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幾個月前找工作的經歷給我留下了可怕的記憶。新年過後,退學帶來的如釋重負之感一天天消逝,找工作的心理壓力一天天沉重起來。在這種沉重中又反過去想,恐怕拼了命去讀書還好些。反正躲過來躲過去,難堪的事躲也躲不開。這次還沒開始找呢,就心虛起來。買了報紙從頭看到尾,很難找到一份我能做的。報上登出來紐芬蘭的失業率已經超過百分之十三,我怎麼想也覺得不會有份工作碰到我手裏來。要去找工作了我心裏跟要去討飯做賊一樣發虛,我總想象着老闆會在心裏笑:“憑你這樣就想找工作?”我覺得自己不配,做一份最下等的工作也不配。有一家清潔公司登報招聘人,我去了。幾個白人青年也在那兒填表。我連表也沒填一張,就掉頭而去。
那天下着漫天的大雪,狂風把雪花捲得亂飛,已是零下二十多度。快到中午雪小了,我説要找工作去。思文説:“今天就算了。”我説:“呆在家裏這麼幹待著有什麼意思?明天后天還是要颳風要下雪,還是這麼冷。我只當是去散步、去看雪景,這麼好的雪景。”思文説:“那我陪你去吧。開學之前這幾天把你安頓下來我就放心了。”我穿上兩塊錢在yardsale買來的雪靴,開了門風直灌進來,捲進些許雪花。我倆深一腳淺一腳踩着雪往靠海灣的商業區走,一路上她抵不住風,幾次差點摔倒,就挽了我的胳膊。我在風雪裏説:“要是個加拿大人就好了,再怎麼找不到工作還有救濟金呢。拿了救濟金在家裏坐得住,不至於就被逼得這麼狼狽。”她説:“這你知道移民的好處了吧。”走不多遠我們就停下來,把落在身上的雪花拍掉,又轉了身互相拍去背上的雪花,手套拍着雨絨衣在冷空氣裏發出尖細的沙沙的響聲。吐出的白氣在唇邊就被風颳跑了。
到了商業區走到一家餐館門口,我從窗外看見裏面清清冷冷,(以下略去330字……).出了門我懶得説話,用硬頭雪靴狠命地把那些冰塊踢到馬路上去。思文説:“還是有收穫。”我説:“屁個收穫,收穫個屁。”她説:“過幾天開學了那個人回學校去,位子就出來了。”我説:“四塊二毛五一小時,還要討飯樣的去討,它娘娘的!”她説:“你又不是不知道難,匆匆忙忙把學退了!”我連連哀聲嘆氣,思文説:“在這個世界裏,嘆氣有什麼用?哭也沒有用。唯一的路就是牙咬緊了,對自己殘酷一些往前走。”我説:“殘酷些是該殘酷些,你對自己不殘酷生活就對你殘酷。老是在心裏同情自己,這個人就完蛋了。可是自己也是個人呀!風裏雪裏這麼絕望地跑,別人這樣我還同情呢,就是自己不能同情!”思文説:“文人的毛病你都兼備了,這怎麼得了!想那麼多幹嘛呢?你去問問別人剛來的時候!趙教授剛從台灣來還洗盤子呢!”我説:“對,想那麼多幹嘛呢,臉皮厚點!可也得有盤子給我洗!誰給我洗呢,誰?”她説:“咬緊了牙自己去找啊,誰會送工作給你呢?”我説:“咬緊了牙,意志堅強!偏我這人心又是肉長的,不是鐵淬出來的。”她説:“你還承認自己有問題,這可是第一次,聽着就有新鮮感。”
左邊走過去,右邊走過來,在風裏雪裏走了一中午,幾條街都走遍了,問了十幾家餐館,還有加油站,一無所獲,靴子裏已經進了水,濕濕的,腳趾一動更覺着粘乎乎的。一隻靴子又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打腳,走一步都痛。我説:“怪不得這麼大一雙靴子只要兩塊錢,我還以為佔了多大便宜呢。”到了下午兩個人又餓又累,也捨不得買點東西吃。思文説:“今天天氣不好,老闆生意清淡,找不到是自然的。”我説:“要等它天氣好了還有幾個月呢。紐芬蘭冬天又這麼長,越過越長!”問到最後幾家我已經不抱一星點希望,也進去問一下,也算盡了對自己的責任。只好往回走。思文説:“高力偉你別灰心,總會有個結果。”我説不出話,鼻子一酸淚就要湧出來。我“嗯嗯”地應着,裝着咳嗽,把臉側過一邊,拼命忍了淚。我覺得心裏好委屈,可誰也沒讓我委屈!思文説:“明天我們到那邊商業區去找,那邊還繁華些。”我説:“以後也懶得填表了,填表都是沒有用的。加拿大老闆講商業藝術,拒絕你也拒得軟和。”我縮了脖子在大風裏走,想起那些老闆抬眼打量我時的心理,恐怕和以前自己打量敲門討錢的叫花子差不多罷?我把這感想對思文説了。她説:“神經過敏!西方人才不是這樣看人。”我説:“管它西方人東方人,都是狗眼睛。真的,都是狗眼睛。”説了後面半句時,我發現自己模模糊糊有一半是説給她聽的,生怕她意識到,偷眼去看她,也並沒有什麼反應。
風颳得更大,雪飛得更緊,幾米之外就看不清人。思文挽了我的胳膊才能行走,兩人幾乎要被吹倒。我們彎了腰半蹲着走。躲在雪影中我有一種安全感,沒人能看清我。於是我開始罵“這王八蛋的風”,罵了幾句覺得暢快,乾脆扯了喉嚨昂了頭對着天罵:“這挨刀子殺的風!”思文拉我的胳膊説:“別人以為你有神經,別丟我的臉。”我説:“誰看見你了?他也聽不懂!”又大吼一聲:“這狗大糞的風!”思文猛地拉我一下説:“別人看你呢!”我四顧茫然説:“哪裏有人,這天除了要撈口食的人還有誰會走在街上。”她指了路邊一幢房子説:“剛才一個人掀開窗簾看,是個老太婆。”我一看,果然玻璃後的窗簾還在微微擺動。我説:“管它三七二十一,娘娘的奶奶的!反正我不認識她。”她説:“你罵也白罵了,都吹到大西洋去了。”我説:“我不罵也白不罵。風從大西洋吹過來的,城那邊的人都聽見了。”她説:“你別做這下作的派頭。”我哼地一笑説:“那你還以為我是什麼雅人呢,在國內沒看穿被矇蔽了,在這裏總看穿了。”兩人躲到一個屋檐下互相拍打身上的雪,忽然相視着就哈哈大笑起來,笑着笑着又帶了一點哭聲。那家門開了,一箇中年的白人男子探了頭驚異地看我們,又要我們進屋暖和一下,我們謝了他,又走到風雪中去。我説:“我臉凍麻木了,會不會出事呢?別凍出一張花臉子!”她説:“我都快凍僵了。”
翻過一個山坡風更大起來,人凍得已經不太靈活,行動遲頓,兩人挽緊了還是走不穩。思文説:“退着走吧,去年我走不動了就退着走。”於是轉了身相挽着退着走,果然走得穩些。我們一邊退着走,一邊拍打對方身上的雪。看着到家了,我説:“趁機再吼幾聲。”又對天怪吼了幾句;“哈哈哈,哈哈哈哈!”眼中潮起來。思文説:“好怕人的,我毫毛子都豎起來了。”到了家我把濕透的雪靴踢下來,腳趾都泡白了,一隻腳背上打破了皮,青腫一塊。我咬牙説:“今天是氣爆了,真的恨不得到哪裏找個人來殺一殺!”手中象虛執了一把刀,向前捅幾下,“殺──一──殺。”
到晚上風雪停了,我對思文説出去走一走。思文説:“外面乾冷乾冷的,去什麼!”我説:“在屋子裏憋了難受。”她説:“我跟你去吧?”我説:“你有事做你的事,我沒事去玩玩。”我説“玩玩”她倒嚇着了,説:“你要想得通啊!”我笑了説:“説到哪裏去了!我還沒想到那裏去,你倒是來提醒我!”她還要跟我去,我一定不肯,她只好算了。出了門我揀靜僻的地方走,走到大一片草坪邊,微光中一片白雪,沒有足跡。我踩了很深的雪走進去,那兒有幾張椅子。我用手套把椅子上的雪拂去,就在那裏坐了。天色昏暗,寂靜無人。坐在那裏我心中自由地和天地對話,想着這樣坐到明天早上就凍得僵硬了,所有的煩惱都沒有了。我對自己笑一聲,在心裏説:“至於嗎?”忽然地體會到了死神的擁抱也有一種温暖,一種柔情。想到那些輕生的人,也並不是不可理解,他們的選擇有自己的道理,他們在追求一種理想,一種解脱,一種温暖和柔情。又在心裏想,如果現在表決是不是把地球炸掉算了,自己會投贊成票呢還是反對票?
那邊樹林子邊上一個黑影在雪地上一閃,倏而消失,不知是狗是貓。我望了望天,天邊有幾顆冷冷的星。我想象着自己是一隻飢餓的狼,在一個無月的星夜,在樹林子裏踩着雪輕捷地走着,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腳掌的肉蹼感到了雪地的涼意。不時地停下來,把身子在粗糙的樹皮上蹭着,感到癢癢的快意。鼻子貼了雪地嗅着,嗅着,尋找着可能出現的一點食物。忽然停下來,用爪子在雪地裏挖掘,緊張地聽聽四周動靜,又掘又掘,雪下的腐葉發出一種腥味。終於失望了,昂了頭對着天邊的冷星,發出一聲殘忍的長嘯。這樣想着我似乎就聽見了那一聲長嘯,心中一冷,本能地站起來,毛骨悚然。我縮緊了身子,快步往回走。
二十九
越是覺得自己在北美不能久呆,趕快賺點錢的願望越是強烈。我在心裏反覆對自己説:“總不能白來一趟,總不能白來一趟。”這樣想着心裏越發焦急,我覺得自己差不多都快要瘋狂了。
接下來幾天我騎了車滿城跑,只要是挨點邊的地方我就過去問一聲。(以下略去1800字)
一旦對自己作出了找工作絕無希望的結論,我心裏反而輕鬆了些。思文開學了,我整天閒在家沒事,就好好伺弄那點豆芽。除了星期天教課能賺二十塊錢,我就指望這兩桶豆芽了。我瞧着每一根豆芽,都覺得那麼珍貴。我想把銷路再擴大一點,但總是不行。思文已經宣佈不再幫我的忙,她説到做到。一星期幾次,我在大風大雪中騎了車到各處去送豆芽。外面是零下二十度,我怕豆芽在路上凍壞了,把豆芽裝在紙箱中,再用布蓋好,一出了門就拼命騎,儘量縮短在外面的時間。那些小車在我後面超過我的時候,都小心地放慢了車速,這使我覺得非常可笑也非常痛快。有一天我頂風冒雪去送豆芽,大風吹過來我拼命地踩,不時謄一隻手把落在眼鏡上的雪花抹去。正在抹的那一剎那,我連人帶車被風吹倒,往馬路中間摔下。後面一輛紅色的轎車緊急剎車,發出“吱吱”的尖叫,在離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住了。我對司機抱歉地一笑,他驚恐地睜大眼睛,搖搖頭,把車往後退一點,從我身邊繞了過去。我拍去膝上的雪,扶起單車,把裝豆芽的盒子重新捆紮好,騎上又走。這時想起剛才的事,身子軟了一下,後怕起來。撞着了也就撞着了,完了也就完了,真的就是這麼脆弱,這麼輕易。生是很偶然的,死也是很偶然的,生死之間只隔了一層紙。想到這裏我在心裏問自己:“命都看小了,還笑呢,到底為了什麼呢?我就只能有這樣的命運嗎?”我感到一陣委屈,一滴淚沁出來,冰冷的眼瞼感到了一點温熱,流到了唇邊已經是涼涼的一星點,停在那裏。我用舌子舔了,鹹鹹的帶點澀。在寂靜的天地之間,我放縱自己輕輕地哭了幾聲。
三十
那天上午正在房子裏枯坐,思文從學校裏打電話回來説:“趕快來,有希望了,趕快來。”我看她興奮得都有點語無倫次了,莫名其妙,問:“什麼事有希望了,説清楚點。”她連聲説:“工作工作,工作。學校裏剛出了一張招人的廣告,是一家有名的餐館,parttime和fulltime的都要。”我一聽就冷了半截説:“很有名的餐館怎麼會要我?”她放低聲音説:“剛才我看見沒有人,把廣告撕下來了。”我騎了車到學校,她已經站在教學大樓門口等我。她説:“我陪你去。”我説:“地址給我,我自己去,你去了別人以為我這麼沒有用,反而對我沒了興趣。”她説:“總有幾句話你會聽不明白,我站在旁邊不做聲,這可以吧?”我要她搭在單車後面,她説:“一地的雪,危險吧?”我説:“你的命那麼要緊,要死也有人陪着你。”她説:“有雪轎車煞不住,一下就撞到你身上來了。”我説:“不怕。我不怕車,車怕我。”她同意了説:“那命就交給你處理了。”
這次的順利大出我的意外。和老闆威廉談了幾句,填張表,馬上就決定了。這是遍佈北美的一家很有名的快餐聯瑣店Wendy-s的一家分店,起薪每個鐘點四塊二毛五,全職,第二天就上班,工作證以後再去移民局補辦。老闆放了操作程序的錄象給我們幾個人看,我聽不太明白也大致看懂了,不難。出來了思文在餐廳坐着,我告訴她明天上班。她説:“好,這下我的任務完成了。”
我的工作很簡單,(以下略去1400字……)。
這樣過了兩個星期,支票發下來只有二百七十多塊錢,算下來每天只有二十七塊錢,比獎學金多不了多少!我在心裏算了,每天七個小時,再扣了税,倒也沒少我的。好不容易謀來一份工作,累得跟牛一樣喘,就這點錢!我開始懷疑“外國老闆寬厚些”這種説法。中國老闆再厲害,還能厲害到什麼地方去!我把這種想法跟思文説了。她説:“你要想辦法偷懶,老闆管你死活呢。”我説:“你比資本家還聰明些,偷懶?你以為這是在中國吧。”她説:“你不怕,下次葛老闆來拿豆芽,我問他一聲。”葛老闆是新發展的豆芽顧主,在郊區開了一家餐館。沒有辦法,郊區我也得去了。
這個星期威廉安排我做早班,六點半上班。早班只有一個人做,在九點鐘其它人來上班之前要做完十七件事,這些事都按順序寫在一張紙條上在牆上貼着。威廉指了那紙條問我看不看得懂,我説看得懂,心裏想着明天早上帶本詞典來。我很高興,不必在別人的目光下工作,這使我有一種自由的興奮。威廉把鑰匙交給我,我捏了鑰匙想,這老頭倒挺相信人,這麼大個餐館他也放心。第二天凌晨五點半我被鬧鐘鬧醒,掙扎了爬起來,迷迷糊糊煮一杯牛奶衝蛋喝了,推着單車出了門。風象刀子一樣刮過來,滲到衣服裏面去,把身上的熱氣都捲走。熹微的星光下伸展着一條白色的路,在一片寂靜中單車擦着雪地發出均勻的沙沙輕響。騎到半路我的手凍僵了,握不穩龍頭也捏不緊剎機。我怕遲到想堅持一下,遇到一個下坡直衝下去,手想捏剎機怎麼也捏不攏去。越衝越快,風在耳邊嗡嗡地鳴響。我想今天要摔個大跟頭了,心裏有一種想跳車的衝動。快到坡底我看見路邊有個大雪堆,就對着雪堆衝去。單車插進雪堆,我往前一衝,身子從龍頭前飛出去,撲在雪堆上,頭埋在雪堆中。我一滾,滾下雪堆,伸伸胳膊跺跺腳還沒有摔斷,我放了心。臉上濕濕的有什麼流下來,我臉已經凍麻木了感覺不出什麼,以為是血,脱了手套在臉上撫一把,只是一些雪水。我把另一隻手套也脱下來,都扔在雪地上,撮了兩隻手在嘴邊哈氣,氣在冷空氣中泛着白色。還是不行,我解開羽絨衣,把雙手交叉了從腰部貼了肉插到腋下,冷得身子一抖一抖的。我夾緊了雙手,蹲下來縮成一團。風從衣服的縫隙中灌進來,我又蹲着轉過去背對了風,把身子縮得更緊。一輛小車開到我前面不遠的地方猛地剎車,後車門打開,一個年輕女人抱了一條狗下來,生着氣往回走,一個男人從前門下來,追上那個女人想拖她回車上去。倆人推搡着,大聲爭吵。男人把女人摔到地上,女人還是抱緊了那條狗。我蹲在那裏喊:“Youcan-ttreatherlikethat!”男人四下張望,看不出聲音從哪裏發出來的。我又喊了一句,他才發現雪堆邊那兒原來蹲着一個人。他對着這邊叫道:“Noneofyourbusiness!”把女人拖上車開走了。
我心裏估計着時間已經來不及,怕威廉第一天會來檢查,又想起他也不用來,只看我打的卡就知道我遲到了沒有。把貼肉的手指活動一下,能夠彎曲了,抽出來,把羽絨衣拉上,套上手套,把單車從雪裏拔出,心想,這堆雪今天救我命了,對着那堆雪把頭點了幾點,騎上又走。到了餐館威廉並沒有來,我把燈開了,打開冷藏室的門把生菜西紅柿搬出來。忽然想到老闆剝削我太厲害了,撈回一點也是應該的,就摸了一個大西紅柿吃了,想着現在西紅柿三塊錢一磅,這一下吃掉老闆一塊多錢。又把紙盒裝的小盒牛奶喝了一盒,把盒子丟到垃圾桶裏用菜葉蓋了。兩樣東西吃下去,肚子裏冰冷冰冷的。我按了規定的程序儘快地做事,用機器切了兩箱西紅柿,又配了三十多份生菜……等我把事情做完,上班的人就來了。
這天思文告訴我,葛老闆今天又來拿的豆芽,我的事也講了,他還有興趣。思文説:“他問我你能不能做,我説豆芽都是你發的。約好明天接你去看看。”我説:“錢怎麼付?”她説:“跟他講好了付現錢,還是四塊二毛五一小時。”我説:“好,想提醒你又忘記了,虧你還想到了這一點。”第二天葛老闆開車來了,他四十來歲,瘦瘦小小。我心想:“開餐館的人還營養不良嗎?”想到自己要去他手下討生活,有點彆扭。很奇怪去威廉那兒做事卻沒有這樣的感覺。車在高速公路上跑了二十多分鐘,我還想每天騎車回來呢,看來不可能了。在車上葛老闆告訴我,他來十多年了,剛開始也打工,也發過豆芽,後來自己租一家餐館做了,生意很好卻太辛苦,又把餐館生意賣了去做燈具生意,一年虧了十幾萬,還是回過頭來搞老本行,上個月才開張的,餐館取了個名叫龍─88。又説,要找加拿大人做工兩百個都有,但他們不會用中國的刀和菜勺。
到餐館看了,我説:“我明天來。”葛老闆告訴我在哪裏搭車,又告訴我在這裏吃住全包,就住在樓上一人一間,人工每星期付一次。回來後我按思文的主意給威廉打了個電話,説自己要搭朋友的便車去多倫多玩幾天,請一星期的假。他問我回來還去不去上班,我説還去,只請幾天假。他説等我的電話。不知道葛老闆那兒會怎樣,我不能不留條後路。
三十一
葛老闆的餐館在一個叫Greenwood的小鎮,小鎮有幾千人,就這一家中國餐館,斜對面是一家肯塔基炸雞店。這兒是一個海灣,海灣的淺水中泊了許多私人遊艇,冬天都灣在那裏。沿着公路兩側各有一線房子,這就是鎮了。鎮上除了葛老闆,還有一家中國人是醫生。葛老闆和鎮上的人沒有什麼來往,沒事了就開車去城裏找人打麻將,賭錢。他説:“做個人吃了睡,睡了做,做了吃,有什麼意思?”原來做個人的意思就在打麻將、賭錢。
老闆娘叫麗莎。葛老闆給我介紹的時候麗莎正在油爐邊炸雞球。她用英語告訴我,她只能説粵語,不會説國語。麗莎這個名字使我想起屠格涅夫筆下那個穿着長裙、沉靜輕盈的俄羅斯少女和這個矮瘦的形象怎麼也聯繫不起來。餐館只有幾個人,有個應侍小姐是從澳門來的,葛老闆叫她珍妮,她瞟我一眼我就看出了眼神中的輕蔑,想着這也是個勢利鬼,後來果然就是那樣。一個烤pizza的叫丹尼,是希臘人,四十來歲。還有一個收錢的白人婦女叫安吉拉,胖得象只桶,她在這個小鎮上出生,快四十歲了居然從來沒離開過紐芬蘭,叫人難以相信。
我的工作是洗碗、剖雞、包蛋卷、切菜。每天從上午十點到晚上十二點,甚至更晚。中間吃兩餐飯,也不扣除時間。我算着收入比在Wendy-s多一倍了,這真使我暗自興奮。葛老闆並不象我想象的那樣精細到一分一毫、一箱蘋果一箱桔子,就擱在那裏,誰想吃了自己拿。每天晚上收了工,自己就把工作時間寫在電話機邊一個小本子上,他也不檢查。
(以下略去700字……)。
第一個星期被老闆訓了兩次。有一次是晚上收工,我把洗碗機的水放了,卻忘了關機器。我拖着地板,葛老闆發現了問題,把我叫過去看。我探頭一看,裏面的電阻絲都燒紅了。葛老闆説:“告訴你要先關機器後放水,你又不記得。燒壞了叫你賠,你賠得起?七千塊錢,你賠得起?”我縮了脖子聳着肩陪着笑臉,很老實似的聽着,一聲不吭。珍妮在外面餐廳裏搞衞生,聽見葛老闆訓我,拖着吸塵器站在門口看,臉上掛着笑。我捱了罵心中難受,倒不恨老闆,換了自己當老闆也要訓人的。珍妮的笑卻使我恨之入骨,心裏罵着:“長又長得不漂亮,這副嘴臉我瞧也沒有瞧一眼的興趣,倒輪到你來幸災樂禍了!”又想,天下人都這麼勢利,人類真的沒什麼希望。乾脆地球爆炸了算了,那樣大家都公平了。
(以下略去15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