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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彎曲的空間

    52、彎曲的空間

    從晏老師家回來我一夜沒睡着。他説得對,只問結果不論過程,誰對你負責,你就對誰負責。這話聽去有點有奶就是孃的意思,完全不合我做人的原則。可要吃奶是人的生存本能,誰還敢説自己不吃那口奶嗎?首先是生存,然後才是生命。在還被生存問題困擾着就去談生命,那太奢侈了,那是聖人的選擇。我是凡人,我有慾望,我有一大堆問題要解決。無欲則剛,我剛了這麼多年,落到如此地步不説,看不見犧牲的意義更是使人沮喪以至絕望。我必須緊急啓動奮起直追。幾乎每一個有了進步機會的人都知道自己的機會是誰給的,自己的根本在哪裏,是誰在對自己負責,而且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機會。寡婦睡覺上面沒人而有了機會,這恐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公事公辦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個人化的時代也改變了權力的存在方式。於是人們知道自己應該感謝誰報答誰。他們口裏説感謝組織培養,心裏卻洞若觀火地知道應該感謝誰報答誰。由於利益過於巨大,甚至大到人們不敢想象,那些有權簽發任免書的人就成了神人,還有誰敢對他説三道四嗎?他們的神聖感是由手中權力決定的,但卻有着自己的智慧高人一籌的感覺,周圍的人不斷加強着他這種感受。在我們這個大院裏吧,除了到馬廳長那裏去爭取資源,就沒有第二種選擇。馬廳長就是組織,組織就是馬廳長,從去年賀書記退休以後更是如此。

    天矇矇亮董柳就起來了,準備搭車去上班。她兩頭不見天地跑了幾年,還要永遠跑下去,人生的幾分之一就消耗在路上了。誰叫我比丁小槐還不如呢?我躺在牀上睜了眼想着要想出一條妙計,出奇制勝,可想不出來。能説的話已經被説完了,能做的事也被做完了。董柳在洗臉,我爬起來給她炒剩飯。我先端了尿盆去倒,走到水房才發現尿已經凍住了,倒不出來,就端了回來,倒了一點開水進去,一股尿騷味隨着熱氣衝了上來。董柳在梳頭,瞥一眼説:“是人過的日子不呢?”那邊的套房都有暖氣,我們沒有,行政科的人不會想到住筒子樓的人也怕冷。世界上就是這樣分配的,你沒有辦法。我端着尿盆又到水房去,心想着愛情就是不能結婚,一結婚就太過熟悉,沒了神秘感和想象空間,連半夜起來屙尿,聽着聲音就想着那尿的粗細和狀態,還有什麼詩意什麼情緒。倒了尿回來董柳望我一眼,我就覺得氣短,不由自主地把脖子縮了一下。男人做到這個份上,還不如把頭扎到尿盆裏浸死算了。自從一波出事以後,我就不再在家中進行自尊心保衞戰了。賭氣出去了,還得回來。要展開保衞戰,得到外面去衝鋒陷陣。外面的問題解決了,家中的問題自然平息。為了贏得自尊,我首先必須放棄自尊,以柔若無骨的姿態進入那個彎曲的空間,經過了這麼多年我才明白了這個道理。人就像海洋中的軟體動物,寄生在螺殼中,久而久之就長成了海螺的形狀。

    上午九點鐘我對尹玉娥説:“有點小事。”就離開了。我先到隔壁化工廳去看了看,樓樓下跑了個遍,把各種宣傳刊仔細看了,沒有找到什麼靈感。又到農業廳教育廳看了,想找一個人聊一聊,又沒有熟人。路過公安廳想進去看看,大門口站着兩個警衞。我看那些沒穿警服的人出出進進,並沒人攔住他們問什麼,就越過馬路往裏面走。在門口心有點虛,斜着瞟了警衞一眼,就被攔住了:“你找誰?”我心裏直跳,好像認定了自己就是來幹什麼壞事的,説:“我……我找……”另一個走了過來説:“哪個單位的?”我説:“進去看看嘛。”他馬上沉下臉説:“問你哪個單位的,聽不懂?”我掏出工作證,他看了説:“看看到馬路上看看去!”我轉身就走,心裏在罵自己。“你不做賊怎麼也像個賊樣?太沒有素質了,一眼就被別人看了個透,這怎麼能夠進步?”過了馬路看見警察換了崗,就在心裏對自己賭了個咒:“這一次老子又進去,如果再縮手縮腳,就證明了老子一點素質都沒有,老子這一世人就算了,放棄了,專心專意培養一波,長大了給老子爭一口氣。”這時沒人拿武器逼着我,可比有人逼我壓力還大。於是又越過馬路,心跳着,卻漫不經心目不斜視地走了進去。轉了彎我舉起胳膊做了V字的造塑,又把兩手的食指中指分開,做出兩個小V字,慶賀自己的勝利。我希望這種勝利具有一種象徵的意義,嘴中喃喃着:“別小看了老子,老子還是有點素質的吧。”

    就是這麼在冷風中跑了幾天,沒有找到什麼靈感。想一想衞生廳這幾年政績也實在不錯,下面的醫院該二甲的二甲了,該三甲的三甲了,新的門診大樓住院大樓也蓋了那麼多,馬廳長的確不簡單。那些大樓,就像一幢幢紀念碑,再過幾十年也得承認這都是在馬廳長馬垂章同志手中建起來的。心中又盤算着今年春節時下定決心不怕犧牲也要去拜一次年,到時候説不出幾句有力量的話來,豈不浪費一次機會?下一次機會還不知到哪裏去尋找。想想過年不到一個月了,心裏急得發痛。又咬牙切齒地恨着那些人,他們把該想的事都想盡了,也不給後面的人留個縫兒,讓我也鑽一鑽。不去細想不知道,細想了才知道事情真不那麼簡單。這天晚上我去找晏老師,剛走到二樓丁小槐下來了,我馬上轉了身子往上走。丁小槐説:“咦,你找誰?”我説:“董柳在你家嗎?”我想也沒想居然隨口就這麼轉了一個彎,我自己都感到驚異。他説:“不在。”我跟他一起下樓,一邊説:“吃過晚飯就帶一波出去了,我以為她帶兒子找強強玩呢,一波就是喜歡跟你家強強玩。”我見鬼講鬼話講得像這麼回事,連自己都沒想到,我還是有點素質的吧。他説:“沒來,沒來。”我拍着自己的頭説:“哪裏去了!又冷又黑到哪裏去了嘛!”往家裏方向走去,看見丁小槐出了大院,又轉了回來,在門口敲了兩下,再兩下,晏老師把門開了。我把這幾天的情況給他講了,嘆氣説:“事情真的不簡單呢,拿放大鏡都找不出一條縫來,讓我也鑽一鑽。”他説:“簡單了還等你來獻計獻策,別人的脖子上也不是結的葫蘆瓜。”討論了好久,還是找不到一個恰當的切入口。我想到尹玉娥因丈夫當計財處副處長很多年了還不見新的動靜,經常拐彎抹角説些怪話,是不是可以拿她開刀?想講出來又怕晏老師看小了我,一開始就把同辦公室的人給賣了,也實在太那個了。可是不賣別人自己哪裏會有機會?急了就不管那麼多了。猶豫着終於放棄了這個念頭。我説:“化工廳是扭虧為盈,煤炭廳是安全生產,公安廳是降低發案率,都有具體的指標。如今數字時代是數字説話,衞生廳幾大數字都擺在那裏,再也想不出什麼新花招來。”他説:“慢慢想想,實在不行了我給你提供幾發炮彈,拿着可以轟倒幾個人。”想不到他也走到這條思路上來了。我説:“萬不得已再説。”出門時他把門打開一條縫,探頭看看,對我努一努嘴。我“嗖”地一下就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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