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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都市總是讓人覺得像是油脂從柏油馬路的路面上滲出來似的,有些膩味。好像一個疲憊不堪的半老徐娘任憑朝陽曬着她的皮膚,昏昏欲睡。
我一面漫不經心地駕駛着MG-C①在連個人影都沒有的吉祥寺②街上緩緩地行駛着,一面眺望着路邊一個接一個的黑色垃圾袋。
(①1924年英國人塞西爾·金伯(CecilKimber)在英國伯明翰郊外創建了一家汽車廠MORRISGARAGE,其縮寫“MG”,成為汽車的商標。該公司以生產著名的MG系列敞篷跑車而聞名。
②吉祥寺位於離東京市中心30公里的武藏野市,在江户年代曾經有過一座吉祥寺,因此得名。一次大火將吉祥寺燒燬。吉祥寺的遺址巳無考。現在吉祥寺附近最聞名的就是井頭恩賜公園,也是東京最具自然生態的公園。)
大部分垃圾袋都滲出了黃色的液體,流到了柏油馬路上,真是大煞風景,令人感到油膩。
這些垃圾袋看起來像是人們享樂過後留下的安全套。帶着幾小時前情慾的印記,不知羞恥地膨脹着,並堂而皇之地在路邊曬着太陽。而正在沉睡着的人們,等到夜幕再次降臨時,又急忙在他們疲憊的臉龐上,塗上一層厚厚的濃妝。
我一看見前面信號燈變為綠燈,便使勁踩住了油門。我從凋布①入口上了中央高速公路。由於是清晨時分,車輛很少。我一邊加速一邊沒好氣地把握着方向盤,出了超車線後我便換擋,將擋位推到五擋。
(①調布市位於東京市中心的西部,與神奈川縣接壤,多摩川流經該市。該市成立於1955年4月1日,是由調布町和神代町合併而成。中央高速公路的第一個大型立交橋位於此地。)
由於是敞篷車,一陣冷風颳進車裏,在駕駛座裏打着旋。冷風使我打了一個寒戰,只好打開暖風。我強忍着劉海一個勁地拍打着我的眼皮和睫毛。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將手伸進手提包裏,掏出了太陽鏡戴上,並將兩側的玻璃搖了上去。總算能沉住氣了。
我瞄了一眼手錶,還不到早上6點,看來我很早就離開東京了。
我按下FM鍵,天氣預報樂隊①的《TEENTOWN》②這首曲子頓時響了起來。強烈刺激的波普爵士樂③的貝司連同寒風一起在駕駛座裏盤旋着。
(①天氣預報樂隊WeatherReport,美國著名的電子融合爵士樂隊。1971年由鍵盤手JosefZawinul和薩克斯手WayneShorter組建。天氣預報樂隊的音樂打破了爵士樂嚴謹的和絃與旋律結構,把搖滾樂、拉丁音樂以及非洲音樂的元素滲透到自己的音樂中。而他們對於電子合成器豐富音色的運用更使得樂隊的音樂豐富多彩。整個樂隊,尤其是鍵盤手JosefZawinul和薩克斯手WayneShorter依靠自己的音樂修養,運用新的音樂邏輯,連接以上一些獨具特色的音樂,使得它們相互滲透、包容。1986年該樂隊解散。
②《TEENTOWN》這首曲子是出自天氣預報樂隊1979年發行的專輯《8:30》。
③波普爵士樂:波普(Bop)也被人們稱為“比波普”(Bebop),它是一種開始於20世紀40年代早期,發展到1945年才開始顯山露水的極富革命性的、在當時看來很極端的爵士樂新類型。)
我本來就很喜歡這首曲子。無論是激昂的旋律,還是插入中段的和聲。我特別喜好這種戲劇性的編曲風格。
我仰望天空,看起來雲很少、很低,但飄得很快。以這首曲子作為今天早上駕車遊的配樂真是恰當不過了,恰當到令人不寒而慄。怎麼説呢,我自己都覺得有些恐懼,感覺似乎聽到了預言者的吼叫。
中央高速公路由山谷間穿過。在過了相模湖和談合坂的服務區之後,公路兩邊出現了高聳的山峯。
到處都是紅葉,在朝陽的沐浴下顯得十分的鮮豔、清晰,像一張焦距對得很實的相片似的。大概是秋高氣爽的緣故吧。風雖然有些涼,吹在我那由於緊張而發燙的皮膚上,卻感到很舒適。
太陽逐漸升高,看起來今天又是一個大晴天。不過我不太喜歡這種天氣。
過了勝沼出口以後,我才發現有些異常。這條路面很新,我對道路兩邊的景色毫無記憶。看來勝沼——甲府的道路已經開通了。
我在道路開通後首次路過此地。雖然來過這裏多次,到去年為止從這裏去甲府我都是走下面的20號公路。
20號公路兩邊全是賣葡萄和當地特產勝沼葡萄酒的土特產店。回來要是再經過這裏時,我得停下來買些土特產帶給東京的朋友們。這條區間高速路開通之後,便不能從那一大溜的土特產店前經過了,令人感到稍稍有些遺憾。
不一會兒便來到了甲府出口。在這種單調的駕車遊情況下,輕微的睡意向我襲來。這也難怪,我昨晚一夜未眠。想到還有很長的路程在等着我,感到一絲不安。
過了韭崎出口之後離下一個目的地須玉就不遠了。按照預定計劃,我在須玉出口下高速公路,沿着141號公路北上到清裏。
在清裏吃過早餐後,從八嶽公園路到小淵澤入口再返回中央高速公路繼續前進。從地圖上看,須玉、清裏、小淵澤呈正三角形狀。
我之所以沒有沿着中央高速公路從須玉經小淵澤直接開往諏訪,而選擇繞這麼一個三角形,並非喜歡八嶽高原和清裏一帶的風光,其根本理由是清裏是個旅遊勝地,在那兒能吸引眾多人的眼球。
雖然夏天已經遠去,要是有一個身着白色真絲襯衫、外罩一件白色夾克、下身是白色超短裙、腰間繫着一條金色腰帶的女子,臉部化的是金色系濃妝,並且開着一輛紅色的敞篷車出現在人們的視野當中,清裏街上的人們以及餐館的服務生們肯定都會有着深刻的記憶。
我可不能摘下太陽鏡,只要讓人們能記下我的裝束和我開的外國產的紅色敞篷跑車足矣。我可不想讓人家記住我長什麼模樣。
141號公路彎道很多,路面很窄、很陡。有一個摩托車隊超過了我。超車後他們無一例外地回頭望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覺得我很酷。不過一個年輕的女子開着一輛敞篷車,惹人注目那是毫無疑問的。對我來説正合我意。
過了早晨七點,秋天的朝陽也變得火辣辣的。假如不是車輛很少,使人產生已經到了中午的錯覺。每當過一個彎道,滿山遍野的紅葉便會從我眼前掠過。
前面一輛大卡車緩慢地行駛着。車後面拖着一節不鏽鋼的大貨廂。後面的排氣管裏吐着濃濃的黑煙,氣喘吁吁地往上爬着。我生怕弄髒了我的白衣服,便放慢了速度。
由於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超車,只好保持一定的距離跟在大卡車的後面,我被這烏黑的濃煙和嘈雜的引擎聲搞得大為光火。
跟了一段時間後,我突然覺得一陣不愉快的感覺向我襲來,身體十分不適。緣由是昨晚一夜未眠。理應休息一會兒。作為一個女子做這樣的冒險舉動的確有些勉為其難,我畢竟不是十幾歲的人了。假如一直開快車,或許還能提起精神,可這樣慢條斯理地開車,情緒肯定得低落下去。
我不停地對自己説打起精神來!我現在做的事情是件無法估量的重要工作。一個大男人的命運落在了我這個弱小女子的肩頭上。他的生死要看我努力的程度了。
突然,“咚咚”兩聲,有人猛地敲響了車窗的玻璃。我差點兒尖叫起來,急忙使勁踩住了剎車。整個身體像是被一股難以置信的力量猛地往前一推,幸虧我係着安全帶,腦袋才沒有撞到方向盤上。
我記起之前也有過這樣的情況,雖然開的不是這輛車,也遇到過警察敲我的玻璃。在外面敲玻璃的人可能並不覺得聲音很大,在狹小空間的車廂內的司機覺得聲音卻大得很,大得足以讓人嚇得跳起來。
我今天開的是敞篷車,又是處於駕駛當中,可見聲音有多麼大。我從左邊的駕駛座上往右側的車窗望去。
首先看到一件銀灰色的夾克衫,然後是一頂宛如太空帽似的紅色頭盔。從頭盔的面罩開口處露出一副太陽鏡。原來是一輛摩托車。摩托車手在我右邊與我並行,他伸出手來敲我的車窗。他舉起戴着手套的左手,用食指指示我往左邊靠。
我感到很不快,心想此人真是無禮。為了超車嫌我礙事竟然要我往左邊靠。①我不想理他,踩住了油門。不料那個穿銀灰色夾克衫的男子又急忙敲響了我的車窗。我不明白他的真實意圖。看來看去,我都沒有見過此男子。
(①日本的交通規則是:汽車、行人靠左邊走。與中國正好相反。)
他又用左手指了兩三下我的車前,並且大聲喊着。因為前面大卡車以及摩托車的引擎太過嘈雜,我聽不清楚他在喊什麼。
我放慢車速,這輛摩托車立即開到我的MG前邊,此時我看清他的整個身軀。這是一輛紅白相間漂亮的摩托車。在我看到這輛車的一瞬間,腦海裏突然浮現出慶典時垂掛的紅色條幅。
當我的視線移至前方時,不禁愕然。我剛才怎麼沒有注意到呢?從引擎蓋的後面冒出了一股白霧,我瞟了一眼儀表盤上的温度表,只見指針已經指到頂了。引擎開鍋了。剛才他一定指的是這件事情。
我急忙將右腳從油門上離開,並將車子緩緩地開向路肩。由於是上坡,車子很快就停了下來。這下反而使引擎蓋下面噴出更濃的白霧來。
曾經聽説英國車,特別是這種迷你型車,引擎特別容易開鍋,可我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我雖然將車子滑向左邊的路肩,但是頭腦一片混亂,不知接下來如何是好。正當我拉起手剎,伸手打算轉動鑰匙關上引擎時,那男子突然喊道:
“等一會兒再關掉引擎!”
我看見那輛紅白相間的摩托車已經停在了前方,身穿銀灰色夾克的男子正向我走來,只見他身着皮褲、腳蹬皮靴。他慢慢地摘下頭盔,用命令的口吻對我説道:
“打開引擎蓋!”
如今我只有指望他了,可不敢得罪他,急忙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可是我一下愣住了。我並不知道哪個按鈕是打開引擎蓋的。我手忙腳亂地將手伸向儀表盤的下方,一通亂摁。
那男子將頭盔夾在腋下,一臉疑惑地看着我。
“怎麼回事?你用不着打開雨刷呀!是引擎蓋!”
他一邊説着轉到駕駛座這邊,然後又説道:
“這不是你的車嗎?”
聽到這句話我的心不禁一緊。
他徑直將手伸進駕駛座,他伸手的方向正是我的雙腿。由於穿着超短裙,雙腿大部分都裸露着。為了不讓他碰到我的雙腿,我本能地將手捂住裙邊。聽到嘎的一聲,引擎蓋打開了。
“我剛才一時亂了陣腳。”我急忙解釋道。
引擎蓋一打開,一股白色的濃霧一下子從狹小的引擎箱裏冒了出來。我感到就像是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似的。
“大概是水箱壞了,如果那樣的話就麻煩了。你大概沒有帶棉紗和抹布之類的東西吧?”
那男子語氣輕鬆。可他這句話使我感到絕望,如同一盆冷水澆在了頭上。
“沒有帶。”
他似乎沒有聽到我的回答。他回到了自己的摩托車旁,接着又踅回來。盯着引擎室看了好一陣子。大聲對我喊道:
“你可以把引擎關掉了。”
我一直待在駕駛座上,聽從他的指揮。
“不錯,算你走運!水箱並沒有壞。只是散熱風扇的皮帶斷了。調温器和水泵也都沒事。只要墊圈沒出事,換上風扇皮帶就可以上路了。”
過了一段時間,那男子轉到駕駛座旁邊對我説道。由於關掉了引擎,我總算聽清楚他説的活了。
可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他説的是什麼意思,又不想與他搭訕,於是下了車,盯着引擎室看了起來。
那個男子回過頭來,我終於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孔。他戴着太陽鏡,所以看不出他的真實年齡。可以説長得很帥,不過他的性格讓人覺得很彆扭。
我不想讓他看出我的軟弱,可眼下除了他我無人依靠。
“這輛車還能動嗎?”
我一邊刻意捂住了臉,一邊小心翼翼地又不像是哀求的口吻問道。
“如果有備用的話……”他輕鬆地答道,“你帶着備用的風扇皮帶了嗎?”
“風扇……皮帶?那是什麼東西?”
聽我如此問話,那個戴太陽鏡的男子不禁嗤之以鼻。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我去看看後備箱。把鑰匙給我用一下!”
後備箱裏沒有見不得人的東西,只有一個旅行包。那男子打開後備箱,伸進頭去翻了一陣。
“沒有啊!”
他嘟囔道,然後走到駕駛座邊上,上半身探了進來將鑰匙插進了鎖孔。
“嚯!這就是傳説中的萊考克公司生產的電磁啓動式增速驅動裝置啊!我還是第一次見呢!”他一邊擺弄着調速擋,一邊慢條斯理地説。
汽車一輛接一輛地從我們旁邊駛過。
“喂……我……我有約在身。”
我狠下心來對那個男子説道。一種絕望之感油然而生。沒有想到會出這種事情。汽車在這種地方拋錨,將會破壞整個計劃。不管怎麼説我的行動關乎一個人的生命,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設法擺脱眼下的困境。
“看來您對汽車很內行,請您幫忙修一下好嗎?我當然會答謝您的。”
“不行喲!”那男子一口回絕了我,“修理沒有問題,關鍵是沒有風扇皮帶。我只能給你一個忠告,下次出門帶着備用零件。”
“等一下,把我一個人撂在這種地方,我可如何是好?請您無論如何幫我一下。”
“我倒是很想幫你,把你拉到某個修理店去。可是我奉行不載人主義。再説我的摩托車上也沒有後坐墊喲!”
“不載人主義?”
“是啊!兩人騎一輛車。”
“哦……”
“不過沒有關係。你往這兒一站,讓超短裙一飄,保證會有男人停下來。説不定那些人當中就有人帶着風扇皮帶呢!我想這可比等公共汽車快得多。來!跟我説一遍,風扇皮帶!”
“風扇皮帶。”
“好,就這樣!”
“請等一下!我可不想幹這種荒唐的事情!那些停下的人當中或許有不地道的人。”
太陽很刺眼,我用手遮住額頭。這樣做不僅僅是為了防止刺眼,更主要的是我不想讓他看清我的模樣。
“大清早不會出什麼事的。再説色狼們還沒到起牀的時間呢!”
“可我不知道……真有人會停下嗎?我……有急事。”
這是實話。
那個男子聽了我這番話後,右手握着頭盔輕輕地晃着,考慮了一會兒。
“那你要到哪兒去?”
他轉向我問道。我可不想跟一個從未謀面的男子透露我的真實目的地。這個看起來一本正經的男子,説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變成一隻色狼,然後再跟蹤我、戲弄我。出於這個想法,謊言脱口而出:
“輕井澤。”
我為什麼要這麼説呢?我真正的行程是沿141號公路北上,經清裏到小淵澤,再返回中央高速公路,然後到松本去。如果實話實説他反而認為我在撒謊。再説我現在走的方向就是輕井澤。沿141號公路北上,經小諸市即可到達輕井澤,雖然我以前去輕井澤走的都是關越高速公路。不過這點兒地理常識我還是有的。
那個男子似乎相信了、他可能認為我的汽車裏放着網球拍之類的休閒用品呢!
“那就好。那種地方説不定街上跑着好多輛這種車。再説那兒肯定有維修店。大概也有對MG的風扇皮帶吧。説不定連加油站都有這種皮帶呢。這麼説來,只要汽車能開到輕井澤就可以了,是吧?”
“呃?嗯!”
我猶豫地點了下頭。
“你是否立刻就想走啊?”
這次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嘿嘿!”
太陽鏡下面的厚嘴唇微微撇了一下,怪怪地一笑。接着他説出一句讓人難以置信的話來,我甚至都有點兒懷疑起我的耳朵來。
“那麼,把你裙子裏面那東西脱下來吧!”
我嚇了一跳!心想這是什麼玩意兒!竟然要用我的身體來做代價。
“你這是什麼人喲?”
我一邊説一邊往後退。他剛才還説一大清早不會有事的。
“哈哈哈……”那男子爽朗地笑道,“是連褲襪!你別誤會。我沒有那方面的要求。其他東西你儘管穿着就是了。”
我依然十分戒備地防着他。
“什麼意思?你説的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嘍!我是騎摩托旅遊的,又不是來調戲女孩子的。”
“那你用連褲襪做什麼?”
“這你還不明白?用來代替風扇皮帶。咱們所攜帶的物品,只有這個東西可以代替風扇皮帶。再説那玩意兒挺結實的。”
“在這種地方我脱不下來喲!”
我突然想起來我將真絲襯衫塞到連褲襪裏面了。就算將手直接伸進裙襬下面去拽,也是很費勁的。
“那你到駕駛座上去脱。我去拿工具來。”
我繞到MG的駕駛座上,很無奈地扭扭捏捏地將連褲襪從裙子下面拽了出來。我沒想到在不脱掉三角內褲的前提下拽出連褲襪還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脱下來了嗎?把它給我!”
他不由分説上來一把從我的手裏奪走了連褲襪。我一想到那襪子還暖烘烘的,不由得羞紅了臉。
那男子一頭鑽進了引擎室,一聲不吭地幹着活。過了一會兒,那男子興沖沖地説:
“咳!好了!發動引擎試試。”
我急忙鑽進駕駛座裏轉動鑰匙。啓動雖然有點兒困難,沒有故障的引擎終於發出英國跑車那種特有的沉悶聲,也不再冒白霧了。
“哈哈!風扇運轉很好嘛。比剛才強多了!”那男子一邊瞅着引擎室一邊説道,“好了,這樣可以開一陣子了。撐到輕井澤沒有問題。假如你準備入住哪家旅館的話,先打聽一下風扇皮帶。那些旅館老闆有的是擁有MG和保時捷的。”
説着他蓋上了引擎蓋,然後繞到副駕駛這邊。
“先讓汽車再休息一會兒,看到温度表的温度下降了再啓程。你在維修店換風扇皮帶時,最好連發動機油一起換了。我即使問清了你自上次換了機油後跑了多少公里也白搭,因為剛才開鍋導致機油黏性下降,所以你必須換掉髮動機油。還有,別讓你的屁股着涼了!”
説着他騎上了那輛紅白相間的摩托,打着了火,頭也不回地一溜煙就跑了。很快便無影無蹤了。我連句感謝的話都沒來得及説。
2
清裏站前的建築風格像UNESCO村①或遊樂園似的。童話般風格的建築物漆着白色或粉紅色的塗料,此類建築物每次來都會有所增加。平時來到這裏,讓人感到心情舒暢。可今天我不想下車和那些一隻手拿着婦女雜誌的小姑娘們共進早餐。
(①UNESCO村,在崎玉縣境內的所澤市,曾經做過恐龍博物館。)
加上剛才因為風扇皮帶的緣故讓我稍微休息了一會兒,感覺不太累了。於是我決定改變預定行程,越過清裏,沿141號公路一直北上。
我原先計劃在清裏吃早餐,沿八嶽森林公園公路到達小淵澤,由那裏返回中央高速公路。我現在改主意了,決定按照剛才順嘴胡謅的路程走。
也許我是受了剛才那位摩托車手的暗示吧。我本來就有這種傾向。看起來十分要強,一遇到麻煩便會亂了方寸,輕率地按照那些自以為是的人的話去做。如今汽車出了問題,我一門心思想去輕井澤修理。甚至以為即使到了諏訪湖,恐怕都沒有專門修進口車的維修店。
經過一番考慮,我認為輕井澤這種地方與我的目的沒有衝突。毋庸置疑,輕井澤的人比清裏要多得多。那裏滿街上都是受婦女雜誌的影響扛着網球拍來休閒的女孩子們。她們一定不會忽略我這種看似很有錢的女子。假如後來一旦詢問到她們頭上,她們定能如數家珍般地説出我穿着什麼樣的衣服、留着什麼樣的髮式、開着什麼樣的汽車,比起那些木訥的警察們可要強多了。她們甚至能準確地説出我的手鐲是什麼品牌。
至於聚集在清裏的小姑娘們則年齡偏低,有點兒靠不住。
一旦做出新的決定,我打算到更為稱心的地方去用早餐。
太陽漸漸升高了林子裏的綠色越來越鮮豔。十月的陽光比起夏天來顯得柔和多了,開車時將敞篷全部打開令人十分愜意。
141號公路橫越單線鐵軌,在交岔口上停着觀光巴士,人頭攢動。附近立着一個石柱,上面寫着日本國鐵的至高點。
再往前開一段時間,國道往左轉了。一望無際的坦途逐漸變成了平緩的坡路。兩側全是農田。再往上爬了一段,兩側變成了針葉樹林。
柏油馬路筆直地從針葉樹林中穿過。在我的視野範圍之內,前後沒有一輛汽車。我正在想這林蔭大道是不是一直延伸下去時,針葉樹林卻一下子中斷了。接着出現的是低矮樹種。一望無際的林海泛着翠綠色的光澤,如編織的毛毯,向遠方一直延展下去。
我突然感覺風有所改變,這是高原地帶特有的清風。前方便是八嶽,在秋日早晨的清風下,清晰可辨。
我原先十分喜歡沿這條山路去八嶽山莊。但今天這趟駕車遊任務十分沉重,所以我已經放棄來這裏了,沒想到要沿141號公路由清裏直接北上。如果打算去輕井澤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我的神經一直繃得很緊,以至掩蓋了我身體的不適感,走這條路讓我的心情好轉起來,感覺有了意外的發現。
山路的坡度逐漸變緩,不一會兒成了下坡。路的盡頭,一座古代風格的西洋建築出現在我的眼前。這就是八嶽山莊。這種將柱子豎在白牆以外的英國式的建築,據説原來是德川家族①的別墅。我緩緩地在大門前的圓形車道繞了一圈。除了我這輛MG沒有其他車輛,我將汽車停在大門旁邊。
(①德川幕府的執政者。“德川幕府”是日本第三個封建軍事政權。德川氏以江户(今東京)為政治根據地,開幕府以統治天下,故亦稱“江户幕府”。自公元1603年德川家康受任怔夷大將軍在江户設幕府開始,至1867年第十五代將軍慶喜,將政治大權奉還朝廷(即大政奉還)為止。約265年,為繼鎌倉、室町幕府之後,最強盛也是最後的武家政治組織。)
關上引擎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這高原特有的新鮮空氣,與東京的空氣就是不同。空氣清新不夾雜任何塵埃。一股清香沁人心脾,大概是來自植物的清香吧。
我突然想起了風扇皮帶。於是急忙將手伸進剛才那個摩托車手按過的地方,找到了打開了引擎蓋的按鈕。
即使打開了引擎蓋,我對裏面的機械還是一竅不通。我看到的是所有的零件都靜靜地待在那裏。
我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我可不想把自己變成一個維修工。我這副打扮趴在引擎上去擰什麼螺絲,真是強人所難。
引擎的(我想大概是吧)前面,有一件東西十分像電風扇的葉片。我想那就是風扇吧。再仔細一瞧,葉片的根部的轉輪上纏着我的連褲襪。每十釐米左右打了一個結。上面沾滿了油污,可惜了我的襪子。
既然襪子還纏在上面沒有斷掉,説明再撐上一陣子沒有問題。當我做出這個判斷後便關了上引擎蓋。
我在山莊的餐廳裏落座後,身着白色上裝的服務生走了過來,用那種近乎迂腐的討好的口吻請我點菜,並用一種狡黠的眼神瞥了我一眼説道:
“小姐,我剛才看見你十分勇敢地看着引擎室,故障排除了嗎?”
大概他剛才從窗子裏看到了。我微微一笑,未置可否。我點了一份三明治與一杯高原牛奶。我本來就懶得搭理他,更不想跟他談什麼風扇皮帶的事情。
這裏是我行程當中十分重要的場所。最最重要的是給人留下印象,但印象過於深刻,以至於連我的長相都記得一清二楚可就麻煩了。
餐廳裏有一半能照到陽光,沒照射到的一半稍顯暗些。我選擇坐到陰暗的地方。這一路上我可是曬夠了太陽。
我毫無食慾。一想到下面的路程,這三明治變得像海綿或衞生紙似的難以下嚥。
除了我之外只有一對情侶在用餐。我一邊吃,一邊看着吧枱。剛才那位服務生和同伴們一直在偷偷地看我。看來我很扎眼,無須再用摔玻璃杯之類的舉動去引人注目了。
高原的雲層很低。站在山莊的大門口就可以看見低低的雲朵在慢慢地飄動,從碧綠的樹林上掠過。簡直像是颱風似的。秋天的天氣總是那麼多變,更何況這高原地帶了。
想到這兒,我突然感到情況有點兒糟,我忘了聽天氣預報。説不定真的有颱風。也説不準還會發生很多因大意而導致的意外。想到剛才風扇皮帶斷了,那種一切按照計劃順利進行的想法恐怕是有些痴心妄想了。
然而即使我知道颱風要來,也無法改變一切。今天是10月9日星期天,一大早不管我是否願意,我必須得離開東京。
我回到了汽車邊,一件令我心驚膽戰的事情在等着我。雨刷下面夾着一張白紙。我覺得情況可疑,掃視了一下四周,沒有發現其他人影。
在東京經常會有情人旅館之類的廣告夾在雨刷下面。在這種場所、這種時間不會是這類東西。其證據就是旁邊那輛車上的前窗上沒有類似的紙張。
我回頭向山莊望去。剛才那位服務生正透過玻璃窗往我這兒看。
我將那張紙拽了下來,低頭鑽進了駕駛室。
我又看了一眼窗户,那位服務生還在那兒往外看呢!我感到不安起來,他不會已經記住了我的模樣了吧?在用餐時我一直戴着太陽鏡,故意坐在背陰處,那個服務生一過來我就拿手遮住臉。他應該不會記着我的模樣。假如明天警察來調查的話,或許他能説出我的長相。不過再過一個星期以後,警察拿出一張類似我的照片來,他會立即點頭確認。特別是那張照片上的女子穿着跟我一樣的衣服,那就更不會出錯了吧?
我先發動了引擎,然後戰戰兢兢地打開了那張紙。我心裏祈禱着,千萬別是什麼恐怖的事情。
我的第一印象是筆跡潦草。猛一看像是用左手寫的,或許這個人根本就沒有什麼教養。紙上寫着以下幾句話:
原來你在這兒磨蹭?你不是急着趕路嗎?來到這種地方你的貞操可是難保喲。這種壞話我可不想説兩遍,你還是趕緊回去吧!下次再讓我看見,責任可不在俺喲!我要幹你!
我連想都沒有想,將紙團成一團,正準備扔出車外時突然我停了下來。
我看見地面有一條輪胎印。大約有3米來長,並且只有一條。看來這是摩托車急忙發動而造成的輪胎印。
就是他!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太陽鏡的底下那令人生厭的嘴唇。那嘴唇很厚,很好色,感覺很奇特。他也來到這兒啦!
他是怎麼想的?競然搞這種惡作劇。剛才還信誓旦旦地説對女人不感興趣。怎麼就突然變得好色起來了呢?真討厭!欺負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子,他能得到什麼好處?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大腿。全是雞皮疙瘩。一股厭惡感沿着脊樑往上爬,讓人覺得麻酥酥的。我用後視鏡照了一下,看看眼妝。又調了調後視鏡的角度,只見那個服務生還在透過窗户往這邊看。
我將後視鏡轉了回來,為了鎮定一下情緒,用異常緩慢的速度開着汽車。
經過兩三個轉彎後,我又回到剛才那條林蔭大道上。我一邊將擋位調至三擋,一邊踩着剎車,放慢車速滑下這長長的坡道。突然我壓低聲音尖叫了起來。
寬闊的道路兩邊,有人用自噴漆寫了幾個大字:“開MG的女人向右轉,快回去吧!”
我急忙踩住了剎車,以致使我的右腳感到痙攣般的震動。
這是黑色噴漆。那些暴走族①經常用這種自噴漆在牆壁、天橋等處亂寫些粗俗、下流的文字。
(①“暴走族”最早被稱為“雷族”,後來又改叫“遊行族”,10年前才正式被稱為“暴走族”。)
為了讓開車的人在行駛中看清,還特地用了瘦長的字體,想得倒是挺周到的。
如此看來,肯定是那個男子。他一定也是個暴走族,所以才會攜帶自噴漆這種東西。
真是討厭!他有這個必要費盡心機對我這樣的女人使惡作劇嗎?或許此人有些變態。
沒錯!他就是變態!無須任何理由就可以做這種令人厭惡的事情並自得其樂。一定沒錯!
汽車一輛接一輛從我身邊呼嘯而過。都踩了剎車,看了路上的文字後,疑惑地瞥了我這個開着MG的女人一眼。我急忙踩住油門重新上路。
在這條視野很好的公路上。只看見剛剛越過我的那輛車。我看了看後視鏡,後面沒有車輛。
原來如此,在這種時刻搞出如此粗俗的惡作劇來不是沒有可能。
突然一陣汽車喇叭聲驚醒了我,我這才意識到我已經越過了黃線。一輛紅色轎車從左側超了過去,超車時還使勁瞪了我一眼。
我打了一個寒戰,越來越不安起來。我覺得我要吐,就像懷孕時那種感覺。
我心慌意亂地將汽車往左邊靠。等到我意識到時,我已經上了左轉彎的道路。
我看見立着一個廣告牌,上面寫着八嶽旅館。離這兒不遠有一家小旅館。
八嶽旅館和八嶽山莊我都很喜歡。因為喜歡,所以原先來過幾趟。當然都是跟男人來的,我自己沒有單獨來過。
不僅如此,我從未單獨開車旅行過,這是第一次。並且還不是出於自願,我是一個軟弱的女人。根本沒有堅強到可以克服這一次次困難的程度。如果可以的話,我早就想逃掉了。
我將汽車停在停車場上,飛快地沿着小路進了旅館,躲進了洗手間。
鏡子裏面映出我那蒼白的面孔。我稍微穩了一下神,來到茶室裏要了一杯咖啡。沒有添加任何東西,慢慢地呷了一小口。我意識到這趟旅行只有一件接一件的壞事在等着我。
我的胃只能容納那一小口咖啡。不過靜靜地坐了十分鐘後我覺得舒服多了。掏出粉餅盒照了一下,臉上稍稍有了血色。
雖然只是一點點,我的體力有些恢復了。不能這樣下去了,一定要先把汽車修好,我必須在今天趕到飛驒①高山不可,時不我待。我果斷地站了起來。
(①飛驒(tuo):位幹岐阜縣北半部地區,高山市也位於岐阜縣北部的飛驒山脈。日本有時將兩地合稱為飛驒高山。)
回到停車場後,我停住了腳步。又有一張白紙夾在雨刷下面。我怒火沖天,三步並作兩步,上去一把將那張紙拽了下來,立即攤開。
你還在這種地方瞎轉悠。我不是警告過你趕緊回去嗎?你不是也説你要急着趕路嗎?沒有關係,反正我是喜歡你來這兒的。因為你那兩條腿很漂亮喲!
我就告訴你吧,你這樣磨蹭下去沒有好處的。打開後備箱瞅瞅吧!
依然是那讓人噁心透頂的臭字。這個停車場是砍伐樹林的一角而建成的。雖然有幾輛車。可週圍不見人影,“你就在附近是吧?你給我出來!”我對着樹林喊道。這惡作劇説明那個男子一直跟蹤我。現在他一定是躲在某棵大樹後面,看着我這副狼狽的樣子偷着樂呢!
我呆若木雞似的站了一會兒,我也不想讓他一直樂下去,便回到了駕駛座上。我一轉念:打開後備箱看看吧,不過就是些無聊的惡作劇而已。
我插上鑰匙抓住把手打開後備箱的一剎那間,我尖叫了起來。接着扭過頭去,用手捂住了臉。裏面有一隻死貓!
那隻貓已經幹了,我雖然瞄了一眼,但還是看得一清二楚。它的脖子扭曲着,緊咬牙關。那兩個已經乾癟的眼窩裏螞蟻在那兒進進出出。
我就勢蹲了一會兒,一陣乾噦,使我再一次衝進了旅館的洗手間。
我在打開的水龍頭前吐了好一陣子。胃液跟咖啡攪在一起,令我倍感難受。
我低着頭,任憑水龍頭的水嘩嘩地淌着。我聽見嘩啦嘩啦的流水和那些黏糊糊的嘔吐物一同被吸進下水道發出的咕嚕咕嚕的聲音。
過了很久,我終於抬起了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像白紙似的宛如死人一般的女人的面孔。兩眼通紅,泛着淚光。
我已經受夠了!我不禁嘟囔道。那聲音帶着發顫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