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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人性的極限

    78、人性的極限

    馬廳長現在最關心的事就是自己的去向。他才六十歲,按他自己的説法是五十九歲,要他去頤養天年,那就是要了他的命。兩年前,市三醫院一位主任醫生在退休之後,精神很快就崩潰了,整天在家裏唸叨:“怎麼不讓我作貢獻?”家裏人也沒有特別在意。誰知在一個冬天的下午,他投河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想到這件事我非常為馬廳長擔心,把深山中馳騁着的一隻虎突然關進籠子,那是什麼滋味?這些年我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甚至可以説是他扶着走過來的,憑良心我也得為他擔憂。可他真的在一個什麼位子上,比如説省人大的什麼委員常委,或者衞生廳的巡視員,能夠影響廳裏的行政,那又是我最擔心的。他在廳裏的根很深,他在那個虛位上發出一種聲音來,也會有人呼應。我想着如果廳長的人選不是我,那我也沒辦法,如果是我,我一定要儘量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

    有天馬廳長把我叫去説:“最近幾天省裏可能會找你談話,你把廳裏的工作做一個全盤考慮,準備一下。”我前趨了身子説:“如果是上面的政策,要一刀切,我們也沒辦法,從心裏説,大家都是願意馬廳長帶領大家乾的。”馬廳長輕輕笑一聲,顯然不太相信這些話,我也就不多説了。他説:“我今年不到六十,精力還可以,你看我做點什麼好?”他做了一個手勢,“釣魚?”我馬上説:“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跟上面反映一下,能不能在衞生廳設一個巡視員或者督導?衞生廳還是不能沒有馬廳長的。”他搖頭説:“一把手退下來做巡視員的幾乎沒有。”我説:“衞生廳有衞生廳的具體情況,有機會這個話我是要説的。”又説:“還有人大呢,上面總要考慮一下吧,至少是政協。”他説:“政協就沒什麼意思了。”這樣我知道他的目標是到人大去佔一個位子,就説:“説起來人大常委裏也應該有衞生系統的人,事關全省人民的健康,在人大里也應該有我們的聲音。”他説:“你這種看法與我的想法比較接近,省裏的人如果談到這方面,你把你的想法向他們彙報一下。”我馬上説:“不是彙報一下,而是代表我們省衞生系統提出要求,強烈的要求。”他微微點點頭,這個話題就算完成了。接下來他又仔細地交待了怎麼跟省裏的人談話,大概要準備哪些方面的內容,我都拿筆記下來了。説完話我準備離開,站起來走到門邊,馬廳長後面説:“小池你過來。”我走到他面前站住了。他也不喊我坐,低了頭不做聲,兩隻手掌慢慢地來回搓着,好一會對椅子點一點頭,我就坐下了。他説:“鳥之將去,其聲也哀,人之將去,其言也善。我們今天好好説會話吧,以後還不知有這樣的機會沒有。”我馬上説:“以後的工作都離不開馬廳長您的指導。”他有點悲傷地笑,不置可否。停停他説:“有些話跟別人我就不説了,跟你吧,”他頓一頓,我馬上接上去説:“畢竟我是馬廳長您一手帶出來的。”他説:“正因為如此,我想有些多餘的話我還是説了吧。我在領導崗位上幾十年,如果説有什麼心得,那第一條就是不能抱幻想,對什麼人,什麼事都不能抱幻想,任何時候抱有幻想都將被證明是錯誤的。”這番話説得我心中衝了一下,這不會是在暗示我吧?難道我的想法他都知道?我不解釋,一解釋反而有了欲蓋彌彰的意味。我不動聲色説:“我記下了。”似乎他講的是別人,而我是一個例外。他講了好一會把話講完了,我説:“記下了。”他輕聲説:“去吧。”我忽然有點可憐他,正想找一番話出來表白一番,讓他放心。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説:“去吧,去吧。”我就離開了。

    其實馬廳長他可以等到六十五歲再退休,可以回到中醫研究院去做自己的研究工作,帶博士碩士研究生。可他不願這樣做,我理解他,太理解他了。在那個位子上呆了那麼久,已經形成了一種固定的難以移易的體驗方式,他需要別人對他恭敬,需要自己説話能夠算數,這不是一個普通的研究人員能夠達到的境界。因此他無論如何都捨不得離開圈子,離開了圈子,他的世界就坍塌了。更何況他回研究院去怎麼跟別人交往?周圍的人有特殊的恭敬吧,他又不是廳長,這恭敬吧就顯得滑稽,雙方都會尷尬,沒有這種恭敬呢,幾十年培養出來的架子,放得下來?對他來説,沒有恭敬本身就是屈辱。如果進不了人大,權力脱了手,他就要嚐嚐世態炎涼的滋味了。世界會因為誰是誰而例外嗎?不會。對馬廳長這種想法,我還是有一點反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當了這麼多年的廳長,退下來還要抓住一點什麼。人對自己是有偏見的,人不可能放下自己。自我是人性難以超越的極限,不論他怎樣表白,怎樣故作豁達。想一想誰又能放下自己?想一想人抱有這種不可移易的思維定勢,卻掌握了公共權力,這真的令人不敢細想。古往今來多少大人物為了一己之慾不惜流血漂杵,歷史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比起來馬廳長這點願望又算什麼。果然過不了幾天我就被召到省委去談話。我上樓的時候還很自信,腿上的肌肉往後那麼一蹬,跨出去的時候就有一種彈性。上了三樓到組織部,看到部長辦公室幾個字,腿竟有點發軟。一個年輕的女孩接待了我,讓我等着,説章部長等會就來,就帶上門出去了。我坐在那裏等了幾分鐘,心裏就有點發虛,自己會不會有什麼問題被提出來,比如去年董柳收集股票的事?又比如三年前的那個傳説?我取下報紙來看,對自己掩飾着心虛。這時章部長帶着鍾處長進來了,我立刻站起了,雙腿併攏,肩往後靠,做了個立正的動作,手上卻還端着報紙。章部長笑咪咪説:“大為同志來了,坐。”我本來準備了嚴肅的表情,看章部長很輕鬆的樣子,也咧開嘴笑了一下。坐下來我在心裏批評自己,畢竟是沒經歷過大風浪啊,這就有點失態了,以後怎麼掌管一個廳?得把氣度拿出來!我迅速調整了神態以適合現在的氣氛,又感到了人採取什麼樣的姿態,完全是由他與對面的人的關係來決定的,我還能像對程鐵軍那樣對章部長?

    章部長説話開門見山,很快就完成了談話,鍾處長在一旁沉默不語,恪守着自己當配角的角色。我沒有想到談話這麼簡單又這麼順利。最後他果然問到:“你對馬廳長的安排有什麼想法?”我説:“這是省裏決定的事,我沒發言權,我想省裏總會全盤考慮的。作為我自己,我只希望工作不要受什麼干擾。畢竟馬廳長在衞生廳工作了這麼多年,他如果在一個位子上,還是有號召力的。他的話大家都服從習慣了,連我都習慣了。我要有點改革,還要靠省裏支持。”章部長點點頭,沒説什麼。我本來準備好了,他如果問我改革什麼,我就要説出個一二三來的,他竟沒問,我有點遺憾,也只好算了。他問我有什麼要求,我説了兩點,第一,如果定下來就儘快宣佈。第二,宣佈的時候希望文副省長能夠到場。章部長説:“你的要求組織上會考慮的,文副省長一個月以後的日程都安排好了,要他擠半天時間出來,我會跟省政府辦公廳聯繫。”我很擔心拖延宣佈,沒有宣佈總還是有變數,難保有人拼了命要跳出來,一宣佈大家就安神了。又擔心文副省長不能到場,那樣我的份量就減輕了。

    鍾處長陪我下樓,到了樓下也並沒有分手的意思。我就叫大徐把車開到省委大院門口去等。鍾處長收起了沉默的表情咧嘴笑了説:“大為兄祝賀你了,你是全省最年輕的正廳級幹部。”我説:“感謝組織上的培養信任。”他説:“正因為是最年輕的,開始討論的時候有不同意見,處裏的態度很明確,知識化年輕化不能停在口頭上,衞生廳有幾個人有博士學位又做出了兩個國家課題?就在幾個人選中堅決推出了你。”我馬上意識到自己説“組織上”太抽象了,現在不是説場面話的時候,我説:“我心裏很清楚,我哪一年才起步?就這麼幾年走到今天,沒有大家的幫助是不可能的。特別是你們四處。以前的進步是在廳裏,這幾年的進步完全在你們手裏。沒有你們,章部長文副省長哪會知道衞生廳有個池大為?”他説:“主要還是靠你自己努力。學位也有了,職稱也有了,業務上也過硬,沒有這些硬指標是壓不住台的。再説你人緣也好,沒有人跳出來唱對台戲。像你的情況,有人弄幾條出來可能就擱淺了,年頭沒熬夠。”我到了大門口,我跟他握手説:“一切都在不言中。”把他的手握得鐵緊,拼命搖了幾下。形體語言在這個時候比口裏説那些感謝的話更有份量,而且能避免難堪。我説:“我們在下面工作的人全靠上面支持,不然幾封匿名信就吃不消了,這些事情總會來的,前幾年當廳長助理,還有人給我捏了個緋聞呢。”他笑着説:“別的錯誤我就不説了,人難免犯錯誤,經濟上出了問題,誰也保不了誰。”我一拍胸説:“別的錯誤我難免會犯,經濟上請省裏絕對放心,我要往那方面動一點心思,早就是百萬富翁了。”就把修大樓投標的事説了。他哈哈笑説:“好同志,好同志!”我説:“我跟章部長提的兩點,你替我催一下。”抱拳拱一拱手,“還有,什麼時候叫上小朱,我做東我們老鄉聚一聚,把手機關了,過癮地甩幾把,還等到明年春節?太久了。”

    回去的路上我想着怎麼向馬廳長交待這件事。我原來以為會有一場惡戰,想不到風平浪靜竟解決了。多虧馬廳長在那裏壓住了台,沒人敢跳出來爭搶。我越是感謝馬廳長,就越是感到對不起他,也越是怕自己的工作受到他的牽制。他希望我説的話,我從反面去説了,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也沒有力量超出人性的極限。我奇怪馬廳長斬釘截鐵地説對誰也能抱幻想,可他怎麼還對我抱有幻想?我不想因為感恩而當個一事無成的傀儡廳長啊。誰又能放下自己?的確,沒有馬廳長就沒有我的今天,如果當年他把我放在中醫協會不動,不安排我去讀博士,我這一輩子就註定一事無成了。到了這份年齡還當個老辦事員,自己再怎麼説人格堅挺,不為名利所動,是天字第一號忍者,是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踏雪無痕的聖者,那也是屁話!在文章中寫寫可以,輪到自己是什麼滋味?誰能放下自己?連那些鼓吹放下自己的大人先生們都放不下自己,最後都露出了自己最重要最正確碰不得的尾巴,這倒使人們看清楚了,他們的鼓吹不過是抬高自己的一種方式。這些年我看來看去,也看出了自己尊崇的那些大人物們,也並沒有真正的力量超越人性的極限。世上的好東西你不去竭力爭取就沒有,到死都沒有,死後更沒有,沒人追認,根本就不是什麼流芳千古的時代了。做個高人,隱者,君子?心如止水,冷眼看世界?恬然入定,談笑説古今?老皇曆翻不得了,人可不能騙自己啊!説到底還是要感謝馬廳長。可也正因為如此,我不能在他的陰影下工作,我想做幾件事,不然我坐在那裏不是尸位素餐?

    我把談話的情況向馬廳長彙報了,只是把最後的部分修改了一下。我隨即建議他在離任之後作最後一次出國考察,順便看看在洛彬磯讀博士的兒子。過了十來天文副省長章部長到廳裏來召開了中層幹部會議,宣佈我為衞生廳代理廳長,正式任命還要等下個月省人大會通過。關於我的事文副省長只説了幾句,主要是説對馬廳長的工作的肯定。馬廳長坐在那裏也很平靜。上級對下級肯定得最充分的時候,總是在他退下來的時候,這也是遊戲規則。沒有人嚮往這種肯定,可是既然反正要下,有總比沒有要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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