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沒有記入鎮史,但每個經歷過的人對這段奇異的變故都不會遺忘:短短五十多天裏,鎮子的政權就變動了二十多次。最早奪得窪狸鎮大權的是“井岡山兵團”,後來是“無敵戰鬥隊”,再後來是“激三流戰鬥隊”,接上又是“革命聯總”、“五二三一聯總指”等等。奪權就是佔據鎮委的大院,門前插上該組織的大旗。而後又有言傳,説佔大院白佔,那還不叫奪權。要緊的是控制所有的帳冊、文件、名冊,這叫檔案。有了它,才算真正的掌了權。但不久又有了新的結論,説要奪就奪“印把子”,即鎮委那個圓圓的印章。最後這一結論使早先奪權的一些組織後悔莫及,他們恍然大悟:原來那時候奪到的權是個空殼子。當事人鬧明白了,大多數人倒胡塗起來。人們見面就問:“權是什麼?”有人答:“是鎮委。”另有人又問:“鎮委又是什麼?”半晌又有了回答的:“是個圓東西。”他説着,兩手合起比劃出一個大大的圓。可是誰也沒有見過那個東西。佔領大院的人一次次不厭其煩地拷問舊鎮委的工作人員,逼迫他們説出那個“鎮委”到底藏在了哪裏?追來追去,一個組織的頭頭好不容易得到了它。這才是真正的奪權。他兩手握權,在院內過道里頻頻跑動,夜間也不休息。這樣約有三天,他突然兩眼發黑,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於是印章又在當天落到了副手懷中。副手總結前人經驗,很少出門,晚上睡覺就把它摟在被窩裏。一個星期之後,副手還是牢牢地掌握着政權;第十天上,副手覺得擁有一個鎮子的人,怎麼還能要原來的醜陋老婆?於是他口唸手寫一紙休書,又用那個印章按了一下,當天與老婆離婚。離婚的第二天,一覺醒來卻再也不見了印章。眾人驚恐無比,到處搜索。站崗的後來説:好象在半夜時分,有個黑影從院牆上閃了一下。
那個黑影是誰呢?這或許是一個永遠的謎了。
最明白不過的是鎮委自此再沒有了,權再沒有了。十幾年之後,有人回憶起來還是嘆息不止,説那個副手掌不住權事小,丟了鎮委事大。他萬不該沉浸在離婚的喜悦裏,昏頭昏腦地丟了印把子,留下千古罵名。
在鎮上大權頻頻易手之時,早有人盯住了高頂街的大權。但是誰都知道該權握在四爺爺手裏。有了紅臉小夥子的教訓,再很少有人敢去圍那個小院了。不過捱到鎮委再也沒有了的時候,高頂街的大權就變得十分寶貴起來。誰都知道,它正完整無損地保存在四爺爺闊大的手掌裏。問題是敢不敢去奪。人們議論着,其中也不乏躍躍欲試的人。在長期的爭鬥中,由於“無敵戰鬥隊”結冤漸多,後來終於使“井岡山兵團”等幾個組織有了聯合的趨勢。大家經過三天三夜的談判,達成了新的協議,決定向高頂街最後的一個反動堡壘進攻,奪下被走資派把持了的那部分權力。他們令手下善畫者畫了高頂街的地圖,拼成一張極大的軍事地圖,懸在牆壁上。首領們站在圖下研究戰略部署,通宵達旦,不知吸了多少香煙。哪個街口放多少兵力、哪個地方需要加崗佈哨,爭執不下。首領中有一人讀過幾句“孫子兵法”,常常發出“孫子云”來,終於激怒了其它首領,大家罵:“去你孃的『鬼孫』。”後來幾個首領終於取得了統一,就是採取與孫子相反的戰略。這時會議已經開過了兩天。第三天陰雲密佈,涼風習習,街巷上出現了神色反常的人。有經驗的老人紛紛招呼自己的孩子趕緊回家,然後牢牢地插上院門。只有隋不召小腿交絆不停,在街上竄來竄去,跟各個組織的人都搭話。有人威脅他,説別死於馬蹄之下,他哈哈一笑説:“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別人斥笑他算什麼“來使”,他説:“我可是鄭和大叔派來的!如今我們的大船都停在碼頭上,鄭和大叔一聲令下,火炮就打過來了。你們見過挖出來那個老船麼?這回哪一條都比它大。小心。哼哼。”隋不召一絆一絆地走了。他所行之處留下了酒香,人們不禁納悶:如今的酒廠可都停工了,他從哪兒買到了酒?
當一切皆按計劃部署停當之後,就有一羣羣手持木棒的人出現在四爺爺門前。趙多多的隊伍一部分留在小院內,這會兒早伏在牆頭上,支起了鋼槍。另一部分卻從四面圍過來,把空地上的人緊緊包圍。聯合組織的人又從外面圍了一層。趙多多的人再圍一層。這樣只是圍着,互相恨恨地盯視,暫不動手。圍來圍去,不少人胡塗起來,分不清敵我,仇恨的眼睛茫然四顧,最後落在自己這方的人身上,挨一頓臭罵。圍到正午時分,大家的肚子都響起來,就有人喊:“早幹早利索,動手吧!”趙多多爬上牆頭,只穿了一條短褲,抓起槍來朝上打了一發子彈,説:“槍子可不長眼。”人羣聽到槍聲就搖晃起來,亂哄哄地吵開了。有人在後面喊:“往前衝,往前”後半截話猛地止住了,估計有人照準他的臉來了一拳。人羣中有一個脆生生的姑娘振臂呼道:“革命的戰友們!趙炳不投降,就讓他滅亡!”立刻有一羣人隨聲呼起了口號。趙多多遠遠地用指頭點划着那個呼口號的姑娘,罵聲不堪入耳,最後還脱下一截短褲,説:“來吧,我可知道你毛病犯在什麼地方!”人羣裏一陣鬨笑,接上又被“槍斃流氓”的口號聲壓了下去。人羣大亂了,人流往前湧動着,各種呼叫令人恐懼。趙多多又一次朝天放了一槍。就在這時候,院門“吱”的一聲打開了。
四爺爺趙炳高大的身軀出現在門口台階上。
空地上的人一瞬間沒有了聲音。
趙炳輕咳一聲,説:“老少爺們,趙炳出來晚了窪狸鎮這一截上的爭爭吵吵,我全知道。對我趙炳的所有閒話,我想不必申辯,日久自明。我如今要説的是:我凡人一個,有何德才經管高頂街大事?多少年嘔心瀝血,反倒延誤了大夥的前程。你們來奪權正中我意。我早想卸下烏紗,自享清貧。今天一言為定,還權與民,來、來、來!”他説着翻卷衣角,掙斷了腰帶上拴的一個皮環,解下了一個暗紅色的木頭印章。他雙手抓緊印章,高舉到右肩上方,神色穆然,大聲喊道:“一旦擲出,再不復回──鄉親看準!”
他的身體後移半步,兩手也往後移,搖動一下,猛地往前一衝。手中的印章拋在了空中。
趙多多絕望地大呼了一聲,趙炳嚴厲地朝他一擺巴掌。
印章落下來,很多人躲閃着。頃刻,又有人上去搶在手裏。搶到印章的人高高舉着它,由一些人擁護着,往遠處走去。趙多多要領人衝上去,被四爺爺喝住了。
老隋家大院幾個月來或者是大熱鬧,或者是大沉寂。不知有多少造反組織來院裏鬧騰過,重複着訓話、用鐵(同:金千;音:千)捅地。老隋家曾是最顯赫的人家,哪個組織不來這個大院就不算有作為。兄妹三人依次站好,被各個組織的頭頭訓斥着,用食指戳來戳去。頭頭們都喜歡去戳含章,乜斜着盯住她説一句:“小東西!”有一次隋抱朴用手去擋伸向妹妹的手指,被對方一拳打過來,鼻血染透了好幾層衣服──就在那隻拳頭收回的瞬間,隋見素像頭小豹子一樣撲上去,狠狠地咬住了那人的胳膊。幾個人打見素的頭、肋骨,用腳踢他,他就是不鬆口。那個被咬的人沒命地呼叫,最後躺下來。見素也躺了下來,但仍不鬆口。有人踩住見素的頭,用一根鋼筋去撬開了他的嘴。
兄弟兩個給逮走了。逮走的當夜,他們就被光光地吊起來,有人用柳條從頭到腳細細地抽。整整兩天兩夜,他們嚎叫着,後來連叫也叫不出聲音了。第三天上,隋不召用兩瓶白酒買通了一個頭頭,才把兩個侄子揹回家來。抱朴和見素已經不能動了。隋不召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請來郭運,給他們塗了滿身滿臉散發着鐵鏽氣味的藥膏。
造反派們忙着搜索印把子的時候,隋家大院才沒有了聲音。兄弟姊妹躡手躡腳地在院裏走動,説話也壓低了嗓子,有時乾脆只做手勢。只有隋不召一個人進院時敢於放聲説話。抱朴和見素怎麼也搞不明白叔父從哪裏弄得到酒,喝得滿臉酒氣。後來隋不召得意地泄露了秘密:張王氏自己偷偷用土法兒釀白酒。那種酒性烈,只是多少有股醋味兒。
有一次他去買野糖吃,無意中發現了一個藍花瓷壇,一開蓋子,酒香四溢。但張王氏死活不承認是酒。她説那是滷水。隋不召説她越來越年輕了,張王氏笑吟吟的。她接受了隋不召的愛撫,承認了那的確是烈酒。但她還是不允許品嚐。隋不召急得團團轉,有時停下來,就用手指彈擊着張王氏那佈滿灰塵的細頸。這一天他終於沒有喝上酒。後來他打聽到張王氏屬於“革命聯總”,於是就設法加入了這一派,爾後再去找她。張王氏一見到他就咯咯地笑,用手捅了他一下説:“喝個夠吧,老饞鬼。”隋不召當天大醉。他自己也不知睡到了什麼時候,醒來時見屋門反鎖,室內空空,自己的兩手綁在了肚臍那兒,欲動不能。這天他靜候張王氏來到,兩人又喝起來,使用了很久沒有試過的“以酒醒酒”之法
隋不召有很長一段時間來往於張王氏和隋家大院之間。一方是骨肉之情,一方是酒的誘惑。後來隋抱朴兄妹三人又一次被抓,但不久含章由貴人搭救,兩個哥哥也安然回家。這個時期形勢發展愈加迅猛,省裏成立了革命委員會,並向首都北京發去了致敬信,信的開頭就是“最最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再後來,其它省也相繼成立革命委員會,但致敬信開頭的“最”字已經疊成一串。隋不召仍舊去張王氏家。有一次他端杯欲飲,張王氏一把奪了下來,喝斥道:“你做了『首先』嗎?”接上她教隋不召怎樣站立、怎樣握緊紅色的小語錄本,連呼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祝偉大領袖的親密戰友永遠健康──“這就是做『首先』了嗎?”隋不召問。張王氏點點頭:“以後開會、吃飯,都要做『首先』!”隋不召想了想説:“這個俺懂。航海經書上寫了,船下水時候就要禱告,『伏以神煙繚繞,謹啓誠心拜請』,詞兒不一樣罷了。”
“跟我做做『首先』吧!”隋不召見了侄子們説。他不知從哪兒搞來幾個紅色的語錄本,教會了他們,並囑咐説,他不在的時候,就由抱朴率領做“首先”。
有一天抱朴把飯菜擺在桌上,惟恐涼了,就急急地召集弟弟妹妹快做“首先”。三個人站好了,抱朴剛剛呼出“首先讓我們”幾個字,院門就“譁”的一聲被踢開了。幾個人無比憤怒地衝進來,對渾身顫抖的兄妹三人喝問:“你們幹什麼?”抱朴説:“做個『首先』。”一個人揮起巴掌打過去,罵道:“什麼狗東西,也配做『首先』!”另一個説:“別以為你們的事情我們不知道。革命羣眾的眼是亮的。”他們罵着,收回了所有語錄本,揚長而去。含章哭了。見素去拿桌上的窩窩頭,被抱朴喝住了:“不能吃飯。在心裏做『首先』吧”
隋不召後來知道了侄子們做“首先”捱揍的事,悲憤異常。他怎麼也不能理解抱朴兄妹為什麼就不能表忠心,同時對造反派們的偵探能力也感到費解。他想了想對抱朴説:“他們一準有望遠鏡。”
他的這個判斷不久就被證實了。
土改複查中被打死的“面臉”,留下了一個皺巴巴的“小地主婆”和三個女兒。她們輕易不敢出門,有好長時間人們把這四個給忘了。可是有一天一個組織的頭頭爬上高高的瞭望台,一眼就看到“小地主婆”在院角的桃樹下埋一個瓦罐──他手裏拿了一架望遠鏡。多半年裏這架望遠鏡給了他無限的樂趣。他常詭秘地説:“我什麼不知道?!”他當即命令副手領人去院角桃樹下挖出瓦罐。副手走了,一會兒就押來了渾身篩糠的小腳女人,提回了瓦罐──瓦罐裏原來裝了幾張陳舊的股票、一個誰也看不明白的發黑的帳本。頭頭説:“這就是『變天帳』。”副手無比驚愕地看着他問:“你怎麼知道埋在桃樹下?”頭頭説:“我什麼不知道?!”
整個造反組織都興奮起來,連夜擬稿上報,又到瞭望台上用喇叭筒通報全鎮。鎮上人都在奔走相告:“挖出變天帳來了!”各派組織的頭頭都嫉妒那個得手的人,罵着:“奶奶的,還不是就靠一個屁鏡。”儘管如此,開批鬥大會時,幾派差不多都參加了。後來,那個人就將望遠鏡掛在胸前,大揹着手行走在窪狸鎮大街上,躊躇滿志。這使另幾個頭目心中充滿了怨恨。他們想總有一天把那個人幹倒,從他脖子上拉下望遠鏡來。有一天副手發現地主婆的女兒給母親來送飯,繞來繞去走到了頭頭的屋裏,半天才出來,心生疑團。後來他瞅準一個機會逮捕了送飯的三個姑娘,嚴加審問,終於把事情搞明白了。原來頭頭曾威脅説要槍斃她們母親,她們嚇得跪下來。頭頭於是分別把姊妹三人糟蹋了。副手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感到自己無力收拾頭頭,就暗地裏聯絡了其它兩派,在一個深夜綁了頭頭。第二天副手就把那架望遠鏡掛到了自己脖子上。批判大會開得空前隆重,幾乎全鎮的人都參加了。會上,幾派的頭頭輪流主持,讓捆綁了的頭頭站在一旁,命令姊妹三人細細道來,再細細道來。會議開了兩天,參加大會的人越來越多。這個會差不多成了一次性的普及教育。當姑娘講到一個關節上,就有一個頭頭走到捆綁的人跟前喝問:“是這樣嗎?”會議開完,姊妹三人押在一塊兒等候處理。她們實在疲乏了。當夜,大姐見兩個妹妹睡着了,就一個人吊死在窗欞上。
一架望遠鏡促進了幾派的聯合,再加上省內外的大好形勢,窪狸鎮成立革命委員會的條件已經成熟。在經過幾個星期的爭吵、談判之後,委員會終於成立了。宣佈成立的當天,選拔了全鎮臂力最強的幾個人擂鼓,又特製了一掛九丈六尺多長的大鞭炮。張王氏負責訓練了一支由五十歲以上的人組成的化裝高蹺隊。這些人都是在當年廟會上練就的功夫,所以表演極其成功。整個慶祝隊伍無頭無尾,在街巷上漫漫地流動,像一條蟒蛇那樣光滑自如。一截兒打鼓,一截兒放鞭炮,最熱鬧的一截兒則是張王氏的高蹺隊。這羣五十多歲的老婆婆們足踏木杆;似乎倒比腳踏實地來得更靈捷一些。沒人擔心她們哪個會跌倒骨折,因為她們渾身亂扭,雙肩聳動,極力要逗笑一旁觀看的老頭子們。老頭子們吸着煙斗,在一邊大聲評説。他們普遍感到今不如昔:雖然高蹺隊的技藝還算純熟,但踏蹺女使男人躁動不安的那股野性已經不復存在。過去每次觀看踏蹺都是一次美妙的享受。男女角色搖搖晃晃,推推搡搡,只是不倒。足踏高蹺還能動動手腳,到了令人心曠神怡的地步,那是何等的境界。老頭子們嘆息着,吸一口煙,用戴了袖章的衣袖去擦一下眼角。
慶祝遊行進行到深夜,隊伍中很多人舉起了火把、打起了燈籠。九丈多長的鞭炮已經放完,踏高蹺的老婆婆早就手腳酥軟。鼓聲不響了,口號零零星星。當隊伍懶懶地在街巷上轉着時,突然有人在臨街的屋頂上往下澆起了大糞尿來。無比的臭氣立即驅散了洋洋喜氣,人羣大亂,呼叫不停。遊行只得就此結束。後來才知道整個隊伍都被分段兒澆上了大糞。臭氣相同,時間相同,肯定是有人搞破壞無疑了。革命委員會剛剛執掌起窪狸鎮的無權之權(因鎮委印章早被一個奇怪的黑影竊走),第一件事就是要破獲澆大糞的臭案。但費時不少,“走羣眾路線”等方法也用過,都無濟於事。有人就此議論説:“這個革委會成立第一天就被大糞潑過,最不吉利,日後必然不會安生。”
長脖吳接受了起草致敬信的繁重任務。他洗了幾次身體,還是散發出淡淡的臭氣。他瞧不起以往出現的所有致敬信,這次決心全力以赴,一鳴驚人。信的開頭自然也是“最”字疊用,但妙就妙在一疊七個,連用三疊。下邊的文字則古香古色,一唱三嘆。革委會的秘書不敢苟同,特意讓第一把手過目。第一把手目不識丁,但覺得長脖吳整齊的墨跡十分和順,就説了一聲:“好!”長脖吳得意地對秘書説:“領導覺悟就是高。你以為這是隨意亂書嘛?這是採用了古代名篇《滕王閣序》的句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樣寫來,可詠可唱,滋味深長恰如老酒。別處的致敬信可以清如白水,毫無文采,窪狸鎮可不行。本鎮歷史久遠,不可不仔細為之。”革委會秘書聽了,無話對答。長脖吳日日苦做,多次推敲,一週之後才算最後定稿。抄寫時他使用了陳年香墨,一字一字正楷書就。可是致敬信拿到革委會,大家發現它無法捎到首都:通篇透出微微的臭氣。開始人們不解,後來才明白是長脖吳遊行時被糞尿澆過。有人將其放在通風處,想讓濁氣慢慢散盡。但歷經數日,氣味依舊。焦急之下有人想起了張王氏,於是請了她來。她聞一聞,然後就去採來艾葉和乾花瓣,將它們點上燻着信紙。一個鐘頭之後白煙散盡,致敬信變得一片芬芳,令人愛不釋手。
鎮上人一年來不知參加了多少遊行。白天裏滿是驚天動地的鼓聲和吶喊,夜間就難以沉睡。好不容易睡着了,突然街上鞭炮齊鳴,又得起來遊行。不是從上邊運回了“寶書”,就是廣播了“最新指示”。接“寶書”和“最新指示”都不能過夜。有一天隋不召剛剛睡着就被鼓聲驚起來,急急忙忙穿了褲子跑出來。街上人聲鼎沸,人羣自動形成了隊伍,一挪一挪地往前走。走了不知多遠隋不召才聽説又來了“最新指示”。可是人多嘴雜,到底是什麼也聽不明白。直游到半夜,隋不召臨離開遊行隊伍才聽清了半句話:“不是小好。”隋不召嘆着氣,覺得挨凍遊行,結果也就接回了這麼幾個字:“不是小好”。他覺得這太不合算。
革委會成立後亂子層出不窮,應驗了人們第一天的預言。先是“無敵戰鬥隊”和“革命聯總”幾個組織嫌分權不公,接上又對鎮上的“支左”士兵大肆攻擊。大字報罵革委會是偽據點,揚言“早晚剷除”。革委會大院前邊出現了請願的人,開始早出晚歸,後來夜晚也不走,實行了“絕食”。反對革委會的組織搞起了鬆散聯合,一派搭起了蓆棚,另一派就差人坐到棚下絕食。絕食的一派提出了無數條件,其中包括“改組革命委員會”等條款。一些人不吃不喝。到了第三天上,革委會里有人慌張起來,走出大院答應了幾條次要的條件。絕食的人也僅僅喝一點稀粥,然後重新坐到棚下。革委會無比焦灼,思來想去,請來了年老體邁的李玄通和絕食的人陪坐。李玄通糊胡塗塗,以為大家在棚下是“打坐”,就唸一句“阿彌陀佛”坐下來。他雙目垂簾,兩腿盤起,取雙跏趺姿勢靜坐了。後來漸漸入定,氣息全無。這樣過了五天,對方絕食的人已經輪換了兩次。李玄通還是坐着,平靜如初,一坐又是五天。絕食的人大敗而歸,幾派大罵李玄通實在可惡。李玄通醒來,回到家裏再不得安寧。不斷有人去騷擾他,有人大罵他反動,加入了那一派等等。李玄通苦不堪言,也聽不懂那些年輕人的話。後來他終於聽清了“造反”二字,不禁大驚失色。他從此卧倒不起,三天後就死去了。
絕食的失敗令幾個組織極其羞惱。這一行動除了使幾十個最堅定的革命戰友瘦得皮包骨頭之外,幾乎沒得到任何好處。他們越來越堅信“槍桿子裏面出政權”。革委會門前絕食用的蓆棚撤掉了,顯得空空蕩蕩。窪狸鎮突然安寧起來,倒使人滿腹狐疑。街道上行人稀落,大家都在逃避着這可怕的沉寂。不久,一個驚人的消息在鎮子的上空炸開了:深夜裏,鎮上士兵被一些陌生人解除了武裝。全鎮人都驚慌起來,知道打仗的日子近在眼前。過去的日子也常有武鬥,但大多使用棍棒和石塊。趙多多手裏有民兵連部的幾支槍,他們也至多向空中放過。他們還用來打狗,全鎮的狗幾乎都變做了趙多多司令部的夜餐。如今士兵的槍究竟被哪一派搞走了,誰也不知道。士兵的頭頭通過有線廣播勒令搶槍的人交槍,不然就執行上級“對搶槍者開槍”的命令,嚴懲不貸。但對他們的話已沒人相信,因為誰都知道他們手中已經無槍。從屬於革委會的一派及相反的一派連日來都在密謀。上一次圍攻“無敵戰鬥隊”繪製的大地圖如今已落到了趙多多手裏,成為至寶。每一派都成立了“前敵指揮部”,司令就由各派的頭頭擔任。各種消息都在流傳,這更加濃了窪狸鎮的火藥氣味。有的消息説不僅鎮上的幾派要戰鬥,而且鎮外的組織也要打進來。外地戰事頻仍,兵工廠大顯神威,坦克車也隆隆開出,好不威風。有的地方血流成河,戰事正在繼續。有一個準確的消息説縣拖拉機廠正把一台履帶式拖拉機改成了一輛坦克,造反派們已經開了出來,支持他們在全縣各地的戰友。
各種消息正傳得熱鬧,突然有人大聲疾呼,説窪狸鎮最大的走資派、一直在押的周子夫已經逃遁,沒了蹤影。全鎮人都驚呆了。大家突然覺得兩手空空,前功盡棄。無數的人憤怒地湧向街頭,有人包圍了革委會,又有人反包圍了。交通切斷,電話不靈。落日前打響了第一槍。之後就槍聲不絕,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第一次聽到了機槍聲。月亮出來了,槍聲斷斷續續。有人在黃濛濛的月光下,踏着屋脊飛快地跑。突然“叭”的一槍,正跑着的人就順着房瓦滾了下來。幾乎所有的屋頂上都有了人,打槍的、拋瓦片的、高聲喊叫的。當廝打的人羣湧到街巷上時,屋頂上的人就伏到檐上。人羣中有的臂上綁了白手巾,有的頭上綁了白手巾。“劈劈啪啪”的棍棒聲、哀嚎聲,充斥了整個鎮子。不一定哪個角落燒起火來,有老婆婆在哭叫:“我的兒呀!兒呀”有的地方喊着“打流氓”,正喊着聲音頓失。
在這個廝打的夜晚,流血的夜晚,一些人戰戰兢兢地摟在一起,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隋抱朴和弟弟妹妹偎在一起,藏在院子的眉豆架下,身體瑟瑟發抖。鎮子上有無數個這樣的角落,死一般沉寂,連呼吸的聲音也沒有。
在鎮子北邊的一處茅草搭起的棚子裏,黑夜遮掩了一切。一幢大房子擋去了它的月光。它一直處在墨一樣濃的夜色裏。這是一處飼養棚。棚子的主人近日來一直為他的一頭牲口操勞不息,心力差不多都要用盡了,此刻歪在一個角落裏睡着了。這個棚子裏有一匹老馬,兩頭老牛和它們的孩子。主人與他精心護理的那頭老牛相處多年,每個夜晚入睡前都要與它交談。可是今夜沒有。外面槍聲大作,他歪在亂草裏,一下子就睡過去了。那頭老牛很多天以前被人從後臀那兒剜了一刀,主人看到時它正卧在地上,血流不止。主人大叫一聲,差點昏厥。接上就是去請獸醫、日夜的護理這個夜晚裏,那頭老牛艱難地喘息着,再也站不起來了。它是一頭黃牛。老黑牛和它生下了那頭粉丹丹的、如今已是很大了的雄性黃牛。
老黑牛和小黃牛此刻也跪卧在老黃牛的身邊。它們默默相對。老黃牛舔了舔小牛的鼻子,最後一次表現出母性的温柔。老黑牛的眼角不斷滴下淚水來。小黃牛輕輕叫着。老黃牛眼裏似乎有什麼閃了一下,永遠地熄滅了,接着它的頭垂下來,身子鬆鬆地歪倒了。老黑牛突然“哞──”的一聲長嘶,站了起來。
主人醒了。
外面的槍聲又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