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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一個入口

    53、一個入口

    劉躍進打電話來説搬了新家,請我和胡一兵去玩玩,去了才知道他結婚了。我説:“前幾天你才談戀愛,這就結婚了!”胡一兵説:“人生的滋味如何?”新娘子凌若雲正在端茶,臉上都羞紅了,低了頭不做聲。胡一兵對她説:“劉躍進晚上跟你講哲學,你捲起鋪蓋睡到客廳裏去,看他還講不講。”劉躍進請我們吃糖,我説:“我們是什麼關係,幾粒糖就打發了?”他説:“學院裏都這樣,婚禮都免了。”胡一兵説:“這麼靚的新娘子,你讓她兩地分居?”劉躍進説:“學校答應調她來我們系當資料員,她還不想呢,想到合資企業去。自己又沒有專業,那有什麼好去的?”凌若雲説:“胡大哥你説去哪裏好?”胡一兵閉着眼悠悠地點着頭説:“去哪裏好,那要看對誰,對躍進他吧,還是當資料員的好。”劉躍進説:“説了吧,説了吧。”凌若雲就不做聲了。

    胡一兵談起了自己的生意,説得興奮了,我聽出了一線蛛絲馬跡。他的一份生意跟汕尾那邊有關,大概是走私膠捲香煙之類。我説:“別哪一天被逮住了,我還指望着你三萬塊錢呢。”他説:“不會,我又不親自到海上去接貨。”又説:“那三萬塊錢你隨時通知我,你跟那邊血防部門聯繫好了,我買了藥帶記者開車過去,我就當這是個形象廣告。”劉躍進説:“企業家就是精,捐獻也不吃虧。”胡一兵説:“你現在叫我企業家,我應了要厚着點臉皮,再過三五年,省長都要叫我企業家,你們信相不?現在是原始積累沒辦法,過了積累期你再聰明都只能給別人打工了。那時候偷雞摸狗的事我就不幹了,正正經經做個正正經經的企業家。”我看見他把一黑疙瘩豎在桌子上,説:“這個東西怎麼有點像電話?”他説:“本來就是電話,移動着打的,又叫大哥大。”我説:“大哥大?這麼好個東西怎麼取個名字跟母雞叫似的,長得也跟半塊磚頭似的。”他説:“可惜劉躍進這裏沒有電話,不然我打一個,就會響鈴。”我撫摸着那黑黑的半塊磚説:“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麼巧妙的東西。”他説:“新款式要出來了,只有這一半大,一萬多塊錢一部,我在電信局的陳列館裏看到了。”我想着要向他討個主意,反正他自己也沒幹什麼好事,沒有什麼説不出口的。趁着新娘子到房間裏去了,我猶豫之間想起那把虛幻的槍,黑洞洞的槍口直逼着我。我把右手舉起來比劃了一下,落下來在太陽穴處頂了一下,順勢滑了下來。我臉上堆了笑,心裏説:“你還要面子,你有面子嗎?老子以兒子的名義斃了你!”於是向胡一兵討了一根煙,劉躍進也陪我們吸了一根。在煙霧繚繞之中我感到了一種氣氛,終於下了決心説:“咱們是多年的朋友,也可以説是兄弟,今天大家掏心窩説句話。”胡一兵説:“説!”我説:“什麼叫掏心窩的話,就是自己睜了眼睡不着,在心裏結着一個大疙瘩化不開的事,像一把三角尖刀在心上剜啊剜,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滴下來的事。”胡一兵馬上收了那種玩世的笑説:“你,你嗎?”這使我感到了他是一個真朋友。我説:“我一波燙傷了,唯一來探望的就是你們兩個,就憑着這一點,我也把你們看作能掏心窩子説話的人,人在世上有幾個這樣的朋友?有時候連老婆也只能説一半留一半呢。你們送了花籃來,告訴你們真話,前面那兩個花籃不是別人送的,是我自己買了放在那裏撐面子的。醜吧!怎麼隔壁那個小女孩子動個闌尾手術,花籃擺滿了一屋子,牀下都塞的是?我看透了這個世界在用怎樣的眼光看人,我沒辦法!可沒辦法那一輩子就算了?人們有兩輩子嗎?世事如此,我也只能如此。廣播裏天天唱好人一生平安,我看好人就平安不了,他要什麼沒什麼他憑什麼平安?那些把自己的上下左右前後都設計得滴水漏的人,他們才一生平安呢!我跟不講道理的世界去講道理,我不是其蠢如豬?”我輕笑了一下,“其蠢如豬。”胡一兵説:“世界不是不講道理,而是道理實際上有另外一種講法,報紙上看不到的講法。”劉躍進説:“大為幾個花籃對你刺激就這麼大?”我説:“這只是一種象徵,後面還有一系列的內容。”他説:“那也不必這樣偏激吧,大為你又走到另一個極端來了。”胡一兵説:“劉躍進你燕爾新婚,心情不一樣,我還是挺理解大為的。這個世界宣傳的時候講道理,操作起來講功利,會上講道理,會後講功利,沒錢沒權的人到哪裏都免開尊口。道理講得最好的人就是功利講得最多的人,因為他比別人看得透。我早就想通了,不然我也不會往汕尾那邊跑了。幾年前有人説我幹這事,我能跟他把命拼了!”又説:“大為世界到底還是改造了你。有首歌唱是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他拉起嗓子唱了幾句,“你説是誰改變了誰?你改變世界,你是老幾?大為你以前總是説不進油鹽,我還想着你少點悟性沒救了呢,結果還是悟了,壞事變好事吧。浪子回頭金不換。”劉躍進説:“一兵你別把大為教唆壞了。”胡一兵抿了嘴笑,一根指頭點了他説:“還剩下最後一個堅守者,早晚也要悟的,沒有誰能夠抗拒歷史,這是宿命啊,宿命!”劉躍進説:“我就不相信什麼宿命,什麼大勢所趨無法抗拒這些説辭。他們放棄了,那是他們的選擇,戰勝不了自己所作出的選擇。真正有信念的人,在彈盡糧絕的境地中都能夠做點什麼,都能夠保持從容。”我説:“我真的沒有力量保持從容,更要命的是想不出那種從容有什麼意義。我自己要變壞的,要不一兵他教唆也教唆不壞。人不是幾句話就可以變好變壞的。我再不變壞點,一輩子就完了,好多小青年都當科長了,我的臉都沒處擺了。我衝着這張臉,我也不打算要臉了,要了這麼多年的臉,到最後還是沒有要到臉,生活的辯證法就是如此。人家看你臉上是科長處長,不看你臉上是好人壞人,你越要臉就越沒有臉。”劉躍進搖頭嘆氣説:“想不到大為都變了,我對世界真的要刮目相看了。”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跟他們説了,又説:“你們見得多,路子廣,看看有什麼主意,讓我找一個切入點,一個入口,我有了靠近的機會也説一兩句有力氣的話來,大人物攏他一次邊不容易!”胡一兵想一想説:“讓他上一兩次電視怎麼樣?我還是有辦法安排的。”我説:“他經常上電視,除非是中央台那還算回事。省裏吧,搞個專訪還差不多。”他説:“個人專訪要省委宣傳部批,幾百個廳長,擺不平吧。再説你一開始就表忠心,也太明顯了,要不經意地説到他心坎上,讓他覺得跟你有默契,那才是水平呢。”這時豎在桌上的大哥大響了,胡一兵抓起來回話。我心想這大哥大不知馬廳長有沒有,沒有了就叫胡一兵獻一份愛心,搞個新款式的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妥,馬廳長可不是什麼都摟着的人,如果被回絕了,下面的戲就不好唱了。這時心中忽地一亮,陳列館,電信局有,衞生廳怎麼不能有?誰的豐功偉績,都在那裏陳列着,不就是進入了歷史嗎?我把這個想法講了,劉躍進説:“這合適嗎?省裏有幾百個廳級單位,都建一個陳列館,那要花多少錢又有幾個人去看?這個想法太黑色幽默了點。”我一下子泄了氣。胡一兵説:“作為一個默契點,我覺得不錯。你説黑色幽默也有點黑色幽默,但在那個位子上的人不這麼想,也感覺不到。到了那個份上的人想法就不同了,什麼好事,哪怕代價再大,那也是他該得的。他們為自己考慮得最深最細,什麼事站在他們的角度一想,不合理的事也合理了,不然電信局的陳列館怎麼搞起來的?”我説:“我總是把自己當作黑色幽默的最後對象,沒想過黑色幽默也可以發生在大人物身上。”劉躍進説:“大為你真的出這樣的歪主意?”我説:“我再想想,再想一想。”

    吃過午飯我和胡一兵回去,劉躍進摸着胡一兵的皇冠車説:“我們校長也沒有這樣的車呢。”新娘子摸着車,很有興趣的樣子,問這問那。胡一兵説:“在電視台開車開慣了,出來了沒有車開,活着一點感覺都沒有。做生意的人,車就是一張臉,沒有臉誰相信你?”上了車我説:“想不到連我池大為都墮落了。”他説:“你怎麼就不能墮落?你還在想着自己是什麼歷史人物?要幹就不能猶抱琵琶半遮面,不然走了第一步沒有第二步。”我嘆氣説:“我希望還有那麼一些人不要像我這樣才好,我是沒有救了。”他説:“你遇到的問題,別人就沒遇到?現在是全國山河一片紅,都在一個模子裏裝着嘛。”我説:“這樣説起來就更沒有希望了。”他説:“你要抱什麼希望才叫希望?我看你還左右擺兩年,那就真的沒希望了。”我使勁拍自己的頭説:“我糊塗了,我又糊塗了。”我把自己的頭都拍痛了,不知是想提醒自己,還是想懲罰自己。

    車到半路我説下去買點東西,下了車就轉車去了電信局。

    晚上我溜到晏老師家,把事情講了。他吸着煙不做聲,我以為他要否決這個想法了,誰知他説:“不錯,不錯。”我説:“是不是有點荒謬?”他説:“一般人可能這樣看,但大人物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們想着自己的功勞實在太大了,政績實在太卓越了,不刻一塊紀念碑實在太委屈了,而且他這樣想了,別人都會順着他的意思去説,誰會説真話道出那點滑稽。歷史上很多可笑的事都活生生這樣做出來了,今天也不是歷史的終結。”我説:“能不能找個機會,我裝作碰上了,把這個建議拿出去?我都等不及了。”他説:“還是送上門去效果好些,也自然些。”又説:“他如果問你陳列什麼內容,你怎麼説?”我説:“我還真沒想過,起碼搞七八個系列吧。”他説:“你不能設計那麼好,否則意識到你有備而來,反而心生警惕。他有了這個念頭他自然會去設計。你點到即可,説出來要漫不經心,好像自己覺得實在有這種必要。”我嘆氣説:“説起來我心裏還是很不安,那麼多病人挺着肚子等着藥救命,我倒出個主意把大把的錢往幾個人臉上貼金,我都成什麼了!”晏老師説:“一將功成萬骨枯,古往今來都是如此,今天也不是歷史的終結。”

    晚上我躺在牀上反覆想着這件事。這是一個走上去説話的入口,好不容易找到了,就不能放棄。因此我得把內心自尊的抵抗擊潰,把清高和驕傲放下來,把大人物的想法當作自己的想法,這也是一個入口,一個入口!猶豫之間我用手順着一波的腿摸下去,摸到了他小腿上的那塊傷疤,光滑,平整,圓圓的如硬幣那麼大一塊。我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説的涼意,像一根冰冷的鋼針插入了大腦的底部,在那黑暗而密實的地方一下一下扎着。我感到自己有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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