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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底牌的揭開

    46、底牌的揭開

    這時又發生了一件事,使我有了最後的勇氣,把心中的想法付諸行動。

    董卉的女兒滿月,請我們去王府酒家吃中飯。董柳跟別人換了班,一波也就沒去幼兒園。中午任志強開了車來接我們,一看開了三四十桌。任志強的朋友也來了不少,都在門口的簿子上籤了名,放下紅包,專門有小姐負責。有人來捧場這就是實力,要我還沒有這麼大的的號召力呢。吃完飯董柳去了醫院,岳母帶一波回家,我就上班去了。快下班的時候,樓下有人在喊:“池大為,池大為!”在辦公的地方這麼提着名字大呼小叫,我心裏很惱火,不理他。樓下的人喊:“你家裏出事了!”我心中一驚,頭髮聳地一下就立了起來。我探頭看見鄰居雙手拼命招着,“你兒子,你兒子,被開水燙着了!”我一聽一身都軟了,手顫抖着跑出去。在樓梯上我摔了一個跟頭,側着身子滾了下去,頭砸在水泥地上“嘭”地一響。我雙手撐着地爬起來,跑回家一看一波坐在門口的地上哭,指着自己的腳叫着:“爸爸,爸爸!”岳母站在那裏,已經呆傻了,眼睛瓷楞楞地望着我。我在一波的腳後跟處輕輕一摸,一塊皮就掉了下來。一波痛得直叫説:“爸爸,爸爸。”我抱起一波就跑,到大門口想叫一輛出租車,等了半天還沒見到一輛空的,我讓一波在傳達室坐了,吩咐老葉我看着。老葉説:“小池你的臉上有血。”我這才感到眼角處刺刺地痛,抹一把果然有血。我往小車班跑,那裏只剩一輛車,一個年青的師傅在洗車,我不認識。我撲過去了扯了他的衣袖説:“我是廳裏的人,中醫學會的,我兒子燙傷了,送一送醫院吧!”他一隻手把我抓着衣袖的手輕輕拿開,繼續洗車説:“中醫學會?”我點了自己的鼻子説:“中醫學會,池大為,池大為,中醫學會!”他望我一眼慢慢説:“不認識。”又説:“這個車吧,馬上要送孫廳長去飛機場,要不你去請示一下孫廳長,孫廳長你總認識吧。”我説:“求求你了,救命啊,是個人啊,不是別的,是個人啊,我兒子啊!”説着邊抱了拳作揖打拱,又雙膝都彎下去,一隻膝着了地,又站起來,再彎下去,反覆幾次。他説:“真的沒辦法,孫廳長馬上就要下來了。”正説着大徐開着那輛皇冠回來了,馬廳長從車中下來。我撲過去把事情講了,雙膝不停地彎下去,再立起來,反覆幾次。馬廳長馬上説:“大徐你去跑一趟,快去快回。”我拼命鞠躬説:“謝謝馬廳長,馬廳長,你好,你好,馬廳長,你好。”把一波送到省人民醫院,大徐説:“我只好先去了,要下班了。”我抱着一波到皮膚科,一波還在哭,聲音都啞了。我插了隊讓醫生先看,一邊跟等着的人鞠躬説:“謝謝,你好,你們好,大家好,好,好。”醫生看了説:“要住院。”我説:“要住院,是的,要住院,住院。”醫生説:“你先把他的褲子剪開,不能脱。”遞把剪刀給我。我把一波放外面的椅子上,用剪刀從上面剪下去。一波已經沒有力氣哭了,痛得直叫説:“爸爸,爸爸!”我手顫抖着,心痛得厲害,想着自己碎屍萬段也不算什麼。我進去對醫生説:“我的手抖得厲害,我剪不了,醫生求求你幫幫忙吧。”説着抱了拳作揖打拱,又雙膝又不斷地彎下去,幾乎着地,再站起來,反覆幾次。醫生説:“你乾脆先辦住院手續。”我拿了住院單跑到交費的地方,插到前面,把正準備交費的女人撞開了。女人在後面罵罵咧咧説:“世界上有這樣不懂道理的人。”我轉了身雙膝不斷地彎下去説:“我兒子燙傷了,好的,好的,謝謝,謝謝,燙傷了,謝謝。”收費的人説:“二千。”我似乎沒聽懂,直了眼望着他。他説:“二千。”我這才明白過來,説:“我是衞生廳的,一時沒帶那麼多錢,等會補交,補交。“他不理我説:“下一個。”我把僅有的兩百多塊錢塞進去,他把我的手推了出來。我説:“我是衞生廳的,中醫學會,池大為,池大為。”他説:“沒聽説過。下一個。”我把窗口占住了説:“中醫學會,池大為!”他説:“叫什麼,公共場所,你叫什麼叫?”我想着我要是有槍就好了,我絕對下得了手,對着那張臉就轟過去就是了。

    我又去找醫生,醫生説:“先交錢是規定,我也不能違反。你去找科室的郭主任,看他怎麼説?”我説:“先救救人吧,我的兒子,是個人啊,是個人啊!”他説:“以前總是先救人,救了他就跑掉了,我們到哪裏去找他回來?這才定了這個規矩,任何人不能違反。”我説:“我是廳裏的人,中醫學會,池大為,池大為。”他説:“不認識,沒辦法。”我説:“醫生你是醫生,你是醫生,你要講人道主義啊,人道主義!我兒子進來已經這麼久,這麼久了。”他雙手一攤説:“告訴你我沒辦法,你應該聽得懂中國話的。”我上竄下跳找了幾間房沒看見郭主任,就站在外面大聲呼喊:“郭主任,皮膚科郭振華主任!”郭主任來了沉着臉説:“誰在這裏喊這麼喊的!”我上去深深鞠了個躬,抱了拳作揖打拱,又雙膝彎下去,幾乎着地,反覆幾次,把事情講了。他説:“廳裏的領導你認識誰?”我説:“馬廳長,孫副廳長。”他帶我去打電話,都不在。他説:“看你還認識誰?”我説:“打我自己的電話號碼行嗎?中醫學會。”他桌子上那張表上沒有中醫學會,説:“你來看看這上面你還認識誰。”我看了説:“袁震海和丁小槐我都認識。”他説:“袁處長,丁處長,都行。”就打了藥政處的電話,上帝保佑,丁小槐居然還在辦公室,把事情講了,又把話筒給郭主任。郭主任接了話筒説:“丁處長,好久沒碰碰了,什麼時候碰幾杯?”我在旁邊身子一抖一抖地催他,他説:“丁處長開了口我還説什麼,馬上就給池同志辦。”放下電話帶我到繳費處,在住院單上籤了字,辦好了手續。

    一波躺在病牀上,醫生來了説:“燙得不輕啊。”我説:“用最高級的藥,可不能留下後遺症啊,我只這一個兒子。”護士把一波的褲子剪開,輕輕剝下來,一波痛得真叫説:“媽媽,救命啊,救命啊!”我上牙敲着下牙説:“輕點,輕點。”護士住了手説:“那你自己來。”我用力甩着雙手説:“我手軟了,我手軟了。”我抱了拳作揖打拱,雙膝也不由自主地彎了下去,幾乎着地,反覆幾次。一波的褲子剝下來了,幾小塊皮帶了下來,沾在褲腿上,小腿上露出了粉紅的肉。我一身軟了,眼前一黑,身子靠着牆滑溜下去,臉碰在小矮櫃上,扶着櫃子站住了,眼睛看不到什麼,心裏像有一把刀,把心臟啊肺啊割成了血淋淋一片一片的。睜開眼看見醫生厭惡地望我一眼,對門邊一努嘴。我像機器人一樣向外門走去,護士跟在後面,剛出了門就聽見裏面閂上了。一波還在喊“救命”,我在外面瘋跑一陣,在病室盡頭的窗前站下了。我看着外面一根指頭指指點點,好像那看不見的遠處,有着我仇恨的什麼東西。又把拳頭捏得緊緊的,心裏恨着,想打,可不知恨誰,也不知想打誰。我揣摩着能不能就這麼一拳,把眼前這塊玻璃給砸了,拳頭血淋淋地捏着,真舒服啊!突然,不加思索地,我照着自己的臉上,狠狠地就是幾拳。我感到了疼痛的快意。口中喃喃地説:“舒服啊,舒服啊!”狠狠地又是幾拳,接着雙手撐着牆,弓着身子,把頭在牆上撞了幾下。腦袋中嗡嗡地響着,我口中喃喃地説:“看老子碰不死你,看老子碰不死你!”

    我想給董柳打個電話,跑到病房值班室,又轉了回來,我真沒勇氣拿起話筒。到了傍晚董柳來了,像個幽靈似的飄進病房。我説:“董柳,一波睡了。”董柳一聲不吭,揭開被子看一看一波的腿,就坐在牀頭,傻了似地發呆。她的神態讓我害怕,她哭出來就好了。一會任志強董卉和岳母都來了。岳母語無倫次,説了好半天才説明白,是一壺水剛燒開放在案板上,不知怎麼就掉下來了。我説:“一波呢,有多動症,到處亂摸。”董柳説:“那你的意思是還要怪他?”董卉説:“不幸中的萬幸,冬天還隔了幾層褲子,要是夏天,一條腿都燙熟了。”她幾句話説得我心跳,覺得今天倒是揀了個便宜似的。董柳説:“今天不出事,明天要出事,樓道里黑古隆冬舊社會,誰看得清?幾年了一間廚房都沒有。”她一説我恍然大悟,這事不怪別人,只能怪我,怪我自己!我總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原來不對是在這裏!我打自己打得太輕了,實在是太輕了。我猛地蹲下去,雙手拼命拔自己的頭髮,一定要連頭皮都拔了下來,我才解恨!董柳望着我一聲不吭,任志強和董卉跑過來,一人拖住我一隻手。我説:“讓我扯,讓我扯,扯下來了我就解恨了!我愧為人父,愧為人父啊!”他們把我的手掰開了,我右手抓着一撮頭髮,把它放在眼前仔細打量着。董卉説:“姐夫,你臉上有血,半邊臉腫起來了。”董柳一聲不吭望着我,岳母掩了臉在哭,我望着那一撮頭髮,忽然大笑起來:“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護士來給一波打吊針,岳母説:“小孩的血管細,要小心點。”任志強説:“叫你們最好的護士來,我們另外付錢。”護士撅着嘴,拿起一波的手看了半天,拍了拍,非常緩慢地紮了進去。一波醒了,叫痛,連聲叫:“媽媽,媽媽!”我看着好一會還沒回血,倒吸了一口氣。護士説:“手動走針了,換一隻手。”董卉説:“到小兒科叫一個護士來。”這一次又沒有成功。護士説:“一羣人圍着我,我不敢打了。”跑出去叫了另一個護士來,説:“小兒科的。”董卉和任志強叮囑她要小心,新來的護士説:“我還沒開始打就緊張了。”董柳説:“都出去,都出去。”我們都出去了。一會董柳出來説:“又試了兩次沒打成,手上的血管全破了。”我進去看了,急得想跳。董柳説:“我試一試。”那兩個護士都不同意。董柳説:“我幹這個都七八年了,那時候你們還沒進衞校呢。”拿了工作證給她們看,就同意了。董柳把一波額頭上的頭髮剃了一圈,仔細看了一會,要我扶住一波的頭,我説:“我手發軟。”就叫任志強扶住。董柳舉起針看了看,很麻利地紮了進去。我看見回血了,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兩個護士吐出舌子面面相覷。

    任志強買了盒飯來,董柳説:“還有心思吃飯!”任志強把飯放在那裏,不再勸她。董卉説:“姐夫你把臉上的血洗了去,這一邊都腫了。”我這才感到臉頰火辣辣地發燒。我説:“腫了?腫得好。”董卉遞手絹給我,指着自己的眼角説:“這裏的血,擦掉。”我沒接手絹,用衣袖擦了幾下。夜深了剩下我和董柳,我叫她吃點東西,她慢慢轉過頭望着我一眼,眼光是直的,一聲不吭。我看了心裏發冷,卻無法給那種眼神一個準確的描述。好一會她説:“吃得下你就吃。”我沒有飢餓的感覺,有我也不會吃,我渴望找到一種極端的方式懲罰自己,這樣才能平衡一下對兒子的歉意。後來我渴了,想喝水了,馬上發現只有讓自己這麼一直渴下去,才是自我懲罰的最好方式,用飢餓來懲罰那是太輕描淡寫了。整個晚上我都這麼忍着,在極難忍耐的焦渴中感到了痛苦的快意。到第二天早上我的嗓子開始嘶啞,連唾液也沒有了。在焦渴中我感到,如果劃一根火柴,我的口中就會噴出火來。實在忍不住了我對自己説:“這點小小懲罰就夠了嗎?我還要忍,至少要忍到昏迷的邊緣。”

    早上我發現隔壁房的一個小女孩牀前牀後被花籃包圍了。連牀下都塞了四五個。我瞭解了是市工商局一位副局長的女兒動闌尾手術。我想着一波比誰低了去了?沒有人送花籃,連看望的人還沒來一個。花籃很漂亮,可世界實在太無恥了,無恥到無恥的地步了。局長夫人知道了一波的情況,要我拿兩隻花籃過來,我馬上用一種不屑的手勢制止她説下去。醫生查房之後我走了出去,想給兒子買兩隻花籃。

    走在大街上,我看一切東西都蒙着一層暗綠,我心裏唸叨着:“這就是世界,這就是世界。”反覆這麼念着我覺得自己又有了一種發現,一種生活的底牌被徹底揭開的感覺,像有一束強光,把那黑暗深處的東西都照得清清楚楚。昨天剛剛過去,可我感到已經非常遙遠。“這就是世界,這就是世界!”事到臨頭了作揖打拱有什麼用?雙膝彎了又彎又有什麼用?哭都找不到掉淚的理由。事到今天,我池大為還敢説沒有什麼力量能使我把頭低下去再低下去嗎?我不願意這樣理解世界,我拒絕了很多年,可是在這生與死的邊緣地帶,我無法再作出另一種理解。我為自己的發現感到了激動,這是丁小槐們早就在實施着的原則,我其實也早就認識到了。可今天的理解特別深刻,我有了勇氣。這樣想着我忽然有了一種衝動,要馬上去做點什麼才好。激動中我口中居然也有了一點唾沫,乾枯到麻木的舌子也有了一點濕潤之感。我想到了自我懲罰,想把唾沫吐掉,吐了三次也沒吐出東西來。再用力往手心吐,舉起手仔細看了,一點唾沫星也沒有。我在心中醖釀着一股狠毒之氣,用手比劃出一把手槍,一路走過去,見了不順眼的人,就把右手抬起來,食指那麼勾一下,算是斃掉了一個人。沒走多遠我就斃掉了九十九個人。我想,最應該被斃掉的還是自己。我舉起槍,頂着自己的太陽穴,食指勾了一下,心中轟地一響。我晃了晃頭,我還活着。

    忽然下起了雨,一會就大了起來,想不到冬天還會下這麼大的雨。很多人跑了起來,一會街上就沒幾個人了。我毫無感覺地走着,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雨滴順着臉流到嘴邊,我本能地用舌子在嘴邊一卷,馬上又想到了懲罰,就閉緊了嘴唇。一個流浪漢在雨中從容地走着,一邊唱着:“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我攔住他指了天上説:“朋友,下雨了。”他笑着説:“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讓它去吧。”一直去了。雨水順着頭髮流下來,我雙眼都模糊了,就把衣服撩了起來,在臉上抹了一把,唱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我在不覺之中拐進了一條小巷,走了一陣才發現這是正在改造的舊城區,很多房子的牆上都用紅色的顏料畫出一個大圈,中間一個“拆”字,不少房子已經被掀掉了房頂。我順手推開一張門,裏面幾個青年男女驚慌失措,用身子擋着什麼,房間裏面一種奇異的香味。我意識到這是一羣吸毒者,叫了聲:“朋友,幹吧,幹得好!”再往前走。走到盡頭發現是一條死巷,我就在一個台階上坐下來。屋檐上的水成串地落在我身上,我凍得發抖,自言自語地説:“好,好,好。”就扭着身子,仰起臉迎着那水,讓水瀉在我的臉上,又濺開去。突然我忍不住張開嘴,把那水大口地吞了下去。真解渴啊,水原來是這麼好喝的一種東西。嘴邊停着一點什麼,我用舌子一卷,是一片腐葉,發出一種腥臭。我用力嚼碎,嚥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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