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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瞎子聾子和啞巴

    15、瞎子聾子和啞巴

    第二天我去上班,在樓梯上碰見郝主任從上面下來。我望着他想打個招呼,他避開我的目光一直下去了。他的神態使我有了一種精神優越,畢竟是非人們心裏還是明白的,他自己也明白。到了辦公室劉主任已經來了,他很和藹地説:“小池來得早啊!”我説:“劉主任您更早。”他説:“小池你昨天怎麼了,有些話其實沒有必要説。”我説:“我就是容易衝動,心裏有想法就忍不住要説出來,想一想也是太不聰明瞭。”他説:“年輕人啊!”我説:“我説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還是領導鼓勵我説我才説的。其實我的話還只説了一半,還有一半,我就對劉主任您説了吧。”就把赤腳醫生的事説了,又把報紙上看到的消息也説了。他説:“小池你倒是個好人,就是書生氣重了一點,天下的事,有誰能包圓了管着?這一半的話,説到我這裏就打止了。”説着手劈下來做了個砍斷的動作,“在機關裏工作,有機關的特點,不是什麼話想説就可以説的,這是一條原則,你要好好想一想,小池啊!”這時丁小槐進來了,劉主任馬上説:“小池啊,你先去把開水打上來。”

    我不知該怎樣面對馬廳長才好。我知道人心裏的感應總是對稱的,一個人你本能地感到親和,那麼他對你也感到親和,你感到彆扭呢,他對你也一定感到彆扭。要是對別人感到彆扭吧,倒也無所謂,點點頭就過去了,可這個人是馬廳長,我繞得過去嗎?這天我上班提前幾分鐘去,怕在樓道里碰見馬廳長。過一會聽見馬廳長從門口經過,跟丁小槐打招呼,聲音裏透着一種特別的親切。大人物的語調也有着特殊的意味,是非常重要的信息。我感到心裏發冷,丁小槐進來時身子那麼晃了晃,表演着一種優越。我裝着沒注意,把目光轉向別處,心裏罵着:“尾巴又搖起來了,等會還會把牙齜出來吧。”這個小人,他用身體語言傳達着一種信息,他以為他把我挫下去了。我設想着自己以後該怎麼對付他,是寸步不讓頂回去呢,還是不理不睬?不理不睬,他一步步逼上來,樹欲靜而風不止;頂回去呢,那就是以小人之道,還治小人之身了。在某種處境中,人就是這樣可悲地別無選擇。

    下班的時候我剛出門,正好碰見了馬廳長,我還沒説話呢,馬廳長和氣地説:“小池,好幾天沒看見你了,近來工作還好吧?”我説:“還好。”他點頭笑着説:“還好就好,還好就好。”似乎是不經意地碰了碰我的手,又跟別人説話去了。馬廳長的神態給了我一點安慰,也許他並沒有像我設想的那樣生我的氣,是我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那麼多人來批評我,又有大徐和小莫造成的那種神秘氣氛,使我不得不那樣去想。這樣我對馬廳長又感到了一種親切,以至有了一種温情的感動。那些人張牙舞爪對着我,都是做給領導看的,可領導對我卻沒有偏見。我把馬廳長剛才的神態反覆回想,反覆揣摩,覺得自己的領會並沒有錯。我的心情一下開朗了,感到了壓力的釋放。這樣一來又覺得挺對不起馬廳長的,領導還是好領導,我怎麼能用那麼挑剔的眼光去看他呢?是他看得起我把我留在廳裏工作的,也從來沒有對不起我,我可不能對不起他啊!於是我又有了一種新的心理壓力,感到了負疚。心中崩緊的弦鬆了,我就在心裏作了決定,如果丁小槐再對我有什麼挑釁,我非把他頂到牆上去不可,我現在有了勇氣。這樣想着我意識到領導身上真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他們一句話一種神態可以使人充滿勇氣和自信,也可以使人感到沮喪和卑微,一個人的份量,他的人格定位,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定了下來。我對同事的態度,還要由那句話那種神態的意味來決定,真是奇妙無比。這種奇妙無比的力量,真是魅力無窮啊。

    我想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我經歷了一次風波,也看清了幾個人,這也是收穫。有幾天我看見一輛嶄新的豐田車在院子裏衝進衝出,以為是來辦事的車,沒有在意。在傳達室聽見老葉在説廳裏又買了一輛新車,才意識到那輛車是廳裏的。一下子我心裏就陰暗了。自己提了意見,沒人當回事!這輛車簡直就是買給我看的。有意見?這就是回答。我奇怪紀檢會的人怎麼不管一管,是不是還要我跟管紀檢的梁書記説一説?我説:“廳裏的車大傢伙着用其實夠用了,現在你看幾輛車空在那裏,司機也空在那裏。”老葉説:“這是老百姓的想法,人家不這樣想。領導越來越多了,他到了那個份上沒有那種待遇,沒有一部車主要給自己用,心裏好受?”我説:“最近又有誰當了領導,我一點都不知道。”他笑了説:“小池你坐辦公室的人對這些事還沒我們看得的清楚?現在紀檢書記也是副廳級了,級別抬高了,待遇也要跟上來,總不能説誰低一等。”我説:“這麼回事。”我心裏很不舒服,自己剛才還想着要跟梁書記説説呢。像我這樣的人,真的沒有別的出路,唯一的出路,就是像大徐小莫説的那樣,裝瞎子裝聾子,裝上那麼一段時間,恐怕就真的瞎了聾了,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就把同化過程給完成了。我把良知責任這幾個字放在心上想也好,不放在心上想也好,都毫無意義,現實還是現實。想,是那樣,不想,也是那樣,唯一的區別就在於不想可以求得心靈平靜,也可以保全自己。沉默是唯一的出路,只能如此。

    又過幾天在廳裏大會上,馬廳長佈置完工作後説:“我們有些同志,特別是年輕人,看問題總難免有片面性,缺少全局觀念。站在一個特定的角度看問題,也許有一定的道理,可站得更高,從全局的角度看,他那個道理可能就不充分了,就有片面性了,就缺少辯證法了。我們考慮問題要學會換位思維,站在全局的角度來思維。”我正體味着這一段話,想着這是在暗示什麼事情,忽然發現丁小槐用一種特別的眼光望着我,接着又有幾個人也跟着用這種眼光望着我。我心中火氣一冒就上來了,這個傢伙,如此陰毒,把火往我身上引!我正想怒目而視,他的目光已經轉到台上去了,讓我吃了暗虧還説不出來。這個傢伙,科長還沒當上呢,玩這一套倒是爐火純青了。他做得出,也能找到機會。這些人的目光提醒了我,馬廳長真是在説我嗎?一股熱血裹着一個巨大的硬物湧上頭頂,旋即在腦中爆炸了。這怎麼可能,馬廳長?我渾身冒着汗,心中極度失望。這怎麼可能,馬廳長?他前幾天還對我那樣笑着呢,其實我在很大程度上已經理解他了,為了平衡關係,多買了幾輛車,他也有他的難處。這怎麼可能,他在大會上來打擊我?讓人家説話,天不會塌下來?可是我的天已經塌下來了。

    接下來馬廳長還説了些什麼我就完全不知道了。閉了眼坐在那裏,好像渾身都着了火,即將被燒為灰燼。散了會我機械地站起來,跟着別人往外走,我簡直沒有勇氣回到辦公室去,坐到那張桌子面前。劉主任對我説:“小池你精神不太好,先回去休息一下,沒關係。”劉主任的話更確證了這個事實,馬廳長強烈暗示着的人就是我,我就是那個有片面性的年輕人。可是這怎麼可能,馬廳長?前兩天他那麼和氣地跟我説話,我還以為事情就那麼過去了呢。好幾天我心裏都在想着這件事,怎麼可能,馬廳長?在我心中,馬廳長畢竟是組織,不是馬垂章。憑良心説出自己一種想法,即使不夠全面吧,也不能説就犯了錯誤。也許,還是屈文琴説得對,人總是人啊!要一個人特別是大人物喜歡聽意見,特別是觸動了他的意見,那怎麼可能?人總是人啊!我意識到自己以前對世界的認識有着虛幻性,現在應該重新理解。設想誰像他自己宣稱的那樣代表了全部的公正,那只是一種虛設。何況,人們又有什麼理由要求他們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呢?我並不傻,我也可以學得很聰明,比丁小槐更聰明。我感到有一種力量要把自己扭過去,扭成世界所需要的那種狀態。我不應該是自己,也不能是自己,我是那種被規定好了的狀態。

    這天我到圖書室跟晏之鶴下象棋,管理員小趙交待我們走的時候把門關上,就下班去了。下了兩盤是一比一,我説:“明天再下。”他説:“三打二勝決個輸贏。”第三盤輸了,我説:“這幾天是心裏比較亂才輸給你了”。他説:“像我這樣心如止水,安得其亂?棋盤往眼前一擺,雖南面王不易也。”我説:“要達到你的境界,那我還要修煉。第一要不想世界,世之清濁與我無關。第二要不想自己,進入無知無慾的狀態。”他説:“小池我跟你就事論事,你這樣下去很危險,想有知有欲也只能無知無慾,機會不會到你跟前來。”我説:“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危險在哪裏,想着自己怎麼都沒有錯,結果還是錯了。”他説:“怎麼都沒錯,那是你個人的想法,結果還是錯了,那是世界對你的評價。你能把世界的扭過來?”我説:“我的事情您也知道?”他説:“知道一點。”我説:“廳裏也難得找到一個可以説話不設防的人。”就把事情前後都跟他説了。他聽了説:“小池,你錯就錯在違背了基本的遊戲規則。衞生廳是一個圈子,圈子裏有一條基本的遊戲規則。劉主任説你不全面,丁小槐説你偏執,郝金貴説你有針對性,徐師傅要你看得慣,小莫要你裝瞎子聾子,都是在説這個規則。這個規則是什麼?就是要站在掌實權的那個人的角度考慮一切問題。這個人姓張三李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掌了實權,財權,特別是人事權。廳裏誰不想進步,有了進步才會有一切。但誰能讓你進步或者進不了步?總理嗎?省長嗎?都不是,就是那個在廳裏籤任免文件的人。那是命根子啊!你那麼去看問題,你就全面了,不偏執了,就沒有動機不純的針對性了,就看慣了,也就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我説:“那我就沒有自我了,沒有自己的想法了,就變成人家需要我成為的那個樣子了。”他嘿嘿笑着説:“那你還想成為什麼樣子?你面前不是一個人,是一條規則,如果是一個人,換一個人就改變了一切,是一條規則,換了誰也不行。你池大為本事天大改變了一個人還改得了一條規則?一個人哪怕你是個知識分子吧,也只能順勢而為,這個勢是什麼你總是明白的。孔子説君為臣綱,蔣委員長説一個黨一個領袖,文革前説馴服工具,後來又説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都是在説這個遊戲規則。你違背了規則肯定碰壁,碰了壁你不要怨任何人。”我垂了頭沉吟半天説:“那人不太可憐了?”他説:“想不可憐,就升到那個位子上去。”又説:“小池,你不要跟在我後面跑,我年輕的時候恃才傲物,一輩子碰得頭破血流,晚景堪憐啊!你吧,想得通要想通,想不通碰破了頭還是要想通。我一輩子的經驗就是不要做瞎子,要把事情看清楚,也不能做聾子,該聽到的信息要聽到,但是要做啞巴,看到了聽到了心中有數就行了,可千萬別張口説什麼。總之你不該説,你説便是你的錯!”我嘆氣説:“我得想想,我真的該好好想想。”事後就把事情反覆地想了,晏之鶴他説的都是實話,一個聰明人應該那樣,不做瞎子聾子,但要做啞巴。可是連我也學聰明瞭,那還談什麼良知責任?何況還要付出自尊的代價。想過來想過去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於是明白了人生並沒有什麼最好的選擇,任何選擇都要付出代價。全部的問題是自己願意付出怎樣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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