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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我憑什麼

    32、我憑什麼

    一波慢慢長大起來,我發現自己對他的感情在不知不覺中有了變化。以前吧,我也愛他,也掛記着他,可並沒有那種入骨入髓的感覺,還覺得董柳那種不可理喻的偏執非常可笑。天下的孩子那麼多,怎麼可能自己的孩子就集中了一切優點,樣樣第一?父母用那樣的眼光看自己的孩子是沒有道理的,可董柳説有道理。我説:“你的道理是沒有道理的道理。”現在一波長大起來,我倒悟到了人從自己的立場上去看世界,他其實是不講道理的。那種沒有道理的道理,其實是最深刻的道理,置根於人性深處。由於深刻,它不會隨着時間的流逝社會的演進而改變,人永遠都是人。我看一波吧,怎麼看怎麼順眼,連把尿撒在牀上了也順眼。早些時候他在牀上爬着想靠近我,嘴裏含糊地喊着“爸爸”,可越爬卻越往後面去了,急得“哇哇”地叫。我把他抱起來,他就把臉貼在我臉上,這種感覺跟以前硬是不同了。我把這種感覺告訴董柳,她説:“還是個做父親的呢,兒子都這麼大了,才感到兒子是兒子。”我説:“有時候我覺得奇怪,我貢獻了什麼,就貢獻了一條蟲吧,那只是億分之一呢,沒想到那條蟲就有這麼神秘的力量,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不合邏輯,太不合邏輯了。”董柳説:“你根本就不配有這麼好的兒子。”她以前説一波這裏像我那裏像我,連皮膚的質感和腳趾頭的形狀都像我,我還想着這是一個女人習慣性的説法,現在仔細一觀察,可不是真的麼。

    到九月份,一波快三歲了,該進幼兒園了。從六月份開始,董柳就天天催我,想辦法把一波送到省政府幼兒園去。她説:“現在的競爭從幼兒園就開始了,誰不想自己的孩子在最好的環境中成長?我一波他再聰明,也要一個好環境。做父母的沒給他一個好環境,那就是失職,就對不起他,等他長大了,怎麼跟他説?我一波現在住在這老鼠窩裏,我心裏就過不去,再把他送到人民路幼兒園去,那我就氣死去算了。如果宋娜的強強進了省政府幼兒園,我一波問起來,我心裏比刀扎還痛些。”我説:“人民路幼兒園也是人去的,廳裏有幾個的小孩子進了省政府幼兒園?幾十個廳局,人人都往那裏鑽,怎麼鑽得進去?我又不是廳長。”岳母説:“大為呀,別的事我們都算了,這件事不是開玩笑的事,關係到一波一輩子。人民路幼兒園?那還不如我在家裏帶帶算了,省政府幼兒園有琴房跳舞房呢,有畫畫班外國話班呢,比起來人民路差得就不止天上到地下那麼遠哪。”董柳説:“反正這個任務就交給他這個做父親的了,看他對兒子的感情。他把這件事辦好了,也算我沒有白找他一場。”我説:“董柳你把事情提這麼高,你是將我的軍,多半會將死去的。”她説“我什麼都忍了,從來沒將過你的軍,今天一定要將一次,實在是沒有辦法。”第二天上班我抽空出來,到省政府幼兒園一看,條件果然好得不得了。小朋友正在排練,準備到市裏參加兒童操比賽,一百多個人排在操場上,紅衣藍褲,整整齊齊,真令人羨慕。我想,這樣的條件不得獎,那怎麼可能?我自己心中也動了,決定竭盡全力去爭取。又到人民路幼兒園去看了,倒不像岳母説的那麼差,可跟省政府幼兒園實在是沒法比。

    我想着這件事怎麼入手。我不想求人,放不下這張臉,即使捨得放下吧,也想不起有什麼人好求的。我打聽好了,園長姓陳,我就直接去找她了。陳園長不在,姓錢的副園長接待了我。我把兒子誇成了一朵花,可她根本不感興趣,打斷我説:“你在衞生廳吧?”我説:“省裏的衞生廳。”她説:“是在廳裏?”我説:“怎麼不是,要不我下次拿工作證給你檢查。”她説:“廳裏很多部門呢,在醫政處?”我説:“中醫學會,管全省中醫方面的事情。”她説:“還有個中醫學會,沒聽説過。”又説:“在中醫學會幹什麼工作?”我説:“全省中醫方面的事都管着呢。”她打量一下我説:“全省?不知道。”又説:“要不你下午直接找陳園長。不過我説吧,來了也沒什麼用。我們對外的名額很少,照顧了關係户,電力局和自來水公司,還有一些,就沒剩下幾個了。機械廳郭副廳長想把孫子送來,都沒搞成。”我説:“我們馬廳長的孫女叫渺渺的,在你們這裏,托兒班,去年進來的。”她説:“渺渺,不知道,家裏有條件的人太多了。”

    晚上我把事情告訴了董柳。我説:“郭廳長的孫子都進不去,我們憑什麼進得去?一個副園長,衝破了天是個副科級,口氣就有那麼大,審我審賊樣的,真的是個婦科疾病。”董柳説:“她憑什麼要幫你的忙,你又憑什麼要她幫忙?憑什麼?”我説:“那怎麼辦?”她説:“總不能就這麼算了吧。前年袁處長的女兒都弄進去了,馬廳長我們不去比,袁震海有辦法,前面烏龜爬條路,我們後面烏龜跟着爬,你去取取經,總有條縫讓我們鑽一鑽吧,鑽那麼一下跟不鑽那麼一下還是不同吧。”這個“鑽”字不好聽,醜,可事情就是這麼回事,準確、生動。第二天我找了袁震海説:“袁處長,向你取經來了。”他説:“大為,今天有空來視察?”我把事情講了,他好一會説:“難啊,不是一般的難。”我説:“事情到眼前來了,難怕它也不行,總有條縫鑽一鑽吧。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操作的,我也跟着操作一下。”他沉吟一會説:“不瞞你説,前年我是轉了三個彎才把關係疏通的。我拜了好多碼頭才摸到線索呢,想起來跟搞特務工作也差不多。”我説:“有什麼方便的碼頭,讓我和董柳也去拜一拜。你知道我平時從來不拜人的,事情來了,我也沒辦法。要是我自己的事,我就放下來了,如今兒子是天王,被逼到牆角了。”他嘿嘿地笑了説:“如今的碼頭,憑張嘴就拜下來?”我説:“平時我從來不做這些事的,今天事情來真的了,該做也得做,讓董柳去做。”他説:“人家不會收你的東西,誰送東西就進去了,那還得了?”我見他繞來繞去不肯説出門徑,就説:“那這個碼頭要怎麼拜才拜到點子上?”他説:“事情有這麼難,不是隨隨便便就可解決。線索吧,我告訴了你也沒有用。我轉了三個彎,前後是五個人,前面是我,後面是陳園長,就這麼回事,説清楚了吧。”我直搖頭説:“真沒想到事情有這麼難。”他説:“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太難了。”他説着把文件從抽屜裏拿出來,“下次有什麼別的事,你只管來找我,這件事呢,實在是太那個了點。”

    知道事情難度有這麼大,我反而安心了一點。這一段我總是在心裏罵自己“枉為人父”,現在卻想着:“反正枉為人父的又不是我一個人。”我對董柳説:“説來説去小袁他還是不肯幫忙。”她説:“我是小袁我也不幫你的忙,他憑什麼要幫你的忙,你又憑什麼要他幫忙,憑什麼?世界上凡事都有個緣故。笑嘻嘻讓了碰扁了鼻子,你是個人物那他敢嗎?”我想想董柳説得也對,口裏卻説:“你這麼説把世界説得太陰暗了吧。”她説:“毛主席早就説過,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你憑什麼要別人愛你,幫你?總要憑點什麼,沒有空口為憑的事,你憑什麼?”我想着這個世界真太現實主義了,一個人總要憑點什麼才能跟它打交道。想起來真叫人心裏發冷。我説:“也不怪小袁,他走的門路不能見陽光,讓你把底細摸了去?”董柳説:“那你的意思是算了?”我説:“説算了吧,實在不甘心,説不算了吧,也只能算了。”董柳慢慢地説:“現在的人都是商人,你往他面前一站,他就用心裏那桿秤把你的份量稱了,然後決定一種姿態。前幾天我問科裏的小左知不知道哪裏有好裁縫,想請到家裏來做幾天衣服,她連聲説不知道不知道。今天她對史院長的老婆説,你要做衣服,我知道一個好裁縫,我家裏的衣服都是她做的,我這幾年每年請她兩次,冬天一次,夏天一次。小左她都忘記自己前幾天是怎麼對我説的了。不過我也不必恨她,除非我去恨所有的人。她憑什麼幫我,我又憑什麼要她幫?”

    晚上我忽然想起胡一兵,就對董柳説:“要不給胡一兵打個電話,看他有辦法沒有?”她説:“他會幫你嗎?這也不是一點小事。”我説:“找他就不必問憑什麼了吧。”第二天我給胡一兵打了電話,他説:“兒子上幼兒園這事就把你難倒了?又不是上大學。我試一試。”我想起董柳的交待,硬了頭皮説:“不是試一試,要盡力辦成才好,也讓我在董柳面前裝扮成個男子漢。”他説:“提到原則上來了,我就去辦辦吧。”放下電話我心裏有點不舒服,給朋友出了這麼個難題,這不是我做人的方式。胡一兵他還不知道這個難題有多大呢。再想到他大包大攬的樣子,説不定他用什麼特殊方式竟把事情辦成了,那真叫人喜出望外。三天後胡一兵打電話來説:“大為啊,這一次我在你面前就丟了臉呢,牛皮吹破了,我沒想到這麼難。陳園長我認識的,我給幼兒園做過節目。這次我説給她們幼兒園做個特別節目,她都沒答應我。講話還氣死人呢,説現在對她們的報道太多了。連我她都敢往牆上頂。我幹這行這麼多年了,要風有風要雨有雨不敢説,頂我的人還沒有過。”我説:“我害你吃了個啞巴虧。主要是董柳她天天逼我,不然我也不求你了。只怪我沒本事,連自己兒子的事也辦不好。”覺得這話不好聽,又説:“辦不好吧,主要是會鑽的人太多了。”他説:“我沒想到進個幼兒園比進大學還難。進大學吧,只要他分數過線了,我保證他填哪個學校進哪個學校。”後來董柳知道事情有這麼難,也就沒再説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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