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好像有點熟,有點熟,有點……是的,是有點熟。
這天晚上,柳依依在蒙娜麗莎中西餐廳吃了飯,正準備離去,忽然聽到隔壁小包廂傳來了那個聲音。聲音像蟋蟀的觸鬚,在不經意間觸動了她心中的某個角落,使她本能地感到這聲音與自己有着某種特別的關係,就產生了探求的願望。
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正與一個女人説話,説什麼聽不真切。柳依依屏息靜聽,反覆細辨,最後確切地告訴自己,這聲音是熟悉的。她在記憶中挖掘,挖掘,想把它和某個形象聯繫起來,卻沒能成功。氣惱中柳依依嘆息一聲,似乎是對自己失望,又像是對別人失望。這時她聽清了那女人的聲音:“地球是轉的,人是變的,何況一個男人,一個自稱精品男人的男人?嘿嘿。”男的説:“不一定每個男人都是轉的。”女的説:“你也別表白了,我是自願的傻瓜,行了吧?”男的説:“誰有勇氣去騙一個女孩,特別是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一種記憶陡然鮮明起來,像一頭抹香鯨刷地躍出海面,顯出那清晰的身姿,在空中畫出優美的弧線。這時,那女的咯咯笑了起來:“我知道你是哄我的,但我還是願意受這個騙。”
夏偉凱。一張面孔朦朧地浮現上來,瞬間像電光一閃,就清晰了。的確是夏偉凱,是他。他帶了那女孩從北京來麓城遊玩,兩人正發生着一種爭執,女孩還要去廬山,他卻想明天就回北京了。女孩説:“你人在這裏,心惦着你老婆,我回去了一定要看看她什麼樣子,可能是個七仙女下凡吧,值得你這樣惦念。”夏偉凱説:“可憐可憐我這個沒有自由的人吧。”兩人又説起了蜜裏調糖的話,親吻嘖嘖有聲。
今天晚上,柳依依本不該獨自坐在這裏的。公司裏的人,都到麓山玩去了。自己本是愛熱鬧的,卻在客車遠遠開來的那一刻,突然失去了感覺,找個藉口離開了。今天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因為心情好,戴了一副豔紅鏡框的茶鏡,等車的時候,不知從哪裏跑來一隻純白的小狗,大家都拍手要它到自己身邊來。柳依依也扭着腰肢拍手説:“狗狗,姐姐給你東西吃。”小狗果然跑過來了,她撫着小狗説:“知道你最喜歡姐姐。”這時小麗就説:“柳大姐越來越年輕了。”柳依依心往下一沉,“大姐”這個詞像一根骨頭卡在喉嚨裏,而“姐姐”兩個字也被意識到有了點裝雛的意味。的確,到了自己這個年齡,還戴着豔紅的茶鏡,還扭身子表達着幅度那麼大的肢體語言,是不合時宜了。在這個年代,你不年輕不漂亮,那不但是有錯,簡直就是有罪啊。
隔壁的包廂有一點響動,是夏偉凱在買單。她從門簾縫中看見他們轉了彎,又猶豫了一下,中了電似的站起來,跟了上去。燈光下柳依依隔着一段距離跟在後面,隨時準備裝着理頭髮用手把臉遮住。她對自己的行為感到慚愧,這樣跟着算怎麼回事?可還是抵抗不了跟蹤的誘惑。她幾次在心中設想着超越那兩個人,然後裝着不經意地一回頭,看看到底是兩張怎樣的面孔,特別是想看看那個女孩,可就是沒有勇氣。最後終於超了過去,還是沒敢回頭,萬一那一瞬間夏偉凱認出了自己怎麼辦?她掏出手機裝着接電話,停下來,側着臉,讓他們又從身邊過去了。她急急地追上幾步,突然,停了下來,看着他們漸行漸遠,夏偉凱穿着白襯衣的寬肩在人羣中閃了一下,消失了。
柳依依往回走,心裏恨自己沒有勇氣,怕什麼?認出來又怎麼樣?為什麼不自信?柳依依想攔一輛出租車回家,手剛伸出去又改變了主意。她打了個電話,保姆蘇姨告訴她,琴琴已經睡了,她沒問丈夫回沒回,不想要蘇姨知道自己很在意這個。他現在在哪裏,跟誰在一起,幹什麼,她真不敢往深處細想,想了心中就發痛,這痛又提醒着自己的失敗。沒有辦法,上帝在男人那一邊,沒有辦法。夏偉凱瞞着妻子,帶着小自己近二十歲的女學生有情有調地出來玩,這事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不可能。人家要你年輕,要你漂亮,才有情緒,才願付出,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上帝對女人太殘忍。
夜已深了,影子在燈下長長短短。她突然注意到眼前是一幅巨大的霓虹燈廣告,“雪浪花洗浴中心”,是新開張的,自己記憶中沒有。她想着有誰需要到如此豪華的地方來洗浴,嘆了口氣。她一路看了過去,覺得這夜是有浮力的,也是有侵蝕力的,只有夜才能將城市的本質裸呈出來。那些霓虹燈招牌閃耀着,“熱舞會所”“皇家足浴”“佳人夜總會”“夢幻休閒中心”,什麼也沒訴説,可又訴説着一切。在十字路口,巨型的電視屏幕在播放香港迴歸十週年的慶典,一會兒又打出了字幕:“熱吻大賽,誰是麓城熱吻第一人?”柳依依盯着屏幕看了幾秒,嘆了口氣,對這個世界,自己實在也不能再幻想什麼,要求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