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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懸浮一族

    92、懸浮一族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我和胡一兵還有劉躍進開了車回家鄉去。我坐在胡一兵的車上,大徐開了我的車跟在後面。快到丘山縣的時候,胡一兵説:“是不是叫龐縣長開車過來迎我們一下?”我説:“算了,擺什麼擺?我還沒有精力來對付他們。”入了縣境劉躍進説:“前面就是下元村了,我們當年還在那裏搞過調查的,是不是拐過去看一下?”就拐上了鄉村公路。開了一段路劉躍進叫道:“停車”。胡一兵就把車停了。劉躍進指着遠處一棵樹説:“那年我們還在那棵苦楝樹下燒野兔吃。”我們走了過去,劉躍進踢着一片雜草説:“就是這裏。”我過去把草翻了一下,一點痕跡也沒有。胡一兵圍着苦楝樹找了一圈説:“當年我把樹皮削掉一塊刻上了名字,找不到了。劉躍進你記錯了地方沒有?”我幫着去找,在手伸不到的地方有一塊樹皮光滑一些,我仔細看了,隱約還可看出“胡一兵”三個字。我説:“你看那是不是?二十多年了,你還低着頭找!”胡一兵踮了腳摸着那一塊樹皮説:“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也許有一天我死了,我的名字還活在這棵樹上,永垂不朽。”進了下元村,老百姓的房子比當年好些了,別的也沒什麼變化。很多小孩子圍過來看,我們沒下車,轉了一圈就走了。

    晚上我們去看班主任嶽老師,他退休在家很多年了。嶽老師又老又病,從牀上爬起來。抓住我們的手就不肯放了。胡一兵説:“學校裏怎麼還讓你住這麼老式的房子,我明天跟龐縣長説一聲,叫他給侯校長打個招呼!”嶽老師説:“要見上帝的人了,一切都無所謂了。死去原知萬事空,你們沒到我這一天,體會不到啊!我一輩子沒有什麼能説上口的事,有一點驕傲的本錢就是有你們這些爭氣的學生,天下支柱,國家棟梁!當了教授了,廳長了,知名企業家了。有學生如此,我一輩子清貧也值了,天下支柱,國家棟梁!”嶽老師的激動讓人慚愧,他以為我們還認那個真呢。想認真也沒法認真!誰認真誰走投無路寸步難行一生潦倒一敗塗地,我也不是沒認過真的人啊。送我們出來的時候,嶽老師流了淚,我心裏也只想哭。

    回到賓館,省衞視頻道正在播放“惠利之夜”的文藝晚會,李智正在描繪惠利集團的美好未來。而節目的主持人,就是衞視台的常青藤杜芸。從全國趕來的明星們一個個在台上出現,有模有樣。李智這麼有模有樣,杜芸也這麼有模有樣,而嶽老師卻如此潦倒,我心中被堵着了似地難受。又看到文副省長也出席了晚會,心裏就更不舒服了。胡一兵説:“明年最遲後年,看哥們我的吧,哥們我也會來這麼一手呢,不就是幾個錢嗎?”

    晚上我們擠在一間房中,躺下熄了燈説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以前。我們説到班上的同學,有人仍在大山深處當一個艱苦度日的農民,説到當年半夜口渴卻停了水,幾個人到井邊把吊桶搖上來喝水,又説到那年搞農村調查的事情,説到青春的信念,這信念曾像日出東方一樣堅定。突然,都沉默了。我們今日的成功超出了當年的想象,可真誠和信念卻只存在於回憶之中。只要將目光轉向現實,思維就本能地駛向另一條軌道。在那裏才有成功,而成功就是一切,別的説什麼都變得意義曖昧,成為多餘。在世紀末的人生之旅中,我們不知不覺就進入了這樣的境地,這簡直就是歷史的安排,而個人不過是被生存的本能推着走罷了。這是宿命,宿命,無需討論,無可選擇,也無法改變。我們在不知不覺之中失去了精神的根基,成為了懸浮一族。我們在隨波逐流之中變成了新型的知識分子,沒有“三不朽”的使命意識,沒有天下千秋的承擔情懷,沒有流芳千古的虛妄幻想。時代給了我們足夠的智慧看清事情的真相,我們因而也不再向自己虛構神聖預設終極,不再去追求那種不可能的可能性。我們是勝利的失敗者,又是失敗的勝利者,是儒雅的俗人,又是庸俗的雅人。我們以前輩的方式説話,但本質上卻沒有力量超出生存者的境界。對世界我們什麼都不是,對自己就是一切,我們被這種殘酷的真實擊敗了,從內部被擊敗了。我們沒有力量面對那些嚴峻的話題,關於身份,關於靈魂,於是怯懦而虛偽地設想那些問題並不存在,生存才是唯一的真實。我們曾經擁有終極,而終級在今天已經變成了我們自己。生命的意義之源突然中斷,夢想成為夢想,我們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成為了永遠的精神流浪者。天下千秋已經渺遠,自己這一輩子卻如此真實。當一己之瞬間成為天下之永恆,我們就與樂觀主義作了最後的訣別,畢竟,人只能在自身之外而不可能以自己為目標建構崇高,建構形而上的意義世界。悲劇在時間的巨掌中已經註定,我們還沒來得及細想就進入了鋪就的軌道。對我們而言,這個事實只能接愛,而無須討論也無法抗拒。

    第二天中午請老師們聚餐之後,胡一兵劉躍進分別回家。我開了車,回山裏去。縣衞生局常局長一定要陪我去,我要他陪家人迎接新的千年,他怎麼也不肯。把車停在鄉政府,常局長陪我上山,熊鄉長也跟上了。

    聽説我回到三山坳,全村人都出來了,都擠在秦四毛家門口。我是村裏出的一個人物,是他們的驕傲。我在村裏走了一圈,沒有很大的變化,山還是山,樹還是樹,房子也還是那樣簡陋。若不是人的興衰,時間就像沒有從這裏經過。秦三爹死了,馬七爹也死了,我八八年跟董柳來的那一次他們還在。當年住的那間土坯小屋已經不在了,那裏生長着一片小白菜。回到秦四毛家門口,我把準備好的信封拿出來,四十七個,每家一個,裏面是兩百塊錢,我能為他們做的也只有這麼一點點。馬二虎我給了他四千塊錢,當年父親入土,用的是他家的壽材。這樣做了我心裏還有點不安,他們太窮了。我臨時決定支助村裏那九個在讀中學的孩子,每人每年七百塊錢。

    我要到父親墳上去,都要跟去,我沒有答應,就一個人上路了。七里山地,我走在大山的懷抱之中,很多年沒有享受過這種寧靜了。大山讓人感到生活在它的懷抱之中是多麼幸福,明知這是一種幻覺,我仍在幻覺中沉醉。

    遠遠地看到父親的墳,錐形的墳頭已經扁平,被枯草覆蓋。我心中忽然有一種怯意,不敢這麼走過去,似乎活着的父親在那裏等待了很多年。上墳也需要勇氣,這是我沒有料到的。我踏着枯草慢慢走過去,在墳前站住了。在這裏,一個叫池永昶的人,我的父親,已經沉睡了二十多年。他曾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態路經世界,然後,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消逝了。今天,我站在這裏,在風中,在夕陽下,與父親的靈魂對話。在這一刻,我不能相信那樣一種冷峻的唯物主義,我強烈地感到了靈魂存在,生死相通。風在我的肩上,風中瀰漫着枯草的氣息,那樣一種裹着乾澀微香的熟悉氣息。當年,就是在這樣一種氣息之中,父親無數次地逃避着我對父愛的觀察。我只能用心去感受他的目光,而裝着毫無察覺。一旦四目相對,他就會把頭扭向別處。二十多年過去了,記憶依然清晰,這是從不與人交流也無法交流的記憶。

    夕陽的殷紅像是從它後面流出來的,有着透明的感覺和立體的意味。它在羣山之巔一動不動,沉靜地注目人間。那邊是它,這邊是我,我們面對面相望,像有着一場無聲的對話。站在這裏,我相信世界上還有着一種不可描述的聲音,不可解釋的力量,那是超越經驗的價值之源。夕陽的下面是一線紅雲,非常平整地舒展開去,像一隻巨大的盤子,托住了那一輪金球。忽然,似乎有一隻巨掌在下面猛地一拉,夕陽震動了一下,有一半就沉到雲彩之中去了。剩下的那個半圓,光芒就強烈了起來,一線一線地噴射着,把山峯切割成一陰一陽的兩個部分,羣山之巔被染成了金色。終於,無可抗拒地,那金球全部沉到紅雲之中去了,雲彩在瞬間變成了金色,中間的一塊亮得透明,好像馬上就會燃燒起來。透明的亮點在劇烈地沸騰,往兩邊伸延開去,剎那間,那一線雲都翻滾起來,似乎要把羣山,把我也裹了進去。夕陽在雲層中掙扎着,把金色的雲撕開了幾個小孔,把這個千年最後的光射了出來。在雲彩的下面,露出了一線弧形的輪廊,漸漸地生成一個半圓,往羣山之中墜落,最後,在山峯之間剩下出一個金色的小塊,一注陽光正對着我射過來,我似乎可能在這束光的牽引之下,騰空而起,融到夕陽之中去。這時,樹叢中飛起了無數的小鳥,喳喳地叫着,爭先恐後地朝着那一注光飛了過去,剎時融到光芒之中去了。緊接着,那一注光也消失了。山峯之上晚霞連成一片,使人感到了浪漫的神秘。然後,我還沒來得及感覺,暮色四合,蒼茫中大山隱去了黛綠,只剩下沉寂的輪廓。在無邊的沉寂之中,一種聲音在萌發着,聚匯着,由朦朧而清晰,緩慢而堅定地浮了上來。

    父親,現在是我,你的兒子,站在這裏。也許,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唯一能夠理解你的人。雖然我並沒有以你的方式面對世界。你相信人性的善良,相信時間的公正,把信念和原則置於生命之上。你對世界的理解有着浪漫的崇高,而沒有現實的庸人氣息。我理解你以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姿態,那樣從容不迫地走了犧牲的道路,甚至不去細想這種犧牲的意義。在你看來,原則是不能夠經過精心計算的,你是大智若愚。在沒有天然尺度的世界上,信念就是最後的尺度,你無怨無悔。而我,你的兒子,卻在大勢所趨別無選擇的口實之中,隨波逐流地走上了另一條道路。那裏有鮮花,有掌聲,有虛擬的尊嚴和真實的利益。於是我失去了信念,放棄了堅守,成為了一個被迫的虛無主義者。我的心中也有隱痛,用灑脱掩飾起來的隱痛,無法與別人交流的隱痛,這是一個時代的苦悶。請原諒我沒有力量拒絕,兒子是俗骨凡胎,也不可能以下地獄的決心去追求那些被時間規定了不可能的東西。父親,我理解你,你是真實的,這種真實我已經感到生疏,現在又強烈地感到了它的存在。可不知你是不是也能理解另外一種真實?父親,現在是我,你的兒子,站在這裏。

    我感到了眼角有些澀,眨一眨眼才知道自己剛才流了淚,在風中已經幹了。我心中發痛,鼻子酸酸的,淚水又要衝出來。我緊閉雙眼,咬着嘴唇,忍了下去。我在墳前跪下,從皮包中抽出硬皮書夾,慢慢打開,把《中國曆代文化名人素描》輕輕地放在泥土上。十年來,我只看過兩次,我沒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打開它去審視自己的靈魂。我掏出打火機,打燃,猶豫着,火光照着書的封面,也灼痛了我的手指。我拇指一鬆,火熄滅了。下面有人在喊我:“池廳長──,池廳長──”聲音從黑暗中飄來,越來越近。我沒有回答,再次打燃了火,把父親的肖像從書中抽出來,把火湊近了,鼓起勇氣看了看,像是一個活人在對面凝視着我。我像被那種目光擊中了似的,身子往旁邊一閃,渾身發瘧疾似地抖了起來,上牙敲着下牙。我左手把書拿起來,紙已經脆了,一碰就掉了一塊。我把火湊上去,書被點燃了。火花跳動着,熱氣衝到我臉上,在黑暗的包圍之中閃着最後的光。我死死地盯着那一點亮色,像要把它雕刻在大腦最深處的褶皺之中,那裏是一片無邊的黑暗,一點亮色在黑暗中跳動。“池廳長——,池廳長——”聲音越來越近。我雙手撐着泥土站了起來,在直起身子的那一瞬,我看見深藍的天幕上佈滿了星星,泛着小小的紅色、黃色、紫色,一顆顆被凍住了似的,一動不動。我呆住了。我仰望星空,一種熟悉而陌生的暖流從心間流過,我無法給出一種準確的描述。我緩緩地把雙手伸了上去,儘量地升上去,一動不動。風嗚嗚地從我的肩上吹過,掠過我從過去吹向未來,在風的上面,羣星閃爍,深不可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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