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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説法是狗

    23、説法是狗

    產前兩個月,我要董柳別去上班了。她很為難説:“史院長他不會同意的,醫院裏大部分都是女的,你一個月她一個月,就搞不成了。我試了一下他的口氣,那不行的。”我説:“這個史院長真是個死院長,還是個屎院長。你跟他説你住得遠,要擠車,情況特殊。”她説:“要説你去説,我不説。”我説:“你試一試,把道理跟他講透,講透!你挺這麼大個肚子,出了事他負得起責?”晚上董柳回來,也不吃飯,坐在牀上抹眼淚,她説:“就是你要我去説,説了不行還要我去説。一句話就把我堵到牆壁上。”我説:“這個死院長屎院長他怎麼説?”她説:“他説人人都有特殊情況,大家都特殊就沒有規矩了。”我恨恨地説:“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麼狠心的人,不是他自己的老婆!你不要工資可以不呢?”她説:“你行那人人都行了,不是我的問題,是規矩。”我氣得跳腳説:“這個烏龜,老子一劍宰了他。”説着右手舉上去,一隻腳抬起來擺出金雞獨立的姿式,食指中指併攏了比劃着一把劍,用力一揮,“老子一劍!”董柳她笑了説:“你真是個俠客倒有辦法了。”我心中恨,可恨歸恨事情還是懸在那裏,恨有什麼用?蒼白無力。我下了決心還是要去找孫副廳長。怕自己猶豫我在心裏對自己説:“你以為你是什麼名貴花卉,名貴花卉還要殺價呢。老子就是要把你踩到淤泥裏去,踩不下你?”我邊想着右腳在地上使勁旋磨了幾下。找了孫副廳長他説:“上次説調動我不敢説拍板,畢竟衞生廳還不是我一句話能把事情説死的,對吧?這個請假的事,我想應該問題不大吧?老史也是多少年的熟人了。”他抓起電話説:“我現在就打。”打完電話他説:“董柳明天就不用上班了,一直到休完產假再上班。”又説:“老史説醫院人手緊,你老婆她業務又好,捨不得她呢。”我沒想到這事當面就辦好了,心中像放下了一塊巨石。我鼓起勇氣説:“孫廳長你這麼關心下面的人,我想説什麼我也不説了,以後有什麼要跑腿的事,你就讓我跑一跑吧,你相信我總是會給你跑好的。”他伸手過來跟我握手説:“好了,那就這樣了。”這個舉動我沒料到,馬上握了他的手,連聲説:“孫廳長,謝謝的話我就不説了,説那些話反而把我這心裏的意思説淡了。”我説着左手在胸口拼命拍了幾下,就出去了。晚上我把事情對董柳説了,她説:“怪不得護士長讓我休息了這兩個月,説是史院長招呼的,我想怎麼可能呢?”我説:“你們史院長説前天沒同意,是你業務好,捨不得你呢。”她説:“當領導的真的會説話,捨不得我!”我説:“捨不得是一種説法,不能壞了規矩又是一種説法,有些人左邊説過來右邊説過去,左右都是説法,那些説法是狗,跟在他們後面跑,都從來不跟在我們小人物後面跑的,連説法都被一些人承包了。其實説法是個屁,有權才是真的。”董柳説:“你沒看過阿爾巴尼亞的電影《海岸風雷》?裏面説,墨索里尼,總是有理,過去有理,現在有理,而且永遠有理。”我説:“垮台了就沒有理了。”她説:“不過反正還是要感謝孫廳長,沒他一句話我還要跑,把孩子跑掉了就慘了。”她摸着自己的腹部説,“那就對不起這個孩子,我早就把他看成一個人了,是什麼樣子我都想出來了,主要是像你。”又説:“以後孫之華派你做什麼事,那是看得起你給你機會,你還是那一副老樣子那就對人不住呢。”我説:“知道,你想我會嗎?我不會。那我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我會嗎?不會,不會,別人對得起我,我也要對得起他。”

    我跟董柳商量好了,孩子生下來,就把她媽媽接到城裏來。這樣就非得再要一間房子不可。隨着產期的臨近,這事情已經是火燒眉毛了。董柳説:“你能不能想點辦法,不然我媽媽就來不了。”我只好到行政科去找申科長。我來的時候他對我那麼熱情,現在去求他幫幫忙也許有點希望。我打聽了下面三樓剛空出來一間房,要過來就解決問題了。我去了行政科,申科長正在看報。我想把氣氛調節得親熱一點,臉上蕩着笑叫了聲“申科長”。他叫了聲“小池”,我想跟他握一握手,手伸出去,他雙手仍拿着報,把視線從我的手上移開,抬頭望了我説:“好。好。”我説:“申科長最近還好吧?”他説:“好,好,好?從哪裏好起來?”我正想繞着彎説房子的事,他説:“有什麼事,你説。”我説:“倒真有事想麻煩您。”他説:“不然你也不會來。”我就把事情説了。他説:“你的困難,我們是知道的,我們的困難,你就不一定知道了。你的心情,我們也是理解的,我們的心情你理解不理解,還很難説。知道你的困難理解你的心情,並不等於能解決你的問題。房子要有才行,對不?有了要排隊才行,對不?”我説:“那總不能讓我跟岳母娘住一間吧,那太不人道了。”他説:“天下也不能説事事都人道,我在這張椅子上一坐就是十一二年,誰跟我講過人道這個好聽的詞?氣得死我早就氣死了,可惜人又是氣不死的。大家都只有忍一忍,叫誰一個人忍着,那人道嗎?”他正憋了一肚子氣,心裏窩着怨毒,我碰着了,也是活該倒黴。可是房子的事,實在是繞不開又躲不過去,我陪了笑説:“申科長您對我總沒有什麼成見吧?”他説:“我對誰也沒有成見,我敢?”我説:“我剛來那年,您把我送到宿舍裏,還幫我到招待所去提東西過來,我都還記得。”他淡然説:“我不記得了,我老了,記心壞掉了。我做過什麼好事別人要我幫忙的時候總都還記得,平時就都忘記了。”我仍厚了臉皮陪着笑説:“能不能考慮我的特殊情況……”他打斷我説:“從來就沒有一個人説自己的情況不是最特殊的。”我站在他面前,真的説不下去了,咬緊牙關仍站在那裏,笑着説:“三樓那間空房,空也空着了。”他馬上説:“你的信息還算靈,只是還不夠靈,那間房已經有安排了。”我説:“那就是説沒有辦法?”他一隻手一捏一捏説:“你説呢,如果我能用手捏幾套房子出來,辦法就有了。”話再也説不下去,可實在也不能放棄。我退到沙發上坐下,想再找幾句話來説。申科長一邊看報,一邊偏過頭去喝着滾燙的茶,長長地出着粗氣,像是品贊,又像是嘆息。

    為了避免沉默中的難堪,我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正看着有人進來,叫一聲“申科長”。我聽聲音很熟,從背影看出是丁小槐。申科長馬上站起,把手伸了過來,兩人很親熱地握手,申科長又把另一隻手蓋了上去,丁小槐也這樣做了,四隻手握在一起,使勁地搖。丁小槐説:“申科長我那件事……”申科長對他使個眼色,丁小槐回過頭來説:“大為也在這裏。”我扔下報紙説:“你們談,你們談,我這就去了。”出了門我在心裏罵了幾句“小人”。可罵有什麼用,房子到手才是真的。丁小槐肯定也是來要房子的,她妻子也懷孕了。我心裏盤算着,丁小槐要別處的房子,那就算了,如果要三樓那一間,我非得撕開臉跳出來爭一爭不可。董柳比他的妻子要早生一個月,這就是道理,衞生廳還能沒這點公道?這麼一想我又有了點信心,下午我還要去,就用這個話堵着申科長,看他還有個什麼説法?我不在乎鬧到廳裏去,論工齡我比丁小槐還長一年呢。

    到辦公室我忍不住把這件事對尹玉娥説了。她説:“當然是應該先考慮你,論工齡,論學歷,論孩子出生先後,那都是你跑在前面。要我是你,搞不成我就一直告上去,告到哪裏都不怕,衞生廳不講道理,總還有講道理的地方吧。”我聽出她的話有點別的意味,可還是覺得她講得好。中午我吃過飯,去廁所時看見丁小槐扛着一張鋼絲嬰兒牀從五樓往下去,我説:“孩子還沒出來呢,牀倒買好了。”他説:“撞着優惠打折就買了,反正要買的。”回到房中我心中一驚,他把牀搬到哪裏去?我趕緊下樓探頭一看,他正好進了三樓那間空房。怎麼回事!回到房裏,我使勁在桌子上拍了幾下,怎麼回事!我只覺得腦袋中有火在熊熊燃燒,裏面燒成一片通紅,又拼命在桌子上拍了幾下,手掌火辣辣地痛。下午還沒上班我就等在行政科門口,申科長來了,我勉強笑了説:“申科長。”他説:“你又來了?”我説:“我的問題還沒解決呢。”他説:“不能説人人有個問題就立馬得解決,我的問題十多年了,問都沒人問過。”我説:“我要房子吧,也可能還有別人也要,但總還是有個規矩是不是,有個説法是不是?誰比我工齡長學歷高,他的孩子又先生下來,分給他我沒意見。”申科長望着我,微微點頭説:“是要有規矩,也要有説法。”他那嘲弄的神態激怒了我,我説:“我妻子就在這一兩個星期就要生了,生下來就多一個人,那間房子是分給多一個人的人呢,還是分給少一個人的人?”申科長“嘿嘿”地笑,也不做聲,一口一口地喝茶,長長地出着粗氣,像是品贊,又像是嘆息。那種聲音使我難受得要命,再一次聽到的時候我衝口而出説:“這個道理吧,我想能在行政科説清楚了最好,説不清還有廳裏呢,還有省裏吧。”他望着我説:“省長可能閒得無聊了,來管這間房子。”説完又“嘿嘿”地笑,笑紋一直牽到耳根,眼睛也眯成了一線。他這麼笑着,笑得我心中發虛,不知為什麼,我的信心在笑聲中迅速減退。他哈一口氣説:“年輕人啊,叫我怎麼跟你説?你總不是最近從天上下凡的吧,人跟人怎麼好比呢?人家丁小槐是科級辦事員,你知道不知道?要説排隊,他多五分呀!”他説着把五隻手指一張一合地比劃,“五分,知道不?別説你孩子沒生下來,就算生下來了,你工齡多一分人口多三分也只有四分,這不是我申仁民定的政策吧?你到省裏去説,省裏的人恐怕還不止多那麼一間兩間房吧,我們怎麼可以去攀比,這人比人的?”他這麼一説,我望着他呆了似的,一時好像糊塗了。他説:“好好想想,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好,實在想不通再來討論還是歡迎的。到廳裏省裏去討論也是可以的。”説着對着門做了個手勢。我失去了意志似的,順着他的手勢就走到了門外。

    整個下午我就坐在辦公桌前發呆,雙手支着頭,不説什麼,也不想什麼。尹玉娥看了我也不問什麼,呆一會就出去了。快下班時她回來了説:“下班了!”我望她一眼點點頭。她説:“沒搞成是吧?”我機械地點點頭,説:“人家現在是科級幹部了。”她説:“這件事我知道了,是個科級還不是科長,再説批文還沒下來呢,要下個星期才有。”我一聽就更氣了説:“文還沒下,手就伸到前面去了,偏偏就有人配合着這麼緊。”她説:“是這麼回事,你想這個世界不是這麼回事,那不可能。”我説:“怎麼走到哪裏人家總是有説法,左右都是説法,那説法像他養的狗養的奴僕在屁股後面,他的利益在哪裏説法就跟到哪裏,跟得緊!我總找不到一個説法,有説法都被別人的説法套住的。”她説:“説來説去還是人被套住了。人被套住了就沒個説法不被套住了。”我説:“有些人永遠有説法,有些人永遠沒有説法,人能氣死人啊!墨索里尼他媽的總是有理,一定要把他抓起來他才沒理了。老子——我,趁着這幾天文還沒下來,豁出去吵一場看着怎麼樣!”她説:“那是要去吵,硬柿子誰也捏不動!”我把桌子一拍説:“看老子——我,看我明天!”她説:“看你,看你,小池可不是那麼好捏的。”

    回到家一想,吵也沒什麼意思。還沒吵出個名堂,文就下來了,還會下得更快,結果只能是自取羞辱。人被套住了就沒有個説法不被套住的,這就是世界。我對董柳説沒有房子,還要等,沒告訴她自己今天的遭遇,沒有勇氣説。董柳失望地低下頭,好久沒做聲。到晚上董柳知道了丁小槐搬家的事,當作了新聞告訴我。我裝作剛聽到説:“是嗎,是嗎?”她説:“他憑什麼跑到你前面,你還是研究生呢。”我説:“人的手有長短。”她要我去質問行政科,我含糊着答應了。後來她再沒追問這件事,我在心裏感激着她的寬容。岳母來的前一天,我把房間整理了一下,把傢俱儘量擠着放,又把一些東西壘起來,在門邊騰出了一小塊地方,塞進一張單人牀,兩張牀之間用一道布幔隔開。董柳説:“還真擠下了一張牀!”我説:“你媽媽肯定要罵我的。”她説:“她不會的,她又不是什麼高級人物,在鄉下一輩子都苦過來了,還怕這點苦?”我不做聲,拍一拍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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