣停了一會兒,這手突然鬆開了,用力地推着見素。見素喊着“鬧鬧”,緊緊地用手臂縛住她,貼壓着她的高聳的胸部。他用手去摸她的頸部,往下尋找更滑潤的肌膚。他喘息着,嘴裏發出低沉而急躁的呼叫。鬧鬧掙脱着,用腳蹬他,後來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見素鬆開了她,滿身滿臉都湧出了汗水。汗水從額頭上滴下來,他擦也不擦一下。他蹲在了地上誰也不説話,眼看着櫃枱四周一絲絲明亮起來。
停了好長時間,鬧鬧説了一句:“我就怕一個人。我怕老磨屋裏那個不聲不響的男人。他是你哥哥。?
“什麼?”見素尖叫一聲。
“我説,他是你哥哥。”
見素定定地看着她。她也毫不畏懼地望着他。她的目光讓他明白她剛才的話是真的。他低下了頭,看着自己的一雙腳。鬧鬧聲音緩緩地説着,好象説給遠處磨屋裏的那個人聽:“他這個紅臉漢子。他一天到晚就那麼坐着,像一塊大石頭。可是從背影兒看是這樣。你不能看他的臉,那上面的眼睛跟他弟弟一樣好看,可是沉甸甸的,看一眼記一輩子。我睡着了還想他這雙眼、他又寬又大的後背。我想趴到他背上哭一場,讓他把我背到天邊上去。我跟你説我想從後面打他──我哪敢呀。他打我,手掌離我二尺遠我就倒了。我喜歡這個大漢子用大掌打我。他真有勁兒呀,他的勁全藏在心裏頭,叫人忘不了他”
見素聽到這兒自語般地咕噥了一句:“我明白了。”
鬧鬧仍然語氣緩緩地説下去:“你不明白。他抱過我──就是老磨屋剛安上機器那會兒。他怕機器傷了我,一把抱起我來,當着那麼多人的面。他真有勁兒,輕輕一下就把我抱起來,輕輕一下就把我放下來。什麼都是輕輕的,他是太有勁兒了。他今年四十多歲了,胡茬兒真黑可我怕他。我怕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了,怪不得人家都説我“浪”。見素,現在你明白什麼叫『浪』了吧?嗯?什麼叫『浪』?”她説到這兒又格格地笑起來了,大聲地問着。見素正驚訝地聽她説話。思維還沒有跟上來。他想了想,認真地回答説:
“那是因為你身上有股怪勁兒。怪勁兒就是『浪』。”
“『怪勁兒』逼得我怕抱朴嗎?”
見素點點頭又搖搖頭:“『怪勁兒』逼得你渾身打戰,就像剛才一樣。不過『怪勁兒』也逼着你往老磨屋那兒跑。你肯定常常往老磨屋裏邊瞅。”鬧鬧笑着皺起眉頭,説:“老隋家的人真靈。你就一下説準了。我瞅他的後背、頭,他看不見我。這個光棍漢子!這個悶葫蘆!”鬧鬧説得高興起來,兩手掐在腰上,左腿從蹲着的見素頭上撇了過去。見素在心裏罵了一句,但沒有吱聲。他此刻那麼想見到哥哥。他為他焦慮、為他憤憤不平,也多少有點嫉恨。鬧鬧在屋裏走來走去,身體急躁而愉悦地擰動着。明亮的光線照着她的全身,她又像一團火那樣了。這團火滾動着,出了“窪狸大商店”的門。見素像沒有看見似的,一直蹲在那兒。
夜間,見素繼續算帳。那個大數將要扣除的最大一筆款項,恐怕就是原料費了。趙多多承包粉絲大廠的十三個月裏共加工了二百九十八萬斤綠豆。其中的進口綠豆佔百分之四十三,每斤合四角八分;其餘全是來自東北或蘆青河地區的綠豆,每斤合四角三分。這樣進口綠豆的費用為六十一萬五千零七十二元,國產綠豆為七十三萬零三百九十八元,合計原料費為一百三十四萬五千四百七十元。還要扣除再生產費用。粉絲大廠承包之初,除了磨屋、粉絲房、曬粉場的全部設備接收下來之外,還有生產流程中的二十多萬斤綠豆、庫存二百四十八萬斤綠豆、六十三個澱粉坨。這一切摺合為人民幣約為十八萬二千多元。承包後四個多月的時間內,基本上維持在原來的規模上生產。第五個月購進綠豆三十萬斤,花原料費十三萬五千元。第六個月改裝沉澱設備,重新擴建了沉澱池、新添了二十多個沉澱缸。第七個月又購進綠豆十萬斤。第八個月改裝機器磨屋。六七八三個月投資為十八萬八千餘元算到這裏,見素深深地舒了一口氣。那個大數需要扣除的部分基本上全部折算出來,再扣除了按合同上繳部分、加上副產品收入,那筆大帳的基本輪廓也就出來了。他吸着煙,不慌不忙地翻動着前一段寫下的那些數碼。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數碼是怎麼回事。這些小小的阿拉伯字碼會在一個時刻全活動起來,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撓得趙多多不舒服!最後這些小爪子又會扯起來,緊緊地縛住趙多多肥胖的身體,再用力絞擰,讓這個人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見素無聲地笑一下,抬頭去看窗外。哥哥的窗户又亮起來了,見素馬上想到他在讀書。他關了門,往哥哥屋子裏走去。
抱朴剛剛值完夜班,回到屋裏不能馬上睡下,照例讀一會兒書。他展開那個布包,把書翻到前天看過的地方。有幾處他怎麼也弄不明白,就用紅筆做了記號。見素進來了,他瞥了弟弟一眼,繼續讀書。見素不聲不響地站在身後,看哥哥讀書。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這樣一句話:“手的操作所要求的技巧和氣力愈少,換句話説,現代工業愈發達,男工也就愈受到女工的排擠。”見素笑了。他想這本書説得不錯。粉絲房裏差不多全是女工,如今只有拍打鐵瓢的人是男的。弄弄粉絲,需要的力氣當然少,所以女工也就多。男人在粉絲房裏受到了“排擠”,一點不錯。見素又笑了笑,他想這本書不錯。抱朴翻了幾張,見素見到滿是紅色的記號。“它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於天然首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繫了。它把宗教的虔誠、騎士的熱忱、小市民的傷感這些情感的神聖激發,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見素看了一下哥哥,見他把“宗教的虔誠”、“騎士的熱忱”、“小市民的傷感”三個地方一一畫了重重的紅槓。見素正想詢問一句,抱朴又往前翻去。見素馬上又見到了一個個紅色的記號。“在這一章裏,正好沒有説到俄國和美國。那時,俄國是歐洲全部反動勢力的最後一支龐大後備軍;美國正通過移民在吸收歐洲無產階級的過剩力量。這兩個國家,都向歐洲供給原料,同時又都充當歐洲工業品的銷售市場。所以,這兩個國家不管怎樣當時都是歐洲現存秩序的支柱。”“今天,情況完全不同了!”“現在來看看俄國吧!”“對於這個問題,目前惟一可能的答覆是:”見素精神振作,但是陷於了茫然。他終於鼓足了勇氣問道:“這是什麼意思?”抱朴頭也不抬,表情沉重,語氣卻相當和緩:“我也不很明白。”他説完又翻幾下書頁,一邊翻一邊説:“要真懂沒那麼容易。我準備讀一輩子。我跟你説過,日子每到了關節上我就不停地讀它。”見素不解地説:“不過這本書很薄。”抱朴點點頭:“它也許原來很厚很厚,它講了全世界的事情嘛。它是壓縮成了這麼薄薄一小本。”見素似懂不懂地“唔”了一聲,眼睛停留在如下的幾行字上:“我們的資產者不以他們的無產者的妻子和女兒受他們支配為滿足,正式的娼妓更不必説了,他們還以互相誘姦妻子為最大的享樂。”見素鼻孔翕動着,看着抱朴。抱朴的臉色冷峻起來,盯着那幾行字,伸手去一邊取煙。見素把煙遞到他的手裏。見素説:“你來解釋一下吧!”抱朴看了他一眼,接上翻起了書頁,像是什麼也沒有聽到。煙霧從他的嘴裏、鼻孔裏湧出來。他的手將書頁壓平,貪婪地默讀着,有時往一邊的本子上記些什麼。見素不由得也嚴肅起來。他的目光在字裏行間滑動,費力地默唸出一個一個字。最後他盯住了那一頁紙上的最末兩行文字,屏住了呼吸。
為了這個目的,各國共產黨人集於倫敦,擬定了如下的宣言,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拂來米文和丹麥文公佈於世。
見素突然覺得這兩行文字是用一種顏色凝重的特別金屬澆鑄而成的。他用手去撫摸,閉上了眼睛。金屬巨字碰了他的手指,他又膽怯地縮回來。哥哥説了一句什麼,他沒有聽清。他站着,站在哥哥背後,一聲也不吭。他現在明白了,明白了這本薄薄的小書中正有一股無法抵擋的奇特力量,牢牢地抓住了哥哥。抱朴一定會讀它一輩子。見素再也不想驚動干擾他了,悄無聲息地退出屋去,輕輕地給他合上門扇。
他繼續算那筆帳。密密的數碼日夜齧咬着他,像水蛭一樣吸附在他的皮膚上。他從屋裏走到屋外,走到粉絲房或“窪狸大商店”中,它們都懸掛在他的身上,令人發癢地吮着。他飛快地甩掉它們,可一忽兒又圍攏來。他現在要做的事情是把副產品的收入併入那個大數。粉絲大廠每天產渣八千餘斤,漿液三千餘斤。粉渣分別作為牲畜飼料和酒的原料賣出,可銷掉百分之五十。做飼料的粉渣佔了百分之八十,每斤售價二分;賣給酒廠的粉渣每斤售價五分。十三個月裏,粉渣可以賺四萬餘元。每天還可以銷掉一千多斤可食漿液,合三十三桶,每桶售價一角五分,共可賺一千九百餘元。這樣粉絲大廠承包以來的副產品收入總計為四萬一千九百餘元。這個數應併入那個大數,得出整個大廠十三個月的毛利:二百一十七萬九千四百餘元。這個大數出來了,緊緊尾隨着的就是那一個個等待扣除的數碼。原料費、工人工資、再生產費用一個一個扣除掉,最後這個大數顫顫抖抖縮成一團,成了二十萬零五千八百一十五元。承包合同上籤訂的上繳額為七萬三千元,那麼上繳之後餘十三萬二千八百一十五元。如維持十三個月的原有規模的生產,還需要購進十九萬五千一百多斤綠豆,支出原料費八萬七千八百元。再加上外銷粉絲摻假,陸陸續續摻入幾萬斤雜質澱粉,賺一萬多元。這樣,粉絲大廠就淨剩五萬五千多元。這已經是最後篩下來的果子了,這個果子如果説屬於粉絲大廠,那還不如説屬於趙多多他們。粉絲廠的添置設備和擴充,必然靠集資或別的途徑再取得一筆款項。可怕的是有些數字並未能在冠冕堂皇的帳簿上顯示出來。按照一般的規律講,管帳人沒有一個不是承包者最契合的合作者,粉絲大廠這個身穿黑衣的寒酸的管帳人更不例外。見素對管帳人的面孔看得越來越清晰,這個人故作神秘,嘴裏流淌着酒液,噴吐着虛虛實實的數碼。見素完全明白了那根生鏽的衣針為什麼會猛然扎過來。他擂着桌子,擂着那個數碼,彷彿就擂在那個管帳人的頭骨上。
這個夜晚餘下的時間裏,他睡得很香。數碼織成的網終於脱去,他一身輕鬆地呼吸着。睡夢中,他又一次坐在了酒罈旁邊,頭頂上擱着一隻處女的白嫩的手掌。他呼喚着她的名字,看她像一團火一樣在隋家大院裏滾動。她滾動着,最後竟然進入了抱朴的廂房裏。他喊了一聲:“哥哥”睡夢中,他的眼角掛着淚滴。
見素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河邊磨屋。還離老遠,他就聽見了嗚隆嗚隆的聲音。漸漸,他望見最大的那個老磨屋的門了,望見了他寬大的後背。他正看着哥哥的背影,突然從老磨屋的牆角上閃出了一個人,見素的心立刻怦怦地跳起來:那是鬧鬧,她在往磨屋裏窺視。她把什麼東西藏在了身後,餘出的一段閃閃爍爍,見素終於看出那是一根削得十分光滑的木棍──他一下子想起了鬧鬧在“窪狸大商店”中説過的話,她要用棍子從背後擊倒老磨屋裏的人!見素覺得血液在身上翻湧起來,他想大聲呼喊哥哥,又想飛撲過去。可是他的心提起來,身子震動了一下,竟然默默地站在了原地。他在心中跟自己急促地交談着:“她會那樣嗎?”“不會的。”“不,她會,她那麼『浪』!”“還是不會的,她愛,愛那個人。”“不要吱聲了,不要。看着她──她要活動了。”見素屏住呼吸,緊緊地盯住鬧鬧,頭顱不由得往前探着。鬧鬧這會兒仍然往門內窺視着。這樣又過了一刻,她就小心地往前移動着。她邁入了門檻。她從身後抽出了棍子。她瞄準了他的頭顱。她高高地舉着見素馬上就要衝過去,用他那隻猛拳擊她個半死──可是與此同時她的棍子輕輕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見素吐出了一口氣。他見到抱朴驚訝地回過頭來,責備地看着鬧鬧。她抱着木棍──見素這才清楚地看明白了,那棍子不過是曬粉場上的一根涼粉杆兒。鬧鬧一邊玩着棍子一邊哈哈大笑,再不理會抱朴,一個人湊近了老磨和變速輪看着。見素明白她心中的渴望。鬧鬧渴望抱朴像上一次一樣地抱起她來。可是他沒有。他只是抖動着巴掌把她從危險的地方趕開。他對她吆喝些什麼,她大概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笑着,用腳踢着老磨的基座。這樣她又在老磨屋裏逗留了一會兒,垂下眼睫走了出去。整個後一段時間裏,抱朴都靜靜地坐在了方木凳上。他似乎也沒有看她一眼。見素憤憤地擰着自己的手,看一眼抱朴,又看一眼離去的鬧鬧。鬧鬧去得很慢,像是拖着一個沉重的磨盤。她這樣走了一會兒,又站住了。她望着遠方的一簇白雲,讓風吹亂了頭髮。她後來轉過身來,飛一般地跑開了。見素大步向老磨屋走去。
抱朴起身攤平運輸帶上的綠豆。見素站在磨屋中央,兩手抄在褲兜裏,等抱朴回過身來,就問:“鬧鬧剛才進老磨屋幹什麼?”抱朴淡淡地説:“瞎鬧着玩。”見素搖搖頭:“我看見她用棍子打了你。”抱朴苦笑着:“我從來不跟她開玩笑。這個姑娘簡直是個潑皮性兒。”見素也笑笑:“可是她從來不跟我動棍子。”抱朴挖苦他:“會的,你等着吧。”
“如果她敢打我,我就抱住她再不鬆手,就像你天天抱着木勺一樣!”見素大聲説道。
抱朴用詫異的目光望着弟弟,説:“你做得出來。這句話我信。”見素在屋裏走動起來,有些煩躁地看着那些呼呼旋轉的變速輪子。這樣看了一會兒,他突然轉身問:“你天天坐在磨屋裏,知道窪狸鎮上的大事嗎?”抱朴問:“什麼大事?”見素哼了一聲:“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只會跑去為老多多扶缸。你坐在這隻木凳上,早晚也老在木凳上。你把什麼都耽誤了。你自己吃苦,讓別人也吃苦。如果鬧鬧真拿棍子把你打翻在地上我才高興!你什麼時候都坐得住,不管別人上天入地鬧騰,你跟聾子差不多。你真是老隋家裏的一塊”他不好意思説出來。抱朴催問他道:“一塊什麼?”見素説:“一塊木頭!”
抱朴的臉漲得紫紅,嘴巴動了動,但未予響應。停了一會兒,見素走向了小窗口,看看磨屋外面沒人,又走回到抱朴身邊説:“老多多要成立『窪狸粉絲生產銷售總公司』了!”抱朴説一句:“我聽説了。”見素盯着哥哥平靜的臉色,驚異地叫着:“就眼看着他成立起來?”抱朴點點頭。見素退開一點,捏響了手指骨節。他一字一字地對抱朴説:“我以前對你講過,我要奪下老多多手裏的粉絲大廠。它應該姓隋!”見素説完,臉色更加蒼白,有些喘息。抱朴從方木凳上站起來,點上煙吸了一口,説:“我早就説過,它不姓趙,也不姓隋。你奪不來。”
“它就該姓隋。我一定奪得來。”
“你沒有這力氣。誰也沒有。因為它是窪狸鎮的。”
見素氣得大口喘息了,胸膛起伏着。他也想吸口煙,但他從口袋裏捏出煙絲,又憤憤地撒到了腳下。他把右手按在了哥哥的左胸上,像乞求一樣叫着:“哥哥!哥哥!你別再木木地坐這老磨屋了你看看這都到了什麼時候。老隋家世世代代都是老實人,有什麼好結果?人家把磨盤壓到你頭頂上,你就一動不動。你忍着,咬着牙,白頭髮一根一根往外生。你坐一天磨屋,回家吃冷飯,沒有哪個女人疼疼你!你膽子小得像芝麻粒兒,我就不明白你還怕丟了什麼?你忍了多少年,還是這麼忍。你長得多壯,沒有幾個人能打得過你。你是個好人,沒做一丁點壞事,可你老要受別人欺負。老磨屋就像個活棺材,你讓它裝着你嗎?你跺跺腳跑出來吧,再放它媽的一把火!我們老隋家到了這一輩上,再也不能窩囊了!你皺着眉頭,不説一句話,委屈全嚥進肚裏,替自己憂愁,也替別人憂愁。你看看你自己這些年在過什麼日子吧。憑了你在粉絲這行當的本事,還有你的人格,你只要輕輕召喚一聲,一大幫窪狸鎮人就會跟你走。老多多鬥得了別人,他就是鬥不了你。你自己尋思吧,你自己去掂量吧。機會沒有那麼多,勝也就勝了,敗也就敗了!”
見素越説越多、越説越衝動,一雙眼睛灼熱地盯在抱朴的臉上。抱朴點了點頭,把他的手取下來,摩挲着説:“你好多話點到了我心裏去了。不過我不能全贊同你。我想你是高估了我的力氣。我沒有本事召喚一大幫窪狸鎮人,起碼是如今沒有。趙多多的好日子也不會長久,不過你還是輕看了他這一種人。”
見素聽到最後,冷笑了一聲。
抱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見素收回手來,懊喪地點上煙斗吸起來。他停了會兒説:“我沒有告訴你。我瞞着你算了整個粉絲大廠的一筆帳。我心裏已經有了底。不久就要開始粉絲廠第二輪承包了。我要和老多多在那時候交手。我決心已定。開大會的時候你看吧,我決心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