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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62節

    五十九

    思文打電話來,問:“最近還好吧?”我説:“老樣子。她又問我,休息那幾天都幹什麼,我説:“看汽車。”她沒聽明白卻也不再問,又告訴我,她房間的抽水馬桶堵塞了,請人疏通要幾十塊錢,問我有沒有辦法。我説:“來看看吧。”就騎車去了。我在工具店買了一個吸筒。去了她望我笑笑,我也望她笑笑。我到廁所裏去看,她説:“有氣味呢,髒。”我要她走開,把門關了,揭開蓋子,一隻手捂了鼻子,用吸筒去吸。吸了幾下還是不通,也顧不得臭,雙手握了吸筒去吸。吸通了穢物都下去了,可水還是流得不暢,一放水就快溢出來,再慢慢滲下去。思文推開門説:“可以了。”我説:“可以了我一走你又要打電話給我。堵東西了。”我要她找個東西來鈎,她問:“筷子行不行?”我説:“拿個衣架來折了。”折了一個鐵絲衣架鈎了一會,軟軟的不得力。思文説:“還是請人來算了。”我手執了鐵絲伸到水下面去,她説:“太髒了太髒了,還是去叫人。”我説:“反正已經髒了。”又把衣袖推得更高些,再伸下去,鈎上來一個塑料袋。她説:“這是誰丟到裏面的!”我用肥皂洗手説:“反正你這裏來的人也多。”

    她從冰箱裏拿葡萄給我吃,説:“黑加侖呢,出國的時候看報上登了,廣州賣七毛錢一粒,現在怕都要一塊了。”我用左手揀了幾顆吃説:“到這裏才敢吃這玩藝,才幾毛錢一磅。”她又告訴我,約克大學有個學政治學的博士對她有那個意思,來過幾次了。我説:“那好啊。”她説:“我還沒説高矮胖瘦呢,你就説好。生怕我找不到要你負責吧。”幾個月前分手以後,我很擔憂她那樣懸着。在我看來,她應該對現實作出妥協,而不能死抱着一種理想不放。她並沒有充分認識到這一點,我也不好明説出來。我説:“那當然好,至少下次掏馬桶就不要我打濕手了。”她笑了説:“跟你説真的。”我説:“至少是個博士,還是洋的呢。”她説:“博士有什麼用,我還當過洋博士呢。學政治的,將來飯碗都沒有,還來靠我?我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我説:“人人都有缺點,到哪裏去找那麼好的人?真有個那麼好的人,眼睛又望着空中飛過天鵝,説不定心也是黑的。”她説:“起碼有你在前面做個榜樣。”我説:“我算老幾,黑角落裏隨便揪出一個都壓在我上面。”她説:“你回國就威風了。”

    她又詳細告訴我和那個人認識的經過,要我判斷這人怎樣。又説:“專業實在不好呢,也就算了。也離過婚呢,也算了,我也不能那樣去要求別人。只是個子又不太高,可能一米七還差點,年齡還比我小一歲。我有點難接受。”我説:“個子呢年齡呢,差不多就算了,別講究那麼細。”她生氣説:“跟你説就這也算了,那也算了,什麼才不算了呢?是個男人就算了!”我説:“固執就不算了,固執的人將來麻煩大!只要不象我的人我看去都是合格的人。”她笑了説:“那個人倒還不固執。”我説:“老是那個人那個人的,把他的名字吐出來算了。”她説:“那你不能出去説,你作保證。”我説:“什麼軍事秘密,要作保證!你不願説就算了,我跟誰説去!我真要知道那還不容易?”她説:“你保證了啊。那個人叫古博學,這個名字我就不喜歡,跟出土文物一樣。”我説:“名字是稍微太舊社會了點,不過你挑也挑得怪,名字也要挑,那挑起來還有個完?要是我喜歡一個人,她叫做狗屎也可以,叫王八也可以,我當她是王七的妹妹就是。”她笑得頓足説:“你好好玩的。”又説:“我不是挑呢,我有這樣的感覺。”我不明白她是指對那人的感覺還是對名字的感覺,心裏只想她快點安頓下來,就竭力勸她接觸試一試,説:“又表白自己相信原罪説。成功的男人只多了犯罪的機會,有什麼好,可怕。真的事到臨頭你還是不相信,只願對方門門優秀。”她笑了説:“那倒也是,人就有這麼怪,想的做的不一樣。”我説:“反正先只是試一試。”她説:“就聽了你的,試一試就試一試。試了好就好,試了不好就不好,反正是試一試。”我也説:“反正是試一試。”她又笑一笑説:“我們好奇怪啊,婚都離了,還商量這些事!別人知道了會笑脱牙齒的。”我説:“這有什麼呢,有什麼呢,又沒有犯了法的哪一條。”

    我説要走,她説:“再坐一會。”又想起什麼似的説:“上個星期作業我出了三十塊錢請個加拿大人幫我潤色,我想得下期的獎學金呢。教授看出來了,給我一個C,下期的獎學金肯定是沒有了。如果我實在沒有錢了,你借點錢給我可以不?”我心裏一愣説:“可以是可以,借多少呢?”她説:“到時候再看。我不找你借又去找誰借?實在沒辦法,誰喜歡跟人借錢呢?這個忙你一定會幫我,是吧?”我説:“好厲害的口!一定先把一定説了,我就一定不好意思把你堵回去了。可我還是要想一想。到時候再説好不好,説不定你又得了獎學金呢?”她説:“真的你想想這件事。我保證會還給你還有利息。到時候連以前那兩千一起還給你。你實在不肯借也算了,我也能理解你。我這個書還是要讀完的,天也不見得就會那樣狠心把人的路都絕了。”我説:“我這幾個錢,你知道的,來得容易?看我的手!”我的左手食指前幾天不小心碰在燒熱的鍋耳上,燙起一個很大的泡。我把指尖朝下,泡裏面的水就流到指尖那一頭,又把指尖朝上,裏面的水就流到指跟那一頭,反覆幾次,讓水在裏面晃盪。她抓了我的手説:“讓我看看。”又摸一摸那水泡。我説:“痛得我直彈起來,把手帕打濕了不時敷一敷,照樣要做事。現在倒不痛了,有幾晚都沒睡好呢。”又指了手上幾處刀傷燙傷的疤痕給她看,説:“看了你知道錢是什麼東西了吧。”又摟起褲腳讓她看腿上爆起的青筋。她鬆開我的手説:“你的錢也真的是血汗錢,你不想借我也不怪你。”我説:“我也沒説不借,説不定你獎學金又得了。”她説:“那肯定是沒有的,我銀行裏只剩兩三千塊錢了。”我想起孫老闆的話,心要狠,要狠!想丟句過硬的話讓她絕了這個念頭,可就是説不出口。我敷衍着説:“再説啦再説啦。”她説:“你心裏還是掂一掂這件事啊。”

    停一停我説:“你週末也不出去玩玩。”她説:“哪裏去玩呢,別人都忙呢。”我説:“找古博士、張小禾他們去玩玩。”她説:“張小禾,人都不知到哪裏去了,鬼影子都不見一個,電話也不打一個來。”我説:“你碰了她問她就是。”她説:“上次倒碰到一次,告訴我搬到東區去了,電話還沒裝好。”忽然想起什麼很興奮地説:“她跟那個男的分手了,她知道那個男的底細了,賭氣搬走了。有人寫信都告訴了她,也不知誰寫的,肯定是那個男的仇人。”我説:“誰叫她自己那樣輕飄飄的,隨隨便便把自己獻出去了,吃到苦果子了吧。”她説:“別拿那一套來看人,這裏是加拿大!她還算是個有氣性的,知道了就走開,要輪到別人,那還不將錯就錯含含糊糊過了下去,再唆使那男的離婚。仔細一想,天下男人都令人心寒,不能怎麼讓人抱希望。我真的很可憐那些少女,一個個都在夢裏沉着。”我説:“少女可憐,這是什麼話?聽不懂。最好天下女人誰也不抱希望,團結起來把男人一概批倒,就出了口惡氣。”她説:“可女人還是要去抱希望,不抱又怎麼辦?她們總要走到男人跟前去,今天不去明天還是要去,説她們賤那是委屈她們了。人間有些悲劇簡直就是上帝安排的,女人其實沒有選擇。”我説:“那她張小禾也挺倒黴的。”她説:“她也挺倒黴,我也挺倒黴。倒黴的女人多,她一個,我一個,還不知多少,普天下都是。”我指了自己説:“倒黴的人這裏還有一個。”她指了我説:“你?你還不算,不夠資格。你有一條現成的路走,賺得不想賺了就往國內一溜,什麼都有了。”我説:“這條路人人都可以走,可沒人願意走,都捨不得北美的錦繡前程。”她説:“別陰一句陽一句説風涼話。”這時電話鈴響了,是古博士打來的。在她打電話的時候,我做了一個“拜拜”的手勢,開了門出去。

    六十

    張小禾不理我,我也不理她。有時迎面走過我頭也不抬一下,象眼中沒見到有個人。我最不喜歡姑娘們那種用冷漠裝飾起來的傲慢。我在心裏説:“以為是個男人就想打你的主意吧,別來這套!”我一點也不想打主意,我覺得那種主意在這個地方離我很遙遠,這使我有志氣做出高傲冷淡的樣子。但有機會了,我又偷眼望她一望,身肢婀娜,臉色白潤,小嘴微微撮着,水溜水秀的挺惹人。她下樓的時候,我站在廚房門口看去,她衣服腰部那細微的折皺傳達出的那點什麼也是刺激想象的。有幾次她從我身邊掠過,我似乎聞到了一絲淡淡的體香,側了頭嗅嗅,卻又什麼也聞不到了。那一絲異香總使我老半天心神不寧。

    在心裏我承認這個姑娘算是個不錯的,搬來這麼久了,也沒見她和什麼男人纏到一起。在多倫多,大陸來的姑娘漂亮的不多,有個差不多的模樣,就老有人找她去玩。我從來沒見有人來找過張小禾,有幾次我注意到她整天一個人呆在家裏,也難為她耐得住這份寂寞。有一次她在廚房裏輕輕地哼着歌兒,我下意識地吹着口哨接上去,她馬上就停了下來。我好慚愧,在心裏揍自己幾老拳,停一停又把調子吹下去,證明着是自己吹自己的,與她沒有關係。

    有天晚上我洗澡的時候,躺在浴池裏突然意識到不知什麼時候起,自己又開始泡在浴池裏洗了。意識到這點我吃了一驚,忽地從水裏跳起來,雙腳站在水中想跨出去。猶豫了一會,又覺得沒什麼,慢慢躺了下去。我竭力去回想自己是從哪天開始這樣做了的,但已經想不起來。我覺得很奇怪,自己為什麼不知不覺就這樣放鬆了戒備,連浴池也不洗一下。前面那個女人在這裏的時候,我也泡着洗過幾次,但一定不會忘了洗刷浴池。洗完澡我並沒有那種不安全的感覺。

    這天我休息,叫了孫則虎一家和幾個朋友來玩,做晚飯吃。我買了一箱啤酒,兩隻龍蝦,幾斤螃蟹等,大家都擁在廚房裏。我説:“孫則虎,今天你動手,我休息一天。天天我就是炒菜炒菜,站到鍋邊上我心裏就發慌。”幾個朋友嚷起來:“老孟出錢,老孫出力,我們大家出嘴!”朋友們都不叫我高力偉,都叫老孟,有的乾脆叫孟浪。孫則虎説:“我出力可以,都是我指揮。”他吩咐這個那個摘菜切菜,自己在椅子上坐了開瓶啤酒喝説:“都做完了我來上鍋,不許有人插手搗亂。”他沒分配事給我做,説:“你上午去買了菜,沒你的事了。”我説:“老孫你好厲害,跑到這裏喧賓奪主,還放一個人情給我。”他指了張小禾那間房説:“隔壁住了什麼人,可別是個姑娘!”我説:“好象是個女的,剛搬來我也沒怎麼見過。”他説:“老孟你別打幌子,你我還不知道?她漂亮嗎?”我説:“沒看清楚,也不至於晚上想起來做惡夢。”他説:“有豔福的人就是有豔福,送都要送一個到他牀前來。”袁小圓聽了直笑,説:“狐狸尾巴露出來一截了。”他對我説:“有股酸氣熱騰騰從哪裏冒出來聞到沒有?”又説:“她哪裏來的?”我説:北京南京天津地津誰知道呢,想知道你自己去問,她暫時還沒到我這裏申報户口。”他指了我對別人説:“大家看孟浪好正經個人,讓我們這些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慚愧。呸!別跟我來這一套!説不定今晚我們一走,你就溜到她房裏上了牀。以後我經常晚上兩點鐘打電話來查。”我笑了説:“有老孫魅力的一半就好了!再冷淡的女人也扇得起火來,撲都撲不滅。”袁小圓聽了直笑。我説:“看小袁笑了吧,她在這方面是最有體會的。”又轉向她説:“你要多一個心眼呀,對他行動的掌握要落實到每一分鐘,他會犯錯誤的,會調皮的。”旁邊人説:“我知道老孫老實,他不會調皮。”袁小圓説:“不會調皮,讓他自己説這句話!”又轉向孫則虎説:“給大家説説你的經歷,都是朋友。”有人説:“他想調皮呢,也只敢在心裏調,他太太是什麼人!他吃了豹子膽嗎?”袁小圓説:“打趣起我來了!他調皮我正巴不得呢,還減輕我的負擔。只別找太醜的,讓別人説袁小圓的丈夫沒本領。”大家都鬨笑起來,説:“孫太太心襟這麼開闊,下次我家裏的從國內來了,先到這裏上一課!”孫則虎説:“你們那麼天真就信了她的!她那個鋪子,柴米油鹽醬茶都不賣,只賣一樣東西!我今天喝了酒在這裏開幾句玩笑,回去還不得寫小字!”袁小圓紅了臉説:“你再胡説!”孫則虎裝着沒聽見,喝口啤酒對我説:“跟你説真的,隔壁那個,上了她吧,組成一個臨時內閣,有什麼呢?她寂寞你也寂寞,她需要你也需要,一個要滷鍋,一個鍋滷嘛。説真的一個你單身一人曠久了對身體可不好。”袁小圓説:“孟浪別聽他的,女人別拿她們開玩笑,她們心裏挺苦。”我説:“嫂子別替姑娘們擔憂,我老孟還不是那樣的人!”孫則虎説:“好高尚的人,這麼高尚的人我都被感動,馬上就要熱淚盈眶了。”又説:“我們老爺們到房裏去説話。”我跟他到了房裏,他説:“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可是夠朋友提醒了你。只當她是小菜一碟,找機會把她給推了。傻瓜,現在的姑娘誰認真呢,她要你負責?只可惜了我沒這份運道!”我説:“老孫你開玩笑呢,又變成了説真的!我一個打工的,誰會用眼角朝這邊掃一掃,漂亮的當然不掃,醜的也不掃!我用命拼來幾個錢,拿去跟她敷衍吧!汽車也沒一部,誰會跟你。”他摸出一包煙,往底下一彈,跳出來一支,讓我抽去了,又彈出來一支,用兩根指頭捏起,點燃了深吸一口,過癮似的抬頭吐着煙圈,説:“下個月準備買部車,沒錢也要買,二手貨吧。到北美來一趟車也不開一輛,起碼有一半是白來了。老孟你也買部破車玩玩,別死守幾個錢守上甘嶺似的,發不了財的!錢來得辛苦,更要用它那辛苦才沒白辛苦。到那天吃也吃不動了,做愛也做不動了,錢有了也沒有用了。”我説:“你看我房裏三件東西,牀、桌子、椅子,買了車不相配嘛。”他説:“有了車,找女朋友就方便了。起碼的面子都沒有,誰跟你呢!女人的虛榮心是她的衣服,你要理解理解。”我説:“有人説沒吃洋肉白來一趟,你又説沒車白來一趟,任務這麼艱鉅!”他吸着煙説:“當然最終還是房子,這是最大的目標。到這裏失去的太多了,最大的彌補就是哪一天圓了房子的夢。一幢別墅式的洋樓,前後草坪,人生也只能如此了,還要怎麼樣呢,活這幾十年的!”我説:“失去的東西房子車子也彌補不了。”他説:“老孟,咱們哥們,來點現實的,你是文人,我也算個文人,文人心裏那酸點東西我知道!有什麼用?在這樣的世界上都發臭了。幾千幾萬年我也想過,關你什麼事呢?就算關了你的事,你又能怎樣?還是一個無可奈何!這麼大的天下!自己這幾十年是真的。自己這幾十年,古往今來一切真理都在這句話裏面了,老實人説老實話,誰也別哄着誰。是不是這麼回事?你説!”我説:“你都説了還容得我説什麼!你真要我説呢,我就説。”他把湊近一點説:“你説。”我説:“閃開點,好大煙氣,也不知袁小圓怎麼就讓你親她的嘴。真要我説呢,我説你都是胡説,放屁!”他説:“怎麼就是放屁了,你説!”這時廚房裏的人叫:“孟浪,菜都備好了,叫老孫過來。”孫則虎説:“下次再教育你。”

    一溜就去了。我站在門口,看見隔壁門縫透出燈光,有人影子在晃動,心想:“她在家裏,這麼久也不出來,也不要解個手嗎?”

    孫則虎用清水去煮螃蟹,又抱怨説:“孟浪還是在餐館裏撈飯吃的人,螃蟹出也不會買,都是公的,沒有蟹黃。”又説起在國內時,有次招待一個香港朋友吃螃蟹,買了兩斤怕不夠吃,爸爸媽媽裝作有人請客出去了。袁小圓説:“還好意思説!”老孫説:“幾十百把塊錢一斤,沒有辦法啦!我不想做個孝子?可囊中好羞澀,講不得志氣。這是辛酸史,別提它了。”

    吃了喝了,把東西收了打撲克。孫則虎説:“來點刺激。”我説:“打十三張,誰會?”他們都不會。有人説:“還是來三打一。”説好了七十分起叫,七角錢一次,每叫高五分加兩角錢。一個博士沒怎麼打過,出牌的時候手只發抖,大家都笑。玩到十二點多鐘,我贏了幾塊錢。孫則虎輸了想翻本,牌不好也敢叫高分搶了莊打,輸得最多。袁小圓帶了孩子睡在房裏,這時出來叫孫則虎回去。孫則虎説:“剛開始打又要回去。”袁小圓説:“再不走地鐵就收了。”又問誰輸了。我們一起説:“老孫贏了我們三個。”孫則虎説:“再打兩盤。”叫得更猛,兩盤都搶莊打,可都輸了。袁小圓在一旁看了臉色不好看。孫則虎不情願地站起來説:“下次到我家去玩,大家都騎車來,打到天亮再回去。”走到門口他説:“你們單身漢好自由,你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呢。”一時都去了。

    我躺在牀上想睡,忽然聽見隔壁的門一聲輕響,樓道里有了腳步聲,在這寂靜的夜聽得分明,又轉到水房裏去了,門閂一響。一會腳步聲又轉到廚房去了。我想起張小禾還沒吃晚飯呢,她被我們封在屋子裏有七八個小時。我想起覺得好笑。其實她做她的吃的,誰又礙着她呢?就那麼羞答答的怕見人!又不是個真沒見過世面的。我熄了燈,抱了毯子想睡,耳朵卻特別靈,象全身神經都集中到耳朵上來了,廚房裏的聲響聽得清清楚楚。隨着聲音,我想象着她的一舉一動,怎麼切菜,怎麼淘米,活靈活現的。我在心裏對自己説:“關你個屁的事呢,要你豎起耳朵聽。”直到她做好飯,端到房子裏去。我又細聽了一會,沒有動靜。似乎放了心,只覺得夜沉沉地壓了下來。

    六十一

    第二天上午,我在廚房裏煮方便麪吃,聽見張小禾走到樓道里來了。我以為她要出去了,誰知腳步聲在我身後響了起來,似乎比平時沉重些,象是在提醒着什麼。奇怪!平時我在廚房裏時,她從不進來,一定等我走了她才來做吃的。有時我就故意慢慢的做,慢慢的吃,慢慢的洗碗,讓她久等。誰叫她那麼傲着呢!感覺到她離我近了,我忍不住偏了頭望了一下,她從冰箱邊側過頭來,似乎是微笑了一下。這更奇怪!我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又望了一下,她正往一隻杯子裏倒牛奶,又側臉望着我微笑一下,頭也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點。這一次我看得分明,也回報了一個微笑,把頭輕輕一點。她端了牛奶回屋子裏去了。我知道剛才這一幕已經消除了我和她之間的那一層潛在的敵意,她那一笑一定有一笑含意。可我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怎麼就會有了這種轉機呢?

    以後我們碰了面就點點頭,有時也“嗨”地招呼一聲。有幾次我覺得她腳步放慢神色遲疑着想説什麼,又怕自己領會錯了自作多情,就一直走過去並不停下來,心裏又不踏實象失去了點什麼。她在廚房裏哼着什麼歌兒,我就吹着口哨接上去,她也並不停下,繼續哼着。她最喜歡哼的一首歌是“我們在回憶,回憶那過去……”,我吹着口哨應和着,心想:“回憶什麼,又掛念着那個人吧。”有天上午我坐在廚房裏吃飯,她進來了,我“哈羅”一聲招呼她。她説:“吃飯呢!”她居然開口説話,奇蹟!我説:“吃飯,你呢?”筷子敲一敲碗。她説:“我吃了早飯沒吃中飯,你這時候算早飯算中飯呢?”我説:“按時間呢,可以算中飯了,但這是我今天的第一餐飯。我晚飯吃得晚,餐館裏做事都是這樣。”把自己的身分交待出去了我有點緊張,也有點羞愧,看她並沒有感到意外我放了心,想着可能房東已經告訴過她了。她倒了一杯牛奶,在我對面坐下慢慢的喝。我覺得氣氛有點尷尬,沒話找話説,問道:“你喝冷牛奶?會生病的!”她説:“都習慣了。”我試探着説:“聽房東説你在多大讀書?”她“嗯”一聲,似乎不願多説。我還想找些話來説,問她從哪裏來,讀什麼專業,來加拿大多久,又怕犯了她的忌諱,都不敢問,好象動一動腳就會踩響地雷,只好站着不動。沉默一會,我想找個藉口離開了,她忽然“喂”了一聲。我眼睛直望了她,她又“喂”地一聲,臉刷地一下紅了。我想:“會臉紅的人總是老實人。”我又輕輕哼起“我們在回憶……”來掩飾那種緊張的氣氛。她再“喂”一聲,説:“問你。”我説:“問什麼,你只管問,我這個人問什麼都可以。”她笑一笑又有點羞澀地説:“前幾天有人喊孟浪孟浪,是喊你嗎?”我説:“是的。”她説:“房東又説你姓高。”我説:“有時候寫點什麼就叫孟浪,朋友也這樣叫了。”我不好意思説“筆名”這兩個字,覺得那是有身分的人才那麼説,我算什麼呢。她説:“是在報紙上寫文章的那個孟浪嗎?”我説:“也不知道還有人用孟浪這個名字在寫不?如果沒有呢,那就是我。”她説:“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浪啊!”她這樣一説,我身上都燥熱起來,説:“可不敢這樣説!説得我心裏一衝一衝的,説不定心就衝出口來了。我是活得無聊了,寫着玩,順便也騙幾個稿費。”她説:“你的文章我看過,有一篇是《消極思想的意義》,我喜歡,不是誰想往前衝就衝得上去的,人要有點消極思想才能在這世上活着。還一篇評那些畫的,我也喜歡。”我説:“那都是哄老百姓的。”她説:“別謙虛,過分的謙虛等於驕傲。”我説:“過分的謙虛等於虛偽。”她笑了説:“説了你懂吧!我不懂,信口亂説,可別在心裏笑我。”我説:“到了這裏,別人不笑我呢,我在心裏就向他致敬了,我還敢笑別人?”

    我想起那天草坪上的事,忍不住把目光往她胸前一溜,她今天多穿了件夾克,又是坐着,看不出那麼明顯的曲線。説了一陣子話,她變得神態自若起來,問:“怎麼你不去讀書呢?”我説:“讀過,在紐芬蘭,讀了半年就不讀了,賺錢去了。”她搖頭嘆息一聲,又記起什麼似的説:“有個人也去過紐芬蘭,林思文,你認識不認識?”我説:“是個女的吧?”她説:“她現在在多大讀檔案專業。”我説:“是嗎?這專業聽起來不錯,畢業了找得到工作。”她説:“她先生你見過沒有?”我説:“那當然見過,我們還是朋友呢。”我忍不住要笑,用手擋了臉,低了頭裝着咳嗽,偷笑了一回。她説:“林思文很能幹的。”我説:“能幹有什麼好呢,能幹的女人幸福的少。”她説:“我不能幹,也沒見怎麼就幸福了。反正女人幸福的就少,還不如能幹點,不受人欺負。”我幾乎就要問:“誰欺負過你呢?”話到嘴邊沒説出來。我説:“能幹有能幹的幸福,不能幹有不能幹的幸福,上帝造人的時候都安排好了,他老人家沒打算給人完整的幸福,所以人永遠也得不到完整的幸福。”她要我再説一遍,我又説了,她説:“有點道理。”我心裏想:“索性再鎮她一鎮。”於是説:“世界上的事,你仔細去體會,都是相反相成,好事的反面是壞事,長處的延伸是短處,一定是這樣的。”她點頭説:“有時候我也這樣想,就是口裏説不出來。”又説:“跟你説話還有意思。”我右手敬個軍禮説:“謝謝你的表揚,幫你解解寂寞吧。問你,怎麼不見有人找你玩?姑娘長得那個點,總有人找她,何況你呢!”她堆起一臉的笑説:“我不想跟人打交道,見了人就煩。”我雙手蒙了臉説:“以後我戴個面罩在樓道里走。”她笑得拍了桌子説:“不包括你!”我説:“給我好大的面子,那我這張臉也有資格露在外面了,我這就寫封感謝信給你。”她笑彎了腰指着我説:“看你這個人説話!”笑完了又説:“你應該去讀書,你怎麼不去讀書?你只有去讀書。你到餐館裏打工太可惜了,也不是長久之計。”我説:“能賺錢就好。再説我的發音有問題,你聽我説連普通話也不準。”她説:“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可惜了你自己。”我想説“在加拿大我沒有長久之計”,心裏轉了一下沒説出來。她又問我在哪裏讀的大學,學什麼專業,來加拿大有多久了,餐館工作辛苦不辛苦,現在在寫什麼東西等等。這樣我也不客氣,問:“你什麼時候到加拿大?”她説:“有一年多了,在多大讀教育學碩士。”我説:“畢業了工作好找嗎?”她説:“根本沒希望。”我説:“沒希望讀它幹什麼?”她説:“家裏人知道你在唸書了,就放心了,不然天天來信催你,覺得你在北美打流不務正業。不讀書家裏人跟親戚朋友也不好説話。”我説:“那你讀個能找到工作的專業。”她説:“誰不想呢,可申請不上,好難的喲!”我説:“你女孩子一個人在這裏一年多,也挺寂寞的啊!”説了去觀察她的臉色。她有點不自然地笑笑,不做聲。我馬上把話岔開説:“説説就到中午了,你不做飯?”她站起來説:“啊呀,我下午還有課呢!”説着去做飯。我洗着碗問:“你一個人吃這麼多?不相信!”她説:“還有晚上的,一次煮了帶到學校去。今晚要上機呢,不回來吃飯了。”我説:“你挺會算計,他們有的人就在圖書館前面買快餐。”她説:“他們學理科的有錢些。”我説:“再睡一覺上班去,我沒有事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跟頭什麼東西一樣。”

    她嗤嗤地笑。我走到門口她叫住我,説:“説真的,你還是應該去讀書。”

    六十二

    那天晚上我幹活回來正在水房洗澡,聽見有電話鈴聲傳來。我想着是張小禾的,從沒有人這麼晚給我打電話。電話鈴響了一陣,樓道里傳來張小禾的聲音:“孟浪,你的電話。”我想着她已經進去了,穿着短褲,赤膊着就跑了出去。張小禾正從門縫中探出頭來,我趕緊用毛巾擋在胸前。她見了我,馬上把頭一縮,頭在門邊碰了一下。我笑着進屋去了。接了電話,竟是周毅龍打來的。我説:“今天你捨得打個長途給我,有什麼事?”他説:“我在多倫多,給你打電話有十次了,你總不在家。”我説:“你來多久了?”他説:“你現在睡了沒有?沒睡我們見個面。”我説:“我正好精神着呢。”我們約好二十分鐘以後在央街和布祿街街口見面,他在帝國商業銀行大廈門口等我。

    我下樓跳上單車去了。(以下略去500字)

    我想他這麼晚約我出來總有點什麼話説,可現在又懶洋洋的不打算説什麼。我看他也並不掩飾自己的頹喪,想着乾脆推他一推。我説:“老周,有點不高興?”他説:“從哪裏去高興起?”我説:“天下的事再大也是個屁事,大不過要了這條命去。站在高山上一望,什麼也都小了,你是歷史博士,這個話其實不要我來講。”他順着我的話説過來:“話也是這麼説,可望來望去,你眼前的那些事情還在那裏。老高,我陷在這裏了!”我説:“哪裏至於就到了這個份上,腳踏着北美的大地,多少人都想不到的事!”他説:“不能説這個話了。在這裏混下去呢,實在看不到前途。總得有條雲縫裏透點曙光下來吧?看不見!我不想爭口氣?我沒有努力?我好歹也算是個人呢。三十多年的距離,我這一輩子也彌補不了,來晚了。語言不行,專業也不行,憑什麼我能在這裏活這條命?打一輩子工嗎?回去呢,國內什麼也丟了,口袋裏也沒有厚厚的一疊,有什麼臉?來都快兩年了,這個樣子,我它媽的都不怎麼象個人啦!想進呢,又進不動,退呢,又退不得。咬緊了牙看那張寡婦臉子把日子挺下去,有什麼含義?我每天在心裏把這些話問自己,轉來轉去還是這幾句話,就是轉不出一條路來!”我説:“説真的,你還是應該去讀書。打工你沒有一點優勢。人家那些人,一天做十幾個小時,十年二十年這麼做着,你行嗎?”他吸着煙嘆息説:“讀書?讀個老孃。不瞞你老高,託福我也考了有兩次,沒信心了,託了什麼福,託了罪來受是真的。再退一步説,學我這行的,讀了四五年讀個博士,還不是一場空?人家的社會,就這麼讓你打進去了?爭不到生存空間啊!”我説:“有人勸過我改專業重新學起,你想過沒有?”他哧地一笑,説:“早個十來年呢,還可以想想,我三四十歲的人了,和二十來歲的人去競爭?不説我沒這個信心,有這個信心也沒這個能力。”我説:“總得找個方向,還有一輩子要活呢。一猶豫,晃一晃幾年過去,完了!”他説:“還説呢,我心裏每天急得下油鍋似的,我好象都看見自己的心剜出來浮在熱油裏煎得滋滋的冒白氣,就靠一支煙鎮靜鎮靜。”説着他把手上的煙一舉,“你在多倫多日子長了,倒是幫我個主意。”我説:“做點小生意呢?”他説:“想過,針挑土似的挑起兩三萬塊錢,開個小雜貨店什麼的,慢慢再多積下點錢,做個象樣的小生意。可是到什麼地方去找這一條縫讓我這根針插進去?密密麻麻遍地都是。再説我哪裏又象個做生意的人?我替別人站過櫃枱,才站了兩三個小時,心裏就發毛,沒那份耐性。”我説:“你跟我一樣,文人的毛病都全了。”他説:“能比你就好,你口袋裏還有那麼一小疊。跟你説,你當個笑話聽。前幾年我可看不起錢呢,別人説起錢我聽也不要聽,赤條條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嘛,好瀟灑似的!我還在報紙上寫了篇文章,《不要給我一百萬》,我有了一百萬我就會沒進取心了,會坐享其成了,會墮落了,真好象誰給我一百萬就是要陷害我是要揪我下地獄,一片真心!到今天一萬塊錢也要拿命去搏,才知道那原來是鬼話。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我給騙了,我是個騙子!”我説:“錢原來這麼厲害,到加拿大我才知道,沒有錢你的自尊心都沒處擱,老闆的臉你乖乖看着,你有志氣不看?才知道原來錢還不只是錢。別人賺鈔票容易,那是他的命,我的可一張張都是血淚斑斑。沒來還以為北美遍地黃金,餡餅都掉到口裏。跟那年動員我哥哥下鄉一樣,説去的地方頂上柚子碰着頭,下面花生絆腳,早上去塘邊洗臉,不小心舀上來幾條大魚。”他説:“人活這一輩子呢,也就這一輩子。活着為來為去還不是為了活得更好點,還有什麼呢?不然世上的人忙來忙去都在忙什麼呢?你説,從總統到乞丐都在忙什麼?活着的意義在活着之中而不在活着之外,看得透亮!想不俗也不行。想活得更好就得有錢,人又不能穿空氣喝西北風過日子。可賺錢又是這麼難的事。錢這魔鬼,叫人又愛又恨的!”他又掏出煙來抽,丟過來一支,我一撈沒撈着,掉在地上,我彎腰撿起來叼在口裏。一個巡夜的警察走過來,伸着腦袋往裏面望了望,去了。周毅龍説:“把我們當流浪漢了。”我看看錶已經兩點多鐘,説:“你明天上班?”他説“你要去睡了吧?我也走了。我明天休息。我倒想天天有事做,偏叫你休息。”我説:“我沒事。”他説:“再坐一會,都一年多不見了。”

    兩人又抽煙,他先抽完了,丟了煙頭,望着我。我説:“你説。”他説:“説什麼也只是説説。”我説:“老周,要我給你出個主意呢,你又不會聽,你捨不得口袋裏那張綠卡。象我們這樣的人,最現實的一條路,賺一把回去算了。在這裏不是有出息的材料!我也跟你説句老實話,我的目標,”我伸出五指晃一晃,“有了這個數我就開拔了,大概還有一年吧。再多呆一天也是多餘。你還敢抽煙,我是捨不得的。回去了小小風光一下,也算個小理想。”他説:“老高,真的羨慕你,還有條退路。”我“嘿嘿”笑了説:“我倒還有人羨慕,聽着挺新鮮的,也挺滑稽的,不是什麼好話!他説:“哄你呢。我想回去也回不成。我的兒子,你見過的,小磊,我帶來的,讀三年級了。中國話呢,還能説,中國字呢,爸爸媽媽都不會寫了,罵他他還笑呢。帶他回去讀一年級?把他丟在這裏老婆帶着,自己跑回去,我做得出?我好歹也算是一個父親呢。沒辦法了,錢啊名啊,想通了都放下,放得下兒子?老高,我真的心裏天天挨刀子呢,捅進去拔出來,又捅進去拔出來,殺,殺!血淋淋的滴,嘿嘿!”他説着“殺”的時候手中象虛執着一把刀,一捅一捅地伸縮。我説:“你那趙潔呢?”他説:“還在聖約翰斯,帶着兒子。我真的都不怎麼看得起她的,可她都讀博士了!不是什麼好事。到了地球這一面,什麼都翻轉過來了。”我説:“那她苦啊,要讀書又要帶孩子。”他不做聲。我想他一個人來多倫多,和趙潔之間恐怕有點問題,説:“我跟林思文的事你知道了吧?”他説:“怎麼不知道,這不奇怪,太不奇怪了。女人你還能想她怎麼樣?”我説:“老周,你別罵倒了天下的女人,你家小趙還是挺好的。”他自嘲的笑一聲:“好,好,好得很!你怎麼會這樣想?真的好呢,太陽也從西邊跳出來一回。説起來也真沒臉説,如今連個女人也鎮不住了。她這博士才讀了一年呢。畢業找份工作,我在家裏就別做什麼人了!想當年她追我,捧我跟個什麼人似的。男人啊,就不能倒了黴!她在家裏頤指氣使,氣焰萬丈,我是賭氣跑出來的。我也真想混出點名堂爭口氣呢,可又到哪裏去混?這麼大個世界就沒有我站的那個位子!你説人到了這一步,慘不慘?你還可以撈一瓢稠的往回跑,我回也回不得。你沒有兒子,又撈了一瓢,你要知道你好幸運。我比不得你。沒有辦法!”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那一種得意的神氣,好象這個社會是為他特別安排的。這才一年多呢,就這樣了。居然還有人處境比我還差這麼多,我心裏有了一種陰暗的安慰。我想,這傢伙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把我當個真朋友説話。我説:“要是個姑娘長得也有個模樣,嫁個人也是一條路,愛情不愛情也顧不上了,這個社會愛情姓錢,現實得很。這樣呢也算有個着落。要是個男人呢就只有靠自己,可自己又沒有什麼可靠的!要我説,你只有賺點錢回去,五萬沒有,三萬也行。這裏沒有我們的位置,五年十年也不一定找得到自己的位置,幹什麼呢,人這一輩子!為本加拿大護照活這一輩子?騙了父母親戚朋友可騙不了自己的心!”他説:“這我也看到了,沒看到我不那麼悲觀。那本護照呢,就算我想得開,可我的兒子呢?搞得不好一輩子也見不到了。老婆我放得下由她去,回去了我閉着眼也要抓摸個好的,就是兒子的事想不通。你沒兒子,你不會知道這種心情。沒有辦法!”我説:“怪來怪去也不能怪加拿大,只能怪自己。”他説:“沒有辦法!”我感到有了點壓力,好象自己有了給他想個辦法的義務。可我哪又能跟他想出什麼辦法來?有辦法我自己也不至於這樣。我説:“要不你到報社去試試。”他説:“你怎麼不去試試?”我説:“我又不是博士。”又説:“慢慢混着,天無絕人之路。好在這個社會還養人,有了綠卡社會救濟也可以領幾百塊錢一個月,活這條命是沒問題的。不過你老周哪裏就至於到了那一步?”他説:“那也別這麼説,那一步説到也就到了。”

    已經是凌晨三點了,街上的燈光黯淡了些似的。遠處帝國商業銀行大廈通明透亮的在夜中矗立。幾個夜遊的白人黑人幽靈似的走着。偶爾有一輛車放着音樂駛過,夾着幾聲男女的浪笑。周毅龍指了遠去的車説:“人家活得好滋潤的。”我找不出話來説,就問:“劉曉冬現在怎麼樣?早幾個月來多倫多找他的女人,快瘋了似的,含着淚回去了。”他説:“這事你也知道?”我説:“在我這裏住了一夜。”他説:“他現在好!他回去了請我們吃了一頓,喝了幾瓶啤酒,醉了,在地毯上打滾,説酒話,唱歌,醒了酒就想通了,見人有説有笑的,找了一個白人姑娘同居了二個來月,現在又是第二個了。”我説:“那他倒是吃着洋肉了。”他説:“這小子因禍得福,命啊。這份福他自己也沒想過,可就得了!”

    又説了一些話,準備走了,忽然下起雨來,雨點打在亭頂上“撲撲”的一片響。我説:“天留客我們再聊聊。”他説:“也好。”我説:“在這異國它鄉,凌晨三點,聽這一片雨聲,你細想一下此時此景此身,挺奇怪的,都象是幻覺,不象真的。”他説:“老高,有時我差不多已經悟了,紛紛攘攘一個大千世界,轉眼灰飛煙滅,什麼不是過眼煙雲?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什麼可心焦的?冷眼看世界人生,任它濤生雲滅。把這幾十年一過,誰知道有個周毅龍這麼個人在這世界上溜了一遭?這樣想了,我馬上就要把自己解放掉了。睡一覺醒來,還是不行!那麼多麻煩事它要來找你,你躲不開它!兒子放不下,錢放不下,心裏面裏面還有個名也不怎麼放得下!人到這個地步還説這個,不好意思!文人呀!有了這幾個放不下,一連串的都放不下了。本是個吃肉的人,説不得做和尚。知足常樂這樣的話,都説不出口了,那不是讓人笑話嗎?俗人啊!”我説:“悟的人心裏要有個拙字,你太巧了,哪裏是悟的人!”他説:“看着人家一天到晚蠅營狗苟,居然都有所斬獲。自己也只得回過頭來,殺到這個世界裏去拼。我倒是想悟啊,可悟得了嗎?”我説:“悟的人要六根清靜,你是一根也不清靜,説什麼悟!也是得不到了,暫時哄一鬨自己的心。”他説:“老高,你知道我。”

    他沉默着不做聲。靠在玻璃一動不動,雕像似的顯出黑色的輪廓。這時陣雨過去了,他説:“走吧。”我説:“走吧。”我們默默分了手,各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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