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不服不行
兒子是好兒子,一想到兒子我就不能安心,無論如何,我不能接受一波的機會比丁小槐家的強強要差一些的事實。可事實就是事實,果子再苦,我也只能吞下去。那滋味真不是滋味啊。
我覺得兒子是那種有悟性的孩子,一歲多的時候,就會背唐詩了。他並不懂是什麼意思,但背起來的時候一隻腳往前邁一步,頭一點一點,身子前後一伏一仰地,似乎是懂得的樣子。帶他出去玩吧,他雙手牽着我和董柳説:“爸爸媽媽你們兩個搶我。”説完往董柳身上一靠説:“媽媽搶到了,媽媽勁大。”問她電視裏哪個女孩最漂亮,他説:“媽媽最漂亮,媽媽是新娘子,我長大了跟媽媽結婚。”有一次看動畫片,大灰狼追小白兔,他皺着眉急得要哭説:“大灰狼不對,大灰狼不對。”董柳説:“大灰狼沒有不對,它不吃小白兔,它自己會餓死。”我説:“他這麼小,你別教孩子學會殘忍。”她説:“你是大灰狼你怎麼辦?上帝並沒有規定小白兔是好的,大灰狼是壞的,好壞那是詩人們捏出來的。大灰狼吃小白兔那是上帝安排的,天經地義,不吃才不對呢。讓我選我決不做小白兔,就是這麼回事。”董柳跟他講白雪公主的故事,他聽了第一次,以後再聽,聽了一半就捂着耳朵。董柳問:“王后的藍子裏有什麼?”他着急説:“沒有蘋果,沒有蘋果。”董柳説:“蘋果裏有什麼?”他説:“沒有毒藥。”董柳説:“有就是有,不能你説沒有就沒有。”到了兩歲多,一波經常説出一些冷水裏冒熱氣的話來,叫人感到意外。有一次他調皮,董柳説:“你這麼調皮,可能是爸爸在醫院抱錯了,是別人家的孩子。”他馬上説:“董柳阿姨,池大為叔叔。”我説:“我的兒子講話越來越有味了,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有次去公園他指着湖中的船説:“輪船沒有輪子,怎麼叫輪船?”我還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又説:“我的眼睛這麼小,船那麼大,我怎麼可以把船看到眼睛裏去?”出了公園他要吃酸奶,董柳説:“兩杯酸奶,三個人怎麼吃?”他説:“三杯,你吃,我吃,他吃。”我説:“只有兩杯。”他不依不饒説:“三杯,你吃,我吃,他吃。”董柳笑了説:“也是個倔的,有其父必有其子,我們家怎麼得了!”還有一次他調皮了董柳罵他,他説:“再罵我,我從窗户跳出去。”我覺得好笑説:“你這個膽小鬼,還敢跳窗户?你從牀上跳下來給我看看!”他馬上説:“我只跳高的,不跳矮的。”
看着自己的兒子那感覺就是不同,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有時候我摸着兒子的頭無緣無故地就鼻子發酸,想哭。我對董柳説:“這世界真是個偏見的世界,大家都這麼喜歡自己的兒子,這個世界恐怕沒有多少希望了。”董柳説:“要是大家都不喜歡自己的兒子,這個世界才真的沒希望呢。”我覺得想倒也是,偏見是上帝的安排,這不是誰想取消就取消得了的。我説:“讓你説偏見倒是個好東西。”我想着有偏見就有盲點,那麼盲點也是個好東西了。這麼想着許多界線都變得模糊,許多人都可以理解,做個好人也沒什麼意義了。想來想去我越想越糊塗,真不知道是先有雞呢還是先有雞蛋。
從昨天晚上起董柳就沒説過一句話,我説那麼幾句,她理也不理。早上上班之前她説:“你今天把我一波送到人民路去,只有這樣的命,你認不認都得認。我就不去了,我去了我肯定要哭一場。”我答應了説:“任志強把胸脯拍得嘣嘣響,不知天高地厚。幸虧我們也沒抱多大希望,本來也是難。”正説着樓下喇叭響了幾聲,任志強上來了。董柳用一種恐懼的眼神望着他,我看任志強那神態也不像個有成就的樣子。我先開口説:“知道難了吧,本來也是難。”他説:“真沒想到難到這個樣子,進個幼兒園!再給我兩天時間!我通過朋友找到了計財處的關處長,關處長找事務局的孟局長去了,由孟局長去跟陳園長説。關處長都説只能試一試呢。求別人的事,急不得。怕你們急,先來説一聲。”我説:“關處長竟肯幫這個忙,真了不起,如果孟局長竟然也願意幫忙,那就更了不起了。還有你那個朋友,也是個了不起的人。”董柳説:“還有你自己,了不起,了不起,真的是了不起。”任志強説:“辦成再説,辦成再説。”董柳説:“你花了多少錢,你只管跟我們説,出了力就了不起了,還叫你出錢嗎?”她説起話來似乎有着腰纏萬貫似的豪爽。任志強説:“朋友跟關處長是什麼關係我搞不清,關處長後面的事就更搞不清了,反正是單線聯繫,一層管一層。我得給朋友家裝一部電話,這個朋友還是朋友介紹的朋友,剛認識的。”我一聽吃了一驚,裝部電話?四千多塊呢,董柳她受得了嗎?董柳説:“應該的,應該的,轉了這麼多彎,不知道會卡在哪裏?陳園長會不會買帳?要是關處長有絕對的權威就好了。”兩天後,一波進省政府幼兒園的事就定下來了。董柳對任志強説:“裝電話用了多少錢吧,還有一連串的事用了多少錢吧,你老實告訴我,轉了這麼多彎,總還要點潤滑劑吧。”任志強説:“幫姐姐這一點忙還要錢嗎?姐姐你也別太小看我了。”我説:“轉了這五六個彎就了不起了,還要你貼錢?錢是一定要給的。”任志強説:“錢倒不是什麼難事,誰都拿得出來。難得的是電信局容量有限,那個電話號碼不是誰都可弄得到手的,現在不比以前,什麼事都不能憑嘴皮子打交道,吃豆腐辦豆腐事,吃肉才辦肉事。”我心裏替董柳着急,再多的錢她怎麼拿得出?誰知董柳説:“任志強你乾脆説多少!我們不搞勞民又傷財的事。”任志強哼哼哈哈半天説:“錢都是公司出的,關係户,業務需要。”我説:“你們公司還可以這樣報帳?”他説:“人人都能這樣報,多肥壯的公司也撐不了三天就皮包骨了,當然是看人來。”説着右手似乎很隨意地在胸口拍了一下,大拇指一翹。他這個動作給我一種刺激,但我沒表現出來。這個時候他説什麼做什麼我得認了。這麼難辦的事,胡一兵都沒辦法,居然被他辦成了,我還有什麼資格不服氣?不管他怎麼辦的,人家的實力在那裏,我不服不行啊,他再怎麼擺牛,我都得把頭低下來認了,不服不行。
我和董柳送一波去省政府幼兒園,董柳看見那麼好的條件,高興得手足無措的樣子。出了門她笑着笑着就哭了起來,一個勁用手背擦眼淚,哭了一會忽然又神經質地仰頭笑起來。我説:“大街上呢,別人還以為你撿了寶呢。”她抹着淚説:“我總算對得起我一波了,對得起他了。”橫過街她説:“不知我一波在哭不呢,我回去隔着窗户看看。”我説:“哭總要哭幾天的。”她拖着我回去,躲在窗户外面看了一陣,説:“總算沒哭了。”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到下午我們去接兒子,一波撲過來説:“找到爸爸了,找到媽媽了,這是爸爸,這是媽媽。”董柳抱着他一路親着出了大門,説:“這麼好的兒子,誰有?哪怕是為了兒子吧,我們做大人的也應該努一把力。”
也許董柳説得不錯,哪怕是為了兒子吧,我也應該努一把力,讓家人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是硬道理,總不能説今天的忍辱負重是為了明天的更好的忍辱負重吧。算一算我到衞生廳已經六年了,可現在比第一天來時並沒有進展,甚至還後退了。一天天就這麼夢遊般地過去,就像是迷失了方向似的。過了一年,又過了一年,回過頭去看,也就是過了一年而已。可人生有幾個六年?何況還是在黃金歲月。我似乎恨自己,又似乎同情自己,説不明白。我總認為自己在堅守着的一點什麼,可這麼多年過去了,很清晰的景象越來越模糊,很明確的意義越來越曖昧。一個連對自己的家都不能盡到責任的人,還能去想着世界嗎?可是隻看着眼皮下這幾件事,那我又是誰呢?我等待了很多年,至今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種等待會有什麼結果。不論從哪個角度去審視自己的生活,都會有一隻隱約的手,潮濕而蒼白,用一種難以描述的優雅姿勢喻示着方向:生存是硬道理,是歸宿,是一切。條條道路通羅馬,羅馬是自我,是生存,是活着。這是真相,這是本質,這是悟者之悟,智者之智。我曾把這當作豬人的生活姿態,但現在卻無可抗拒地走向這個方向,別無選擇。在丁小槐和任志強喻示着的兩把巨鉗的鉗制之下,我別無選擇。我得活得好一點,我的妻兒也得活得好一點,我別無選擇。為此我得改變自己,我並不比誰傻些。我想象着自己站在懸崖上,眼前天地悠悠,空茫一片,極目處似隱似現。我知道那是心造的幻象,只有腳下這一寸土地,才是最真實,最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