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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74節

    七十一

    在朦朧中我聽到有水的響聲,中間夾着一兩聲碗的碰響。我在昏睡中掙扎了好久,終於清醒過來。冬日的太陽射在對面的牆上,房間裏特別明亮。我忽然記起昨天下了雪。我看錶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就起來了。張小禾從廚房出來説:“你睡得好死!我故意弄出點響聲看你醒來沒有。麪包烤好了,牛奶也煮了,你來吃。”看她這樣的態度,我又後悔昨晚不該太老實了,那麼好的機會沒有抓住,從手邊溜走了。我在心裏安慰自己説:“機會還有。”吃着東西她説:“我忍不住又想看錄象了,我自己先看了你又再看,就亂了,乾脆碰碰碗把你吵醒。”我説:“今天你不出去玩?聖誕節呢。”她説:“到處都關了門,街上也沒幾個人,到哪裏玩去?”我説:“昨天都鬧晚了,人都睡呢。在家裏大年初一街上也沒人。”她説:“今晚你會出去吧?我自己在家裏待著。”我説:“今晚同鄉聚會,到孫則虎家裏。他太太是我們老鄉。”她又去看那隻小松鼠,説:“花生吃了,自己還會剝去殼呢。”又把松鼠抱起來塞給我,自己去房裏拿來一瓶紅藥水,往那尾巴上塗着説:“不知這尾巴還有救沒有?”我説:“別惹了一身小蟲子。”她説:“沒有,不會有,看這挺愛人就不會有。”放回去又抓了花生放了水到紙盒裏。

    吃完飯我們又看電視,看完第七集我説:“我該去了,已經遲了。”張小禾説:“我也看累了,有點飽膩了。晚上再看。”我想着今天晚上又是一個機會,我怎麼樣也要壯着膽子試一試,死就死,活就活,死活也要把那句話吐出來。

    到孫則虎家已經來了三十多人,有些是第一次見面的。袁小圓説:“孟浪,你來太晚了,再晚我們就開吃了。”我把手中的盒子往上一提説:“我的肚子不來你們今晚的會餐缺點色彩。”孫則虎説:“大家聽見了,孟浪説他的肚子不來就不行,等會大家嚐嚐他的肚子。”大家鬨笑起來,我連忙説:“我的豬肚子。”他大聲説:“孟浪的豬肚子。”大家笑成一片,幾位太太笑得喘氣抱成一團互相拍打。孫則虎又介紹我認識人,有兩個不知道誰帶來的朋友,從美國過來玩的,也是老鄉,就跟着來了。孫則虎説:“你們自己認識,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們。”那兩個人很客氣地和我握手,一個説:“I-mDavid。”另一個説:“I-mVictor。”我説:“I-m……。”我説着拗口,説:“孟浪,我是孟浪。”要把這兩個外國名字和他們中國人的臉結合起來,我覺得很彆扭,就在心裏把大衞叫做王七,維克托叫王八。我們用家鄉話交談,孫則虎説:“聽不懂,説國語。”我説:“袁小圓怎麼回事,這麼多年也沒把你調教出來!”孫則虎説:“打機關槍一樣,誰聽得懂。”又對旁邊的人説:“説國語,讓我也聽懂。”有人説:“老孫,今天讓我們過過癮,很少有這樣的機會痛痛快快説幾句家鄉話。”思文早就來了,在廚房裏做青椒爆羊肉,滿屋子辣味嗆得人直咳嗽。(以下略去320字)

    袁小圓宣佈説:“吃起來吧!”大家把兩張桌子拼攏來,把各自帶的菜都擺上,有二十多種。孫則虎做了兩個火鍋,擺出幾盤粉絲、菠菜、羊肉片、蝦、魚丸子。大家都站着,夾了菜就退到後面去。有幾個人靠了牆坐在地毯上。大家一邊説一邊評菜,吃到了合口味的就推薦給別人,又問是誰做的,怎麼做。有人悄悄問我説:“不知有啤酒沒有?”我使個眼色叫他別他別問。這樣的場合沒有十箱啤酒根本不夠打發,誰來出這個錢。兩個多大的學生在議論電影演員徐麗萍,不知怎麼就爭起來了。一個説:“你別理她就算了,心又癢抓着要去理。”另一個説:“我們互相算了,可她老覺得她算了我才不得不算了。”一個説:“你別自作多情,憑你這點經濟實力,兩個你疊起來她也不會嫁的。”另一個指了對方説:“兩個我疊起來她也不嫁,換了你有半個你她就肯嫁了。”一個説:“徐麗萍是個大傻×,一條賤蟲,誰要呢,兩個她疊起來嫁給我我也不要。她不讀書不幹活,憑了一張臉子靠男人吃飯,誰要呢!”另一個説:“你也別罵,你現在罵了晚上回去在牀上想起來烙餅睡不着,你敢説你沒這方面的經驗?你又憑什麼説她靠男人吃飯,有證據嗎?”一個説:“別拿自己的經驗揣想別人,睡不着的也只有一個你。我説她靠男人吃飯,她不靠男人誰養活着她?你養了嗎?你養得起嗎?你才養得起她的一個腳趾頭和幾根汗毛,還是小腳趾頭。那男人又會白白養了她嗎?我罵了她你心裏扯着痛了吧!”兩人認真吵起來,被人勸開了。我悄悄問思文:“跟那個古博士還有來往嗎?”她説:“成不了的。本來也想心一橫就是他算了,冷靜下來還是算了不得。陷到裏面一輩子都不會安心。”我説:“真到了那一天也不會想那麼多了。”她説:“懶得跟你説,你一門心思只想把我推出去。你急什麼?我推不出去又不要你負責。”我説:“好心當作狼肝肺了。”她嘲笑説:“多謝你的好心,沒這好心我哪裏會有今天。”那邊有人叫道:“孟浪的肚子好吃,告訴我是怎麼做的!”又引起一陣鬨笑。

    一會大家都吃完了,各自找人去説話。孫則虎提議打撲克,説:“有誰敢來,三打一的,來點意思。”別人都不響應,只好打雙百分。只有兩副撲克,我和孫則虎打對。旁邊還有人看着,説好這一輪誰輸了下去等他們來接手。又有人找出一副撲克,幾個人圍攏了,圍了桌子站着玩拱豬。一會有個人輸了,把牌攤到桌子上,用下巴去把黑桃Q拱出來。拱一下旁邊的人拍着桌子叫着數一下數,叫到“四十一”,還沒拱出來,拱的那人漲得一臉通紅説:“休息一下。”又説:“誰把黑桃Q藏起來了我跟他不能有個完。”低了頭又伸了下巴去拱,大家叫一聲“四十二!”他用力過大,牌都掉到地上去了。有人指了地上的牌説:“再拱,再拱!”我過去把牌揀起來説:“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嘛,人家下巴肌肉都扭傷了,回去跟太太接不了吻誰負責,你負得起這個責嗎?聖誕節了也存心不讓人家夫妻親熱一把,也忒陰毒了點吧。”又有人拿本廣告雜誌捲成一筒作話筒伸到那人嘴邊説:“請你談一談感想,稍微談一談感想。”那人漲紅着臉把書拍到一邊去,一邊洗牌説:“重來!”

    我這天手氣特別背,很快就輸了一輪,只好去鑽桌子。對方一個説:“慢點,慢點!”我還以為他發善心免我們鑽了,誰知他把隔壁的太太們都叫來,説:“觀眾齊了,鑽!”孫則虎説:“太陰毒了,太陰毒了。”説着鑽了,我也跟着鑽了。對方在上面拍桌子唱《運動員進行曲》。有人接手打去了,我説:“老孫乾脆行個好幫我把這頭剃了。”他找出一張報紙,折了兩下,撕掉一個角,再展開來中間是一個洞,從我頭上套進去,用夾子在脖上處把報紙夾了。我説:“戴了枷象個囚犯似的。”他把我拖到過道上,地毯上墊幾張報紙接頭髮,按了我的頭推起來。我説:“輕點,肩膀上是顆人頭!剛才鑽了桌子拿我這頭出什麼氣!”他摸着我的頭説:“哦,真是顆人頭,不是牛頭。”另一間房的人在看電視中的冰球比賽,美國芝加哥的陽光隊對多倫多藍鳥隊。我正好面對了電視機,等孫則虎一鬆手我就抬頭看一眼,看不太懂,只覺得那些戴頭盔的人拿根杆子在冰上滑來滑去挺好玩的,瀟灑。電視機前一片熱鬧,王七和王八為陽光隊叫好,另外幾個人為藍鳥隊叫好,都想用聲音壓過對方。我總覺得他們的熱情都有些誇張。中場休息時,有人提出,如果加拿大和美國打仗,你站哪一邊?王七和王八馬上説站在美國一邊,其它人也有説讓在加拿大一邊的,也有説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王七又説美國的護照才是真正的金護照,加拿大護照頂多是個銀的。又有人説,這個前提不成立,美國加拿大打不起來。如果是美國或者加拿大和中國比球,你們站哪一邊?馬上有人説:“中國一邊,還是中國一邊。”王八站起來,揮着雙手做着把別人壓下去的姿式,高聲嚷道:“絕對是美國,絕對是美國!”

    “絕對”這兩個字刺得我心裏一痛一痛的,忍不住猛一抬頭吼道:“別它媽的假洋鬼子!”剃頭推子戳在我後腦勺上,孫則虎嚇了一跳,“啊呀”一聲。王八怔住了,雙手停在空中轉了頭望着我。我只顧説下去:“到西方唸了幾句洋屁,就在心裏封自己做個副洋人。一心只想做個世界公民,一廂情願!以為腆着點臉拉拉手大家都是同胞了,人家心裏透亮,誰當你是他同胞?好厚的臉!”思文和幾個女人從那間房跑去來,看發生了什麼事。王八雙手放下去,尷尬笑着,也不回駁我。正好球賽又開始了,他們又轉過去看球。孫則虎的手搭在我肩上,我更明顯感到自己身體在顫抖。我竭力冷靜下來説:“剃吧,剃吧,總不能留個陰陽頭。”他説:“你後面被推子戳傷了。”我説:“沒關係你只管剃,不痛。”他接着剃,説:“老孟你今天怎麼回事?”我説:“對不起,我頭腦發熱什麼都忘記了,搞得你這個東道主下不了台。我失態了!要不然等會我向他賠個禮。”他説:“算了,等會他們走了也就完了。”剃了頭我把脖子上的報紙解下來,拍着頭把碎頭髮拍下來。袁小圓過來幫我收地上的頭髮,我一腳踩住説:“嫂子太賢慧了,不好意思,我自己來。”她直起身子時在我耳邊悄悄説:“罵得好痛快。”她問我後腦勺要不要包紮一下,我摸摸後腦勺説:“不痛。”又去看牌局。

    這時有一羣人告辭要去,袁小圓在送客。我看了王七和王八也在裏面,就站到袁小圓身邊去,説:“這就去啦?”王七王八説:“去啦,去啦。”我説:“這就回北京去呀?”他倆笑了。我趁機抱歉地一笑,伸了手想與王八握一握。他卻把眼睛轉向袁小圓,我解嘲地一笑,把手繞回來撓一撓頭髮。袁小圓説:“大衞下次再來,維克托下次再來。”我也向他們揮揮手,歉意地笑笑,心裏説:“王七下次再來,王八下次再來。”他們也對我揮手笑笑。送了客我也準備走了,林思文捱到我身邊説:“高力偉你還是老樣子,還是沒變。”我當她説我總不見老,説:“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不操心又不着急,可不還是老樣子。”她哧地一笑,説:“説你沉不住氣性急還是老樣子。”我忍不住笑了,説:“我又自作多情了,我知道自己自作多情了,我永遠都自作多情。”她説:“他説他的,關你什麼事,要你着急!”我説:“我又錯了,我知道自己錯了,我永遠都錯了。”她説:“還是這麼固執,一點也沒變。”就走開了。這時一輪又打完了,接手的兩個人被打下來,鑽了桌子。坐穩的兩個人説:“鐵打的江山牢又牢。老孫還敢不敢來?”我看錶快十點了,惦記着張小禾,想説不打了,孫則虎接過牌説:“孟浪,把他們打下去鑽一回,太猖狂了。”我忍不住接了牌洗,説:“最後一輪,一鼓作氣把他們打到桌子下去就算了。”抓着牌我問老孫:“昨晚你幹什麼去了,打電話給你也沒人。”他説:“去教會了。”我説:“孫則虎信教,説給人聽人不信,説給鬼聽鬼不信。騙得了人騙不了鬼,騙得了鬼騙不了上帝。”他説:“去玩玩嘛,袁小圓硬拖我去,敢不去?”我問:“看見大嫂了嗎?”他説:“從美國過來的那一對?看見了。”我一聽心想:“糟了!昨天我還對張小禾説在這裏玩呢,難怪她抿了嘴笑。不知回去該怎麼解釋,可別就把我當成信口胡説的人了。”這一輪打得艱苦,來來回回拉鋸好多次。人陸陸續續走得差不多了。我心裏着急起來,想放水輸掉算了。放了一回,孫則虎氣得直嚷:“哪有出牌這樣混帳的,你肩膀上是顆人頭,你自己知道的!再混帳就又到桌子底下去撿人了。”我想找人來代替,叫了一聲沒有人應。孫則虎説:“老孟你急什麼,你是自由人不受管制。”我只好打下去。最後總算贏了,一看錶快十二點鐘。對方説:“想不到被你們贏去一盤。”我説:“以為我們沒上學的人腦子裏都塞着槳糊吧。”對方説:“最後一輪不鑽了。”我急着要走,也説:“算了算了。”孫則虎攔了門説:“大家按規矩辦事,都是君子。”那兩個人説:“老孟都説算了。”我説:“誰説算了,要鑽的,要鑽的,大家按規矩辦事。”他們只好去鑽。孫則虎在後面作拍屁股狀,又拍着桌子唱《運動員進行曲》,算是報了仇。

    出了門我一路飛跑。還沒到公共汽車站,看見一輛車剛剛啓動,裏面才幾個人,我追上去高聲叫:“Onemore,onemore!”司機竟不理,一直開走了。十二點以後的車半小時一趟,我在雪地上來回的走,想着張小禾一定不高興了,和我昨天一樣等得好焦躁。又後悔沒騎車出來。等了好久,車來了,我跳了去,是為我一個人開的專車。回到家,樓上一片漆黑。我摸上樓開了樓道的燈。張小禾房裏的燈已經熄了。我走到門邊聽了聽,沒有聲音,輕輕叫一聲,也沒人應。我想她可以能臨時被人叫去玩了還沒有回,心中輕鬆一點,馬上又沉重起來,這麼晚了,知道她跟誰在一起?心裏猶豫着也不知自己到底希望她在家呢還是不在家。我又用力敲一下門,叫一聲:“張小禾。”她在裏面説:“我睡着了。”我只好退回自己的房裏,心裏懊悔沒有剃了頭馬上就回來,讓那預謀落了空。轉念一想,也許是件好事。她並沒有那麼強烈的內心衝動,不然為什麼不象我昨天一樣等到底?如果真回得早,説不定已經撞到南牆上了,豈不慚愧。這樣想着心裏又輕鬆起來。

    七十二

    第二天上午我問張小禾:“你昨天晚上出去了沒有?”她説:“就自己呆在家裏。本來想看《末代兒女情》,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前天睡得太晚了。”我以為她會抱怨我讓她久等,可她並不抱怨,我心中反而空蕩蕩的若有所失。我又趁機解釋説:“其實我前天晚上也是自己呆在家裏,一下也沒出去,孫則虎那裏也沒去。”她説:“我知道,我傻是傻一點,那麼傻也不至於。”我笑了説:“你算是個精怪,誰説你傻?”她説:“我要是精怪就好了,也不至於被別人,你們哄得一愣一愣的。”我知道“別人”是指那個人,她脱口説出來了。我説:“我可沒哄過你,我要想哄你説不定早哄出點什麼結果來了。”她説:“你昨天還哄了還説不哄,我是傻瓜!”我説:“傻瓜是天下最幸福的,信不?”她説:“又哄人,不信!”我笑了説:“傻瓜!”

    我覺得後腦勺隱隱有點痛,摸一摸腫了一點,就叫她看看。她從牀上站起來,叫我轉過椅子腦勺對着窗子就着亮,看一看説:“呀呀,都腫起來了。怎麼會碰到這裏?”我説:“剃頭的時候被孫則虎推子推了一下。”她找來一點紫藥水説:“給你塗點,快兩年了,不知還有效沒有?”我説:“有了紅藥水還有紫藥水!”她説:“小痛就自己治,不找醫生。”我説:“塗得後面一片紫,怎麼出去?”她説:“生怕影響了自己的形象,要發炎了才舒服些!”她叫我把頭低了,自己彎了腰棉籤蘸了紫藥水給我塗上。我説:“一個塗在尾巴上,一個塗在腦袋上,都是長了毛的地方。你乾脆再抓把花生給我。”她跺着腳笑,紫藥水濺了幾滴在我身上。她只穿了一件襯衣和一件寬鬆毛背心,我眼睛往上一輪,無意中從領口看見她胸脯白生生渾圓的輪廓,中間那棕紅的一點也看清了,心裏一顫,一股涼氣從腳底湧到頭頂。她一點沒察覺,只問我痛不痛。我含糊應着,眼睛想再翻上去看清楚些,卻怎麼也翻不上去,好象有什麼力量把我的視線拉直了似的,勾勾的只盯着地上。兩隻手抱了頭不敢鬆開,怕控制不住就伸了過去。她叫我把手讓開,我仍抱着不動,她又叫一聲,用手碰我手一下。我把雙手移下來,馬上又伸進褲口袋去,似乎這樣雙手就被關了禁閉。她塗了藥站直身子,我鬆了一口氣,渾身燥熱,站起來用手背擦擦額上的汗。她説:“很痛嗎?”我説:“不痛,不痛。”跑到自己房裏把西裝脱了,又到水房用冷水衝了臉和前面的頭髮。回到她房裏,心中平靜了些。她什麼也沒察覺,只怪我怎麼敢用冷水衝頭髮,又拿毛巾給我擦乾。我説:“好危險啊,差一點就出事了!”她説:“推子再扎深一點傷了神經就不得了,就出大事了。”我説:“有時候出事不出事只差比紙還薄的那麼一點點。”她説:“不知道傷着的地方有神經沒有,可能真的只差一點點,看樣子還沒關係。”我説:“沒出事就沒關係,出了事還不知後果會如何。”她説:“那又不至於就那麼嚴重,過幾天就好了。”我説:“過幾天就好了,有那麼簡單的事!説不定過好多年還有後遺症呢。”她説:“有那麼嚴重?別自己嚇自己!”我説:“其實沒有那麼嚴重,都是我自己嚇自己想着有多麼嚴重,其實那麼着了又怎麼着。”我説了直笑。她説:“神經兮兮地笑什麼!”又説:“孫則虎這麼粗心,大家的頭都是剪來剪去的,沒聽説過誰把推子扎到誰的肉裏面去了。”我説:“我這頭兩年多沒上過理髮店了,都是朋友剪的,也過來了。不過昨天怪我自己,不怪他,我一急起來就忘記在剃頭了。”她詢問着望了我,我就把昨天晚上的事説了。她聽了王七王八的話笑得在我身上撲打,説:“這麼壞的人!”又説:“你太沖動了,會吃虧的。”我説:“那可不是,一下就開罪了幾個人。”她説:“看不出你挺愛國的啊。”我説:“你是不是諷刺我?”她説:“不是,真的不是,其實我心裏也是這樣。”我説:“不是諷刺就算了,不然我真的要生氣了。其實我沒有必要在你面前表白什麼,説真的愛國對我來説是一種本能的感情選擇,就象愛自己的親人,沒有更多的道理可講,要講道理就是我在那裏生活了這三十年,我不能説這三十年對我根本不存在。這在我此生已別無選擇。在出國之前我沒有強烈意識到這一點,可現在已經變為了做人的起碼原則了。也許有人把愛國當作一種義務一種責任,對我來説這是一種本能是我自己內心的需要。我愛國我還是一箇中國人,心靈還有一個支點,我不愛國我是誰?那我也是王八了!到了這邊我才體會了愛國不是超越人的自身需要而存在的感情,正因為如此愛國對我來説永遠不是一種姿態一種負擔。也許有一天我會得到加拿大護照,但我這一輩子還能在心靈上成為一個加拿大人嗎?”張小禾很認真點頭説:“是的,是的,其實大家都是這樣想。”我説:“我不是一個不自私的人,要我為了什麼犧牲自己一點什麼,也沒那麼容易。可是為了這種心理需要,我可以作出最大的犧牲。這當然是表達一種感情,其實我又不是一個人物,肩上並沒承擔什麼。但至少我怎不能説中國和加拿大比球賽,我去為加拿大吶喊,我在心裏有障礙喊不出來。有一天我兒子在加拿大長大了,他要為加拿大吶喊,那是他的事我不反對。話又説回來,有幾個人要那樣,他有他的自由,我也不管不着是不是?我了犯不着生氣是不是?我一看王八那騷勁,心裏一衝就忘記了。”她説:“在多大餐廳裏,有幾個同胞在洋同學面前,經常把自己的國家當個笑話講,我原來和他們坐在一起吃飯,聽不下去就再不到那邊去了。無恥之徒!”我説:“有一天天下真的大同了,大家都平平等等做個世界公民,國不國也沒有了,也不談什麼愛國,那是最好。可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你想跟人家大同,人家不跟你大同,嘴巴客客氣氣,文文雅雅,心裏還是隔那麼透亮的一層,覺得你和他不是一等的人。你總不能説你生在中國,黃皮膚黑頭髮,就活該低他一等。愛國是為了自我尊嚴和心靈驕傲對歧視的抗拒,人為了自尊其實別無選擇。自認為天生低人一等的奴才也許還有幾個,但我永遠不是。在上帝的眼中,一切人一切國家每一塊土地的重要性都是一樣的,可惜我又不是上帝,我只能用自己這雙眼睛去看世界。我也不知道王七王八怎麼想的,難道他們在北美幾年沒受過一點刺激?”張小禾説:“他們受了刺激就儘量向那邊靠攏,在心裏把自己當個美國人了,不過那也是自作多情。”又笑了説:“將來中國和加拿大比球,你和你兒子一人為一邊喊加油,父子兩人吵起來,臉紅脖子粗的直喘氣,那才好玩呢。”我説:“我兒子?我兒子他娘也不知在哪裏。”説着嘴角含了一絲詭笑去看她的臉。她臉色不自然起來,在我的目光中漸漸泛出一點紅暈。

    她掩飾去放錄象,一邊説:“幾十集,快點看完我還要為下個學期作點準備。玩了這幾天太可惜了,弄不到獎學金就不得了。”看着錄象她説:“裏面幾首歌,有一句歌詞寫得最好,你猜是哪一句?”我説:“是不是‘飄啊飄啊飄的風,吹的是誰的痛’這一句?”她説:“這句也好,‘江湖上老了少年翩翩’這句還好些。”我故意説:“我不太喜歡這句,我只喜歡有愛情的。”她説:“你是個多情人,最可怕。”又説:“人真的不能仔細去想,我大學畢業這才幾年呢,我覺得自己有點老了。”我説:“難怪你喜歡那一句。其實我這樣想還差不多,你才多大點,就怕起老來,你這不是故意氣我刺激我嗎?”她説:“你們男的怕什麼,我要是個男的就幸福了,到三十幾歲也不怕,照樣去溜冰跳舞,沒有那麼大的壓力,不着急。女的呢,幾年幾年就失去光彩了。”我説:“你急什麼,誰急也輪不到你急,這麼多博士、老闆順手就撈着一個。”她説:“有錢就可以了,講得好容易!”説完專心去看錄象。我説:“那還要什麼,在這個世道?”她不理我,做出特別認真的神態盯着電視機。我只好放棄了這個話題。

    七十三

    過了聖誕節我去上工,走到積雪的大街上,心中悶悶的打不起精神。張小禾那裏還是那麼懸着,幾天呆在一起也沒有什麼進展。街上白人黑人來來往往,小車如穿梭。我只顧低頭走路,細心聽腳下踩在凍雪上那單調的沙沙聲,不時賭氣地把一塊塊凍硬的冰塊踢到人行道下面去。我抬頭望天,又低頭看地,想着這紛繁的世界,天地之間我這樣一個人,忽然有一天來到了人間,忽然又有一天會要離去,在這混沌的宇宙之中都算不得一件什麼事情,不過是千萬個世紀中存在過的億萬個人中間的一個罷了。如此渺小的一個存在簡直不值得去為之苦惱焦慮,幾十年以後天地之間不會再有我這個人,一切的苦惱焦慮也隨之而去了。就是這個人現在正在這個陌生而熟悉的國度,走在陌生而熟悉的街道上,天地之間我這樣一個人現在正在時間中存在。這似乎有點滑稽,有點荒謬,可細想之下,這種滑稽荒謬的感覺本身又是那麼滑稽荒謬。這樣想着我心中浮上一絲微笑,象是在嘲笑被看透了的自己,又象是在嘲笑這個被看透了的世界,連我自己也並不明白。

    Ho-lee-Chow的生意越來越清淡,每個人都有一種恐慌。我在心裏算來算去,公司如果要裁人,五號店第一個就會輪到我,我沒有一幫人,也沒有後台。到時候公司只管問阿來,他必然會照顧自己那幫馬仔。這天阿來休息,我做完了菜單就去切菜,一邊想着心事。阿良在案板對面包春捲,突然叫了一句:“去把餡端來,我手不得空!”我頭也沒抬,他又大聲叫了一句。我抬頭四處望望,看他叫誰。看看也不象在叫誰,就望了他。他衝着我説:“望什麼,望什麼,叫你呢。”我覺得莫名其妙,一時呆在那裏。他又氣勢洶洶地説:“還望着,還望着!叫你你耳朵塞了屎呀!”我這才反應過來他在故意挑釁。我説:“你叫什麼,你叫什麼?”他説:“我叫什麼,我又不是狗,我叫什麼!你罵人!”我説:“你算老幾,有什麼資格叫我,你是頭廚嗎?”他放下手中的春捲,搓着雙手,又指了我説:“你罵人,小心我打扁了你!”我身上血一湧,把手中菜刀往案板上一拍,説:“你又要打扁我,你天天要打扁我,你這樣神氣要打扁我!你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三寸高打不打得扁我!”他仍指了我瞪着眼説:“你動我一下我不打扁你我就不是人。”我指了後門説:“到外面去?”他説:“去!”(以下略去340字)

    我又操了刀去切菜,心裏想着今天這回事。説起來我也可以理解阿良,油爐做了一年多,只想過這邊來炒菜,能長點人工。等來等去也空不出一個位子,沒了盼頭,心裏怎麼不窩火。又想起阿長那不陰不陽的神態,也看不出他們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的。

    第二天阿來來上班,見了我就説:“高先生你昨天怎麼了,火氣那麼大!加拿大可不是你們中國,可以隨便説打人的。”我説:“我們中國也沒有説可以隨便説打人的。我在你手下做了這一年多,你看我是不是那種欺負人的人?阿良先説要打扁我,我總不能説‘求你別打’,當然要回一句嘴。我你也知道是什麼人,想一想就明白。”他説:“那你也不可以隨便罵人,罵人做狗叫。”我知道沒道理可講,苦笑一聲説:“我沒罵他。”過了幾天阿來忽然對我分外挑剔起來,我做的事沒有一件可以的。這些事我已經做了一年多,從來沒出過問題,突然就都有了問題。我炒菜他不住在旁邊説不是,不是過生就是過熟。切着牛肉,他説:“高先生怎麼搞的,切這麼大一片,做了一年多還做不好!”我只是在心中嘆氣,沒有道理可講,他一定想擠我走了。我感到了這個世界的真正主宰是利益的衝動,是慾望的魔鬼,而不是公平的上帝和正義的神。我停下手中的刀,笑一笑説:“頭廚,謝謝你照顧我這一年多,也算是朋友了,最後再幫一把,幫我到公司要封信來,我去領失業金算了。朋友啊!”他説:“公司現在也沒有説要炒人。”我説:“要我自己辭了工,我領不到失業金,那不可能。”他説:“憑良心我幫你想個辦法,你到醫院去搞張醫生的證明,就説有什麼病,不能做了,我幫你到公司去要那封信。”我説:“那就説好了。朋友啊!”他説:“那就説好了。朋友,朋友!”

    我做了這一年多也可以領七八個月的失業金了,領了這幾個月的失業金,再去找份黑工做做,也差不多了。為了以防萬一,我到失業金登記所去一問,才知道生病自己辭工的,最多隻能領十五個星期的失業金。我心裏驚了一下,幸虧還多個心眼來問了,不然真上阿來的當了。人心啊,怎麼就這麼壞!幾天以後阿來見了我,眉毛一抬一抬的想問什麼,我只裝作不懂。(以下略去380字)

    我知道自己以後的日子會更難過了,便橫下一條心,堅持下去。兩年多來委屈着忍了多少,現在看見曙光了我反而不能忍了嗎?我給自己打氣,再咬緊牙關堅持這幾個月,不管他們怎麼挑剔怎麼排擠,我一概裝作不懂,又能把我怎麼樣。倒是阿良看出了阿來另有打算,擠走了我位子也不會輪到自己頭上,還有看不見的人在等待,又搭訕着和我説笑。我也若無其事地和他説笑,心裏都看得分明。也算我運氣還好,阿來把原來的總廚王先生擠走,自己到公司當了總廚,讓自己的朋友阿章進來頂了炒鍋的位子,阿長做了頭廚。大家又相安無事。最生氣的是阿良,想了一年多的位子又被別人頂了,在我面前把阿來罵得狗血淋頭,説阿來早就答應炒鍋有了缺就讓他補了,現在又在外面弄了人來。又説阿來把他當槍使,多麼陰險,我這才知道他上次找事是和阿來通了氣的。他罵完了又反覆叮囑我不要出去説。我也不作評論,只是應着表示聽見了。他們有了矛盾我心裏覺得挺愉快的,真的很愉快。

    七十四

    大嫂打來電話,告訴我星期天她搬家,要我去幫一天忙。我含含糊糊地答應了。放下電話又生起自己的氣來,誰搬家了也來找我,這好人真的是做不完了。氣了一會又想個主意,等明天打個電話回去,就説星期天要上班,原來是記錯了。又一想上班是下午三點,這她知道,她要我去半天又怎麼辦?

    這天上午我騎車去大唐人街買菜,順便買了一袋米給思文送去。偶爾對她説起了搬家的事,她説:“你別蠢,做這個好人毫無含義,你還以為什麼時候會有回報吧。你這麼大個人了,做一件事總要想想有什麼用沒有。你這個人耳朵太軟了,別人就利用了這一點。你還以為做了多大的人情呢。”她這話正撞在我心上,我頓足説:“我又蠢了,我真的太蠢了,我怎麼就這麼蠢呢?搬家又是一件好做的事情麼?我恨不得甩自己幾個耳光。她搬新房子怎麼不叫搬家公司,要我出力給她省錢?”她笑了説:“你會去的,你到時候還是會去的。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她説着用手點了我,“好人啊,好人啊,如今這世界好人有什麼含義?”我説:“你口裏説着好人好人,心裏叫着傻瓜傻瓜瓜。”她笑着不説話。我又説:“今天我又送米來,你沒有心裏笑我傻吧?”她説:“那也要看人來,我們是什麼關係!”我説了幾句要走,她説:“星期天你還是會去的,我掐準了你。”我跺腳説:“孫子才去,我跟你打個賭,你賭不賭?”她笑笑説:“不跟你賭,賭了你會輸的,去了出一身臭汗還不敢説去了。”走到門口我看見那雙大拖鞋還放在門邊,就指了説:“這個收進去,放在這裏不好。”她説:“我有我的意思,你別管。”我説:“我管是管不着,還是不好,總而言之是不好,一言以蔽之是不好。”

    回到家裏,張小禾正在廚房搞衞生,小松鼠拖着大尾巴滿地竄。我説:“它的病好了,放它走。”她説:“養着也挺好玩的,多乖啊!”我説:“把你天天關在房子裏你過得不?”她説:“怕它找不着吃的,外面雪還沒化呢。”我説:“外面幾千幾萬只,誰餓死了?”她一笑説:“那也是。”伸了雙手去抓松鼠,松鼠一竄就滑開了去。我把窗推開一頁,對着松鼠指一指窗。松鼠跳到椅子上,又竄上餐桌,在窗框上停了,回頭望一眼,張小禾搖手説:“拜拜。”松鼠跳到窗外的樹枝上去了,她抓把花生放在窗台上。張小禾問我:“大嫂給你打了電話是嗎?”我説:“電話她也打了,我應也應了,我還是不想去。她搬家怎麼不找搬家公司,要別人去替她省這幾百塊錢。她再怎麼樣也是個買了房子的人,反過來算我們這些人,好精明啊。”她説:“她也叫我了,我不好意思不去。”我更加氣起來説:“口開似如哈一口氣,偏偏人家就敢!我是個做工的倒也算了,閒一天也是閒一天,你是上學的人,她也向你哈這口氣,一個學期才幾天呢,又去掉一天。你也是個耳朵軟的。如今這世界好人有什麼含義?”她説:“我已經答應了。她也幫過我,那天下雪還是她丈夫開車送我回來的。再説我也想去看看她新買的房子。到那天你也去吧,去看看。”我説:“真不想去,我最怕搬家這種事,也只好陪你去了。”她笑了説:“搞半天你是給我好大一個面子。”

    星期天一早張小禾敲門叫醒我,一塊坐地鐵去了。在最北邊的芬治站下了地鐵,又轉公共汽車到了位於士嘉堡的大嫂家。她正在門口清東西,説:“你們來得早,我先生租車去了。”進了房子又説:“怎麼你們倆認識?”我説:“就在前面那個轉彎的地方,看見她在找門牌號,一問果然也是來搬家的。”又朝着張小禾説:“你姓什麼,看着怪面熟的,是約克大學的學生吧?”張小禾笑笑不回答。大嫂端出一盤雞讓我們吃,(以下略去300字)到中午的時候運了五車,我跟着車兩邊裝卸,累得腿也抬不起來。看另外那些人一個個都叫得歡,沒有一兩個真下力的。張小禾從房子裏跑出來,悄悄説:“別人都在慢慢做,你悠着點。”我説:“都慢慢的慢慢的,東西它又不會自己跳上跳下跳進跳出,天黑了也不能完。”大嫂叫我進去吃東西,我説:“正好餓了,也看看房子,搬了這幾趟也不知房子什麼樣子。”張小禾領着我上上下下看了一圈,説:“五室兩廳呢,五室兩廳呢。”又到後院去看了,有一個小遊泳池。家庭游泳池原來就是這麼回事,一個圓圓的坑墊了塑料膜,我看了倒有點失望。游泳池裏結了冰,可以看見片片樹葉凍在裏面。我坐到客廳地毯上,拿了麪包塗了果醬來吃。我旁邊有個姑娘問我在哪裏讀書,我説:“Ho-Lee-Chow大學,快畢業了,還有幾個月吧。”她嘻嘻直笑説:“沒聽説過,在多倫多嗎?”我吃驚説:“Ho-Lee-Chow大學都沒聽説過?”她似乎為自己的孤陋寡聞而慚愧,不再問下去。大嫂説:“他就是孟浪。”姑娘遲疑地問:“是不是經常在《星島日報》寫文章那個?”大嫂説:“就是他。”姑娘説:“你就是孟浪啊,你寫的東西我看過,夠水平的。”我怪不好意思,拿些話岔開去。張小禾在旁邊微微點頭含笑,似深有感嘆。有個年輕人遞給我一張名片説:“以後多指教,多聯繫,多關照。”我看了名片,是中加文化交流公司總經理。這世界總經理太多,我知趣不去盤根究底。他又説:“我那裏有些照片,什麼時候你去看看。”等我追問那些照片。我偏不問,反覆把名片看了,點頭讚歎,小心地收到口袋裏去,又在裏面捏成一團,準備等會扔掉。我對大嫂説:“這下可了你的心了,住自己的房子。中國人到了加拿大,這差不多就是最高理想了,中國一個部長還不如你呢。”她笑得合不攏嘴,説:“高興得太早!向銀行借了十六萬,每個月利息差不多就是兩千,二十五年還清,到頭來要六十萬才還得完,還完了我快七十歲了,也差不多了。”張小禾説:“這輩子你到底圓了這個夢。”(以下略去470字)

    下午人陸續走了,只剩下幾個人。我對張小禾説:“你趕快走,就説學校裏有事,我今天是逃不脱了。”她説:“還是等了你一塊走。我幫大嫂收拾東西,不累。”到天黑的時候才搬完了,東西堆在房子裏亂七八糟。大嫂要去做飯,我説:“回去吃算了,現在也吃不下。”我走到門口張小禾似乎想起什麼説:“我也不吃飯了,晚上還要到學校上機,差點忘記了。”我們一起出了門。坐在地鐵上,張小禾問:“大嫂的房子怎樣?”我説:“二十多萬,那還能差了。看了我心裏也一衝一衝的,別人做得到的事,我怎麼做不到?只是代價太大了,這一輩子就為房子活了。二十多年,提心吊膽過日子。”她説:“想也不敢想,怎麼做得到?我心裏也怪,平常比這好的房子也看得多,也沒怎麼動,今天可有點激動了。”又説:“總有一天,自己也會有這樣的房子,只能比這好,不能比這差。”我覺得她説自己的願望與我也有點關係,不敢接她的話,只説:“你志向倒挺大的。”又扭了臉去看窗外。這時上來一對中學生模樣的白人少年男女,在對面坐了,書包放在一邊,旁若無人地接吻。張小禾把臉扭到一邊去。我努着嘴發出模糊的“嗯嗯”聲,示意她看,她固執地把臉看着窗外不轉過來。

    下了地鐵她忽然不高興起來,和她説話也不理我。我莫名其妙,説:“你不愛看就不看,誰扭了你的頭逼你看了嗎?”她不做聲。我又説到房子的事,她還是不做聲。我説:“我知道是自己又犯錯誤了,只不知錯誤犯在哪裏。”她冷冷説:“你沒錯,你全部都是對的。”我左哄右哄,試探了半天還是不知道她怎麼就生了氣。到家上樓的時候,她忽然説:“還不快去打電話。”我摸不着這話的邊,説:“打電話給誰呢。”她説:“你今天又多了一個崇拜者,她還能沒告訴你電話號碼?”我這才記起中午那個姑娘的事,心裏好笑,口裏説:“這又是哪個他呢,是男他還是女她?”她説:“你又裝了,中午的事你會忘了!”我恍然説:“你説的是那個人!你忽然又記起來了,這麼認真的生了氣,叫我笑痛腸子。”她説:“有人崇拜你,你還能不笑?腸子笑斷了才好。”我説:“又長得不漂亮,你擔什麼心?”她説:“我擔心什麼?又不關我一點事,我擔什麼心!”我説:“又長得不漂亮,別噎在心裏。”我知道這話她聽着入耳,可有點太缺德了,那姑娘也沒惹着我什麼。她説:“還不漂亮,那麼漂亮!”我不願再説“不漂亮”的話,雖然這也是事實。我説:“你別叫我笑痛了腸子。”她説:“你笑,你還笑!”我説:“我應該哭才好,可還是忍不住要笑。我心裏得意!”她説:“那你還能不得意!”我説:“我得意有人心裏酸溜溜的,我還有點值錢。”她跺着雙腳笑了説:“這麼壞,你這麼壞,你看見誰心裏酸溜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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