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口口聲聲
我準備趁春節去朱秘書家拜個年,看能不能摸到一點風聲。如果大勢去了,我還得到孫之華家去拜個年。門難進,那也不得不進,至少我還沒跟他撕開臉吧。門再難進也得進啊,只要他不把我拒之門外,看一看臉色也是應該的,不然我就真的撞跌停板了,玩完了。玩完了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想都不敢想。到了正月初二正準備去孫之華家,鍾天佑打電話來説,明天同鄉聚會,要我在隨園賓館門口等。我忙問:“小朱去不去?”他説:“有空他就來了。”我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到了隨園賓館,口袋裏裝了四千塊錢,準備搶着買單,不一會鍾處長開車來了,招呼我上車,誰知旁邊還有兩個人也是上他的車的,上了車我説:“不在隨園?”鍾處長説:“找個安靜的地方。”又説:“文副省長今天可能會來。”到了城郊的丘山酒家下了車,已經來了幾輛車。我説:“我還不知道這裏有一家家鄉的酒樓。”就上了二樓。朱秘書果然在,我想,這是天要助我啊!老闆來了,對着我們幾個抱拳打拱,説:“今天大家看得起我一個做生意的人,讓我作了這個東,這是給我臉啊!我特地請了做國宴的廚師來了。”中午就我們兩桌,其它人一概不接待。大家相互認識了,大都是廳長一級的人物,只有我最不起眼。我的名片有上拿和下拿兩種拿法,我把一疊名片拿出來,從下面抽出來,是博士導師,跟大家交換了。大家説着話,等文副省長來。我湊到小朱身邊説:“衞生廳最近有一點小風波,你們在上面知道不?”他説:“也知道一點。”我説:“不知道風到底哪邊吹?你不知道我們辦事的人有好難,踩一步都是地雷,今天不爆明天也是要爆的。”他説:“省裏還沒討論。”我説:“有那麼一點點意向也是好的。”他指了鍾處長説:“那你要問他。”鍾處長説:“還沒討論。我們到時候提了方案,等上面批了,還要考慮人大會議能不能通過。”我説:“鍾處長透一口氣給我們辦事的人,我們也好做人一點。”鍾處長説:“真沒有什麼氣可透的。”小朱説:“池處長你按組織原則辦事,今天誰當家你就聽誰的。”我覺得這句話倒有了一點意味。人家做幹部工作的,不能説就是不能説,有這麼一點意思,就算一個信息了。我也不再追問,反正是不去孫之華家了。
等到一點鐘文副省長還沒來,大家都很有耐心,沒有人催飯。崔老闆不時地過來斟茶遞煙,很知趣地不坐下來説話,他明白這裏沒他説話的份。到一點半鐘文副省長來了,大家都擁到門邊,文副省長説:“來遲了,好不容易才從夢澤園脱身出來,來看看大家,酒是不能再喝了。”又抱拳説:“這就給各位老鄉拜年了,也代表梅書記給各位拜年了。”我想着既然梅書記的秘書能到這裏來,文副省長跟梅書記關係肯定非同一般。上來的第一個菜是爛燉牛鞭,接下來是紅燒雞冠,油卷兔耳,滷牛鼻,法國蝸牛,清燉山雞等,都是沒見過的菜,酒是XO。崔老闆親自佈菜,卻不上桌,也沒人喊他入坐。我想着自己帶四千塊錢,真要我付錢,連酒錢都不夠。喝着酒氣氛就親熱了,議論起省委省政府的事情,毫無顧忌,説到自己還想進步的願望,也毫不掩飾。在這裏大家想什麼説什麼,倒也不失一份真誠。平日裏這些人將自己最大的願望緘口不提,口口聲聲要有服務意識公僕意識,老百姓雖不傻,卻也習慣了這些表白,不去認真,誰敢?我看着這些人微醺的神態,竭力想象過了春節又坐在台上慷慨陳辭該是一副怎麼樣的模樣?財政廳牟副廳長提起自己幾年沒動,説:“鍾處長你是處長管廳長,你把我當作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了。”鍾處長説:“找我不管用,要找他。”指指另一桌的文副省長。大家過去跟文副省長敬酒,文副省長望了我説:“你就是小池吧,鍾天佑跟我説起過。”我幾乎感動得要掉淚,自己的名字居然從文副省長的口裏説出來了!我鼓起勇氣把名片呈上去一張,趁勢鞠了個躬。回去的時候我把車門邊的紙袋向鍾處長示意了一下悄聲説:“別人送我的,我也不抽,你拿兩條給小朱。”紙袋裏是四條大中華煙,我一早買來的。鍾處長説:“那就……”
春節過後廳裏的局面就明朗了,孫副廳長跟馬廳長攤了牌,萬事不合作。我沒想到孫之華做馬廳長的副手十來年,竟會鬧到這種地步。人們私下裏傳説孫副廳長跟馬廳長攤牌的經過。孫之華説:“你五十八九了,你就是這幾個月半年不到的事了,我五十才出頭呢。”傳説無法證實,但在廳辦公會上,馬廳長點了孫副廳長的名,指出他春節動用公車回家鄉的事實,應該出一百一十七元油錢。孫之華馬上反駁説:“我往家裏跑一趟該出油錢是不錯,但有人十多年來用公車往家裏跑幾千趟,那該出多少錢.也請同志們算一算。”空氣一時緊張得能夠點燃,有兩個人裝着上廁所出去,走到門邊誇張地解着皮帶示意着,躲開了。我想起鍾處長“今天誰當家就聽誰的”那句話,也顧不得孫之華當年是幫過我的,咬牙撕開臉皮説:“這倒不是一回事,平時用車是上下班。”袁震海馬上説:“一樣是公車,一樣是回家,一樣燒油,哪點不是一回事?”我捏了捏拳,奮不顧身似地説:“省裏的領導上下班誰不是公車接送,你的意思是還要給省裏的領導提意見?”袁震海馬上説:“那省裏的領導出去度假是開自己的車燒自己的油?”
會議不歡而散。我痛切地感到世界上的道理真是個講不清的東西,話語權在誰手中,道理就是誰的。人不抓住印把子可不行啊,沒有這個東西,人不可能有自尊,也不可能掌握自己的命運,那麼人還是人嗎?歷史上有那麼多人豁出命來拼這個東西,以前想着不理解不值得,今天看來是太理解也太值得了。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退路,後面是萬丈深淵。人除非不走上這條路,走上這條路心態就變了,感覺世界的方式也變了,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什麼叫做你死我活?
想一想人都是可以理解的。馬廳長他不謀求連任,五十八歲要他回家養老?孫之華五十二歲了,他已經等了很多年,再等一屆就過氣了,他不跳出來殊死一搏?連袁震海也是可以理解的,馬廳長把機會給了我,他忍得下這口氣?人嘛。
接着廳機關和省直衞生系統流傳着一封信,署名是部分羣眾。信上除了列舉馬廳長的五大錯誤,還説出了兩個事實,一是馬垂章在某年某月在省人民醫院安了心臟起博器,二是據十年前省內出版的一本叫《廳長訪談錄》的書上記載,馬垂章的出生年分是1937年,而不是現在大家認為的1938年,他今年已經五十九了。信上號召大家大膽站出來,向上級反映自己的意見。
在廳機關的中層幹部中有一個地下表態運動,你在這場衝突立場如何?表了態的人就有義務向省裏反映自己的意見。丁小槐在第一時間就出示了父親病危的電報,要請假回家鄉去。而我明知他在逃避,但電報拿在手中白紙黑字,也只好讓他去了。
這時工會組織全廳幹部去大葉山春遊,內容之一是登山比賽,分老中青三個組,連馬廳長都報了名。我為馬廳長捏一把汗,連夜打電話給沈姨,沈姨在電話中就哭了,説:“這不是要把我家老馬往死裏整嗎?誰料得到他身邊還盤着幾條毒蛇?”馬廳長執意要參加比賽,我只好安慰沈姨説:“我和工會陸主席會作好安排的。”就在登山比賽前對老年組作了安排,比賽結果,五十歲以上的老年組十三個人蔘賽,馬廳長是第二名。想起三十年前毛主席幾次橫渡長江,那種意義不可低估。春遊回來之後,廳裏的風向果然有了一點變化。
省委組織部鍾處長帶人來廳裏搞幹部考察,問到那封信,孫之華堅決否認與信有任何關係,那是羣眾意見,自己並沒有看到過。鍾處長找很多人談了話,就回去了。過了不久章副部長又帶人來了,開了兩個小型的座談會,又把全廳幹部召集起來,口口聲聲説要聽取羣眾意見,每人發了一張表進行民意測驗,就回去了,測驗的結果後來也沒有公佈。好在大家也習慣了,知道自己的意見是不管用的,並沒有誰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也沒有誰真把自己的意見當一回事,去追問測驗的結果。我在旁邊想着,中國的人民羣眾真好啊!
廳裏一時風平浪靜,能往上用力的拼命往上用力。鍾處長告訴我,馬廳長找了省人大祝副主任等人在做工作,我心中感到一種安慰,卻又有一種別樣的感覺。多少年來我都把馬廳長看得非常神秘,他本人就是無所不能的力量之源。現在這種神秘感消失了。一個人沒有了權力,他不過就是他妻子的丈夫罷了。馬廳長他也有求人拜碼頭的時候!圈子裏的事,説一千道一萬,贏了才是真的。在這裏只講結果不講過程,正如人生只講過程不講結果。到了這種性命攸關的時刻,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那麼一説。我們用不上力的,就豎了耳朵打探一點風聲。在極度的焦慮中等了兩個月,終於傳來了好消息,馬廳繼任一屆,孫之華調到省計生委當副主任。我鬆了一口氣,這一大戰役是贏了!我本能地感到馬廳長的勝利與去年抗洪時與梅書記見的那一面是有關係的。碰到了袁震海,他的臉都成鐵灰色了,好像剛從地獄中回來。我喊一聲“袁處長”,他竟不理我,看來他打算破罐破摔了。他不理我,我倒把心放了下來,我根本不必有那麼一種負疚之感。總有人要下地獄,他不下地獄,難道讓我下地獄?過了不久在一次會議上碰見了朱秘書,説起了這件事,他説:“那封信是誰寫的?腦膜炎啊,要不就是腦髓給狗吃了。”又悄聲説:“梅書記也安了起博器呢,安了起博器就該退休?”回想起來,我真的是與死神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