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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人民公敵

    62、人民公敵

    這天快下班的時候,門外有個人探頭探腦。第二次看見他我問:“找誰?”他輕手輕腳走進來,很謙遜地笑了説:“您就是袁處長吧?”我説:“你是誰?”他打量我説:“我找袁處長。”我説:“有什麼事?”他陪笑説:“這麼説您是袁處長了?”我説:“有事就説事,沒事就下班了。”他退了一步,摸着椅子邊坐下來説:“袁處長,我是從雲陽市來的,有件事想請您老人家……”我一聽馬上打斷他説:“這些事你明天找袁處長説。”我看他神態有點詭秘,本來想摸一下底,他這一開口我覺得不對,以後會有麻煩的。他一聽馬上跳起來連連點頭説:“對不起,對不起。”退着出去了。晚上袁震海打電話到我家説:“雲陽市有幾個醫師想申請辦一個皮膚病性病防治研究所,是不是你處理一下?”我説:“處長你看着辦就可以了。”他説:“你也熟悉一下業務吧。”放下電話不久,雲陽的人就來了,就是下午那個人。他進門就連連點頭説:“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找您池處長也是一樣的。”董柳給他倒茶,他説:“我姓苟。”又一笑説:“爹孃沒給個好姓。”用右手在左手掌上一筆一劃寫給我看,又説:“據説池處長跟我同屆,都是七七級的?”我説:“有什麼事就説那個事吧。”他説:“我在雲陽市第一醫院皮膚科幹有十年了,也可以説在雲陽小有名氣了,現在是越幹越窩囊,醫院門口賣水果賣檳榔的都有十萬二十萬了,我還是一雙空手,老婆在家裏念,被她念煩了,想想還是出來自己打濕一下鞋子。”我説:“想申請營業執照?”他一拍巴掌説:“池處長對我們這些人真是體貼入微呢。”我説:“你們把材料準備好,明天到處裏去談,最好還是去找袁處長。”苟醫生説:“池處長池處長。”就上來拖我的手,馬上又放開了,打開窗户,對着外面的黑夜咳嗽三聲。不一會又上來一個人,提着個大塑料壺,氣喘吁吁的。苟醫生説:“這是毛醫生。”他的口音很重。“毛”聽去怎麼也像“貓”,我想着今天這是狗也有了貓也有了。我説:“談工作就談工作,送東西幹什麼,你們要送明天送到辦公室去。”苟醫生説:“這是我們那裏特產的茶油,省城裏什麼沒有?只好送點特產是個初步的意思,初步的意思。”坐下又説:“我們的手續絕對都是正規的,研究所七個人,有五個本科畢業,兩個大專畢業。”從包裏掏出材料給我看,市衞生局的章都蓋好了。我翻了一下説:“材料也不能説不齊,只是現在提出申請的有好幾家,一個市裏還辦幾個研究所?如果只是個診所,到市衞生局批就可以了。”他説:“所以就來找池處長幫忙,這是大恩大德的事。”我説:“如今這個行業是暴利行業,想動腦筋的人不少。”他説:“所以就來找池處長您老人家幫忙。”用胳膊碰毛醫生一下,毛醫生説:“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苟醫生對董柳説:“嫂子借個地方跟池處長説幾句掏心窩的話。”也不等董柳回答,就朝房裏走去,我跟在後面説:“有什麼話在客廳説也是一樣的。”他關上門説:“什麼事情都有個慣例,我們也就按慣例辦事。池處長您老人家在這個位子上,應酬那麼多,幾個工資怎麼來得及?”説着從懷裏掏出一包東西説:“這是一點小意思,説真的還算不上什麼意思,給您的兒子買幾顆糖甜甜嘴吧。”我説:“這個我不能收,你要我犯法?”他説:“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我們是朋友吧,對吧?誰説送點東西給朋友要犯法,法律還要講人情吧。你收了什麼?什麼也沒收!如果哪天我老苟説您池處長收了什麼,那裏血口噴人,是污衊,是搞陷害,你要我拿出證據來!”我説:“我剛上來沒幾天,你要我下台?還是明天到處裏去説。”他説:“這是慣例,其它的市也是這麼做下來的,未必我們雲陽就不同?”説着抱了拳作揖打拱,“我們幾個人,包括這幾家老小,都要對池處長您感恩戴德,把您老人家的好處銘刻在心裏。”説着突然開了門,跑了出去,我追到客廳,他已經關上門出去了,比兔子還快。

    我回到房裏,抓起那一包東西説:“這是多少?”董柳掂手一掂説:“應該是兩萬。”我説:“那坐牢夠條件了。”她説:“衞生廳要輪到你來坐牢,那你還沒資格,批了這麼多文下去。你看見誰坐牢了?拿着怕什麼,真坐牢了我跟你送牢飯。”我説:“我屁股還沒坐熱呢,幾萬塊錢我也不是沒看見過。”我仔細考慮了,第一,苟醫生是從袁震海那裏來的,我收下了他肯定知道,可以説他把事情推給我,就是要我做這件事,這樣他自己也安全了。苟醫生説慣例,那不是空穴來風。第二,難保苟醫生身上沒帶錄音機,把那些話都錄下來了,將來就是把柄,我一輩子都得被他牽着走,黃泥巴夾在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這麼一想我決定了錢不能要。我説:“這錢不能要,這比炸藥還危險。”董柳説:“那也隨你的便,我們那麼苦都苦過來了,現在緩過氣來了,還怕沒口飯吃?”我圍着這包錢轉了幾圈,看了又看,再用手去摸了摸,手心有一種發燙的感覺,我看了看似乎有點發紅,趕緊到廚房用冷水衝了一下,手心還是火辣辣的。這種火辣的感受喚醒了我心中的某種意識,想起自己在上任時就下了最大決心,手中的權儘可能用足,但決不做超越界線的事。可想一想吧,兩萬塊錢,往櫃子裏一塞就是自己的了,特別是,並不要為它去做什麼冒風險的事,執照批給誰不是批?錢畢竟是錢啊。現在幾萬塊錢塞過來,還作揖打拱要我收下,可去年為了一波住院,兩千塊錢還要到處借。人還在這個院子裏,還是每天上班,還是這個人,可根本不是一回事了!錢,拿着,事,辦了,兩廂情願,難道還有人來咬我不成?這樣一想我又猶豫了。在燈下看了一會書,熄了燈睡下。剛睡下又想,萬一醒來錢不見了怎麼辦?也保不定正好進來一個小偷,甚至還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把錢弄走了呢?我在黑暗中撐起身子,把桌子上的錢抓過來,塞在枕頭下,就有了踏實的感覺。睡下來感到硬硬的一包硌着頭,左塞右塞不硌頭了,可總感到朝着錢的那一面頭皮發麻,像原子能在輻射,又像將要起爆的定時炸彈。我對董柳説:“這錢拿着到底是找樂呢還是找苦呢?”爬了起來想給晏老師打個電話,又意識到這事電話裏不能説,誰知道哪個角落裏有第三隻耳朵?就到晏老師家去了。

    晏老師女兒阿雅開的門,我説:“回來了?”就叫她到另一間房去,把事情對晏老師説了。晏老師説:“你拿着最簡單的,啥事沒有。”我説:“還是不想拿,別人拿慣了沒事,我拿了心裏總疙疙瘩瘩的,總有件事掛在那裏,平時説話都沒底氣了。”他笑了説:“還是沒進入境界啊。”我説:“我明天一早送到紀檢會去,要他們問紀檢會要去。”晏老師説:“告訴我你有多大的想法?”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手往上指一指,我明白了説:“既然走上這條路,那還是要走下去的,不上路沒事,上了路就沒個完。”他説:“你有想法你千萬別以為自己挺身而出前途就一片光明瞭。你把錢往紀檢會一送,就將了很多人的軍。池大為剛上任就有事件了,那麼多人呆了那麼久沒有一點音信,那是怎麼回事?肯定會表揚你,還可能會上省報,但以後你就是人民公敵,你的路斷了。”我説:“我想想也有點問題,就跑到這裏來了。這包東西我不要我是人民公敵,我要了我怕它哪天爆炸,那我丟到廁所裏去?”他沉吟説:“你悄悄退回給他們,袁震海那裏做個含糊的姿態。”我説:“他是什麼人,我沒要他心裏肯定明白。我要了他對我放了心,就是朋友了,有默契了,不要呢,以後做什麼都隔着一層,他事事防我擠我。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他説:“要不你這樣,你把錢還給他們,就説是入股,以後你不收股息就是了,主動權在你手中。”我説:“這個辦法好,可還有兩壺茶油?”他説:“誰為兩壺茶油摔過跤呢?”我説:“想起來呆在圈子裏真沒意思,人人都想抓別人的把柄,又都怕自己的把柄被別人抓去了,喝醉了酒時都比超級偵探還清醒,是個朋友都變成敵人了。像我吧,不是個想撈的人,還得裝個想撈的人。”他説:“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我説:“誰説坐在那個位子上簡單?就憑這一包東西擺在你眼皮下,你能不動心,禁得起這個折磨就不簡單。”

    第二天上班,袁震海意味深長望我一眼,我微微一笑,默契地點點頭。快到中午的時候,董柳打電話來説:“那點東西你不要就算了,千萬別往上面送。我剛才跟護士長閒聊,她説三號牀的潘畢直早幾個月是雲陽市的市長,從省裏調去想幹點事,收了推不掉的紅包一律上繳,引起了公憤,工作硬是展不開,選舉的時候硬是被當地人選下來了,回到省裏就退休了,氣病了在這裏。”放下電話我摸了皮包裏的錢鼓鼓地還在,就放了心。

    過兩天苟醫生打電話到家裏來,我説:“你晚上來吧。”他很興奮地説:“謝謝池處長。”天黑後他來了,我説:“這件事不能着急,有好幾份材料在這裏,不可能都是唯一的吧。”他急了説:“那,那……”右手閃電般從西裝領口處往懷裏一插,又抽了出來。我説:“材料你明天還是交給處裏小梁,按程序來。我去交給他,那算怎麼回事?”他手又迅速往懷裏一插,再抽出來説:“那池處長的意思是沒希望了?”我説:“我説過這個話嗎?”就把那包東西拿出來,“這點東西我沒看,不知道是什麼,可能是煙吧。我又不抽煙的,你暫時拿回去。”他漲紅了臉拼命推過來説:“池處長您叫我回去怎麼交待,大家都望着我呢,我把好消息都告訴他們了。您老人家可憐可憐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吧。”又從懷裏摸出一包放在桌子上説:“我知道那點東西不成敬意,我和老毛商量了,想打點埋伏,開張的時候用錢的事多,這太不應該了,簡直就違反了慣例,池處長您老人家就給我們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吧。”我説:“叫你收起來你就收起來,不收我就叫紀檢會盧書記來收。”他睜了眼望着我,不認識似地張口呆了半天説:“真的?”他把錢收起來説:“我真的沒臉回去,大家都把脖子伸直了等着我呢。”把頭垂着站了起來,直直地挺着。我説:“把東西收起來再説話。”他坐下來,我説:“你們的材料我看了,還要到市衞生局去補充兩個證明,你明天交給小梁。如果材料屬實,還是比較紮實的。”他説:“有一點不屬實,池處長您砸死我。”説着拿一包錢在頭上用力砸了一下,“這點東西?”把疊着的兩包東西推過來。我説:“你要我犯錯誤,我敢犯嗎?”他説:“誰説這是錯誤?花錢辦事,天經地義!誰辛苦了誰也該有點車馬費吧。要不我以兒子父親的名字起一個毒誓在這裏。”我笑了説:“那不等於讓我咒你父親兒子?”又説:“要不等於我在你那裏入一份股,沒發財就算了,發了財咱們再説。”他似乎明白了説:“對對,這就是池處長的股本了,我開個收條給您?我們做事認真點,收了人家的錢,總不能點個頭就算數吧。”我説:“那不是我的錢,我得另外拿錢。”他想想説:“您老人家就拿一百塊錢。”我笑了説:“一百塊錢還不夠吃頓飯,一年能有多少息?”他豎起一根指頭,我説:“一百?”他説:“池處長您別開玩笑。”把指頭勾下去再豎起來。我説:“那麼是一千了!”他説:“一千在池處長這裏怎麼拿得出手?”我説:“那麼是一萬了?”他説:“池處長您覺得……那麼一萬五好不好?”我説:“再説吧。”就拿了一百塊錢給他。他收了説:“池處長您真的幫我們大忙了,這點錢是我們七家人湊起來的,租房子買儀器還沒着落呢。大家想着第一是招牌,招牌有了,錢總是有辦法的。”我説:“你們也不容易。”他嘆一口氣。走的時候説:“明年我給您拜個早年吧。”他去了,董柳從房中出來説:“就讓他這麼走了?”我説:“我們多少也憑點良心吧。”又説:“不知道這兩壺茶油一百塊錢夠不夠?”我把茶油提了一壺,送到晏老師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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