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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説與被説

    58、説與被説

    晚上十點多鐘我悄悄去了晏老師家,把這一天的情況告訴了他,但沒説“鴻鵠之志”那一段。他説:“總算上路了。”我説:“您昨天説了會有回報,我想可能也是的,就是沒想到有這麼快,又有這麼高。”他説:“好戲才開鑼呢。”我説:“來得太快了都有點交易的意味了,怪不好意思的,好像我是為了得到點什麼?”他嘿嘿笑了説:“那你不是為了得到點什麼?或者心裏想得到點什麼又要別人看不出來?”我説:“怪不好意思的,好像自己都被別人看透了。”他説:“馬垂章他連你都看不透他坐在那個地方?看透了不要緊,一要生存二要發展,這誰也一樣,你池大為一個人這麼想嗎?大人物早把人性摸透了,反正是這麼回事,也就不計較這個了,只看實質,是不是盟友?要計較這個林彪還上得去?在圈子裏有回報這是規矩,沒規矩就沒方圓,沒方圓遊戲就玩不下去。只是你有你的回報,舒少華有他的回報,有回報是規矩。”我這時才體會到,一個人走運是需要另一個的倒黴來作代價的,他不倒黴,你的運又從何來?晏老師説:“奇怪倒有點奇怪,按説回報是相對應的,怎麼可能對你特別照顧?是不是他相中了你?你很有可能是一匹黑馬。”我一激動差點把“鴻鵠之志”那些話説了出來,還是忍住了。又佩服晏老師他那驚人的敏感,如此有悟性的人,一輩子只當了個辦事員,完全是被自己那點清高那點倔犟毀掉了呀!他説:“你這幾天不要去行政科,過了這一段再説,不然很可能得罪一批人,別人也是很敏感的,幾年都忍了,就忍不了這幾個星期?”

    事情的結局很富於戲劇性。從當天下午開始,在信上簽名的人就紛紛找到馬廳長那裏去表示懺悔,申明自己受了騙,或是想潛伏下來看看舒少華的花招。舒少華組織起來的陣線很快就崩潰了。過幾天省委組織部的調查組下來時,這些人以最堅定的口氣表示馬垂章是怎麼的好,而舒少華怎麼不是東西,簡直就是陰謀家。找我個別談話時,我説得很平靜,但句句話都在關節之處,連調查組的人都不住地點頭。有馬廳長在才有我池大為的活路,這種結盟是如此地堅固,又是如此地默契,圈子裏就是這樣,也只能這樣。調查組回去後不久,省委組織部就下了文件,空缺了近一年的廳黨組書記由馬垂章同志兼任。舒少華打了報告要求提前退休,以為自己是全國著名專家,有影響,又是那個專業報博士點的領銜人物,一定會得到挽留。他失算了,他的報告第二天就批了,他氣得哭了幾天,病了卧牀不起。舒少華的結局出乎我的意外,但想一想也只能如此。他以為自己是誰,他耍知識分子的脾氣,他不明白自己的依附性,因此怎麼説他都是可以的,也是隨時可能被拋棄的,就像一塊用舊了的抹布。説到底他學問再高也不是什麼標杆,他以為何利何梁獎應該是自己的,沒得到就跳了起來,結果就是如此。世界上有兩種人,説人的人與被説的人,説的人掌握別人的命運,被説的人命運被別人掌握。説與被説,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境界。歸根到底,舒少華只是一個被説的人。當然我也是個被説的人,但有不同的説法。轉機是在不經意中產生的,但意義非同小可。如果渺渺不病那麼一場,又如果尹玉娥不向舒少華推薦我,我這一輩子也許就沒有出頭之日了。春節前幾天董柳調到省人民醫院去了。尹玉娥本能地覺得不對勸,但也不好説什麼,總是用探究的眼光打量我,我只作渾然不覺。這天上午電話鈴響了,尹玉娥搶着接了説:“賈處長。”把話筒遞給我,眼光帶着狐疑。我説:“哪個賈處長?”我一時想不起來。她很明顯地“哼”了一聲,表示着不相信,我才想起是人事處賈處長。放下電話我説:“叫我去一趟。”她神色馬上緊張起來説:“有什麼事?”我説:“天知道。”她説:“是來神了吧?”我説:“我們這些蝦兵蟹將到哪裏去來神?不會有什麼事的。”她説“那不見得。”我心中憋了一口氣走了出去,心想:“就算老子來神了,你也犯不着這樣緊張吧。她這麼明顯,她敢!”進了人事處,辦事員小顧一聲不響出去了,賈處長説:“小池你到我們廳裏有好幾年了吧?”我説:“到明年打完一個抗戰。”他説:“你是經得起磨練的,很多人經不起這個磨練,個人主義的尾巴就露出來了。”我笑笑説:“我們這些人沒什麼志向。”他説:“這個我就不同意了,該上進的還是要爭上進,太放鬆自己也不好。”我連忙點頭稱是,心想:“有要求是經不起磨練,沒要求又是放鬆自己,怎麼道理就像泥娃娃,由着一些人捏呢?”他説:“廳裏辦公會議作了決定,要加強中醫學會的工作,中醫的地位提高了嘛,組織上想要你把這副擔子挑起來,你有什麼想法?”我心裏想着,這也算一副擔子?口裏説:“我的能力是有限的,經驗也不足,如果組織上決定了,我就試一試。”他説:“為了方便工作,廳裏還是想明確一下,廳裏會下一個文,明確一下。”我説:“如果組織上定了,我就不推了。”

    出了門我覺得太陽很好,想不到冬天也有這麼好的太陽。我望一望天,怎麼冬天也有這麼好的太陽?我覺得身上很爽,有一種飄的感覺。馬上又提醒自己,可別輕狂,三十多歲才弄到一個科長的帽子戴着,好意思飄?説起來吧,別説科長,也別説處長,就是廳長也那麼回事,大氣泡與小氣泡吧,早晚都要破的。可看清楚了這一切又怎麼樣?我眼界高了這麼多年,大小氣泡都看不起,又怎麼樣?人不到那個份上,什麼東西也輪不到手中來。跳出去想,一個省長也是一個氣泡,一隻螞蟻,輪到自己,一個科長也非同小可啊!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心境再高,也要回到這塵土飛揚的地面上來。説到底人不可能跳出去想,跳出去想一個人什麼都不是,連一顆塵埃都不是。人就是這麼可憐,這麼無可奈何。

    回到辦公室尹玉娥用十分明顯的眼光詢問我,我渾然無覺地抓了報紙來看,擋住了她的視線。過一會她終於沉不住氣説:“有了好消息吧?”我一聽就在心裏提醒自己,被她看出了什麼嗎?修養不到家啊。我放下報紙説:“什麼好消息,你告訴我。”她似乎放了心,可坐一會又走了出去,回來説:“池大為你連我都保密,都要下文了。”我説:“我研究生畢業都七年了,封了這麼小小的一粒綠豆官,”我掐着小指比劃一下,“還算好消息?你知道我的同學在部裏都到什麼份上了?”她説:“你有個賢內助呢。”我心中的火往上一竄。她敢,她居然敢!我這幾天對她還有點內疚,現在這種心情煙消雲散了。哪天你吃了苦果子,那是你自己找的!你一箇中專生,還要來跟我比。人的自戀真是不可理喻,明白了這一點就明白了人,明白了人就明白了世界。看她研究似地望着我,我忽然想到應該讓她這麼想,我是靠董柳才有了機會的,最好把這種想法傳到那些人那裏去,於是我跟舒少華的倒黴就脱了關係了。我寬容地笑了笑,算是默認了。又想到現在説話再不能信口開河,不然無意中就給別人提供了射擊自己的子彈。剛才説“小小的一粒綠豆官”,這可不是什麼好聽的話,把組織的信任當成了什麼?以前覺得為了小小的一粒官不自由,戴着面具又戴着緊箍咒,把自己身子扭成別人需要的狀態,實在太不值得。現在可不敢這麼想了,不敢了啊!

    過了兩天廳裏就下了文。幾年來類似的文件我不知道看了多少,今天看着自己的名字寫在上面,那感覺硬是不同。一個人眼前能有多少東西?他在世界上活着,這就是一個最重要的依據了。有沒有這點依據,那感覺硬是不同。我心裏感激着馬廳長,覺得不用多説,默契已經達成,以後的任務就是緊跟馬廳長幹革命了。如果舒少華上了台,那我就要人頭落地了,我能答應嗎?拼了命也不能答應啊。以後我碰到馬廳長,也還是那麼叫一聲,可這一聲和以前的一聲不同,語感不同。馬廳長叫一聲“小池”那也不同,那點不同很難表達,可就是不同,不是當事人根本聽不出來,可卻有着根本性的差異。

    我覺得自己就這麼上了路。既然上了路,我得想想前面有什麼障礙,不想不行啊!我把有過交往的人挨個想過去,想着想着就急得心痛,自己以前跟同事説話太隨便了,太真誠了,漏洞不少啊!這些漏洞都翻出來,差不多可以用説舒少華的方式來説我了。自己以前沒什麼想法,説幾句怪話別人也不當回事,反正你對他沒有威脅。現在可不同了,那些怪話都是要命的子彈,放下去沒四兩,提起來有一千斤,殺傷力可不小!這麼想着我身上的汗一炸就出來了。

    第一步我得把尹玉娥安頓下來。廳裏已經下了文,她接受了這個事實,他丈夫暫時平安無事,她倒也不懷疑我。我跟着董柳商量了,觀察了幾次,瞅準了她女兒的身材,買了件外套送給她。買的時候董柳捨不得説:“我自己還沒一件這麼好的外套呢。”我説:“你忍一忍,也不用忍多久了。”她説:“還要加上利息。”我説:“絕對的!”跟營業員説好了,萬一不合適還要退的。第二天我對尹玉娥説到了這件外套,我説:“那是董柳的妹妹送給她的生日禮物,董柳穿着豔了點,做了媽媽了穿不出去,給你女兒穿最好。”她説:“我家小青很刁的,她也知道愛漂亮了。”我説:“試一試吧。”拿去試了後尹玉娥説:“怎麼就像特意給她買的,她一穿上身就喜歡了。”

    還有江主任,我想找個機會請他吃飯,溝通感情。我搞抽樣調查時怪話説得太多了,得把他的口給貼上膠布。我觀察到了他的活動規律,這天就在傳達室門口等着,快七點鐘他從活動室打枱球出來,我扶了單車走過去,猛地抬頭説:“江主任,剛回去?”他説:“池科長,還沒祝賀你呢,新科狀元!”我説:“這麼晚了,吃飯沒有?”他説:“正趕回去吃呢。”騎了單車要走。我説:“我也沒吃,要不我請你去喝杯啤酒?”他高興説:“你是該請客呢,以前有人考上了狀元,把他歡喜的東西砸碎幾件,怕他喜瘋了。今天怕你也喜瘋了,要你出幾滴血也是為你好。”騎車出了大院。他指了路邊店説:“就在那裏搞一下算了。”我説:“那要看請誰,請江主任在路邊店搞一下,我吃了豹子膽嗎?”到了金城酒家,我請他點菜,他點了個臘肉炒蒜苗,我把菜單搶過來説:“怕吃窮了我嗎?”就點了一份清蒸鱖魚。他説:“真的出幾滴血呀?”我又點了大閘蟹,他連連嘆氣説:“啊呀,啊呀,這是吃私款呢。”我還要點基圍蝦,他説:“算了,算了。”我心裏感謝他,口裏説:“要吃就吃好一點。”他叫服務小姐把基圍蝦劃掉,換成檳榔芋蒸扣肉。喝着啤酒他用異樣的眼光望着我,終於忍不住説:“大為你有什麼事要我幫忙?”我説:“要你幫忙請你吃飯,那我就太小人了一點。我們是什麼關係,還搞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一套?”他説:“我都習慣這樣去想問題了,真沒什麼事?你請我吃個快餐,我就不想那麼多。主要是現在小人稍微太多了一點。喝!”喝着啤酒就有了氣氛,戒備心理也松馳了。他五六年沒提拔了,就發了幾句牢騷,我鼓勵着他説:“像你這樣的人,紮紮實實工作,廳裏也沒幾個,上面應該還是看得見的。”他喝完一杯説:“我們又不會走上層路線,戲都由那幾個人演去了,他們是什麼角色?”説着説着他連馬廳長的名也點了。這真是一個沒有想到的收穫。我把他這些話捏着了,哪天他想發射子彈了,也會有一點顧忌吧?喝完酒我去買單,他説:“今天破費你了。”出了門又説:“我看你還是夠朋友的,朋友喝酒時説的話,出了門就忘掉了。”我説:“忘掉忘掉,老是記着別人説了什麼,那是男子漢?”

    回到家我給董柳報了帳,董柳説:“這個月扯下這麼大的窟窿,你説怎麼辦?純毛外套是我們買的,大閘蟹是我們吃的?”我説:“到你媽媽那裏去週轉一下,以後還給她。”她説:“誰知道有沒有以後?”是啊,誰知道?為了把小氣泡吹大那麼一點點,那是大事,天大的事,得調動千般智慧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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