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咖啡店,我選一個最暗的角落坐了。應侍小姐過來,我點了兩杯咖啡,兩塊蛋糕,吩咐她等會再送來。一會張小禾進來了,四處張望。我輕輕吹聲口哨,她走過來,把一個精緻的小挎包放在桌上,在我對面坐下。我説:“准假了?”她不回答,卻説:“真的要走,孟浪?”我説:“真的。事到如今加拿大也沒什麼可留戀的了。也許到今天下午,我在自己的幻想中還有那麼一點,現在沒有了。明天我要去把訂的票的日期改了,看能不能後天大後天就走。”她説:“孟浪,你生我的氣了。”我説:“生氣是要有資格的,我憑什麼!這個人還是原來説的那個人嗎?又接上頭了!”她輕聲説:“你在心裏笑我了吧?”我笑一聲説:“笑什麼,在這麼一個現實的社會里,男人不成功,還敢笑別人?那不是瘋子嗎?躲開點不讓別人在心裏笑死就很幸運了。所以這幾年我對優等的人種,有錢的人,就是一個躲字。他們把自己的優越夾在語言神態之間讓你領悟了,我怕,我裝着不懂可是心裏還是懂了。我也不恨他們,輪到我自己怕也是這樣,人嘛。所以我還是逃回去的好。”又説:“這幾年我幾乎理解了一切人,強盜,妓女,自殺者,乞丐,百萬富翁,還有,那些在感情和現實的衝突中服從了現實的人。因此也理解了這個世界,理解了為什麼世界永遠不會那麼美好。我以前特別羨慕活在將來的人,現在覺得也沒什麼可羨慕的。人的故事在很多年以前就發生過,在很多年以後還會發生,過去的幾千幾萬年就預示了未來的幾千幾萬年,永遠是人的世界嘛。某種與生俱來的東西已經把人規定好了,聖人也不能改變什麼,世界變了,人是不會變的。”她説:“你罵我吧,你應該罵。”我説:“絕對沒有那種意思。”她説:“如果不帶一點感情色彩地説,我想你回去是對的,我理解你。”我説:“理解萬歲嘛。”誰知她説:“但是,我還有一句話!”她一字一句地説:“如果你今天有了點新的想法,有些事情還來得及。”喘一口氣接着説:“跟你在一起我心裏就過得去,這種感覺太難得了。”我説:“小禾,我絕對相信你説的是真心話。換句話説,我很自信地相信你説的是真心話。但是!我沒有辦法改變自己,換句話説,我痛恨自己無法改變。我説出這樣的話,不是在拒絕什麼,這對我自己來説也是很殘酷的。我頭腦中有根神經在提醒自己直面慘淡的人生。有些很美好的東西我無法承受,我沒有能力給別人帶來幸福我就要放棄別人給我帶來的幸福。有些感覺是很難得的,但人不能靠感覺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上,對不?你自己也説過,有些東西的力量更加強大。”她説:“你也不要把話説絕了,窮一點我是不怕的。”我説:“憑你這句話我們沒有白認識一場,我會記住你一輩子,這已經是很難得了。可這個世界窮不是榮耀,而是恥辱,是無能的證明。政府前幾天授騎士勳章給皇家銀行的董事長了,會授給我嗎?李嘉誠去了北京,總書記總理都接見他,我去了一個科長也不理我。從東方到西方窮都不是榮耀。窮我能忍受卻不能忍受窮證明着的那點東西。”她説:“只要自己好好活着,想那麼多幹什麼?”我説:“人生了腦子就是要拿來想的,又唸了幾句書還想得多一點,一件事還要去想它的意義,我就是不能忍受那點意義。”又説:“真的佩服你的勇氣,敢在這裏奮鬥掙扎下去,這麼艱難的路張小禾她也敢走!”她悽然一笑説:“大家都要佩服你的勇氣,説回去就回去了。你敢,你真的敢!”我也笑一笑説:“大家都佩服一個沒出息的人,一個逃兵。”喘口氣我一字一句地説:“如果你有了點新的想法,有些事情還來得及!”她沉默良久説:“可惜我又不是我自己,你知道的,我只是我自己我不顧一切跟你去了!”我説:“説起來也可以理解。我不恨誰,只恨自己在這裏爭不來那一口氣!”她垂了頭連連嘆氣,突然爆發似地壓低聲音,頭往我這邊湊過來説:“我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前幾年我表姐為了從蘇北農村遷到南京郊區來,隨便找了個人就嫁了。表姐好漂亮呢,那男的我怎麼看也看不來。我勸了她好久,她自己也哭了,可還是走了那一步。我怎麼想也想不通,怎麼會呢,這都應該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舊社會的故事了。我都看不起她了。可是今天連我自己也這樣做了,好像有什麼力量逼着你不這樣就不行。這個社會給人的感情留的餘地太小,我最後一點理想主義也破滅了!我連自己也看不起了!”我説:“我無能,有本領的優秀青年其實還很多,多倫多就有很多。”她嘆氣説:“要是我是男人就好了,慢慢來。前年我遇見你的時候才滿二十四呢,這就快二十六了。世界還是那個樣子呢,沒怎麼變呢,人已經就變了,一年一年不同了。女人啊,幾年幾年就不精彩了。我對自己説,算了吧,算了吧,趁自己還不太老,進入安全地帶吧。自己又沒工作,他對我也還好,心裏嘆着氣也就這樣了。現在要有的東西都有了,就是少了一點。”我説:“就因為少了那一點,才要有的東西都有了。只要自己心裏不太拒絕,也可以。我剛才坐這裏還想,張小禾這麼好個姑娘,被他得了去了,太可惜了。可是我又問自己,憑什麼説被我得了就不可惜,我算老幾呢?這裏老幾老幾又是以成功來衡量的!我不甘心啊,不甘心!可也只有服了這口氣!爭不來那口氣就只有服了這口氣!”
張小禾一手捂了眼睛,低了頭沉默不語。我怕她哭了,説:“我胡説八道,別理我!”問她一些話,也不回答。我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扯一扯她的胳膊説:“得了,得了,來説點高興的事。”她抬起頭,嗚咽着説:“有什麼高興的事可説!”猛地摟了我的腰,把我拖下去坐了,伏在我身上哭起來,温軟的身子在我懷中輕輕地起伏,顫抖。我説不出話,默默地摸着她的頭。哭了一會,她抬起身子,雙手勾住我的脖子,發瘋似地把臉在我臉上擦着,我舔到了她眼角的淚,鹹鹹的。她把嘴唇湊過來,兩人就長久地吻着了。她唇舌之間比以前主動得多,如飢似渴的,一邊仍在抽泣。我抱緊了她的身子,沉重的呼吸使胸膛一起一伏,更感到了她身子的柔軟,腦海中幻現出她在舞台上那狂放的舞姿和燈光下的細膩潔白。我想:“高力偉你好大一份福氣啊,只可惜是最後一次了。”反反覆覆吻得有些累了,她放開我,輕輕喘息。我把她抱起來,燈光朦朧中湊近去看她的臉,説:“到現在還沒看清你,等會找個亮的地方讓我看個夠。”她點點頭,又説:“那也讓我看你看個夠。”
等她平靜了,我説:“問你一件事,你告訴我。我上一次見到你的那天晚上,是不是你站在廚房窗子外面?有個人站在對面街邊的樹下,好像你的。”她説:“是我,那天不是九月十五日嗎?三個月。”我説:“怎麼不進來?”她説:“不知道進來説什麼才好。”我説:“那我喊你也聽見了!”她説:“聽見了,你跟房東講話也聽見了。我就站在樹後面,你自己慌慌張張沒有看見我。”我説:“那不是幻象!我還以為是自己神經錯亂了!”她説:“你不知道,我一共去了五次,都是晚上去的。前兩次沒看到你,後來摸到規律了。有兩次我就跟在你後面,看你上了電車。那一次二房東進去了,我看見你在前面跑,想喊你,又喊不出口,我自己就哭了,站在電車上眼淚一串串地流。”我説:“有幾次我從教育學院門口一直跟着你,看你下了地鐵,你知道不?”她説:“那我怎麼知道?我又沒長後眼睛。”我説:“你跟在後面怎麼不喊我一聲?”她説:“你怎麼不喊?”我説:“不知道喊了説什麼才好。”她説:“三個月呢,我總是等着你來找我,給我帶來一個surprise,可是奇蹟還是沒有發生,我以為你忘記我了。九月十五號你來找了我,我知道你是專門來找我的。你還説是路過那裏。你總是説謊也説不圓。”説着伸手摸我的臉,輕輕笑了一下,“那天我一看你的神態知道沒有希望,就故意冷淡了你。我心裏恨你!你也恨我了吧?可是不冷淡又説什麼呢,我又不能改變你的想法!我下了地鐵沒有上車坐在裏面想了好久,一列一列的車無窮無盡開過去,又有不三不四的男人來騷擾。快九點了,坐了幾個小時我都想得麻木了,還是上來,去看你了。那天二房東不出來,你會看到我的。找不到我,我自己也會忍不住走出來。看你那樣叫,太可憐了。”我説:“還有一件奇怪的事。那天中午是你打電話給我,沒有説話!”她説:“是的。”我説:“在圖書館二樓打的!”她説:“是的。”我説:“第一次是盲音,你退出硬幣準備下樓去了。”她吃驚地問:“你怎麼知道?”我説:“你又轉回來,換了一部電話機,通了。”她説:“全部都是真的!可是你怎麼會知道,那時你在家裏!”我説:“當時我頭腦中就出現了這些畫面。有時候我想象起來讓自己害怕,昨天晚上這個時候你在什麼地方和什麼人在做什麼,我都不敢去想。一想我全身發冷。有時候我想象起來太逼真太細緻也太那個什麼了,連我自己也會相信那不是想象出來的。”她説:“別瞎想。”我説:“那你不做聲,我還以為是外面野人打來的電話。”她説:“我臨時又猶豫了,説什麼呢?反正我好失望!”我説:“今天呢?”她説:“失望已經過去了。人總不能對確定的失敗還抱着希望。”我笑一聲説:“人到底還是很難做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到底愛情不是絕對的。説出事實的真象很殘酷,但不説出來真象仍然是真象,殘酷仍然是殘酷。”她説:“你説我嗎?你自己呢?”我説:“我就是説我自己。”她説:“孟浪!你就不能拿點男子漢氣概出來掙扎一回?紐約有個北京人發了大財,還寫了本書呢。”我説:“紐約太遠了,我眼睛近視看不見,多倫多誰發大財了呢?自己不行要承認,這不是謙虛。這幾個月我想了又想,那次到北邊去我也想了開餐館的事。腦袋也想爛了,還是隻有回去一條路。別人怎麼樣我不知道,人跟人是不同的。”她説:“我知道你是對的,我並沒有勸你,只是從此我們就海角天涯了。好在我們看到的還是同一個月亮。”我説:“遠在天邊從月亮這面鏡子裏也可以互相看見。曾在天涯發生過一些什麼事,沒有人知道,對世界也不重要,只有自己是忘不了的,只有自己。”她輕聲説:“是隻有自己。”我説:“到自己生命完結了,連回憶也沒有了,就徹底完結了,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世界上平凡人的故事都是如此。”
咖啡店關門的時候我們出來,我單車搭了她沿着央街往東去。我説:“跟我就只有單車了,可能你現在都不習慣了。”她在後面手指點我後腦勺一下,説:“孟浪,你舌子好陰毒的。”我問:“已經考了駕駛執照了吧?”她不吭聲,我説:“考了。”又問:“有輛自己的車了吧?”她還不吭聲。我説:“有了。”又説:“我胸中嫉妒之火熊熊燃燒,也只好自己潑了冷水澆下去。騎單車的人與開小車的人到底還不是一樣的人。”她説:“我不喜歡聽這樣的話。”又説:“要怪最後也有一大半要怪你自己。”到了地鐵站口,我一隻腳點了地,停了,等她下去。她卻像沒意識到什麼一樣,那隻挽了我腰的手緊了一緊。我好像剛才是單車滑了一下,馬上又騎起來,自言自語地説:“那就一直往前走了。”她不做聲,我一直往前騎,心裏一漾一漾地湧動起來,就右手扶了龍頭,嘴把左手的手套咬下來,叼着,伸到後面去捏了她的胳膊,仍叼着手套説:“今天看你在台上,這胳膊一晃一閃的,我心裏都激動起來了,哪裏想得到做夢一樣現在就抓在自己手裏呢?我還算個有福的人。”她推開我的手説:“好了,好了,冰上摔一跤你就知道了。”進了房子我湊在她耳邊説:“悄悄的!二房東耳朵可尖呢,聽了你的聲音就知道怎麼回事。”在黑暗的樓梯上我迫不急待地把手從她的衣領伸了進去,把那渾圓的柔軟摸索到了。她打一個冷顫説:“冷。”卻並不掙開。進了房間,她説:“還是這三樣東西。”我説:“你洗把臉吧,嘴唇跟個血瓢似的,看了心裏挺那個的。”她説:“化妝化的。”又望了我笑。我説:“又怎麼呢?”她手指在自己臉上點了點。我湊着鏡子一看,滿臉都是淺紅的唇印。我説:“你知道我不是那種好得要死的蠢人,也不是蠢得要死的好人,我不過是個男——人,對不?”她順從地點點頭。我説:“別急,我先洗個澡去。”她半捂了臉羞羞地笑着説:“誰急了什麼呢,自己急成個猴子似的。”
那一夜她好浪,使我有些吃驚,也大大激發了我的情緒。從始至終我一直想象着她在舞台上的種種姿態,這種想象使我失去了剋制而變得瘋狂粗暴,對此她表示了寬容和回報。我長久的自我壓抑在那種進程中得到了過度的發泄,也驚訝地知道了被激活的生命力能夠得到怎樣的自我表現,以至我覺得有必要對它重新認識。反反覆覆的我們接吻,呻吟,喘息,到凌晨才疲倦不堪地睡去。
第二天中午我被她叫醒了。她已經起來了,湊在我跟前説:“我這就走了。你睡着別動。”我在毯子下面摸到自己的身子有些慚愧,可還是起來了。我説:“做餐飯吃吧,最後的午餐。”她説:“不了,給我點冷牛奶喝。”喝了冷牛奶我們又長長的接吻,幾乎窒息。她説:“給我張相片吧,我們也沒有一起照過一張相。”我找出一疊相片給她説:“你覺得有必要我就讓你選一張去。”她一張張仔細看了,把兩張選出來放在一邊,沉吟一會又拿開一張,眼睛盯着最後一張發呆。半天看我一眼,又看那張相片,一隻手按着那張相片輕輕推開,又眼閉了,説:“算了,還是算了的好。不算了又還能怎麼樣呢?”我説:“我就沒有勇氣向你要一張相片。”我送她到電車站,站在那裏説:“説説春天要來了。”她説:“是的,春天。”我説:“説説雪又化了。”她説:“是的,雪。”我説:“草地上草長出來,樹枝也發芽了。”她説:“是的,草地,還有樹枝。”我説:“在草地上——”她打斷我説:“電車來了,電車。”我心中猛地一緊,像電車轟隆隆地在上面碾過。我説:“在草地上——有過一些故事。”她望着電車沒聽見似的。電車停了,我説:“到底還是少了點緣分。”她説:“現在説什麼也晚了點。”很平靜地和我握了手,像朋友一樣説了“再見”。她上了車的那一瞬間,我鬆了她的手,大紅色的羽絨衣在我眼前一晃。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神色,車門就“咔嚓”一聲關了。車啓動了,她從車窗探出頭來,很平靜地默默揮手。我望着她,跟着車走,又小跑起來。她嘴唇微微蠕動,輕輕地道出一聲:“孟浪,就這樣了。”説着手伸下來,露出一絲微笑。我搶上一步想抓住她的手,卻沒抓住。她向後望着,手輕輕揮一揮,就停在那裏了。我正把手舉上去想揮手道別,也停在那裏不能動了,眼淚也流了出來。
似乎是沉重又似乎是輕鬆,我那樣舉着手在冷風中佇立了很久。冷風吹在臉上,淚水流過的地方刺刺的冷。我有着一種殘忍的清醒:“雖然刻骨銘心,雖然終身難忘,但這卻不是生命中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