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午夜,小河在星光下嘩嘩地流着。馬蹄踏上河邊的薄冰,發出清脆的破裂聲,像琴韻一般悦耳。從遠遠的上流傳過來守寨人的稀疏的梆子聲,稀疏的狗叫聲,還可以隱約望見晃動的點點燈光。一陣尖冷的北風颯颯地吹過河灘,管家的騎的馬振一下紅鬃抬起頭,迎着風悵然凝望,發一聲蕭蕭悲鳴。
為着一個病票沒抬到,怕萬一會發生事故,管家的命令杆子暫停在小河邊上。五分鐘後,聽見一陣匆匆的腳步聲走近河岸,管家的在馬上不耐煩地向身邊的弟兄吩咐:“去,送那個害病的傢伙回他老家去!”隨即一個弟兄轉身向河岸迎去,一面拉開槍栓,一面用低而沉重的聲音向岸上叫:“(此足)住①!(此足)住!”岸上的人們聽見這叫聲立刻上步,黑暗中有人擦一根火柴點起來一根紙煙。那個病票大概正發着高熱,被拋到路旁的時候沒有發出來一聲哀哭。火光一閃,槍聲響了,跟着一個沉重的物體滾下河岸。人馬都以最大的靜默傾聽着岸上動靜。片刻間,小河像嚥住不流,而空氣簡直要在嚴寒中凝固成冰。
①當時土匪中忌説“停住”,拿“(此足)住”代替“停住”。“(此足)”的意義和“踩”字差不多,想系一聲之轉。
“起①!”管家的又命令説。“讓票子走在中間,不要擠下水裏去!”
①土匪中把開步走叫做“起”。
帶條的①首先踏上了獨木板橋,向後面投來個低聲警告:“傳!孔子②上霜很滑,小心一點走!”
①土匪中把帶路的人叫做“帶條的”。
②土匪把橋叫做“孔子”,因為橋下有孔。“孔”字讀去聲。
“傳!孔子上霜很滑,小心走!”後面的人照樣把警告傳遞下去,一直到隊尾為止。
過了小河,隊伍在星光下的小路上扯得很長,前邊的人們不時得(此足)住等待。約摸走了一個多鐘頭,經過一個有許多瓦房的大村莊。有一股土匪放着槍衝進村裏,隨即有兩個麥秸垛和一座房屋燃燒了,火光向突然變得濃黑的天空亂伸舌頭。沉沉的靜夜被攪亂了咐莊裏到處是女人和孩子的哭叫聲;原野上到處是慌亂的狗叫聲;烏鴉啞啞地啼叫着離開樹枝,結隊向遠處飛去。
“爺們是李水沫的杆兒,大家都聽着呵!”土匪在火光中大聲喊叫。“限你們三天以外,五天以裏,把片子錢①如數送到。要是五天以內不送到,爺們再來時殺你個雞犬不留!……”
當小股土匪進村裏放火時,大隊人馬盤在村邊的路上等候,向天上放幾槍助助威風。催過片子後,集合到一起動身,又走了兩個鐘頭模樣,下弦月剛剛露出嶺脊,他們才在一個相當大的村莊盤下。村中的地主們還沒有騰好房屋,除少數有地位的首領之外,其餘的土匪和票子暫盤在一個麥場裏休息。因為月光被一排房屋遮住,麥場中只看見一堆一堆的模糊人影。紙煙的火星忽明忽暗,在人影中晃來動去。一個矮矮的黑影晃到場中心,對瓤子九悄聲説了幾句。隨後,瓤子九匆匆地走到芹生面前,問:
“我白天對你講的事,你對你弟弟講了沒有?”
“我還沒有講。”芹生説,趕快從地上站起來。
“這是為着救你們,為啥不講啊?你現在就對你弟弟講吧,三少在等着哩。”
“好,好,我現在就對他説。”芹生回過頭望着弟弟,發現菊生也正用驚愕的眼光望着他們。菊生的大眼睛是那麼有神,雖然在昏暗的夜色中也看見兩顆發光的黑眼珠滴溜亂轉。對着弟弟的這雙大眼睛,芹生遲疑了一下才喃喃地説:
①“片子”就是名片。當時土匪向某村或某家送一張名片(有時是一封信或一個紙條),上寫着索款的數目和期限,叫做“送片子”。倘是零星土匪,不敢公然派人送片子,就在夜間偷偷地將片子貼在對方門上,叫做“貼片子”。到期限款未送到,土匪突然跑入村中,燒一些柴垛或房舍,叫做“催片子”。不到最後決裂,往往不傷害人命。
“菊,白天票房頭告訴我一件事……”
“啥子事?”菊生盯視着二哥的眼睛問,心口不由地跳了幾下。
“這事情關乎咱倆的性命,你可得聽從我的話啊!”芹生幾乎是用懇求的聲調説,隨後對着菊生的耳朵悄聲地説了一陣。“就這樣辦吧?”他又懇求説,“為着救命,有啥關係?菊,現在不是你任性的時候呵!”
陶菊生低下頭沉默片刻,忽然果決地抬起臉孔,用浮着淚光的眼睛向瓤子九和二哥望了一下,説:
“好吧!”
瓤子九快活地拉着菊生向麥場的中心走去,一邊走一邊叫着:“三少,他願意了!他願意了!”走到矮矮的人物面前,他吩咐菊生説:“這是王三少,快點趴下去磕個頭,叫一聲‘幹老子’……哎,你這孩子,為啥不叫呀?口羞麼?快,叫一聲讓我聽聽!”
“不要勉強他,”王三少笑着説,“熟起來自然會叫的。”
“跟你幹老子去吧!”瓤子九把菊生推到王三少的懷裏説。“媽的,你真是福大命大,一步登天!”
陶菊生跟着王三少走出麥場時,麥場有一半已經籠罩着蒼茫的月色。他説不出內心裏究竟是高興還是悲哀,最後向二哥和同伴們瞟了一眼,瞟見他們都在望着他,他的眼珠上立刻浮一層模糊的酸淚。王三少帶他走進一座地主的大院落,一個肩膀上掛着步槍的大個子土匪領他們走進地主的書房。屋裏的牀鋪已經攤好,火盆裏燃燒着一堆劈柴,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伕子蹲在火盆邊擦着煙燈罩。王三少往牀上坐下去,從懷裏掏出盒子槍往煙盤旁邊一放,擤一擤他的鷹鼻子,望着菊生説:
“你冷不冷?快點在火上烤烤手,今兒晚天氣乾冷。”
陶菊生靠着牀沿,微笑着搖一下頭,但他卻忍不住把雙手向火上伸去。
“不冷就躺在對面陪我説話,”王三少和愛地説,“等填過瓤子再睡。”
小伕子把燈罩擦好,安在燈上,從飯兜裏掏出來鑲銀的象牙煙盒,打開蓋子放在煙盤上,就走到外間去佈置他自己的牀鋪去了。王三少躺下去開始燒煙,一面詢問着菊生的年紀和家庭情形。菊生毫不畏怯地在他的對面躺下,回答着他的問話。由於太相信義父的親切關懷,他天真地泄露出他同芹生原來都是在信陽上學。不過王三少對這秘密的泄露只微微一笑,並不表示出一點詫異,彷彿他早就曉得這秘密似的。停一停,王三少很感興趣地問:
“你倆真是親弟兄?”
“真是親弟兄。他是我的二哥,大我三歲。”
“大家都不信你倆是親弟兄,因為你的眼大,他的眼小,你長的很好看,他長的很醜。”
“親弟兄不一定都長得很像。”菊生無法解釋地笑一笑。“我大哥長的很白,俺倆都黑。”
“要不是我把你要出來,”王三少打一個呵欠説,“再過半個月家裏不來贖,他們就要先送你二哥回老家了。”
一直到此刻,陶菊生才把屈身做人義子的恥辱看淡一點,衷心感激義父的救命之恩。幾個鐘頭前所看見的小河夜景又鮮明地浮現眼前;那風聲,水聲,槍聲和馬嘶,也依舊清晰地留在耳邊。他記得很分明,管家的只有一句若無其事的命令就結果了那個病票的生命,簡直還不如殺一隻雞子費事。他到土匪中已經四天,移動了三個地方,每夜都看見土匪們殺人放火,他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都失掉了人性。如今他的生命雖暫時得到拯救,但將來的事情卻無法推想。他擔心家中沒力量拿錢來贖,遲早他仍得回到票房,二哥的希望會變成更大的絕望。想到這裏,他的心開始亂起來,而且暗暗地痠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