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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知道病根已經扎得很深很深了。我被病折磨着,又不敢仔細探究這種病。我大你九歲,也許你沒生下來我就開始得病了。我跟你説過,我剛剛記事父親就整天算帳,累得臉色焦黃。他從來不跟我笑,他沒有時間笑了。媽媽在我眼裏很陌生,後來才好了一點。再後來就是她的父親──就是你的外祖父死在青島,媽媽得知了消息哭得沒有氣了。那一天我嚇壞了,那情景我現在還能想得起來。再後來,也就是父親交出了粉絲廠,他變得輕鬆愉快了。可就是那一天母親敲折了自己的手指骨節,血通紅通紅灑在了飯桌上。血當然馬上就擦乾淨了,可是吃飯時,我老覺得血汪在桌上,我去夾菜,它就流起來。父親去世以後,我就一個人作主,偷偷把飯桌劈了生了爐子。母親知道了就發起火來,她不捨得這張紅醬漆桌子。那時我覺得她什麼都不捨得。她這性子到了後來,也就註定了要那樣那樣死去”抱朴説到這裏突然口吃起來,並迅速地瞥了見素一眼。見素正死死地盯住他,這會兒打斷他問:

    “怎麼死的?你説下去!”

    抱朴徐徐地吐氣,説:“這些你都有知道。你知道她後來是自殺了,吃了毒藥”抱朴的臉上有了汗珠。

    見素冷笑着抱朴説下去:“那時候我剛剛四五歲。到了六七歲上,鎮子上就天天開大會了。老廟舊址上人山人海,貼近場子的牆頭上、屋頂上都卧了民兵,架了槍。鎮子內外的地主都拉到場子上鬥,到後來哪天都死人。有一天爸爸也去開會,不過不是站在台上,是站在台下靠前邊一點。我被媽媽打發出來看爸爸,看不見,就爬到一個牆頭上。有個民兵用槍向我瞄準,我就貼在牆上閉着眼。後來睜開眼,槍口移開了。我這才知道他是嚇唬我。我開始看爸爸,後來見拉上台子一個長頭髮的中年人,就光看他了。那個人留了長分頭,穿了雪白的制服襯衫,鄉下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後來才知道他是一個地主的大少爺,在外面讀洋書,回來有事情,村裏人就把他逮住了──他父親跑了,正好讓他頂上。一個一個到台上哭訴,都是哭訴他父親的。一個老婆婆穿了破衣爛衫,哭過了,一抹眼淚,突然從懷裏摸出一把錐子,向着大少爺就扎過去。台上的幹部和民兵架住了她。又有人哭訴,完了再接上。半上午的時候,一夥人擁上台子,每人拿一根顫顫的藤條。他們用藤條抽打他,我親眼見藤條在白襯衫上留下血印,一道一道。後來白襯衫變成紅的了。他慘叫着,我聽不清,可我看見他疼得擰動後來他死了。我回了家,嚇得再不敢去看開會了。見素,你不知道,我現在還清清楚楚看見那紅條條,印在白襯衫上。那時候我剛六七歲,離現在快有四十年了接上去不斷聽到這樣的議論:老隋家算不算開明士紳?民兵老在我們老宅裏轉悠。全家都在心裏嘀咕:算不算?算不算?全家沒有一個敢大聲説話的。不知怎麼我有個預感,我想早晚會不算的。見素!就在四七年的夏天晚一點,鎮上發生了那些事情我想一想都害怕,我一次也沒有説過也許這誰也不信──幸虧有年長的人作證──鎮史上也記下來了那年夏天”

    抱朴仰靠在牆壁上,嘴唇有些發紫。他的兩臂抖着,這時候伸手去抱見素的胳膊。見素叫着他:“哥哥,你説吧,你説下去。”抱朴點點頭,眼睛望了望四周,又點點頭:“我説我今夜一開始就告訴過你,我什麼都要講給你聽”

    見素把胳膊從抱朴懷中抽出,坐到炕角上去。他看到哥哥也縮到炕角了,黑影裏再也看不清他的臉。

    “夏天晚一點的時候,還鄉團回到鎮上了。好多人聞風就跑開了,跑到河西或者更遠的地方。趙多多跑了,四爺爺趙炳也跑了。村指導員、上邊來的幹部,都跑了。鎮上有些人沒有跑,有些人跑到半路又給截回來了。還鄉團裏有鎮上逃出去的,更多的是鎮外的人。他們由鎮上人領路,挨家認東西、找人。後來四十多個男女老少給驅趕到老廟舊址上,我也在裏邊。還鄉團的人罵着窮鬼,點了一堆大火,扔進火裏一個人。那個人開始跪下來哀求,還是給扔進去。他爬出來,渾身是灰,頭髮焦了,又給扔進去。四十多個人嚇呆了一半兒,嚇哭了一半兒,不少人跪下求饒。我聞到了火裏的氣味,這一輩子也忘不掉。我常常想起那股味兒,有時走在路上,不知怎麼就聞到了那股味兒。這當然是錯覺那個人燒死了。是個小夥子,只當過幾天民兵。他死之前喊的最後一句話是:『不關我事呀,老天爺爺!我不知道』剩下的四十多個人裏,有個小孩子想跑,背槍的人就踢倒了他,讓他仰面朝天,用腳跺他的肚子,説:『你跑!你跑!』小孩子喊也沒有來得及喊,嘴裏流着血就死了。為了防止逃跑,他們找到一根鐵絲,穿進人們的鎖子骨裏。鐵絲帶着血,從這人皮下拖出又插進那人的皮下!他們用刀捅、撬,老太太小孩全串到一起。臨到我了,一個人用血乎乎的手按住我的頭,要用刀子撬我的骨頭。有個人喊:『他是老隋家的大少爺,不能穿到一串上!』也就放開了我──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是還鄉團的人喊的,還是那四十多個人裏面喊的。那根鐵絲的兩端都有兩三個人扯着,扯的人一用力,被串了的人就撕心裂肺地呼喊一聲。就這麼在場子上扯來扯去捱到了天亮,滿場上都是血。天矇矇亮的時候,一串人被牽到一個大紅薯窖邊,一個一個往裏推。見素,你沒見那些人的眼神,見了你一輩子也忘不掉。他們什麼過錯也沒有,吃了上頓沒下頓,只不過留了一點鬥地主的『果實』。全推進了窖子裏,哭叫聲驚天動地。還鄉團往下扔石頭、剷土,有的還往裏解溲不説了,見素,不説了。你想想當時的情景吧。那時候我剛剛七歲啊,假如我能活到六十歲,我要有五十三年記住這個場面。我怎麼受得住。時間太長了。我註定這一輩子是完了,一輩子要在驚恐裏過完,沒有辦法。你可能會説:『這個我也知道,我也知道紅薯窖裏活埋過四十二個人。』可是見素,你沒有親眼看見!你沒有聽見他們呼喊的聲音!這可差得太多了。如果聽了看了,一輩子都在心裏,會壓得你喘不過氣來”

    抱朴終於説不下去了,身子緊靠住牆壁,咬着牙關。見素的手抖抖地去衣兜裏摸煙,摸出了火柴又掉在地上。他給哥哥燃了煙,又給自己燃上。他開了一扇窗子,看了看含章的窗子,又合上去。他自語般地説:“真是隻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窪狸鎮發生過這樣的事,可從現在人們的臉上看不出來。老廟舊址上泥土的顏色也看不出來。人啊!人哪!有的這麼容易忘事兒,有的到死也忘不掉。人真是不一樣啊哥哥,你太苦了,你活得真不易,真不易。我該幫幫你,怎麼幫你?你真該有人幫幫。也許你自己才能幫自己了哥哥!”

    抱朴握住弟弟的手,用力地握着,説:“你和我不一樣,可到底還是最明白我的人。只有自己能幫自己,這句話説得再好也沒有了。我正在拚着勁兒,幫着自己。這好比去舉起一塊大石頭,舉着舉着,兩個胳膊發酸也不能顫、不能抖,咬住牙關。一軟下來,什麼都完了。我正拚着勁兒。一點不錯,我在自己幫自己。我尋思往事,我算帳,都是自己幫自己。我常常想,人哪,你到底能走多麼遠?就一直走下去嗎?讓人最害怕的絕不是天塌地陷、不是山崩,是人本身。真是這樣。誰如果不服我的話,就請他來一道翻一翻鎮史吧。有的鎮史上沒有,都記在人的心裏。光害怕不行,還得尋思下去。窪狸鎮曾經血流成河,就這麼白流了嗎?就這麼往鎮史上一劃了結了嗎?不能,不能輕易忘記,得尋思到底是為什麼。大人小孩、男男女女都要尋思,輩分最高的和輩分最低的都要尋思。人要好好尋思人。人在別處動腦子,造出了機器,給馬戴上了籠頭,這都不錯。可是他自己怎麼才能擺脱苦難?他的兇狠、殘忍、慘絕人寰,都是哪個地方、哪個部位出了毛病?先別忙着控訴、別忙着哭泣,先想一想到底是為什麼吧。不會同情、不會可憐人,一個老太太吃糠咽菜活到了八十歲,正該是為她祝壽的時候,卻用刀尖撬開了她的鎖子骨,又把她活埋到紅薯窖裏!人哪人哪,這就是人羣裏發生的!老太太沒有一點錯,活得老老實實,吃穀糠時,裏面的蟲子又白又胖,不捨得扔,一塊兒煮了。假使她真有錯,八十歲的老太太又怎麼不能原諒?她爬了一輩子,再有幾尺遠就爬到頭了,怎麼不能高抬貴手讓她再爬一會兒,爬到頭?見素哪,我真不敢想,不敢想。有時我坐在老磨屋裏,不知怎麼就聽到一聲尖叫。我知道這是幻覺,我難過得哭了。誰來救救我,誰來救救人?沒有。人靠人救。我每逢看到那些耀武揚威、滿嘴謊話、只知道穿著好衣服欺壓人的人,心裏就恨死了他們。他們一有機會就傳染苦難。他們的可恨不在於已經做了什麼,在於他們會做什麼!不看到這個步數,就不會真恨苦難,不會真恨醜惡,慘劇還會再來到窪狸鎮上見素,你想過這些沒有?你想到這些沒有?如果你沒有想到想過,你怎麼配去掌管粉絲大廠?你沒想過,你就不配為窪狸鎮做任何重要的事情!道理再簡單沒有:越是做大事情負大責任的人,越是要多想想苦難,學會恨一些人,學會尋思往事。這個一點不能含糊,含糊了,苦難遲早又要來了。見素,你今夜,就是現在,得回答我,你平常是不是常常尋思,常常恨那些傳染苦難的人?你回答我。要老老實實。”

    見素咳了一聲,説:“我不怎麼尋思。但我恨死了趙多多。”

    “那不行。越來我越明白了,你不配為窪狸鎮做重要事情。我原來想的沒有錯,你就是不行。你不該覺得大材小用,你該明白你必須做一個對鎮子來説可有可無的人,你必須安於這個。你沒有別的辦法,你萬一成了鎮上至關緊要的人,鎮子不會有一點好處。有人喜歡誇讚腦力,説有腦力、有勇氣,就是個了不起的人了。我要問説這個話的胡塗鬼:想法用鐵絲穿起一串老少的人沒有腦力嗎?沒有勇氣嗎?你讓他發揮腦力和勇氣吧!也不要小看了那些只會説好話的人、不要小看了那些又謹慎又聽話的人,當年就是這些人服從了腦力和勇氣,具體動手去扯鐵絲。還是那句話,重要的不在於他們已經做了什麼,在於他們會做什麼。小心地避開那些人、提防着那些人吧,避開了他們的腦力,我敢保證是鎮上人的福。我這樣説你會不高興,會氣得要命,可我還是要説我説得太多,有時就接不上原來的茬兒了。我本來要告訴你我的病是怎麼得的,我還是説這個吧。我要把我心裏擱了幾十年的事情全告訴你。一説到這裏我就害怕起來,我這是最後一次跟你講過去的事情了。我怕你聽了剛才的故事和我下面要講的這些,也犯和我一樣的毛病”

    見素聲音低低地説:“我不會。小時候染不上那個病,就再也染不上了。你講吧哥哥,我好好聽。”

    “那就講吧。我不能老把它們放在心裏,這憋得真難受。見素,我要講早幾年女人的慘故事你不要這麼盯着我,不要急着插嘴。還是鎮子上的,還是那幾年發生的。有一天下午,就是我去看開大會以後第四五天的一個下午,一個地主關在地窨子裏,不知怎麼逃跑了。全鎮的街巷都由民兵把起來,挨家搜查。最後還是沒有搜出。搜的同時,另有人帶民兵拷問那個地主的家裏人:一個女兒、一個兒子。他們和父親分開關在兩個地方。那個地主是鎮上一霸,四十多歲上糟蹋了粉絲房裏洗粉絲的兩個女工,其中一個有了孩子,上了吊。那個女工的哥哥就參加了拷打地主女兒和兒子,聽人説用槍托搗他們的後背和屁股,逼他們説出父親逃到哪裏去了。説不出,又搗。再到後來,又用槍托亂搗起來。到了晚上,幾個民兵都爭着看守他們,那個女工的哥哥説還輪不到你們幾個。他一個人看守了兩天兩夜。第三天上開始,幾個民兵都去看守了。不久,地主的女兒就死了,幾個民兵扛到河灘上埋了。可怕的是後來,是那個早晨。我到現在想起來還後悔,那天早晨不該到外面去我走到街西頭,看到一夥人圍住一棵樹大笑大叫,有的還跺腳,就跑了過去。見我過去了,有人就扳開前面的幾個説:『閃一閃,讓小東西開開眼』我不知是什麼,就往前鑽擠,到了前面一看,一下就嚇呆了!我不信這是真的,可又分明是前天埋掉的人綁在了樹上。她身上有一塊塊血印、傷疤,可全身還算雪白的。沒有一絲衣服,閉着眼,像睡着了。乳頭沒有,上面結了黑黑的血塊。下邊一點,見素,虧他們想得出哪!他們在她的陰部插了一顆蘿蔔我當時沒有想是有人把她又從沙土裏扒出來了,還是民兵根本就沒有埋她。我哇哇地哭了,哭着跑回了家。母親和父親都吃驚地問我,他們驚嚇怕了,以為又出了什麼壞消息。我沒有告訴他們。我一直沒有講,對誰也沒有講。這像一粒帶血的種子一樣,埋在我胸口,一埋就是幾十年。我也沒有對桂桂講。我為咱們整個兒人害羞,這裏面有説不清的羞愧勁兒、恥辱勁兒!老天爺也許有意讓我這輩子必須看那麼一眼,好讓我記住什麼,一生都想着它打顫。這些事難道離我們太遠嗎?一點兒也不!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一切真是清清楚楚,清清楚楚!有人卻轉眼就忘了,好象什麼也沒有發生,平平常常的一個窪狸鎮。不是,我知道不是,我親眼見過,我要告訴大家説:不是。我想不明白為什麼要殺了她,想不明白為什麼要那樣殺她;想不明白為什麼不埋她或者埋掉又扒出。她流了血,血上又沾了黃沙,為什麼不趕快再用黃沙蓋住?蓋住她的臉、她的手、她的乳頭、她的那個地方、她的全身?為什麼不蓋住?不甘心嗎?太美了嗎?可是把一朵菊花踩爛了又吐上一口唾沫,能插到花瓶裏嗎?我一遍一遍地想着問着,一遍一遍難過地流淚。夜裏我摟抱着桂桂,不知怎麼有時就想到了樹上的人。我渾身打戰,桂桂害怕地問我病了嗎?我説沒有。我緊緊地抱着她,我撫摸她,我加倍地對她好。好象有過了那個場面,世上的所有男人都普遍地對不起女人了。男人應該羞辱,因為男人沒有保護女人。從那一年往後,所有活着的男人都應該千方百計保護女人,用各種方式方法。誰不這樣,就應該趕出窪狸鎮去!桂桂夜裏生病,她哭的時候,沒有聲音,只隔着一層淚水望着我。我想苦難怎麼都加在了女人身上桂桂,你嫂子,不久就死了。葬她時,我動手挖了個深穴。有人説行了,太深了,我説不行!我挖呀挖呀,我把她埋在最深處了”

    見素聽不下去了,這時把頭伏在哥哥的膝頭上,痛哭起來了。

    抱朴用手去扶他的頭,他不肯抬起來。這樣哭了一會兒,他自己昂起頭來,擦乾了眼淚。他雙目灼熱地望着抱朴,那神色好似在説:“你講吧!索性講吧!我聽,我在聽”

    抱朴稍微平靜了一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他接上説:“像我剛才講的,鎮史上都沒有。這是鎮史的缺陷。你千萬不要小看了這一筆的有無,它會影響一代又一代人對鎮子的看法。後輩人不明白老輩人,後輩人的日子就過不好。他們以為老輩人沒有做過,就去試一試,其實老輩人早就做過了。我幾次想找李玉明、找魯金殿,要求趁這批人還活着,趕快修改鎮史,趕快。可是我沒有那樣的膽子。我想的多,做的少,差不多隻配坐在老磨屋裏了。我一想起要做點什麼,就心慌。好象什麼都不怕又什麼都怕。不是鎮上的人、不是老隋家的人,就永遠也鬧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剛剛能安安靜靜坐在磨屋裏了,這多少也是個福。我坐一天、有時坐半夜,走回去洗洗臉,吃飯吃得飽,再睡覺或者讀書。我一遍又一遍讀《共產黨宣言》,知道這是跟我們的鎮子、跟苦命的老隋家人分也分不開。這不是一天兩天能讀懂的書,得用心去讀,而不只是用腦。這種安靜的日子才來了幾天?後來的事你都記得,不用我説了。後來趙多多一次一次領人到我們院裏,用一根鐵(同:金千;音:千)往地下鑽探。這差不多是捅在了我的心上。鎮子上有了造反的,我們不敢出門。紅衞兵一次一次來抄家,我把父親留下的書藏在一個棺材裏,上面又用羅子篩上浮土,這才算躲過去。你和我都被綁上游鬥,咱們倆的額頭上都給貼了父親的照片。街兩旁圍看的人都大聲問:『頭上是他媽的什麼鬼影?』另一些人答:『老東西的!』他們笑,笑過了呼口號晚上回來,我做飯,你咬着牙,臉色發白,一聲不吭。你的模樣讓我想起了母親。她當年敲碎了自己的手指骨節。我真替你害怕。見素,我們的日子就是這麼過來的,一天一天地捱。我們差不多都沒有暢快地笑過一次,不知道笑是什麼滋味兒。不願出門,不願見人,就是在自己院裏走路也是輕輕的。我那時候怕任何聲音,做飯時鍋蓋不小心掉在地上,發出響動,就趕緊四下裏看一看。有一次我過河,踏過窄窄的小柳木橋時正好迎面遇上老多多。他錯過身去時狠狠吐一口,咕噥説:“『幹掉你!』我聽了心裏一哆嗦。見素,幾十年來我就彷彿在等待着被誰來『幹掉』,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生活得沒有聲音,惟恐有人記起我來,把我幹掉。”

    見素聽到這兒呼吸變得急促了。他不安地站起來,又坐下去,一雙手在膝蓋上摩擦着。他説:“不知怎麼,見了老多多我的手就發癢。他那個紫烏烏的喉結,就短那麼一刀了。我看他哪裏都短那麼一刀,我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所以我不會讓他安安穩穩得到粉絲大廠,決不會。我和你不同,我心裏憋足了一股勁,我的一切事情,差不多都是這股勁兒搞成的。我開始明白你了哥哥,你沒有那股勁,就是這樣”

    抱朴搖着頭:“不對,不是這樣。我沒有那股勁嗎?不,我有。我不是恨着哪一個人,我是恨着整個的苦難、殘忍我日夜為這些不安,為這些憂愁,想不出頭緒,又偏偏拗着性子去想。我恨有人去為自己拚搶,因為他們搶走的只能是大家的東西。這樣拚搶,窪狸鎮就擺脱不了苦難,就有沒完沒了的怨恨。你想想吧見素,父親、爺爺、老爺爺,老隋家的哪一輩人比你的本事少?他們保着大粉絲廠,讓它發達興盛,名聲都到了海外。可最後還是保不住它。你能讓粉絲廠姓隋嗎?你有那樣的力氣嗎?你應該尋思一下這是為什麼。有些道理父親早就尋思好了,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他知道你今天這個樣子,一定會失望、難過。我説過,一個人千萬不能把過生活當成自己一個人的事情,那樣為了自己就會去拚命,窪狸鎮又會流血。老隋家的人都是受過大苦的人,他們再也不敢為了自己活着。應該想一想鎮史上記了的和沒記的,不要以為那些事情那麼遙遠。窪狸鎮人受的苦太多了、流的血太多了;他們餓得厲害,吃樹葉吃草,最後把白土和石粉也填進嘴裏。上年紀的人都記住了這些,李其生的老婆是咬着破布埋進土裏的。應該想一想過生活的辦法,誰都要動腦,不能耍懶,不能把指望寄託在哪一個人身上。不能再猶豫了,不能再拖拖拉拉,像死人一樣坐在磨屋裏了!我一遍一遍催促自己,一遍一遍地罵着。我會走出磨屋,挺起腰來,這也許都能。可我永遠不會拋開鎮上人,不會從他們手裏去搶東西,他們只剩下最後一件衣服了,我不能去搶他們。我只會一塊和他們想過生活的辦法。你知道我一直讀着那本《共產黨宣言》,因為從根上講,這幾十年對窪狸鎮影響最大的就是這本書了。它不那麼好懂。你讀下去,慢慢看到寫書人的兩雙眼睛了,也就算懂了一點點。他們看過的苦難比誰都多,要不他們不會寫出那樣的書來。為什麼這本小書要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佛來米文和丹麥文,用全世界的文字印出來呢?為什麼?就因為他們在和全世界的人一塊兒想過生活的辦法。我讀着讀着,常常流出眼淚來。這是兩個好心的、胸懷像大海一樣寬廣的學問家。他們鑽研真理,一絲不苟,沒有一點小心眼。兩個忠誠的人,都是好父親、好丈夫、好男人。他們要説的話太多了,可是你知道,話簡短了才有力量。於是他們常常一句話或幾句話就分成一個小段落,緩慢又有力,是最自信的人。小書的第一句話就説:『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第一句話就讓我激動起來。我想象着這個幽靈、那個徘徊!想象着它飄飄過了蘆青河,在一片黑夜裏來了窪狸鎮上見素,你必須想象,你聽風吹樹葉,你看窗外的黑夜,你想象那個幽靈。兩個偉大的鑽研真理的人這樣告訴了我們。他們只想着那麼多的人,只想着讓受苦的人擺脱血淚,又善良又堅決。他們沒有一點小心眼。有小心眼的人只為自己想一點小辦法,想不出這樣的一種大辦法。用小心眼去解釋大辦法,也會把事情弄糟。所以,見素啊,我讀它的時候,都在安靜的時候,在心境清明的時候。這樣才會沒有偏見,讓真理激動你自己。見素,我勸你也讀一讀它,體會這種特別的愉快心情,你早就該讀一讀。”

    “我也許讀不懂。”“用心讀。”“我不像你。我文化比你淺。”“用心去讀。”“郭運給了我一本白話《天問》。”“先讀讀它也好。”見素睜大了眼睛:“你讀過?”抱朴點點頭:“嗯。也是郭運給的”他説着,重新燃上了一支煙。他吸着煙,咳了起來他又問:“你開始讀了嗎?”見素搖搖頭。抱朴説下去:“讀吧。也得用心讀。你只能讀白話譯文,你讀不懂原文本。過去父親有一本兩種文字對照的,是鎮上來的一個老師送他的。讀這本書也會激動。讀它,你會覺得如今的人眼光短多了,還不如過去的人能尋思事情。屈原一口氣問了一百七十多個問號。『請問遠古開初的事情,是誰傳述下來的?那時天地還沒有形成,根據什麼去考定?那時宇宙一片朦朧渾沌,日夜不分,誰能夠窮究出來?』他一開口就問到了根本。他差不多淨問一些根本。今天的人想的差不多全是眼前的事情,心胸越來越窄,這真可憐人。你沒有聽探礦隊的李技術員講『星外來客』吧?我那時望着一天星星,心想那些星星上如果有人,他們全是什麼樣子的?他們怎麼判斷窪狸鎮的是非?他們怎麼看承包大會上的爭奪呼喊?我想不出來他們也會死嗎?死的時候也要火化,要哭喪?他們都有吃不完的東西嗎?也開鬥爭會、也用鐵絲穿過鎖骨?要這樣的話可怎麼辦!我想來想去他們的心不會像窪狸鎮人這麼硬,不會。如果一樣的話,那些星星夜間就不會放光了。我一天傍黑在城牆下邊看見一個瞎子,揹着個破布包,手拿竹竿往前走。他老了,兩個眼窩都往外流東西,一步只能走半尺遠。我問他這麼晚了到哪裏去?他説到遠處去。我讓他留下來吃東西過夜,他搖着頭,只説到遠處去。那天我望着他半尺半尺地往前挪動,心裏想他的家裏人哪去了?他什麼時候才能走到頭?我們,包括我,為什麼眼看着他一個人往前走?能不能專為他這樣的人發一些專門的車子和食物?如果這樣做了,不是挺好嗎?我們沒有力量嗎?這樣的瞎子很多嗎?如果很多,怎麼一年多過去了,再沒有一個讓我看到?一個窪狸鎮一年多里使一個瞎子免除苦難,我不信就做不到。還有一回我去城裏有事,半夜裏就看見一個老婆婆去垃圾桶裏揀東西。她哼哼着,快走不動了,伸手在桶裏翻。突然她手扎到什麼東西上了,尖叫一聲抽回來,另一隻手把扎的東西拔掉,然後再去翻。她把破紙和繩頭捆了,拖着走了。我一連幾夜都看到了她,按時來,按時去我的心裏酸酸的。我老覺得這是我的媽媽。怎麼回事?我們連幫一個老婆婆的力量都沒有了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認定,如果眼睜睜地看着這樣的老人這樣過生活,哪怕只有一個這樣過生活的,那麼就沒有理由把我們的國家和日子誇得多麼完美多麼神乎!有人可能説,你説一説輕鬆,你如果幫了這個老婆婆,又立刻會有另一個;再幫,還會有!我的回答是:幫!再有,再幫!只要整座城市不是靠垃圾過生活,怎麼忍心能讓一個快死的老婆婆靠這個過生活呢?那些管理這座城市的人不是和管理窪狸鎮的人一樣,説自己最公正、最廉潔嗎?他可能説沒有看到老太婆,那怎麼我一個鄉下人多年進一次城就看到了?!真沒看到,你該半夜蹲到垃圾桶跟前!第一個晚上你該幫她揀破紙,第二個晚上你該讓她坐在暖和和的家裏”

    抱朴的聲音越來越高,見素叫了他一聲,他才閉了嘴巴。見素説:“哥哥,你想得太多了,太細了。你還是想想你老隋家,想想你自己吧!你的心放得太大、太遠,結果自己過那麼苦小葵走了,你心上的人也沒有了。一切都捱到了數上,你該好好想想這些。你把病根拔了吧,這樣就全好了。哥哥,你四十多歲,我三十多歲,我們兩個還年輕。幹什麼都不晚,哥哥!”

    抱朴兩手按着自己的額頭,喃喃地説:“小葵走了”

    “她走了。我也要走。我跟你説過,我要進城去。你自己好好過吧”

    抱朴抬起頭説:“你不能走。你該留在窪狸鎮老隋家的人不該再四處去遊蕩。老宅大院裏就這麼兄妹三個人了,我是老大,你該聽聽我的。你一個人進了城裏,我不放心。”

    見素看着窗子,不斷地搖頭:“不,不。我都想過了,我主意已定。窪狸鎮沒有隋見素立腳的地方了,我還是得出去闖一闖。過去想走也不行,如今歡迎進城經商。叔父早年出去遊蕩了半輩子,結果比父親下場好我早晚還得回鎮上,在這裏紮根。我也會常回來看家”

    抱朴還想説什麼,可沒等張嘴就聽到了一陣笛聲飄過來。還是那種透着遮掩不住的歡樂的笛音。抱朴呆呆地聽着,昂着頭顱。

    天矇矇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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