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3日,星期一
下午4時09分
鐵門打開,汽車駛入了遮天蔽日的車道,別墅漸漸出現在視野之中。這就是霍爾姆比山,貝弗利山最富的地區。億萬富翁們居住在這裏,高牆重門,枝繁葉茂,把塵世的喧囂擋在了外面。在小鎮的這個區域,監控器都被漆成了綠色,而且深藏不露,以免唐突。
他們看見了那棟房子。那是一棟具有地中海風格的別墅,奶酪色,大得足以住下十個人。埃文斯剛才一直在跟他的辦公室通話,此時他輕輕地關上手機,車一停下,他就從車裏走了出來。
小鳥在林間唧唧叫着。車道兩旁梔子花、茉莉花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之中。一隻蜂雀棲息在車庫旁紫色的九重葛上。埃文斯心想,這一刻像極了加利福尼亞。埃文斯在康涅狄格長大,在波士頓上學;即使在加利福尼亞生活了五年,對他來説,這個地方似乎仍然充滿了吸引力。
他看見房子前面還停着一輛車:一輛暗灰的私家車,卻掛着政府的牌照。
莫頓的助手莎拉·瓊斯從翦門走出來。她是一個身材修長的金髮女人,三十歲,跟影星一樣光彩照人。莎拉身穿白色網球裙、粉紅色上衣,頭髮向後紮成一個馬尾辮。
莫頓在她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你今天打球了?”
“打了。老闆回來得很早。”她握了握埃文斯的手,轉向莫頓,“旅途不錯吧?”
“還好。德雷克脾氣不好。而且不喝酒。令人厭煩。”
莫頓舉步向大門走去時,莎拉説道,“我想我應該告訴你,他們剛剛到這裏。”
“誰?”
“科內爾教授。還有一個人,一個外國人。”
“是嗎?難道你沒有告訴他們,他們必須——”
“預約,是的,我告訴他們了。他們似乎認為預約對他們不適用。他們坐下來,然後説他們可以等。”
“你應該給我打個電話。”
“他們五分鐘前才到這裏。”
“啊。好了!”他轉向埃文斯,“我們走吧,彼得。”
他們走到裏面。莫頓的客廳正對屋後的花園。房間以亞洲的古董作為裝飾,其中一件是一顆巨大的柬埔寨石質人頭。
兩個男人筆直地坐在沙發上。一個是美國人,中等身材,灰白短髮,架一副眼鏡。另一位非常黑,但長得結實,儘管他的左耳前從上至下有一條細長的疤痕,但仍不失瀟灑。他們穿着休閒褲,輕薄的運動衣。兩個人都坐在沙發的邊緣,非常警惕,彷彿隨時都可能跳起來。
“看起來像軍人,是不是?”莫頓走進客廳時咕噥道。
那兩個人站起來。“莫頓先生,我是麻省理工學院的約翰·科內爾,這是我的同事,三泳·塔帕。從尼泊爾木斯塘來的研究生。”
莫頓説:“這是我的同事,彼得·埃文斯。”
他們一一握手。
科內爾握手時非常堅定。
三泳·塔帕握手時輕輕地彎了彎腰。他説話時輕輕的,帶着英國口音:“你好。”
“我沒想到見到你們,”莫頓説,“這麼快。”
“我們工作的速度很快。”
“我明白了。有什麼事?”
“我想我們需要你的幫助,莫頓先生。”科內爾對埃文斯和莎拉友好地笑笑,“遺憾的是,我們的談話是保密的。”
“埃文斯先生是我的律師,”莫頓説,“我跟助手之間也沒有秘密——”
“我知道,”科內爾説,“你可以隨時讓他們進入你的私人空間。但我們必須只跟你一個人談話。”
埃文斯説:“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看看你們的證件。”
“當然。”科內爾説。兩個人都伸手去拿錢包。
他們把馬薩諸塞州的駕駛證,麻省理工學院的校園卡和護照給埃文斯一一過目。接着他們掏出了名片。
約翰·科內爾博士
風險分析中心
麻省理工學院
馬薩諸塞大道454號
劍橋市,馬薩諸塞州02138
三泳·塔帕博士
副研究員
地質環境工程系
4-C棟323號
麻省理工學院
劍橋市,馬薩諸塞州02138
名片上還有電話號丹、傳真和電子郵件地址。
埃文斯把名片翻過來。一切簡單明瞭。
科內爾説:“現在,你和瓊斯小姐能否告辭……”
他們在外面走道上,透過巨大的玻璃門向客廳張望。莫頓坐在一張沙發上。科內爾和三泳坐在另一張沙發上。談話平靜地進行着。事實上,在埃文斯看來,這就像另一場無休無止的投資會議。莫頓開過很多這樣的投資會議。
埃文斯拿起大廳裏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風險分析中心。”一個女人説。
“請接科內爾教授辦公室。”
“請稍候。”咔嗒聲。另一個聲音:“風險分析中心,科內爾教授辦公室。”
“下午好,”埃文斯説,“我是彼得·埃文斯,我找科內爾教授。”
“對不起,他不在辦公室。”
“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科內爾教授正在休假,他的假期延長了。”
“我要找到他,有要緊事,”埃文斯説,“你知道我怎樣才能找到他嗎?”
“噢,應該不難,你在洛杉磯,他也在那兒。”
埃文斯想,她看見了呼叫者的身份。他一直以為莫頓為他的身份設置了障礙,但顯然沒有。或者,也許是麻薩諸塞州的那個秘書有辦法除去屏障。
“唔,”埃文斯説,“你能不能告訴我——”
“對不起,埃文斯先生,”她説,“我幫不了你更多的忙。”
咔嗒聲。
莎拉説:“怎麼回事?”
埃文斯未及回答,客廳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見科內爾把手伸進口袋,簡短地回答了幾句。然後轉過身來,看着埃文斯,揮了揮手。
莎拉説:“他辦公室給他打電話了?”
“好像是。”
“所以我猜測他確實是科內爾教授。”
“我想也是,”埃文斯説,“我們可以走了。”
“來吧,”莎拉説,“我送你回家。”
他們走過敞開的車庫,那排法拉利在太陽下閃着光芒。
莫頓有九輛過時的法拉利。這九輛法拉利分別停在幾個車庫裏。這些車中有1947年的法拉利紅鬃烈馬,1956年的法拉利羅莎和1959年的加利福尼亞法拉利紅鬃烈馬,每一部價值都超過一百萬美元。埃文斯之所以知道這些車的價格,是因為莫頓每買一部新車,他都要查驗車的保險。
最遠處的那輛是莎拉的黑色保時捷敞篷車。她把車倒出來,他上車坐在她的旁邊。
即使按照洛杉磯的標準,莎拉·瓊斯也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她身材修長,皮膚呈茶色,頭髮金黃,垂至雙肩,眼睛深藍。面容姣好,牙齒雪白。與其他加利福尼亞人毫無二致,她通常穿着慢跑時穿的衣服或者打網球時穿的短裙就去上班了。她打高爾夫球和網球、潛水、登山、滑雪,運動項目之多隻有天知道。埃文斯一想起這些就覺得累,更不用説去做了。
但他也知道,她也有,用加利福尼亞人的話來説,自己的“難題”。
莎拉是舊金山一個殷實家庭裏最小的孩子;父親是一個有權有勢的律師;母親以前是一個廣告模特兒。莎拉的哥哥、姐姐都已經結婚,而且生活幸福,事業成功,他們都在等着她走他們的路。而她發現家人們的成功成了她的一個負擔。
埃文斯總是搞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選擇給另一個有權有勢的人莫頓幹活。或者根本不理解她為什麼來洛杉磯,因為她的家人覺得海灣大橋以南的地方都俗不可耐。但她的工作乾得很好,全身心地獻給了莫頓。正如喬治經常説的,她的存在帶給他審美上的愉悦。來參加莫頓組織的聚會的演員和名流們都同意這種説法;她曾經跟其中幾個還約會過。這讓她的家人們更加不悦。
埃文斯有時想,她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一種叛逆。就像她開車一樣——她疾馳着,幾乎不計後果,衝下本尼迪克特峽谷,衝進貝弗利山。
“你是想去辦公室,還是去公寓?”
“公寓。”他説,“我要去開我的車。”
她點點頭,猛地一打方向盤,繞過一輛緩慢行駛的奔馳,插入左邊的一條小巷。埃文斯深吸了一口氣。
“喂,”她説,“你知道什麼是網絡戰爭嗎?”
“什麼?”風聲中他不知道是否聽清了她的話。
“網絡戰爭。”
“沒有,”他説,“為什麼?”
“你們沒有回來之前,我聽見他們談到過。科內爾和那個叫三泳的。”
埃文斯搖了搖頭:“難道沒有幫你想起一些什麼嗎?你肯定他們説的不是網絡操作系統。”
‘也許。”她加速駛過日落大街,衝過黃燈,行至貝弗利山時,她調擋減速。“你還住在若斯貝瑞市?”
他説是。他看着她修長的雙腿從她白色的短裙中伸出來。“你跟誰去打網球?”
“我想你不認識。”
“嗯,不是那個……”
“不是。我們已經結束了。”
“我明白了。”
“真的,結束了。”
“好,莎拉。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們律師總是這樣懷疑一切。”
“所以,要跟你去打球的是個律師?”
“不是,不是律師。我不跟律師打球。”
“那你跟他們幹什麼?”
“儘可能地什麼也不幹。像其他人一樣。”
“聽你這樣説我很遺憾。”
“當然,你除外。”説着,她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
她猛地加速,引擎尖叫起來。
彼得·埃文斯住在貝弗利山公寓羣中的若斯貝瑞道上的一棟較為破舊的公寓樓裏。他所在的樓有四個單元,正對若斯貝瑞公園。公園不錯,有一大塊綠地,人總是很多。他看見幾個西班牙保姆一邊照看着富人家的孩子,一邊三五成羣地聚在一起聊天。有幾位老人坐在那兒曬太陽。在遠處一個角落裏,一名穿着工裝的母親利用午餐休息時間出來陪伴自己的孩子。
汽車尖叫着停了下來。“到了。”
“謝謝。”他一邊從車裏出來,一邊説道。
“還不搬啊?在這兒住有五年了吧。”
“太忙了,沒時間搬。”他説。
“帶鑰匙了?”
“帶了。門前的擦鞋墊下總放着一把。”他把手伸進口袋,有金屬發出的叮噹聲。“準備好了。”
“再見。”她絕塵而去,汽車在轉彎處發出長長的尖叫聲,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埃文斯穿過灑滿陽光的小庭院,爬上二樓的公寓。他總覺得莎拉有一點點悲傷。她是那麼漂亮,那麼風情萬種。他老是有一種感覺,她先是讓男人們心理不平衡,進而拒他們於千里之外。至少,她讓他不平衡了。他弄不清她是不是想他請她出去。至少,但是考慮到自己與莫頓的關係,這個想法很糟糕。他決不能幹這樣的事。
他一進門,電話就響了起來。是他的助手,希瑟。她不舒服,想早點回家。希瑟一到下午就覺得不舒服,要及時避開交通高峯期。她總是在星期五或星期一打電話請病假。然而令人驚奇的是,公司不願意炒掉她;她已經在這裏幹了很多年了。
有人説她跟合夥人布魯斯·布萊克有一腿。從那時到現在,布魯斯一直生活在擔驚受怕之中,他擔心被他的妻子發現,因為他所有的錢財都在妻子的掌控之中。還有人聲稱希瑟看上了另一個合夥人,具體是誰,沒有指明。另一種説法是公司從世紀之城的一幢摩天大廈搬到另一幢摩天大廈時,她也在場。在搬遷的過程中,她被一堆控告材料絆倒,隨後她把這些材料複印了下來。
埃文斯覺得事實真相其實比較平常: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在公司裏幹了這麼長時間,非常清楚如果公司不明不白地炒掉她,她可以起訴這家公司。現在她精心計算着她一再違反規定之後,公司炒掉她要支付的費用和付出的代價。就這樣她一年工作大約三十個星期。
在公司裏,希瑟總是分配給最最年輕的合夥人。原因是基於這樣一種假設,一個真正好的律師不應該受到她的反覆無常的妨礙。多年來埃文斯一直想甩掉她。上面承諾,明年他就會有一個新的助手,他把這看作是自己的一次晉升。
“你不舒服,我很難過。”他對希瑟恭敬地説道。你必須假裝相信別人跟你説的話不是在撒謊。
“只是胃不舒服。”她説,“我要去看看醫生。”
“你今天去嗎?”
“啊,我正在預約……”
“那好吧。”
“但我想告訴你,他們剛剛決定後天要開一次大型會議。九點鐘在大會議室。”
“噢?”
“莫頓先生剛剛打來電話,大約有十個人或者十二個人。”
“你知道有哪些人?”
“不知道。他們沒説。”
埃文斯心想:真沒用。
“好吧。”他説。
“不要忘了下星期你要傳訊莫頓的女兒。這次在帕薩迪娜。不在市區。瑪格·雷恩打電話詢問他的奔馳訴訟案。寶馬經銷商還想上訴。”
“他還想起訴教堂。”
“他每隔一天就來個電話。”
“好吧。就這些嗎?”
“還有,大約還有十件事情。如果我感覺好些了,我會留一個清單在你桌子上……”
言下之意是她不會。
“好吧。”他説。
“你來辦公室嗎?”
“不了,太晚了。我需要睡一會兒。”
“那就明天見。”
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飢腸轆轆。冰箱裏除了一罐不知哪年的奶酪,幾根枯萎的芹菜,上次約會,大約是兩週前吧,剩下的半瓶酒之外,什麼吃的也沒有了。兩週前,他遇上了在另一家公司負責產品責任險的女孩,名叫卡羅爾。他們在體育館互相看上了對方,隨即便開始了一場斷斷續續的戀愛。他們都太忙了,説實在的,對彼此也並不是特別上心。他們每週見一兩次面,見面時便瘋狂地做愛,然後其中一位第二天早上就會藉口跟別人約好了吃早餐,早早就回家了。有時他們也一起吃晚餐,但並不經常。誰都不想浪費這個時間。
他走進客廳去查電話應答機。沒有卡羅爾的留言,但有一條詹尼斯的留言,詹尼斯是另一個女孩,他有時跟她見面。
詹尼斯是體育館的教練員,擁有洛杉磯女孩的勻稱身段,但搖擺得厲害。做愛對她來説是一件體育賽事。她需要好幾間屋子,沙發、椅子都是賽場。
埃文斯總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自己身體的脂肪太多,不像她那樣沒有半點贅肉。但他還是繼續跟她見面,而且隱隱有一種自豪感,他有這樣一個看起來令人驚異的女孩,即使做愛的感覺並不是那麼好。即使匆忙相約,她也常常有空。詹尼斯本來有一個年紀較大的男朋友,在一家有線新聞台做製片。但他常常出差,她耐不住寂寞。
詹尼斯前一天晚上留下了這條信息。埃文斯不想給她回電話。詹尼斯決定自己想做什麼事情時,必須立即去做,否則的話,什麼事也做不成。在詹尼斯和卡羅爾之前,埃文斯有過其他的女人,都大同小異。埃文斯告訴自己應該找到一種更令人滿足的關係,一種更為嚴肅、更為成熟、更適合他年齡和身份的關係。但他太忙了,只能什麼事情來了便做什麼事情。
此時他已飢腸轆轆。
他下樓回到車上,開車去了最近的一家免下車餐館,位於皮可路上的漢堡包店。那裏的人都認識他。他買了一個雙層乾酪肉餅,一杯牛奶草莓飲料。
他回到家,打算睡覺。這時他想起要給莫頓打個電話。
“很高興接到你的電話,”莫頓説,“我剛剛檢查了一些東西——查了一些東西。我給國家環境資源基金會的款怎麼樣了?給了瓦努圖訴訟案,全部?”
“我不知道,”埃文斯説,“文件已起草好而且簽字了,但是我想還沒有付款。”
“好的。我要你拖延付款時間。”
“當然,沒問題。”
“只是稍微拖一拖。”
“好的。”
“不用跟國家環境資源基金會説什麼。”
“不用,不用。當然不用。”
“好。”
埃文斯掛斷電話,走進卧室,開始脱衣服。電話又響了起來。是詹尼斯,那個體育教練。
“嘿,”她説。“我正在想你,想你正在幹什麼?”
“事實上,我正準備上牀睡覺。”
“噢,睡覺還早呢。”
“我剛從冰島回來。”
“那你一定很累了。”
“嗯,”他説。“沒有那麼累。”
“要人陪嗎?”
“當然。”
她格格地笑着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