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華人文學 > 《差半車麥秸》在線閲讀 > 五

    劉老頭子的確沒替祥子宣傳,可是駱駝的http://yishu.zuopinj.com/1509/

    故事很快的由海甸傳進城裏來。以前,大家雖 找http://zhangyiyi.zuopinj.com/2259/

    不出祥子的毛http://cangyue.zuopinj.com/199/

    病,但是以他那股子幹倔的勁兒,他們多少以為他不大合羣,彆扭。自從 http://laoshe.zuopinj.com/2418/

    駱駝祥子傳開了以後,祥子雖然還是悶着頭兒幹,不大和氣,大家對他卻有點另眼看待 了。有人説他拾了個金錶,有人説他白弄了三百塊大洋,那自信知道得最詳確的才點着頭 説,他從西http://liucixin.zuopinj.com/5570/

    山拉回http://sanshi.zuopinj.com

    三十匹駱駝!説法雖然不同,結論是一樣的祥子發了邪財!對於發邪 財的人,不管這傢伙是怎樣的不得哥兒們①,大家照例是要敬重的。賣http://huanzhulouzhu.zuopinj.com/584/

    力氣掙錢既是那 麼不容易,人人盼望發點邪財;邪財既是那麼千載難遇,http://chili.zuopinj.com/915/

    所以有些彩氣的必定是與眾不同, 福大命大。因此,祥子的沉默與不合羣,一變變成了貴人語遲;他應當這樣,而他們理該趕 着他去拉攏。得了,祥子!説説,説説你怎麼發的財?這樣的話,祥子天燙聽到。他一 聲不響。直到逼急了,他的那塊疤有點發紅了,才説,發財,http://yishu.zuopinj.com/1533/

    媽的我的車哪兒去了?

    是呀,這是真的,他的車哪裏去了?大家開始思索。但是替別人憂慮總不如替人家喜 歡,大家於是忘記了祥子的車,而去想着他的好運氣。過了些日子,大夥兒看祥子仍然拉 車,並沒改了行當,或買了房子置了地,也就對他冷淡了一些,而提到駱駝祥子的時候,也 不再追問為什麼他偏偏是駱駝,彷彿他根本就應當叫作這個似的。

    祥子自己可並沒輕描淡寫的隨便忘了這件事。他恨不得馬上就能再買上輛新車,越着急 便越想着原來那輛。一天到晚他任勞任怨的去幹,可是幹着幹着,他便想起那回事。一想起 來,他心中就覺得發堵,不由的想到,要強又怎樣呢,這個世界並不因為自己要強而公道一 些,憑着什麼把他的車白白搶去呢?即使馬上再弄來一輛,焉知不再遇上那樣的事呢?他覺 得過去的事象個噩夢,使他幾乎不敢再希望將來。有時候他看別人喝酒吃煙跑土窯子,幾乎 感到一點羨慕。要強既是沒用,何不樂樂眼前呢?他們是對的。他,即使先不跑土窯子,也 該喝兩盅酒,自在自在。煙,酒,現在彷彿對他有種特別的誘力,他覺得這兩樣東西是花錢 不多,而必定足以安慰他;使他依然能往前苦奔,而同時能忘了過去的苦痛。

    可是,他還是不敢去動它們。他必須能多剩一個就去多剩一個,非這樣不能早早買上自 己的車。即使今天買上,明天就丟了,他也得去買。這是他的志願,希望,甚至是宗教。不 拉着自己的車,他簡直象是白活。他想不到作官,發財,置買產業;他的能力只能拉車,他 的最可靠的希望是買車;非買上車不能對得起自己。他一天到晚思索這回事,計算他的錢; 設若一旦忘了這件事,他便忘了自己,而覺得自己只是個會跑路的畜生,沒有一點起色與人 味。無論是多麼好的車,只要是賃來的,他拉着總不起勁,好象揹着塊石頭那麼不自然。就 是賃來的車,他也不偷懶,永遠給人家收拾得乾乾淨淨,永遠不去胡碰亂撞;可是這只是一 些小心謹慎,不是一種快樂。是的,收拾自己的車,就如同數着自己的錢,才是真快樂。他 還是得不吃煙不喝酒,爽性連包好茶葉也不便於喝。在http://laoshe.zuopinj.com/2417/

    茶館裏,象他那麼體面的車伕,在飛 跑過一氣以後,講究喝十個子兒一包的茶葉,加上兩包白http://yishu.zuopinj.com/1442/

    糖,為是補氣散火。當他跑得順 耳唇往下滴汗,胸口覺得有點發辣,他真想也這麼辦;這絕對不是習氣,作派,而是真 需要這麼兩碗茶壓一壓。只是想到了,他還是喝那一個子兒一包的碎末。有時候他真想貴罵 自己,為什麼這樣自苦;可是,一個車伕而想月間剩下倆錢,不這麼辦怎成呢?他狠了心。 買上車再説,買上車再説!有了車就足以抵得一切!

    對花錢是這樣一把死拿,對掙錢祥子更不放鬆一步。沒有包月,他就拉整天,出車早, 回來的晚,他非拉過一定的錢數不收車,不管時間,不管兩腿;有時他硬連下去,拉一天一 夜。從前,他不肯搶別人的買賣,特別是對於那些老弱殘兵;以他的身體,以他的車,去和 他們爭座兒,還能有他們的份兒?現在,他不大管這個了,他只看見錢,多一個是一個,不 管買賣的苦甜,不管是和誰搶生意;他只管拉上買賣,不管別的,象一隻餓瘋的野獸。拉上 就跑,他心中舒服一些,覺得只有老不站住腳,才能有買上車的希望。一來二去的駱駝祥子 的名譽遠不及單是祥子的時候了。有許多次,他搶上買賣就跑,背後跟着一片罵聲。他不回 口,低着頭飛跑,心裏説:我要不是為買車,決不能這麼不要http://songbenqingzhang.zuopinj.com/5488/

    臉!他好象是用這句話求 大家的原諒,可是不肯對大家這麼直説。在車口兒上,或茶館裏,他看大家瞪他;本想對大 家解釋一下,及至看到大家是那麼冷淡,又搭上他平日不和他們一塊喝酒,賭錢,下棋,或 聊天,他的話只能圈在肚子裏,無從往外説。難堪漸漸變為羞惱,他的火也上來了;他們瞪 他,他也瞪他們。想起乍由山上逃回來的時候,大家對他是怎樣的敬重,現在會這樣的被人 看輕,他更覺得難過了。獨自抱着壺茶,假若是趕上在茶館裏,或獨自數着剛掙到的銅子, 設若是在車口上,他用盡力量把怒氣納下去。他不想打架,雖然不怕打架。大家呢,本不怕 打架,可是和祥子動手是該當想想的事兒,他們誰也不是他的對手,而大家打一個又是不大 光明的。勉強壓住氣,他想不出別的方法,只有忍耐一時,等到買上車就好辦了。有了自己 的車,每天先不用為車租着急,他自然可以大大方方的,不再因搶生意而得http://baiyun.zuopinj.com/3821/

    罪人。這樣想 好,他看大家一眼,彷彿是説:咱們走着瞧吧!

    論他個人,他不該這樣拚命。逃回城裏之後,他並沒等病好利落了就把車拉起來,雖然 一點不服軟,可是他時常覺出疲乏。疲乏,他可不敢休息,他總以為多跑出幾身汗來就會減 去痠懶的。對於飲食,他不敢缺着嘴,可也不敢多吃些好的。他看出來自己是瘦了好多,但 是身量還是那麼高大,筋骨還那麼硬棒,他放了心。他老以為他的個子比別人高大,就一定 比別人能多受些苦,似乎永沒想到身量大,受累多,應當需要更多的滋養。虎姑娘已經囑咐 他幾回了:你這傢伙要是這麼幹,吐了血可是你自己的事!

    他很明白這是好話,可是因為事不順心,身體又欠保養,他有點肝火盛。稍微稜稜着點 眼:不這麼奔,幾兒能買上車呢?

    要是別人這麼一稜稜眼睛,虎妞至少得罵半天街;對祥子,她真是一百一的客氣,愛 護。她只撇了撇嘴:買車也得悠停着來,當是你是鐵作的哪!你應當好好的歇三天!看 祥子聽不進去這個:好吧,你有你的老主意,死了可別怨我!

    劉四爺也有點看不上祥子:祥子的拚命,早出晚歸,當然是不利於他的車的。雖然説租 整天的車是沒有時間的限制,愛什麼時候出車收車都可以,若是人人都象祥子這樣死啃,一 輛車至少也得早壞半年,多麼結實的東西也架不住釘着坑兒使!再説呢,祥子只顧死奔,就 不大勻得出工夫來幫忙給擦車什麼的,又是一項損失。老頭心中有點不痛快。他可是沒説什 麼,拉整天不限定時間,是一般的規矩;幫忙收拾車輛是交情,並不是義務;憑他的人物字 號,他不能自討無趣的對祥子有什麼表示。他只能從眼角邊顯出點不滿的神氣,而把嘴閉得 緊緊的。有時候他頗想把祥子攆出去;看看女兒,他不敢這麼辦。他一點沒有把祥子當作候 補女婿的意思,不過,女兒既是喜愛這個楞小子,他就不便於多事。他只有這麼一個姑娘, 眼看是沒有出嫁的希望了,他不能再把她這個朋友趕了走。説真的,虎妞是這麼有用,他實 在不願她出嫁;這點私心他覺得有點怪對不住她的,因此他多少有點怕她。老頭子一輩子天 不怕地不怕,到了老年反倒怕起自己的女兒來,他自己在不大好意思之中想出點道理來:只 要他怕個人,就是他並非完全是無法無天的人的證明。有了這個事實,或者他不至於到快死 的時候遭了惡報。好,他自己承認了應當怕女兒,也就不肯趕出祥子去。這自然不是説,他 可以隨便由着女兒胡鬧,以至於嫁給祥子。不是。他看出來女兒未必沒那個意思,可是祥子 並沒敢往上巴結。

    那麼,他留點神就是了,犯不上先招女兒不痛快。祥子並沒注意老頭子的神氣,他顧不 得留神這些閒盤兒。假若他有願意離開人和廠的心意,那決不是為賭閒氣,而是盼望着拉上 包月。他已有點討厭拉散座兒了,一來是因為搶買賣而被大家看不起,二來是因為每天的收 入沒有定數,今天多,明天少,不能預定到幾時才把錢湊足,夠上買車的數兒。他願意心中 有個準頭,哪怕是剩的少,只要靠準每月能剩下個死數,他才覺得有希望,才能放心。他是 願意一個蘿蔔一個坑的人。

    他拉上了包月。哼,和拉散座兒一樣的不順心!這回是在楊宅。楊先生是上海人,楊太 太是天津人,楊二太太是蘇州人。一位先生,兩位太太,南腔北調的生了不知有多少孩子。 頭一天上工,祥子就差點發了昏。一清早,大太太坐車上市去買菜。回來,分頭送少爺小姐 們上學,有上初中的,有上小學的,有上幼稚園的;學校不同,年紀不同,長相不同,可是 都一樣的討厭,特別是坐在車上,至老實的也比猴子多着兩手兒。把孩子們都送走,楊先生 上衙門。送到衙門,趕緊回來,拉二太太上東安市場或去看親友。回來,接學生回家吃午 飯。吃完,再送走。送學生回來,祥子以為可以吃飯了,大太太扯着天津腔,叫他去挑水。 楊宅的甜水有人送,洗衣裳的苦水歸車伕去挑。這個工作在條件之外,祥子為對付事情,沒 敢爭論,一聲沒響的給挑滿了缸。放下水桶,剛要去端飯碗,二太太叫他去給買東西。大太 太與二太太一向是不和的,可是在家政上,二位的政見倒一致,其中的一項是不準僕人閒一 會兒,另一項是不肯看僕人吃飯。祥子不曉得這個,只當是頭一天恰巧趕上宅裏這麼忙,於 是又沒説什麼,而自己掏腰包買了幾個燒餅。他愛錢如命,可是為維持事情,不得不狠了 心。

    買東西回來,大太太叫他打掃院子。楊宅的先生,太太,二太太,當出門的時候都打扮 得極漂亮,可是屋裏院裏整個的象個大垃圾堆。祥子看着院子直犯惡心,所以只顧了去打 掃,而忘了車伕並不兼管打雜兒。院子打掃清爽,二太太叫他順手兒也給屋中掃一掃。祥子 也沒駁回,使他驚異的倒是憑兩位太太的體面漂亮,怎能屋裏髒得下不去腳!把屋子也收拾 利落了,二太太把個剛到一週歲的小泥鬼交給了他。他沒了辦法。賣力氣的事兒他都在行, 他可是沒抱過孩子。他雙手託着這位小少爺,不使勁吧,怕滑溜下去,用力吧,又怕給傷了 筋骨,他出了汗。他想把這個http://baobei.zuopinj.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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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貝去交給張媽一個江北的大腳婆子。找到她,劈面就被 她罵了頓好的。楊宅用人,向來是三五天一換的,先生與太太們總以為僕人就是家奴,非把 窮人的命要了,不足以對得起那點工錢。只有這個張媽,已經跟了他們五六年,唯一的原因 是她敢破口就罵,不論先生,哪管太太,招惱了她就是一頓。以楊先生的海式咒罵的http://hanhan.zuopinj.com/101/

    毒辣, 以楊太太的天津口的雄壯,以二太太的蘇州調的流利,他們素來是所向無敵的;及至遇到張 媽的蠻悍,他們開始感到一種禮尚往來,英雄遇上了好漢的意味,所以頗能賞識她,把她收 作了親軍。

    祥子生在北方的鄉間,最忌諱隨便罵街。可是他不敢打張媽,因為好漢不和女鬥;也不 願還口。他只瞪了她一眼。張媽不再出聲了,彷彿看出點什麼危險來。正在這個工夫,大太 太喊祥子去接學生。他把泥娃娃趕緊給二太太送了回去。二太太以為他這是存心輕看她,衝 口而出的把他罵了個花瓜。大太太的意思本來也是不樂意祥子替二太太抱孩子,聽見二太太 罵他,她也扯開一條油光水滑的嗓子罵,罵的也是他;祥子成了捱罵的藤牌。他急忙拉起車 走出去,連生氣似乎也忘了,因為他一向沒見過這樣的事,忽然遇到頭上,他簡直有點發 暈。

    一批批的把孩子們都接回來,院中比市場還要熱鬧,三個婦女的罵聲,一羣孩子的哭 聲,好象大柵欄在散http://yishu.zuopinj.com/1460/

    戲時那樣亂,而且亂得莫名其妙。好在他還得去接楊先生,所以急忙的 又跑出去,大街上的人喊馬叫似乎還比宅裏的亂法好受一些。

    一直轉轉到十二點,祥子才找到嘆口氣的工夫。他不止於覺着身上疲乏,腦子裏也老嗡 嗡的響;楊家的老少確是已經都睡了,可是他耳朵裏還似乎有先生與太太們的叫罵,象三盤 不同的留聲機在他心中亂轉,使他鬧得慌。顧不得再想什麼,他想睡覺。一進他那間小屋, 他心中一涼,又不困了。一間門房,開了兩個門,中間隔着一層木板。張媽住一邊,他住一 邊。屋中沒有燈,靠街的牆上有個二尺來寬的小窗户,恰好在一支街燈底下,給屋裏一點 亮。屋裏又潮又臭,地上的土有個銅板厚,靠牆放着份鋪板,沒有別的東西。他摸了摸牀 板,知道他要是把頭放下,就得把腳蹬在*繳希話呀歐牌劍偷冒*坐起來。他不會睡元寶式 的覺。想了半天,他把鋪板往斜里拉好,這樣兩頭對着屋角,他就可以把頭放平,腿搭拉着 點先將就一夜。

    從門洞中把鋪蓋搬進來,馬馬虎虎的鋪好,躺下了。腿懸空,不慣,他睡不着。強閉上 眼,安慰自己:睡吧,明天還得早起呢!什麼罪都受過,何必單忍不了這個!別看吃喝不 好,活兒太累,也許時常打牌,請客,有飯局;咱們出來為的是什麼,祥子?還不是為錢? 只要多進錢,什麼也得受着!這樣一想,他心中舒服了許多,聞了聞屋中,也不象先前那麼 臭了,慢慢的入了夢;迷迷忽忽的覺得有臭蟲,可也沒顧得去拿。

    過了兩天,祥子的心已經涼到底。可是在第四天上,來了女客,張媽忙着擺牌桌。他的 心好象凍實了的小http://chuanduankangcheng.zuopinj.com/5732/

    湖上忽然來了一陣http://jiqiu.zuopinj.com/3276/

    春風。太太們打起牌來,把孩子們就通通交給了僕人; 張媽既是得伺候着煙茶手巾把,那羣小猴自然全歸祥子統轄。他討厭這羣猴子,可是偷屯往 屋中撩了一眼,大太太管着頭兒錢,象是很認真的樣子。他心裏説:別看這個大娘們厲害, 也許並不胡塗,知道乘這種時候給僕人們多弄http://sanmao.zuopinj.com

    三毛五毛的。他對猴子們特別的拿出耐心法 兒,看在頭兒錢的面上,他得把這羣猴崽子當作少爺小姐看待。

    牌局散了,太太叫他把客人送回家。兩位女客急於要同時走,所以得另僱一輛車。祥子 喊來一輛,大太太撩袍拖帶的混身找錢,預備着代付客人的車資;客人謙讓了兩句,大太太 彷彿要拚命似的喊:你這是怎麼了,老妹子!到了我這兒啦,還沒個車錢嗎!

    老妹子!坐上啦!她到這時候,才摸出來一毛錢。

    祥子看得清清楚楚,遞過那一毛錢的時候,太太的手有點哆嗦。

    送完了客,幫着張媽把牌桌什麼的收拾好,祥子看了太太一眼。太太叫張媽去拿點開 水,等張媽出了屋門,她拿出一毛錢來:拿去,別拿眼緊掃搭着我!

    祥子的臉忽然紫了,挺了挺腰,好象頭要頂住房梁,一把抓起那張毛票,摔在太太的胖 臉上:給我四天的工錢!怎嗎札?太太説完這個,又看了祥子一眼,不言語了,把 四天的工錢給了他。拉着鋪蓋剛一出街門,他聽見院裏破口罵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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