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你以為你是誰
丁小槐搬到那邊兩室一廳的房子裏去了。這天中午我正上樓,見丁小槐扛了電視機下來,我説:“總算脱離苦海了。”他説:“也算是吧,馬馬虎虎,湊湊合合。”他不想刺激我,卻掩飾不住得意之色。我也擠出一個笑臉説:“不錯不錯。”就走過去了。又看見小孔和小魏在幫着搬冰箱,一步步往下很吃力的樣子,我想搭一手幫他們下樓,手剛伸出去又縮了回來。到家裏岳母説:“丁主任在搬家,有幾個人在幫忙。”我裝作不懂,端起飯來吃,心裏想:“男人吧,能屈能伸,我屈一下又怎麼樣?池大為你要是條好漢,你打脱了牙和着血往肚子裏吞,現在這就把碗一放,幫着搬東西去!要脱胎換骨,就從現在做起!”我把碗放下來,蠕動着嘴唇對自己説:“你算老幾,你以為你是誰?我扭不過你?我扭一扭你又怎麼樣?我偏扭你!”走到樓梯口,聽見小孔在叫“丁主任”,那甜膩膩的聲音使我心中一麻。我身子本能地一閃,躲到廁所裏去。我邊解手,邊從窗口往下看,小孔和小魏抬着桌子往那邊去。這些人吧,畢業沒幾年,倒比我還懂事,將來都是有出息的。我右手舉起來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想象着手中操了一把匕首,用力往腰部一頂,心裏説:“狗東西,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今天扭你不彎?”我罵一聲,手頂一下,身子也抖一下,可雙腳卻怎麼也邁不開步,像被什麼吸在地上了。這時有人進來解手,看了我的神態,奇怪地望着我。我把手放下來,不容自己多想,就往樓上走。在轉彎處我看見宋娜抱着孩子站在家門口,像有什麼力量把我往後一拉,我停住了。我站在那裏有幾秒鐘,心裏對自己説:“池大為你要是條好漢,不是好漢哪怕只是個人,你就不能過去搬哪怕一張椅子。”宋娜看見了我,過來跟我打招呼,我説:“下面都客滿了,到你們五樓來旅行一趟。”就鑽到廁所裏去了。
晚上下了棋回到家裏,董柳已經睡了。我把燈拉亮,董柳忽然像彈簧一樣跳起來,把燈拉滅。我再拉亮,她再拉滅,反覆幾次。我以為她怨我回來晚了,也不解釋,摸索着把拉線從牀頭解下來,把燈拉亮。董柳睡在那裏伸手撈了個空,跳下牀把拉線從我手中搶過去,把燈滅了。我説:“憑白無故又生我的氣?”她説:“生你的氣也沒有用,就像傻瓜你就不能恨他怎麼不聰明。”兩人你一拉我一拉,燈一明一暗,拉線斷了,燈還亮着。我説:“董柳你有什麼話好好説,怎麼像吃錯了藥一樣?”她生硬地説:“我吃錯了藥,還怎麼好好説話?”我實在也沒什麼事惹得她這麼不高興,心裏火得要命説:“有什麼事你説出來,別撐着這張臉像蒙了蛇皮一樣。”她睡着一動不動説:“我生了兒子你還想我是楊玉瑩?蒙了蛇皮?還有蒙老虎皮的那一天。”我説:“董柳你變了,以前你不是這樣。”她説:“你的意思是説人沒有變的權利?變是我的自由。”又説:“我生了兒子餵了奶還不准我變,憲法上哪條作了這樣的規定?我知道你怎麼看我,從來就沒誇過我半句,別人都長得好,只差沒説你外婆你媽媽長得好了。自己一身的疤,人格都有疤。我的好你看不到,天天看着不順眼,只看別人的臉漂不漂亮,還有腿漂不漂亮,屁股漂不漂亮。”我説:“董柳你總要講道理,有什麼事説什麼事,牛胯裏扯到馬胯裏幹什麼?”她翻身坐起來説:“講道理?你到廳裏跟你的同志們講道理去,看他們跟不跟你講道理?講道理你還住在這個老鼠窩蟑螂窩裏?”
繞了半天是房子的事。我説:“人家搬家那是人家的事,世界上天天有人搬好房子,你要生氣,那生得完?別説兩室一廳,還有那麼多人住在別墅裏呢。比起來是沒個盡頭的,丁小槐他也要搓根繩子把自己掛到樹上去。”她説:“我不想住好房子,我在老鼠窩裏窩一輩子我都沒意見,我跟了你我早就沒有任何想法了。董卉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結婚以後就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了。我全都忍了,我只是為我一波打抱不平。我一波他比誰差,差在哪裏?他要比別人住得窩囊!我咽得下這口氣,我就不是個做孃的人。”我説:“我們一間房子也住了那麼久,現在兩間了,比以前好一倍了,你還不滿足?”她説:“那你看着別人搬了家,別人的兒子住到套間裏去了,你心裏動都不動一下?我只問你的心是不是肉長的?我只想我一波有一個好一點的成長環境。別人都一心一意想着把日子過好,你一心一意想什麼?連我都不明白,不明白你腦袋裏塞着一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想把你的頭剖開看裏面都裝了什麼,那又是犯了法。”我看着董柳,覺得她的眼神跟以前是不一樣了,很不一樣。董柳説:“你別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總要給我一波一點希望吧!”我説:“那我明天拿把菜刀架在申科長頭上,看他不給個套間?”她説:“大為你是男子漢你拿出承擔責任的勇氣來,跟我耍無賴有什麼用?”我説:“你再這樣説我就走了!”説着站了起來。她站在牀上説:“你走,你前腳出了門,我後腳就把一波送到你辦公室門口。”聽了這無賴似的話,我轉身就走。走到樓下,我在冷風中打了個噤。不一會我看見岳母房裏的燈亮了,她真去抱一波!董柳抱着一波下樓來了,我閃過一邊,她一直朝辦公樓走去,我輕輕跟在後面。辦公樓前燈光幽幽地亮着,她站在大門口猶豫了一會,就進去了,想不到她膽子真有這麼大。到二樓再往上走就沒有燈光了,她在樓梯口摸索着開關,我從後面伸過手去,把燈開了。她嚇得尖叫一聲,見是我,馬上把臉繃緊,把一波放在地上,走下樓去。一波就在水泥地躺着,哼了一聲,睡着了一動不動。我把兒子抱起來,摟在胸前。我抱着兒子到了辦公室門口,董柳從後面追上來説:“我的兒子,就讓你這麼抱?”一隻手從我胸前插下去,要抱一波。我馬上説:“你不要他了,你把他丟在水泥地上。”她説:“我生的肉,給你?”兩人一用力,一波“哇”一地聲哭了。就這麼僵持了一會,誰也不敢用力。我説:“你沒有資格做母親,這麼冷的天你把他往水泥上丟,明天病了我看你面對他!”她説:“你有資格做父親!別人的兒子什麼生活環境,你的兒子呢?明年他懂事了,他問你這個做父親的,為什麼強強住好房子,我看你面對他!”她又一用力,把兒子抱過去了。我開了門,她就跟了進來。她坐下來拍着一波説:“將來我一波我要培養他的正常人格,不要像有些人一樣,自己不是誰還以為自己是誰。”我説:“至少要一波不要把自己的兒子往地下甩,又不要把電燈線那麼扯斷。”董柳説:“你的嘴這麼會説話你去堵一堵你的同志們,你敢嗎?老是堵着我!”
自從有了兩間房子,我沒再把房子的事放在心上想過。説起來,這件事也還是件事。丁小槐搬了,使這個問題變得緊迫起來。可我又有什麼辦法?我説:“董柳,我們有兩間房子就不錯了,你別再拿這些雞毛事來煩我。”她説:“雞毛事,那你説什麼事才是大事?你以為你是誰?總理?”我説:“集體宿舍的房子不是人住的?”她馬上説:“那破爛不是人撿的,你去撿?牢裏關的也是別人的兒子,你把我一波也關進去。”我忍不住笑了説:“沒想到董柳還有嘴巴這麼便利的時候。”她説:“大為我瞭解你,你有你的性格。正因為如此,多少事我都忍了,你看家裏有幾樣像樣的東西,我説過一句沒有?我一年到頭幾件衣服翻來覆去地穿,我也沒説什麼。我是鄉下上來的,我什麼不能忍?我唯一不能忍的就是看着我一波受委屈。你看我一波他這麼乖,看着就讓人心疼,他生下來比誰差了哪點,他要比別人過得差?要説差就差了沒個好爸爸。”我心裏一抽一抽地痛,説:“你當年也長了一雙眼睛,你怎麼不為一波找個好爸爸?”她説:“我的眼沒有別人那麼尖!你看有些人長了一雙千里眼,多少年以後的事都看到了,果然都到眼前來了。以前我看不起那些人,現在我倒佩服她!要不怎麼説找對象呢,找!”我生硬地説:“董柳你現在還不老,我放你一條生路,你再去投一次胎,你再去找,找!”她説:“一個女人還可以回到以前嗎?女人不比男人,女人沒第二春,女人一輩子就是一錘子的買賣!我再怎麼找,可以給我一波找個親生父親?”我説:“董柳你找對象真的找錯了。”她望也不望我説:“那也可以這麼説。”我説:“不過生兒子倒還是生對了。”她哧地笑了,説:“你的口才這麼便利,怎麼不到馬廳長丁主任哪裏去表演表演?”
半天兩人都不做聲。董柳説:“都半夜了,回去吧,明天還要上班呢。”我説:“你先回去,等會我抱着一波回來。”她説:“為什麼?”我説:“你先走。”董柳笑一聲説“倔勁又上來吧。我看你都看到骨頭裏去了,就是要爭個贏高,跟我爭贏了有什麼用?你挺起來爭贏了世界,那是你的真本事,我一波也少受點委屈。”我説:“我爭你都爭不贏,我爭贏世界?”她笑了説:“你贏了,我先回去。我一路怕,你抱着一波跟在我後面。”回到家她抿嘴笑了説:“你贏了,你取得了一個偉大的勝利。”我把一波放在牀上説:“再不睡就天亮了。”我踩在桌子上把燈泡取下來,房間裏黑了。董柳在黑暗中説:“反正睡不着,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別激動,丁小槐到藥政處當副處長了。”我淡淡地説:“早就知道了,要不他怎麼搬了家呢?”她説:“你真的沒想法?”我説:“人家能幹吧,還有什麼想法?衞生廳有那麼多討厭的人,又有那麼多麻煩的事,我還沒精力去應付那些人和事呢。我想得通,自己帶好兒子算了。你説一頂烏紗帽戴在頭上舒服些,還是兒子睡在身邊舒服些?”她馬上説:“妙論,謬論!正因為要帶好兒子,所以要那頂帽子,做父親的總該給兒子創造一個好的成長環境。我不相信你三十出頭就心如止水了。”我説:“那你要我怎麼樣?”她説:“怎麼樣我都無所謂,我一輩子苦到頭黑到頭我都不會哼哼一聲。你總要對得起兒子吧,為他成長創造一點條件吧?人這一輩子,總要撲騰撲騰那麼幾下吧?”我説:“你以為衞生廳是個什麼了不起的地方,明天地震都震光了地球還照樣轉。再説一潭臭水有什麼好撲騰的。”她説:“你瞧不來一潭臭水,那你到中南海撲騰去,你去得了嗎?在海里撲騰不了,那你就得在這潭裏撲騰。你以為自己是誰,還嫌這潭小?小人物就撲騰眼皮底下那幾件事,該撲騰的還得撲騰,撲騰不撲騰總不一樣吧,丁小槐就走在前面了。”説起丁小槐我一肚子氣,我轉過身子朝牆壁睡了,説:“要我去學側着身子走路的人?真想不到董柳你也用這麼俗的眼睛看世界。”她説:“我不像有些人,眼睛看着星星,多雅啊!看星星有什麼用?你又不能把它搬回家裏來煮着吃了。我只看着我一波,看着家裏這幾件事,這才是真的!我不像有些人,把自己看成什麼人,天下就沒幾件他屑於的事情。其實他不屑於的,是他想要都要不到的。好東西手伸長了再伸長都撈不到,還有人講客氣,真是好死了那些伸手的人。你池大為是男子漢,站起來也這麼高,鋸馬桶也能鋸幾個,你比誰差了哪裏?宋娜好得意地告訴我,她搬家了,她先生提上去了,你比誰差了哪裏,把得意都雙手捧給別人去了。”我説:“董柳你別堵我,堵我我又走了。別人願意怎樣那是他的事,他得意那是他的福氣。臉盆裏的風暴有什麼可得意?要不怎麼説人與人的差別比人與豬的差別還大呢?”
這天晚上我整晚不眠。我卧着不動,怕翻來覆去董柳會怎麼想我。我忽然感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非常孤獨,茫茫世界,有誰把我放在心上?連董柳也這麼陌生。在黑暗中靜下心來想一想,真令人不寒而慄。董柳講的,不能説錯了,可到今天要我來脱胎換骨,那又怎麼可能?我問自己,我不能回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