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賢離開了旺風樓,沿着天橋一帶的公平市場、三角市場、西市場、東市場、先農市場、城南市場、惠元商場一路向南,一直走到僻靜處的一個衚衕口,才停了下來。
這衚衕口已是天橋邊緣,遊人稀疏,遠沒有旺風樓一帶熱鬧繁華,隔着三五十步分散着幾個遊攤,耍的都是些微末的把式,早就沒有人看。擺攤的一個個懶洋洋的,縮在牆角撓癢癢抓蝨子玩,和乞丐也差不了多少,除非有人停在他們攤前打量,才有氣無力地吆喝兩聲。
張賢並不在意這些,撿了一個僻靜處的牆角,放下大皮箱,從裏面取出一塊紅布、幾件傢什,將紅布蓋在皮箱上面,細細抹平,又蹲着身子在紅佈下擺處鼓弄了一番,這才站起身子,將長袍一撩,從身側取出一卷畫軸,轉身走到牆邊,在牆上尋了一個縫隙,按了一個小鐵釘進去,把畫掛了起來。
畫軸打開,上面赫然畫着一個濟公,一人高矮,並未上彩,乃是簡單的墨畫。儘管如此,那濟公畫得仍然極為傳神,破衣爛衫,歪帶僧帽,袒胸露乳,一隻手提着燒雞,一隻手平託着一個空酒碗。照理説濟公的畫像都是嬉笑着的,可張賢掛在牆上的這幅濟公畫,那濟公盯着自己手中的酒碗,卻愁眉苦臉的,好像是抱怨自己的碗中沒有酒。
張賢把畫掛好,退後看了幾眼,面露微笑,彎腰撿了幾塊破磚,放在畫前,坐了下來,搖頭晃頭地顯得十分悠閒。
有幾個來往的遊人奇怪了,這個人面前一張紅布,身後一張濟公畫像,連個旗號都不打,什麼東西都不擺,也不吆喝,天橋三百六十行的遊攤,賣藥的、算命的、雜耍的、擺棋攤等等,哪個都不像,這是幹嘛來着?
終於有好事的人忍不住,湊到張賢面前叫道:“我説,你這是賣什麼呢?賣畫?”
張賢也不起身,笑道:“給我身後畫上的濟公活佛,討一碗酒喝。”
“嘿!你這人説話奇怪得很,濟公是畫在上面的,喝什麼酒?你喝就是你喝,説話繞這麼大彎兒!”
“真的是給濟公活佛討一碗酒,這位爺,如果你有閒錢,麻煩施捨兩個,我好給濟公佛爺買酒。”
“你這人真是腦子有問題,得得得,算我沒問,你就繼續待著吧。”
遊人氣呼呼地離去。
張賢還是一臉笑意,坐在原地靜靜等候。
約莫半個時辰,多多少少有七八個人上來詢問張賢是做什麼的,張賢一概説是給畫中的濟公活佛討幾個錢買酒,有人嗤之以鼻有人罵罵咧咧有人輕蔑一笑,這種瘋言瘋語沒人相信,誰都不把張賢的話當回事。
張賢又坐了片刻之後,從街角轉過四五個穿短褂的男人,一看打扮就是地痞流氓,打頭的一個,五短身材,一臉橫肉,留着個板寸,戴着一副圓形的金邊墨鏡,叼着一根牙籤,旁若無人地在大街上橫着走來。這人是天橋一帶有名的流氓,叫做豁牙金,早年是練摔跤的,長了一身蠻肉,摔跤的功夫倒是了得,就是不學無術,人又是個混不吝,收羅了幾個流氓無賴當做手下,專門欺負弱小攤販,美其名曰保護費、開場錢、佔地錢、衞生費。
像豁牙金這樣的流氓天橋一帶怎麼也有十幾夥,各自劃地為界,平日裏碰見了少不了互相挑釁一番,打架鬥毆那是時常的事情。豁牙金摔跤的功夫厲害,發起橫來,五六個人還奈何不了他,所以在天橋一帶算是數一數二,名頭頗大的流氓團伙。
天橋這一帶,正式領有政府牌照的商户有近四百家,臨時設攤和遊藝雜技攤還有近千,政府也管不過來,對豁牙金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豁牙金他們也會使兩個錢,打點打點場面。而且這些流氓沒事的時候,還能由旺風樓這種大商家臨時僱傭,作為打手,收拾些在店裏鬧事的愣頭青。民國初年那時候,法制不全,像天橋這種地方,有時候找政府衙門也不見得抵事,都由豁牙金這種地痞流氓出面處理。
所以豁牙金他們,活得算是滋潤。
有擺遊攤的人認得豁牙金,遠遠地見是他們來了,心想今天的收成還不夠伺候豁牙金的,趕忙把攤子收了,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豁牙金一路走來,遠遠就見到張賢坐在牆邊,吧唧吧唧了嘴,哼道:“蹦二狗,那是新來的嗎?”
蹦二狗是個瘦高的流氓,長着一對三角眼,一口黃牙,梳着箇中分頭,他識字認數,算是豁牙金的“賬房”,平日裏收沒有收誰的錢,收了多少,又花了多少,都是他記賬。蹦二狗聽豁牙金叫他,趕忙上前一步,看了眼張賢,叫道:“金爺,昨天還沒見到過,是新來的!”
“走!去會一會他!”豁牙金懶洋洋地説道。
眾流氓最喜歡幹欺負新來的這種事,一個個擺出一副兇相,聳着肩,走着王八步,跟着豁牙金走到張賢面前。
豁牙金看了眼張賢,也覺得奇怪,這個人做什麼買賣的?身後畫着個愁眉苦臉的濟公幹什麼?
張賢早就注意到這幾個流氓,見他們站到自己面前,慢慢站起身來,抱了抱拳,十分客氣地説道:“幾位大爺,有什麼指教?”
豁牙金拉下墨鏡,看了眼張賢,心中倒微微一怔,這個人的眼神深邃,一眼看不出深淺來,不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商販。
豁牙金哼道:“你,叫什麼?做什麼買賣的?”
張賢明白這些流氓不好惹,笑道:“我叫張賢,初來貴地,不懂規矩,還請這位大爺多多包涵。”
豁牙金心想這個人説話倒客氣得很,是個識相的人,口氣也稍稍緩了緩,説道:“哦?張賢,我問你呢,你在這裏做什麼買賣?”
張賢答道:“不做什麼買賣,只想借貴地,給我身後的濟公活佛討兩個酒錢。”
豁牙金哭笑不得,他還是頭一次碰到像張賢這樣説話不着調的。豁牙金不是遊人,張賢越是這麼説,豁牙金越要刨根問底。
豁牙金哼道:“呦,你還挺有意思的。我倒問問你,你討了錢,又怎麼給濟公喝酒?”
張賢笑道:“自然是買酒來,讓濟公喝了,這幾位爺可不要小看我這幅畫,畫裏的濟公可有真神附着,乃是活的,可以喝酒。”
豁牙金四下一看,哈哈大笑,蹦二狗那幾個流氓也跟着大笑起來。豁牙金嚷道:“活的?好!你要多少錢?我倒看看你怎麼讓濟公喝酒!”
張賢説道:“二毛錢即可。”
豁牙金對蹦二狗説道:“蹦二狗,給他兩毛。”
蹦二狗一臉苦相,説道:“金爺,你還真信他的啊?”
豁牙金罵道:“你廢什麼話!讓你給,你就給,麻利點的!”
蹦二狗連聲應了,從懷裏摸出兩個一毛的銅幣,向前一步遞給張賢。
張賢接過銅幣,攤在手掌上,用手指一點,念道:“錢兒啊,辛苦你們一趟,去買酒來!”
張賢將手一捏,晃了晃,念道:“已經去了!”説着慢慢將手伸開,手中空無一物,那兩枚銅幣已經不翼而飛。
豁牙金、蹦二狗他們這些流氓不由得“咦”了一聲。
這四五個流氓圍在張賢面前,街上有喜歡湊熱鬧的路人也都走過來,站在豁牙金他們身後,張賢收下兩枚銅幣的時候,除了豁牙金他們,已經圍上來七八個人。
張賢這眨眼的功夫就變沒了銅幣,這些路人也跟着豁牙金他們“咦”出聲來,頓時都竊竊私語起來,腳下不禁湊得更近。
豁牙金把墨鏡摘下來,瞪着兩隻銅鈴般的眼睛,歪着嘴説道:“你是變戲法的?”
張賢不置可否,微微笑道:“幾位大爺,各位父老鄉親,少安毋躁,酒馬上就買回來了。”
張賢身邊有這十來人圍着,又齊聲稱奇,街上的路人也都聽到,不管是認得豁牙金的,還是不認識的,都圍攏過來,轉眼功夫,已經圍了二三十人。
人羣見張賢靜靜站着,並未有什麼動作,而幾個流氓打扮的人居然都老老實實的看着張賢,並不放肆,都覺得奇怪,彼此詢問。有跟着豁牙金他們來得早的,大概把事情説了説,傳話傳得飛快,不一會兒就人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