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黑貓白貓
省中醫學會今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年會開好。年會年年開,今年卻有些不同。
馬廳長叫了我去説:“今年的年會你有什麼想法?”我不知道他的意思,試探着説:“年會年年開,我搞會務也有這麼多年了,不知今年有什麼新的精神?”他説:“今年是大年。”年會三年評一次獎,評獎的那一年在省中醫界就是大年。我必須先摸清馬廳長的意圖,為了開年會特地把我叫來談談,這是頭一次。我説:“別的都還好辦,只有評獎複雜一點。”他説:“今年可能不止複雜一點。管文教衞的文副省長要到會,級別就不同了。因為級別高了,拉到的贊助比往年高。”我説:“這是好事。”他説:“你上任燒的第一把火,就是要把中醫學會的評獎算省級獎。你起草的報告省裏很可能會批下來。”我一拍大腿説:“好呀好呀。”我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有希望辦成。他説:“傳統文化的地位現在是空前的高,中醫的地位也提高了,這是一股東風,就看我們怎麼去乘這股東風了。中藥是綠色藥品,前景一片看好。我們今年要申報博士點,這是廳裏的大事,所以今年的評獎非常重要。”我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雖然遲了一點,還不太晚。我説:“要保證獎評到點子上,又要保證安定團結。”他點點頭。我説:“我們跟中醫學院協調好了,大局就定下來了,剩下幾條泥鰍也翻不起大浪。”他説:“會上有人吼起來就太不好看了,不能掉以輕心!”我説:“不能掉以輕心!”他説:“要保證年會開好!”我説:“保證開好!”他要我找中醫學院杜院長的秘書小方,他已經跟杜院長聯繫過了。我説:“今年的會議通知還照往年的規矩發下去吧。”我的意思是不要把這些新的信息透出去,到時候好像一切都是臨時發生的。馬廳長點點頭。大人物有些話不好説出來,要我們來説,他們默認就行了。我感到自己還算個明白人,大人物跟前可少不了明白人啊!我告辭時馬廳長又叫住我,要我參加評高級職稱的外語考試。他説:“你考了呢,就有兩種可能性,不考,就只有一種。”我連連點頭説:“謝謝馬廳長的關心!”馬廳長要我準備,那就絕對不會有問題了,我沒想到這個好處會來這麼快。出了門我想着自己每年搞會務,總感到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操縱,連我也看不透無形之手在哪裏,現在才明白了。
這件事是對我的考驗,我可不能辦砸了,辦砸了就是我的無能,爛泥巴敷不上壁,那今後就沒什麼機會了。回到辦公室我叫尹玉娥把去年的通知找出來。她説:“要改嗎?”我説:“把日期改一下。”她説:“沒有新精神?”我説:“沒有。”把通知發下去了。
我按馬廳長給我的電話號碼跟小方聯繫了,他要我晚上在金天娛樂城見面。我到計財處支了一千塊錢,就騎單車去了。我在大門口等着,一輛奧迪停下來,下來一個人,我沒注意,心裏在琢磨那輛車。那人走過來問我是不是池先生,這就是小方了。他問我等多久了,我説:“剛來,你的車就跟在我的車後面,你沒看見?”小方把我領到一個包廂説:“今天就由我來安排。”我意識到主動權不能交到他手中,馬上説:“怎麼安排都由你了,最後的事由我負責。”他還要推讓,我説:“馬廳長交待了的,你總不能害我犯錯誤吧。”小姐送了茶來,小方説:“我們杜院長對今年的年會特別重視。”我説:“那他跟馬廳長想到一塊去了。”喝着茶我主動出擊説:“馬廳長的意思,今年還要靠杜院長大辦協助。”他説:“評獎的事,你們有什麼想法?”我沒想到他説得這麼直率,説:“要是在往年,你們有什麼想法就按你們的想法辦了,今年有點特別。你們都有兩個博士點了,我們今年要報點。本來報骨胳學估計也沒問題,情況有了點變化,臨時決定重點報藥理學,馬廳長親自掛帥。省級獎當然起不了決定性作用,但也是重要材料吧。廳裏的意思,今年要傾斜一下。”他馬上説:“你這麼説就讓我為難了,我回去怎麼交待?”我的底線是一個一等獎一定要拿到,三個二等獎最好也能有一個,而他的想法跟我們一樣。談了半天談不下去,他説:“池科長原則性很強啊,前兩年都是跟丁小槐打交道,好像很順利。”我説:“今年特別情況,請杜院長支持一下。”他説:“杜院長他不要這個獎,只是寧副院長他的論文的確不錯,他有想法,問題就麻煩了。”談不出結果,他到門外去打手機,我一拍身上説:“我也得跟馬廳長彙報一下,手機忘帶了。”他打完電話回來説:“我們是兄弟單位,為了這點事鬧不高興也沒意思。寧副院長那是實在是交待不過去,杜院長的意思是能不能增加一個一等獎,二等獎三等獎也各增加一個,獎金的缺口一萬八千塊錢,我們兩個單位平均負擔。”我説:“特事特辦,我想我們廳裏問題不大。”又討論評委的名單,要保證意圖能夠得到落實。他説:“我們的兩個評委都是博導。”我説:“我們兩個都是全國知名學者。”他説:“我們是博導兼知名學者。”我説:“你又不是博導,你壓我一頭幹什麼?”兩人都笑了。七個評委這就去了四個,我們之間有了默契,大局就定了。接下來又討論評獎的細則。我想着這評獎先定獲獎名單,再定標準和名額,用政策把名單上的人圈進去,再定評委,最後是評審論文,投票。我説:“今年把程序都倒過來了,結論成了起點。”他説:“什麼時候也這樣,哪裏也這樣。”想一想倒也是的,什麼事情來了先考慮哪些人該受益,然後量體裁衣去定政策和細則,總之要保證事情落實到關鍵人物身上去。這樣的事情以前會感到自己眼中揉了沙喉中卡着刺,現在卻心平氣和。我應該心平氣和,又必須心平氣和,也只能心平氣和。想一想這個世界是個講功利的世界,偏偏要求大人物不講功利,那可能嗎?合理嗎?換一個人比如舒少華又會有什麼兩樣?這個事實堅如磐石,不,不止如此,撼山易,撼人心難。誰能撼動它?小方説:“第二個程序,娛樂一下。”就把服務小姐叫進來説:“找兩個小姐來陪我們池先生唱幾首歌,坐平台。”我説:“我們自己唱就可以,我也不會唱。”他説:“要她們教你。”服務小姐説:“先生下次來吧,一定有的。這幾天抓得緊,小姐都放假了,實在對不起。”就鞠了一躬。小方説:“娛樂城娛樂城,沒有小姐還娛樂什麼?你看這個‘娛’字,”他一根指頭凌空划着,“首先就是個女字旁,沒有女孩,那不是叫人張口望着天?你以為古人造字沒有科學性?”服務小姐笑了説:“那我去看看有沒有。”小方説:“算了算了。”打手機叫司機來接他。我説:“我打的回去算了,徐師傅他忙一天也辛苦了。”他説去上一趟廁所,就去把單買了。我説:“小方你真的叫我捱罵吧。”他説:“總有一個要捱罵的,你就辛苦辛苦吧。”出了門我問他坐平台是什麼意思,他説:“你真不知道?平台就是唱唱歌算了。”我説:“那還有什麼別的?”他説:“你真不知道?炮台小姐。”抿嘴曖昧一笑。我説:“怎麼可能,在包廂裏!”他説:“那你説還要到哪裏?”車來了他要送我回去,我謙讓一番,就只好上了車。到了大院我又搭車過去,把單車騎了回來。
陸續有論文寄到中醫學會來,我把論文都複印了幾份,送到各個評委那裏去。有個別評委還不能十分放心的,就向杜院長馬廳長彙報了,由他們去做工作。評委是他們精心敲定的,他們的意圖當然能夠得到貫徹。我跟小方又在金天賓館見了幾次面,把每一個細節都作了精心的安排。一等獎的人選定了,二等獎就要考慮其它一些重要人物,不然就無法擺平,擺不平就難免要起風波。於是按照同樣的遊戲規則,把二等獎三等獎也定了個大概。今年的評獎升級了,這個信息不知怎麼傳了出去,各路神仙都在活動。有人從地區縣裏跑到省城來,提了煙酒到我家,向我打聽評委的人選。我説:“我怎麼會知道,我只是個辦事的。”他們不信,我就説:“看我住的地方,像個決策的人住的?”他們想想也有道理,才信了,説:“哪怕評個三等獎也好啊。來求人吧,跨過這張門也要點勇氣吧。不評個獎就難評職稱,老婆孩子都交待不了。你們在上面不知道下面人的難處。”對付他們我有個現成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發表文章拿出來給他們看,説:“我的文章級別也有這麼高吧,我如果被評上了,你們應該有希望,我沒評上,那可能就是競爭太激烈了。”他們去了,我把煙酒提着送他們下樓,心裏想着這些人,説起來大學畢業也這麼多年了,真可憐啊。這個世界是強者恆強,大小通吃,一路吃過去,吃了魚還要吃蝦,能吐一點骨頭屑出來,就是很有良心了。這些人抱着並不存在的希望跑到省裏來,他們是被説的人,哪裏又會有獎評到他們頭上去?我心裏有點不舒服,但想到我不來安排,也會有別人來安排,事情並不會有第二種結果,就釋然了。説到底這是一個操作的年代,操作的過程非常繁複,動機卻很單純。操作的目標就是要讓別人出局自己入局,最後的結果就是那些弱者出局。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管它什麼貓呢。操作只講結果,而決不能講原則講公正,也決不能講人格講良心。沒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只能扮演一個失敗者,無人同情,説他好是有氣節,説他不好那是傻,是豬,都是一種説法。於是操作大師們一個個應有盡有,春風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