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提着一個碩大的皮箱,顯得又笨又重,那尺寸幾乎能將他本人都裝了進去。皮箱上沾滿了塵土,髒兮兮的,但皮箱稜角上包裹着的黃銅鐵皮,卻閃閃發亮。
這個男人向夥計問道:“請問還能試一試嗎?”
夥計們見這個人非常面生,一雙眼睛又古怪得很,實在難以猜出他到底是什麼身份,但既然是公開搭台,還沒有收場,自然不好拒絕。
管事的夥計和這個男人對視了幾眼,説道:“當然可以!請!”
眾人見又有人來出醜,再度圍攏過來,人羣中有人指着這個男人品頭論足,看神情都是十分的不屑。
這個男人道了聲好,半拖半提着皮箱,十分吃力地走到八仙桌邊,將皮箱放下,拿起兩個銅碗看了幾眼,又分別抓了抓桌上的核桃,輕輕點了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
眾人都看着這個男人,不知為何,場中鴉雀無聲。
這個男人依照陳國的法子,把核桃放入了大銅碗中,嘩啦嘩啦撥動了一番。管事的夥計一直在旁邊打量着,見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説道:“請蓋上銅碗,晃動起來。”
這男人點了點頭,拿起另一個小碗,走下木台,將放了核桃的大碗裏的情形展示給眾人看了,然後蓋上了小碗,後退了兩步,上下地晃動了起來。
銅碗中嘩啦嘩啦的聲音立即傳出。
這男人如陳國一樣,搖着碗繞場一週,退回到場地中間,喝了聲:“走又來!”
嘩啦嘩啦的聲音立即停止,無論再怎麼晃動銅碗,都不再發出聲音。
圍觀人羣“譁”的一聲叫起好來,仍有人半信半疑地説道:“成了?”
這男人將銅碗慢慢揭開,亮給眾人觀看。眾人都探頭看過去,不看還好,一看眼睛就瞪圓了,話都説不出來。
那一大一小兩個銅碗中,竟一個碗裏塞着一個白麪饅頭!
男人走了半圈,給大家看了,人人都張口結舌,不知是該叫好,還是該驚歎。
管事的夥計見情況不對勁,也跑過來一看,眼睛瞪的只怕眼珠子都要掉出來,蠕動了一下嘴巴,結結巴巴地説道:“這,這是,饅頭?那核桃呢?”
男人笑了笑,將銅碗中的兩個饅頭取出來,分別咬了一口,在嘴裏咀嚼。饅頭被取出,銅碗裏空無一物,核桃早已不翼而飛。
把手中的饅頭遞給夥計,夥計拿着饅頭,又捏又看,還放在鼻子前聞了聞,這的確是兩個剛出鍋不久的饅頭,夥計止不住的問道:“可,可是核桃呢?”
這男人一邊嚼着饅頭,一邊説道:“我變沒了核桃,塞進去兩個饅頭。我算不算做到了呢?”
夥計看着兩個空空如也的銅碗,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饅頭,下巴已經掉了下來,看着這個男人,一句話都説不出。
突然有人喊道:“好!太絕了!”隨即人羣中如同炸了鍋一樣,讚歎聲,喝彩聲,響成一片,甚至有按捺不住的,從人羣中跳出來,跑到這個男人的身邊,大叫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
有更多的人都跑了上來,將這個男人圍住,有問他叫什麼名字的,有問他是做什麼的,有問他從哪裏來的,頓時亂哄哄鬧成一片,早把呆若木雞的夥計擠到一邊。
這個男人沉默不語,面色平靜的如同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什麼都沒有看到一樣,只是拿着銅碗,慢慢退到八仙桌邊,把大銅碗扣在桌面上,用手一指,再把銅碗揭開,五個核桃正在碗下躺着。
這麼多人擠在男人身邊,就在眼皮子底下變出了核桃,雖説這和陳國的表演有些不同,可精彩程度絲毫不亞於陳國,頓時叫好聲又是一片。
男人沖人羣抱了抱拳,一垂手提住了自己的大皮箱。
早有精明的夥計在這個男人變沒了核桃,變出了饅頭的時候就察覺到古怪,飛也似的跑入旺風樓向陳國通報。陳國急急忙忙趕到外面的時候,圍觀的眾人已經將那個男人團團圍住,亂成了一鍋粥。陳國見木台上的男人眼生得很,他在天橋從小混到大,都絕對沒有見過這麼一號人物。
陳國沒有貿然上前,卻見剛才管事的夥計還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快走過去罵道:“怎麼回事?”
這個夥計才算是回過神來,趕忙説道:“他,他使妖術!他把核桃變沒了,塞進去兩個饅頭!”
陳國本來一張和氣的臉上,眉頭擰成了一團,罵道:“你胡説什麼!”
夥計説道:“他們,他們都看到了!”
陳國罵道:“還發什麼呆!把人都趕開,我要和他談談!”
眾夥計這才反應過來,急急忙忙地上前,分開人羣,將那個男人圍在中間,大聲吆喝着:“大家散了,大家散了!我們另有安排!謝謝各位爺!謝謝各位!改日請見店外通告!”
好説歹説,人羣才在一片郗?#91;短嘆中漸漸散去,仍有不死心看熱鬧的,聚在一邊指指點點。
陳國大大方方的,堆起滿臉的笑容,快步走到那個男人身邊,抱拳問好:“這位兄弟!恭喜恭喜!請教怎麼稱呼?”
男人淡淡一笑,説道:“我叫張賢。”
陳國“哦”了一聲,説道:“張先生,幸會啊!我是這個旺風樓的掌櫃,陳國。不知道張先生現在方便嗎?請您到我的旺風樓中喝杯茶,認識認識,敍上一敍?”
張賢説道:“好!陳先生抬舉了。”
陳國連連招呼,領着張賢向旺風樓側門走去。有夥計上前要幫張賢提大皮箱,張賢婉言拒絕,説道:“不妨事,我自己提着就好,謝了。”
陳國將張賢領進旺風樓,繞到後院,推開一處僻靜房間的,恭恭敬敬請張賢入內。張賢也沒有客氣,進了這間屋子。這間屋子倒是寬敞,各色古玩字畫,紅木的明式傢俱,佈置得十分素雅,顯出屋子的主人乃是個非常有品位的人。
陳國請張賢坐在屋中的一張象牙雕花圓桌邊,吩咐夥計速速上茶,不要隨便打擾。
陳國坐在張賢身邊,笑道:“請問張先生,您從哪裏來的?”
張賢説道:“四海為家,漂泊不定。”
陳國説道:“聽您的口音,還真是天南海北的。不知張先生籍貫哪裏?”
張賢説道:“無根之葉,父母早亡。”
陳國“哦”了一聲,微微皺眉,還是笑道:“我聽店裏的夥計説了,張先生的戲法可厲害得很呢,好本事啊。張先生師出何人?”
張賢還是淡淡説道:“陳先生抬舉了,我是喜好而已,屬於自學成才。”
陳國真是納了悶了,這個張賢從未見過,儘管看着風塵僕僕,衣衫襤褸,但言談舉止得體,舉手投足之間有一股子書香門第的氣質,他閉口不談自己的身世,難道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秘,怕人知道了他的身份?
陳國到底是老江湖,油滑得很,呵呵一笑,説道:“張先生,你來北平,是尋親呢還是辦事?”
張賢説道:“謀生,想在天橋混碗飯吃。”
有夥計敲門進來,擺上香茶糕點,陳國打了個手勢,夥計會意,快步退下,掩好了房門。
陳國客氣一番,請張賢用茶,張賢點頭謝過,卻不動作。
陳國問道:“張先生,您來了幾日了?找到謀生的法子了嗎?”
張賢説道:“今日才到貴地,只想有個街角空地,讓我變幾個戲法,討些賞錢。”
陳國説道:“這樣啊!呵呵,張先生,儘管我沒有親眼見到,但聽夥計的描述,你應該是破解了八仙取果戲法,還另起了新的變化,五十塊大洋的賞錢,我馬上給你,就是不知道張先生是否方便講一講門子”
張賢説道:“陳先生,我不要你的賞錢,我只是一時技癢,上前賣弄了一番,給大家尋個樂子,並不是為了賞錢。我在這裏略坐片刻,和陳先生認識一下,馬上就走。”
陳國知道張賢肯定不願説出門子,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趕忙裝出一臉的詫異,驚道:“這怎麼行!我陳國一向一言九鼎,你不要這些錢,就是瞧不起我了!”陳國説着就站起身來,向一側的書房走去。
陳國看着大方,實際吝嗇得很,而且對自己的戲法自視甚高。他對京津兩地變戲法的人有多大本事都非常瞭解,甚至天橋一帶有點手段的人,他都打過招呼,讓他們看個熱鬧就行,本來可以順順利利地結束,萬萬沒想到突然冒出個叫張賢的陌生人,讓自己下不來台。五十大洋真要陳國拿出來,比割肉都疼,張賢要敢收下,只怕討不到好。
張賢説道:“陳先生,請留步!”
陳國立即站住,轉身問道:“張先生有什麼事情?”
張賢説道:“陳先生可有一毛錢?”
陳國愣了一愣,説道:“這是有的。”説着從衣袋中摸出一毛錢的銅幣,遞了過來。
張賢接過,説道:“陳先生,我只要一毛錢即可!謝了!至於其他人問起來,還請陳先生保密,多多擔待!”
張賢算是給陳國下了個台階,陳國心中暗喜,想這個叫張賢還算有點眼力界,但嘴中還死撐面子,説道:“這怎麼好!”
張賢説道:“就這樣吧!這一毛錢我就收了。”
張賢手中一晃,再張開手,那枚銅幣已經不見。
陳國是個變戲法的高手,一看張賢的身手、架勢,可謂是內行看門道,一眼便知張賢的手段絕對不簡單,竟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變沒了銅幣,還看不出任何破綻。
陳國眼睛一亮,笑意更濃,走過來坐在張賢身邊,説道:“張先生,你剛來此地,我這個旺風樓可能還沒有聽説,算得上是天橋一帶數一數二的雜耍園子,不少京津兩地的名角都來小店獻藝。張先生若不嫌棄,可否在我這裏試演一兩場,費用嘛,看張先生的意思。這可比在撂地強多了!”
張賢輕輕笑道:“陳先生還是客氣了,我是個變戲法的,實在無法和説書、吹唱、耍技藝的相比,中華戲法儘管博大精深,但也是逐漸式微,遠遠不復唐宋時期的鼎盛,老三樣大家看都看得煩了,許多人都能説出變化的緣由,已無樂趣。陳先生的八仙取果戲法,倒是新鮮的很,若能多出幾個像陳先生這樣的,勇於創新得魔術師,中華古戲法復興有望!”
陳國一聽,“嗯”了一聲,説道:“魔術師?這是洋人對變戲法的稱呼吧,近些年才剛剛聽到這個詞。”
張賢點了點頭,説道:“是的。”張賢站起身來,“陳先生,多有打擾,我告辭了!”
陳國趕忙站起,還要阻止住張賢的離去,但與張賢對視了一眼,張賢眼神中透出了一股子拒絕不得的氣勢,竟一下子説不出什麼,只好説道:“張先生,我送你,請請。”
陳國送張賢出了旺風樓,張賢請陳國留步,獨自一人提着大皮箱離去。
陳國看着張賢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悦,搖了搖頭,就要回去。
一個夥計急急忙忙衝過來,差點和陳國撞了個滿懷。
陳國罵道:“二毛子!急急忙忙跑什麼!趕着去死啊!”
這個叫二毛子的夥計忙道:“陳掌櫃,段爺府上的劉管家叫你過去,他,他臉色不太好啊。”
陳國一愣,頓時一臉的緊張,趕忙問道:“怎麼回事?”
二毛子正要回話,陳國已經罵道:“邊走邊説!前面帶路!快!”
陳國和二毛子趕到旺風樓二樓最大最豪華的雅間梅景園,外面站着兩個彪形大漢,他們見是陳國來了,並不給什麼好臉,罵道:“進去!”
陳國連聲答應,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撩簾而入。
這雅間建在旺風樓二樓正中,可以居高臨下直見戲台,端的是個上好場所。
雅間裏擺着一張紅木圓桌,上面擺滿了瓜果香茶精美小點,有一男二女並未坐在桌邊,而是坐在三張高背軟椅上,背對着陳國,面向戲台。
坐在最旁邊的一個男人,穿着絲綢長袍,頭髮梳得工整,蹺着二郎腿,一隻鋥亮的皮鞋不住地上下顫動。這男人身邊一個穿着豔麗旗袍的女人,看着似乎不到三十歲的年紀,打扮得倒是美豔,可就是顯得俗氣得很,正拿着一顆葡萄要往嘴裏送。
這女人見陳國來了,給陳國丟了個冷眼,看得出沒把陳國當回事,這女子哼道:“陳老闆,忙什麼呢?怎麼才來啊。”
陳國趕忙上前一步,他對這一男二女都熟悉得很,畢恭畢敬的叫道:“二太太,三太太,劉管爺,我來遲了,來遲了,見諒!見諒!”
坐在旁邊的男人,就是段士章府上的劉管家。説起段士章這個人,可是北平城裏上可通天下可徹地的人物,段士章咳嗽一聲,何止北平,京、津、冀三地都要抖上幾抖。這屋子裏坐着的兩個女人,就是他的二房和三房,吃葡萄的年輕女子,乃是三太太,名叫陳紫煙,十來歲的時候就入了青樓,結果紅得發紫,終於攀上了段士章這高枝。二太太倒是大家閨秀,滿族正黃旗,大清朝覆滅之後,家族就破敗了,改名叫做王怡婷,段士章覺得她長得端莊秀麗,血統高貴,八字又能旺夫,便娶了她做第二房太太。
劉管家沒有起身,只是轉過頭似笑非笑地説道:“陳老闆啊,坐吧。”
陳國忙道:“不敢,不敢,我站着就是。劉管爺、二位太太有什麼吩咐?”
劉管家放下二郎腿,站起身來説道:“二位太太,我和陳老闆聊兩句,馬上就好。”
二太太、三太太應了聲,也沒想過地的搭理他們。
劉管家從一側轉身走出,他的模樣長得倒是平常,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白面無鬚,五官四平八穩,三十多歲的年紀,算是一張熟人臉。只是他一睜眼,卻顯得一隻眼大,一隻眼小,儘管他臉上不見喜怒之色,卻有一股子市儈狡詐之氣從眉目間投出,一看面相就知道此人極不簡單,若在清代,這架勢不是黑幫頭子就是大權在握之人。
劉管家走了兩步,坐在桌邊,見陳國還站着不動,説道:“陳老闆,坐吧,我都是熟客了,還客氣什麼?”
陳國應道:“劉管爺坐,劉管爺坐,我站着習慣了。”
劉管家撿起桌上的一顆葡萄,放入嘴中,哼了聲:“坐吧!讓你坐你就坐下。”
陳國冷汗直冒,連聲稱是,劉管家越是這樣説話,陳國越是擔心。陳國小心翼翼地坐在一邊,卻不敢坐實了,屁股只換着半個邊凳子。
這個劉管家,看着貴氣得很,可剛才簡單兩句話,卻有一股子匪氣蠻橫的勁頭隱含其中。陳國清楚,這個劉管家的主子段士章,在京津冀三地黑白通吃,既是官商政客,又是大流氓頭子,甚至能夠調動十萬人左右的部隊為他賣命,他要想當北洋政府的總統,也不是當不了的。但段士章為人不喜張揚,身處暗處反倒可以自由自在,能由着性子做事,許多雜事都由劉管家出面處理。
陳國哪敢得罪劉管家,劉管家拔一根毫毛下來,都能壓死自己,他心中提着十萬個小心,坐在椅子上,猜測劉管家到底要説什麼。
劉管家吐出葡萄皮,咳嗽一聲,説道:“陳老闆啊。”
“在!在!”
“我叫你來,倒沒有什麼特殊的事情,你這個旺風樓,雜耍的花樣是不少,我每次來都沒見到重樣的,二太太、三太太也挺喜歡你這裏的,北平城裏能比得上你的,也還沒有。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