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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上帝的程序

    88、上帝的程序

    任志強帶了董卉來拜年,問我安泰藥業的情況。據我的經驗,對方如果老是跟你談一個話題,那這種興趣後面一定有着利益的背景。我想着他是想在我這裏摸摸底,搞點內部消息,然後去買這隻股票。我説:“上市都兩年多了,也沒有起色。具體的事都是程鐵軍在管。可股民有意見都衝着我來。中成藥競爭太激烈,匯仁腎寶花上億元做廣告,我們也做不起。”他説起去年炒股虧了十多萬,垂頭喪氣的樣子。董卉説:“姐夫你有什麼消息透點給他,他炒股就好像有鬼跟在後面,還是個倒黴鬼,拋一隻漲一隻,買一隻套一隻。”我説:“別的我不知道,安泰藥業你暫時別買,不值。”任志強説:“董事長都説不值,那我就把這個念頭放下了。什麼時候有重組之類的消息,一定要透給我,讓我也翻一翻老本,我不會外傳的。”我説:“你以為這個董事長好當?每年開股東大會,我在台上就是批判對象,文革時批那些牛鬼蛇神是什麼滋味,我都領教了。”快到中午的時候,任志強的手機響了,接了電話他説:“有個朋友請我吃飯,姐夫也去吧?”我馬上説:“要是每個人請我都去,我起碼要劈成八塊才夠。”那些年誰請我吃飯,我都有受寵若驚之感,人家能記起我!可現在我可是吃得疲倦了,沒有精神應酬。我説:“到賓館去吃海鮮,我還不如在家裏吃點媽炒的酸菜呢。”他説:“隨隨便便一張臉,我怎麼敢拉姐夫去?姐夫是誰?是李智打來的電話。”李智我知道,是全市有名的私企老闆,在開發軟件。我説:“你什麼時候跟李智混熟了,伴着他可以發點財。”他説:“姐夫就給我一點面子去了吧,我已經答應了他。”他説着露乞求的表情,這讓我體會到了那種精神優勢。與人交往時的這種優勢感,這實在是太珍貴了,哪怕是親戚吧,我也不可能憑白無故地贏得這種感覺。想當年無論誰請我吃飯我都心存感激,可今天不是那麼個人我根本就不會去,這中間的距離,就是人生的滋味所在啊。如果我再上一層樓,誰跟我吃過飯説過話有過交往,都可以成為他一生中引為驕傲的資本和談資,逢人遍告,那滋味就更滋味了。這進步的魅力實在不可抗拒,人越進步越有價值!真到那一天,以前我心存敬畏的人物,要見我一面恐怕都難了。到那時我珍惜身份,也不會隨便跟誰見一面的。

    任志強見我不表態,陪笑着説:“姐夫,就給我這點面子吧,我已經拍過胸脯了,怎麼下台?真叫我把頭扎到尿桶裏?”我對李智也有點好奇心,心裏打算去了,口裏説:“李智他是什麼人物,動不動就要請我?”他馬上説:“是我答應的,我以前吹過牛皮,説我們掛着親,他今天提到了,我就一口應了,怕他笑我呢,姐夫也不至於讓我吃別人的笑吧?”我説:“到外面去吃海鮮還不如在家裏吃碗剁辣椒飯。”他一聽馬上説:“董卉你在家裏陪着姐姐媽媽,我陪姐夫去應酬一下。”

    任志強開着車,出了大院説:“到阿波羅賓館去。”又説:“今天保證不讓你吃什麼海鮮,俗!我們吃點山上的東西。”我想一想説:“停車,停車。”他説:“幾分鐘就到了。”我説:“你不停車我下了車就自己打的回去了。”他只好找地方停了車,我説:“李智他找我到底有什麼事?”他説:“沒什麼事,偶然提到,我就應了。”我右手一個指頭凌空圈一圈説:“我到底也是念了幾句書的人,你們有什麼事就直説,還繞來繞去?”他們今天是劃了個圈套等着我,第一步就是要把我弄到酒桌邊去。任志強打電話沒提阿波羅賓館,他出了門就往阿波羅跑,這不是安排好的?我也不説出他的破綻在哪裏,只説:“你不把事情告訴我,我就走回去了。”他急了説:“真的沒有事,就是偶然提起來的。”我説:“那你説我病了,到省裏拜年去了。”説着把車門推開。他一把抓住我説:“姐夫,李智找你是有點事,求我都求好幾次了,我牛皮吹出去了,又抹不下面子,就答應了。”我説:“説事情。”他説:“事的確有點事,什麼事他也沒説。”我説:“那我還是下車。”推開車門出去。他從另一邊跳出來,追上來拉住我説:“事的確有點事,大概是關於安泰藥業的,再怎麼我就不知道了,把我砍了我也不知道了。”我猶豫一下説:“你就説我到省裏拜年去了,我真的要去走走,過了這幾天再去,別人就會有想法了,你把他排在什麼位置?這是敏感問題,也是政治問題。”他跺腳説:“那我就為難了,人家菜都訂好了。”又説:“李智也就是個李智,他也不能把誰吞了吧,你怕什麼。”我一聽來了精神,説:“你也不用激將我,怕我是不怕的,我怕什麼?他還想打我的主意不成,把我拉下水不成?我要下水早就下水了,還等今天?”我又走到車旁,任志強替我開了門,雙手虛託在我的身後,等我坐好了,才關了車門,把車開走。

    快到阿波羅賓館,任志強打了手機叫李智在門口等。下了車李智從台階上跑下來,女秘書在後面跟着。李智跟我握手,我故意漫不經心,手掌剛碰到就鬆開了。李智本來用了很大的力,也只好鬆開,臉上平靜如水説:“今天能請到池廳長,這是給了我一個這麼大的面子。”説着雙手比劃了一下。我説:“你李智李老闆看人還看少了嗎?上次電視裏還看到文副省長視察你們惠利軟件呢。”

    進了阿波羅賓館,裏面確實氣派。大廳有三四層樓高,四面牆都有浮雕,迎面是古代人物孔子屈原李白等,左邊是埃及金字塔和古希臘帕提農神廟,右邊是傣族潑水節。一盞大吊燈有十多米長,成倒圓錐形垂了下來。李智介紹説:“這是亞洲最大的吊燈,二百多萬。”我説:“請客到這裏來幹什麼,屁股一落坐,幾百塊就去了。”任志強説:“別的地方請池廳長也不方便。”女秘書説:“這是我們李總比了好幾家才選定的。”我説:“當年講講排場還有點意思,現在講它也就那麼回事了。”其實到哪裏我都無所謂,路邊小店也行,但必須是我提出來的,只要是對方提出來,那必須有相當的檔次。李智説:“池廳長見多了,他什麼沒見過?”我説:“那我們到一家老百姓的餐館去?”任志強説:“姐夫你不用怕把李老闆吃窮了,他剝削了勞動人民那麼多錢,出幾滴血也是應該的。”到了餐廳迎賓小姐屈了腿説:“先生好,小姐好!”聲音夜鶯似的清脆。到包廂入了座,我説:“李總有什麼見教,我這麼聽着。”李智説:“在池廳長面前,誰敢説見教二字?”任志強説:“先喝酒,喝酒。”一拍手服務小姐就拿菜譜來了。李智説:“菜譜上的菜我們都不點。”任志強説:“吃點山上的東西。”就問有猴子,穿山甲沒有。我馬上説:“那些東西你們下次來吃,我也管不着,今天我在這裏不能點。”任志強説:“姐夫為人謹慎,保護動物不碰,謹慎!”李智説:“池廳長有慈愛之心,不忍殺生。”李智説出來的話就是比任志強的好聽。我點了菠菜湯,酸菜肉泥和鄉里臘肉三樣,説:“別的我就不吃了,胃吃傷了,得休息一下。”心想,即使我真不吃,好菜也得點出來,放在桌上做個樣子。李智果然是明白人,還是點了佛跳牆等幾個高檔菜。他又要點茅台酒,我説:“李老闆等會還有話説,白酒就不喝了吧。”就要了一瓶王朝葡萄酒。舉起酒杯,秘書小姐和任志強竭力營造氣氛,好像是老朋友十年相逢。但我不冷不熱地,跟那種氣氛保持一點距離,心裏想着酒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它能讓人進入虛幻的境界,怪不得有人説酒文化呢。

    喝了會酒我説:“李老闆不是有點事情要説説?”任志強對秘書小姐説:“他們談工作了,我們先走一步吧。”兩人就去了。我對李智點點頭,他説:“聽説池廳長的公子非常聰明,快讀中學了吧?”我知道他在切入話題,但不知為什麼要從這個方面切入,就説:“咱們直奔主題,好不好?畢竟我們都是有一定層次的人了。”我沒直接説只有小人物才繞來繞去呢,可他還是明白了這層意思,有點慚愧地笑了一笑。有了心理優勢就夠了,我也笑了一笑,讓他下台。他説:“池廳長快人快語,好!”然後説:“池廳長想不想有不大不小的一筆收入?”我心中跳了一下,嘿嘿一笑説:“要説收入,我當然不能跟李老闆你比,不過吃飯還是夠了。”他説:“現在誰不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到美國英國去深造?家長有責任準備不大不小一筆錢呢。”我打手勢説:“你那個不大不小是多少呢?”他舉起三根指頭。我不知他是説多少,三萬呢,還是三十萬?我想他不至於對我把三萬塊錢也説成一筆錢吧,就説:“三十萬?我要弄錢,幾個三十萬我也弄了,我不是標榜自己清廉。”他説:“池廳長面前三十萬我敢説是一筆錢嗎?三百萬。”我輕笑一聲説:“現在幾十萬就能判死刑,你留着我這條命吧。”他説:“池廳長這麼謹慎小心的人,我敢叫您冒一丁點風險?有風險我就不開口了。”我説:“沒有風險可拿三百萬,你李老闆是慈善家?”我搖搖頭,“我不信。”他説:“賺小錢的人冒風險,賺大錢的人是沒有風險的。傻瓜才拿命去搏錢呢。”

    他説了自己的設想。他的想法是由惠利軟件入主安泰藥業,使安泰藥業經重組變成一家高科技的上市公司,最後改名為惠利軟件。安泰藥業股票現在的市價是六元左右,他在消息公佈之前悄悄吸納安泰藥業的股票,把籌碼吸夠了,然後逐步公佈消息,大幅拉昇,最終的目標是四十元以上,跟託普軟件等幾家搞軟件的上市公司價位相近。利潤就從這巨大的差價中來。

    我聽了後心中直跳,這可是幾億元的賭博啊!我不動聲色説:“安泰藥業是我一手搞出來的,就像我兒子一樣,有困難那是暫時的,總有一天要翻身的。你説我捨得把自己的兒子賣掉嗎?”他不慌不忙説:“搞中成藥的上市公司,哪一家不是在虧損邊緣掙扎?要那麼容易翻身,別人早就翻了。你説是自己的兒子吧,我也特別特別能理解,可是您想過沒有,您今天是董事長,再過幾個月到七月一日證券法就要實施了,您當廳長是國家公務員,按證券法是不能兼任上市公司董事的。到時候一個小股東寫一封信,您就有麻煩了。”他在引誘我,又在威脅,可他説的又句句實在。我説:“到時候你去開個户買五手安泰藥業,然後以股東的名義把我告到證監會去。”他立即拱手説:“我李智決不會做這樣的事,但總會有人做吧?沒人寫信,證券法它還是法律。”其實這個問題我早就想到過,既然無人提出就拖下來了。我説:“就不能讓我辭掉廳長一心一意去盤好安泰藥業?”他瞧瞧我説:“那不可能吧,不可能,廳長畢竟是廳長啊!”

    他有備而來,把我都分析透了。我要為兒子着想,我不願犯法,我不能繼續兼任安泰藥業的董事長,這些他都想到了。他見我不做聲,説:“我們替您到證券公司存入一百萬,用誰的名義您去考慮。到時候這一百萬就是四五百萬了,您把股票拋了,一百萬還給我,您想想您做了違法的事嗎?規定廳級幹部不能炒股,沒人規定他的岳母娘也不能炒吧?”我説:“李老闆你的算盤撥得太精了。也許我得了幾百萬,你是多少?到時候惠利軟件成了上市公司,全國都知道了,這廣告效應的價值又是多少?我成了百萬富翁,你成了億萬富翁!”他笑了説:“到時候拉昇是我的事,還要成本的。這不是你賺我的錢,也不是我賺你的錢,而是我們合起來賺別人的錢,這是一個雙贏的格局。再説,”他頓了一頓,“我最多就是多等幾個月,到時候新的領導還是會跟我們打交通的。”他在威脅我,可話説得實在,我在位子上最多隻有半年了。對他的提議我還真不能一口回絕,就説:“再過幾天你給我打電話。”

    回家後我沒有把事情告訴董柳。送一波去美國讀大學已經成了她的既定目標,有機會弄一筆錢,她是不會放過的。我猶豫着,但似乎也沒有特別多的猶豫的理由。我需要錢,我不必冒違法的風險,我在董事長這個位子上坐不久了。我沒有想到灰色地帶寬闊到這種程度,簡直是一望無際。坐在這個位子上,對人的考驗實在是太殘酷了。只需動一個念頭就可以得到上百萬幾百萬的錢,而要求一個人心如止水,這可能嗎?人畢竟不是神啊!如果我下決心做這件事,沒有人能夠阻擋我,我可以不動聲色地安排一切。這使我深切感到,這個位子不是為凡人而是為聖人安排的,以聖人的標準要求凡人,永遠不可能,決不可能。這幾年的幾次拒賄,我為自己虛構了一種人性的神話,我是刀槍不入的。可現在能在灰色地帶就有所收穫,大收穫,我為什麼要拒絕?又有誰在灰色地帶摔了跤呢?沒有。我明白了自己,錢,我還是愛的,只是不願冒犯法的風險罷了。我是人,我不是神,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我不必為一個神話把自己禁錮起來。我感到身體中有一個無法準確指出的部位在源源地釋放能量,推動着自己向前走去,我已經不由自主。這樣我更理解了人,理解了世界,也理解了歷史的可能性。這個世界是有極限的,人性的極限就是世界的極限,只有天生的幻想家仍然抱有幻想。人們不能去追求那些不可能的可能性,特別是不能把這種渺茫的可能性制度化。人永遠是凡人,世界永遠是世界,在人間不可能建立天國。我們在人性的神話中構築了社會,要求人們掌握着資源分配卻絕對公正,這是天國而不是人間的邏輯。讓充滿慾望和偏見的人坐在像我這樣的位子上,這不能不是一種危險。大人物也是人,是人就無法從一個預設的邏輯起點比如為人民服務出發。如果有這樣一個起點,那隻能是人本身。我們不能欺騙自己,雖然這種欺騙是那樣的魅力無窮。一個社會執著地追求不可能的可能性,就培養出一批雙面人,而把無法實現的目標當作目標,就放逐了起碼的公正。高調人性論的破產是必然的,人類的歷史就是人性的神話破產的歷史;雖然它充滿誘惑,有時比真實更加真實,在歷史中卻仍然是一種虛構。凡人就是凡人,處在聖人的位子他是凡人,經過了神話的包裝仍然是凡人。那些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人也許沒有特別充分的理由激憤,他自己也是凡人,只是他不幸處在一個被動的地位上罷了。我是凡人,也是一個人性神話破產的範例。一時的崇高感神聖感畢竟禁不起日久天長的浸潤。但我還是要維持這樣一個神話,我的角色決定了我只能如此。有些話我會放在心中反覆地想,卻永遠不會説出來。當年想説的時候不能説,現在能説了,又不想説了。人們不應該向上帝挑戰,不能試圖去改變上帝設置的先天程序。人就是有自我偏見,就是要從自己的情感特別是利益出發去判斷事物,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也是我們理解世界的起點。也許有幾個聖者可能超越,但不可能有幾萬個,更不可能有幾億個。幾個人不能作為口實,更不能作為依據,否則就很虛渺。要克服偏見就是克服人性,但人性卻是生生不息的,因而歷史也是循環往復的。歷史是技術無限進步和人性無限循環的歷史。挑戰的衝動是一個本質的方向性錯誤,因而無法彌補無法糾正。我們只能在低調人性論的基礎上,對世界抱着有限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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