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前排了很多人,許盈狠狠詛咒:下個四樓還要乘電梯,沒長腿啊!繞過人群推開樓梯間的門,裡面空無一人。現代化的便捷讓越來越多人變懶,區區幾層樓也要依賴自動工具,像她就不會——當然她目前心情不好,也沒有體力跟人搶電梯!
餓死她了!
摸摸衣兜,只有兩個一角的硬幣,還有一元錢晚上回家坐公車用。以後真要隨身帶點錢以備不時之需……可是這附近也沒個小吃店,飯店裡最便宜的面也要五塊錢,真是烏龜不靠岸的鬼地方!還高新區咧,不知道這世界上終究是窮人多啊?
下了幾級樓梯,餓餓餓,頭暈眼花!委屈地坐在階梯間,想著能不能到稅務局食堂混頓飯吃,最好食堂師傅眼花,最好別用飯卡那種方式打飯,也別用餐券什麼的,只要排隊就好了……慢著,她沒有餐具用什麼吃?呃,最好有提供餐盤,自用自取那種……再慢,她又不穿稅務制服,會不會被一腳踢出來?
最要緊的是,稅務局有沒有食堂?如果有,在哪裡?
胡思亂想間,身後有人道:「麻煩讓一讓。」
她回頭,一位挺拔的稅務人員站在後面幾階樓梯上,居高臨下地低頭看她。
樓梯間是密閉的,感應燈聽不到聲響,自動熄滅,暗暗的樓道里,聽得那人詫異地問:「你在這兒幹什麼?」許盈沒好氣的冷哼及時嚥了回去。
她立刻站起來,「我來填表格。」
「國稅中午不辦公,要等到午後一點半,你吃過飯,下午再過來。」他溫聲說。
許盈乾笑一聲,「我已經填完表了。」嗚……她哪裡還有飯吃?
「怎麼還不回去?」
「嗯,就走了。」她儘量自然地揮手,「再見。」
「再見。」身後人應。
她若無其事地下了樓,到了大廳門口,立即苦著臉抱住肚子,好餓好餓!
本想坐在稅務大樓門前的臺階上,拖拖時間順便看風景,但周圍人進進出出,她也太過礙事了些。往前瞧,圍了停車場大半圈的草坪石階很是乾淨誘人,她便跑過去坐在石階上。
今年的十月很暖和,不像去年這個時候陰雨連綿,還下了兩場雪。陽光溫煦地照著,一點也不曬,沒有風,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寬闊的馬路上車輛不多,穩穩地開過,沒什麼灰塵,空曠乾爽的環境讓人的心情漸漸好起來。身後的草坪仍是綠色,還沒到枯黃的時令,一塊寫著「青青小草,踏之何忍」的牌子讓許盈本想揪兩根草玩而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
閉著眼默背「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背到「餓其體膚」就背不下去了,反來複去唸這一句,又從「餓其體膚」轉到「餓餓餓」再轉到「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忍不住自顧笑起來,笑得太渾然忘我,等發現有個人徑直向她走過來時,想躲已經來不及了。
「你還在這兒?」
「啊,那個……」她撩撩頭髮。
「怎麼不回去吃飯?」
許盈踢了踢腳底的花紋彩磚,小聲道:「回去也沒有飯吃,食堂都收拾完了。」看看他,他還在等她往下說,只好續道,「捱過這段時間,回去同事要問,就說在外頭吃完了。」
他奇怪地問:「沒吃就是沒吃,為什麼要說吃過了?」
許盈止不住臉上發燙,窘道:「如果說沒吃,他們一定會說到外邊買點東西吃吧,可是我……」她越說聲音越低,「我又沒帶錢,要是借……多不好!」她長這麼大也沒向人借過錢買東西吃。
鍾辰皓斂不住笑意,推推她肩頭,「走吧。」
許盈不解:「幹嗎去?」
「我請你吃麵。」他笑說。
◇◇◇
飯店裡窗明几淨,正當用餐時,顧客很多,服務員來來往往,忙得腳不沾地。
許盈翻著點餐單,看來看去,不由抱怨:「飯店裡的東西就是貴,一碗麵也要六塊錢!」視線停到一處,小聲嘀咕,「啊,盒飯居然要五元,真黑!」
鍾辰皓微微笑說:「是比市中心那邊貴了些,不過環境還不錯。」
許盈看了眼四周,「那倒是。」何況,她一向只去小吃鋪,很少到這種正規的××園、××店來。
「要吃什麼面,選好沒有?」
「嗯……我想吃盒飯,裡面都有什麼菜?」她往身後的玻璃櫃臺裡張望。
「怎麼要吃盒飯?」鍾辰皓笑道,「放心,我帶夠了錢,不用挑最便宜的點。」
許盈在餐單後慢慢探出眼看他,「我喜歡吃盒飯。」
他聞言,瞭解地點頭,「你愛吃就好,我還以為你要替我省錢。」
許盈嘿嘿一笑,「我多多吃,吃垮你,留你給人家刷盤子。」
他也玩笑說:「行啊,吃完我去刷盤子,下回你請,也留你去刷一回。」
許盈卻暗想這玩笑再說下去要糟,以她貧困的身家,還是不要亂許這種請客的願為好。
盒飯是先端上來的,有三樣菜,許盈暗自後悔,原來這裡的盒飯和學校的不一樣,米飯菜式是固定的,沒有十幾種菜供人選擇,沒辦法,點都點了,又不能退回去。
鍾辰皓要了一碗牛肉麵,還要等一會兒才能送來,他見了先端來的盒飯,便伸手摸了下盒底,一皺眉,叫來服務員:「這飯菜怎麼都是涼的?」
服務員解釋說:「店裡盒飯是十一點左右就裝好的,現在都過了一個小時,所以有些涼了。」
他看看許盈,「飯菜這麼涼,不要吃了,換點熱東西吃吧。」
許盈遲疑地瞧了眼服務員,「可以換別的吃嗎?」
「可以。」
得到肯定答覆,許盈自然求之不得,立刻點了一盤炒麵,服務員離開桌位,鍾辰皓提起桌上的小茶壺,注了兩杯茶,往她面前推去一杯,「先喝點水。」
許盈捧著茶杯小口啜著,想問稅務局是不是沒有食堂,所以他才出來吃?但猶豫半天,還是沒敢問出口。
倒是他先問了一句:「你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上班,騎自行車還是坐公車?」
「公車,130路。」
「還是用月票?」
「不,130路不收月票,要投幣的。」想起來就心疼,一個月公車費要五十元,如果能用月票,可以省一半呢!
鍾辰皓忽然想起來當時看了一眼的月票,失笑,「你用的是中學生月票,你從哪裡買的?不會有人查嗎?」
「是學校老師給辦的,大專班老師託中專班老師去公交公司買的,為學生謀福利,我們省了不少錢!」許盈有點得意,「雖然現在用不到了,但今年夏天時,我還穿著高中校服用月票乘車到處逛,我同學常有被要求查看學生證的情況,我就從來沒有。」雖然小弟對她二十四歲還冒充高中生招搖撞騙的行為非常不齒,但這也是件值得驕傲的事,別人想充還充不來呢!
鍾辰皓打量她一陣,「你已經上班了,沒想過改變裝束嗎?」指指她身上,笑笑道,「你現在學生氣很重。」
許盈瞄瞄自己:馬尾辮,穿著媽媽的大毛衣,牛仔褲,運動鞋,斜垂到腰胯的休閒挎包,不由大為煩惱:「大家都這樣說,真要命!要換就得全換,衣服要職業裝,最好還是套裝,要穿高跟鞋,要用皮包,要化淡妝、壓頭髮……麻煩死了!又∴掠址咽掠只ㄇ!」摸摸辮梢,瞪眼道,「你看滿街那些披著長髮的女孩子很漂亮吧?你可知吹一天風下來,滿頭都是灰!難梳更難洗!更別說其他一些雜七雜八的護髮油等等,漂亮美麗都是用錢裝扮起來的,我可沒有這麼些精力啊錢啊打理,好不容易碰上一家不要求裝束的單位,我真是謝天謝地!」
鍾辰皓笑聽著,等她發完牢騷,才說:「人總是要適應社會的,也不必向別人看齊,量力而為就好。」
「對啊,我也知道。」許盈笑眯眯,「我打算好了,試用期的工資給家裡人和親戚朋友買紀念品,當做慶祝我工作,然後呢,每月薪水交一半做家用,一半我自己留著,慢慢攢起來,就可以換行頭了,節省點,除去零用,說不定還可存出一部分。」見他看向自己的眼光有點異樣,不由奇怪,「怎麼了?」
「很難得。」他緩緩道,「現在的女孩子很少把工資往家裡交的,即使交給家裡,也是靠父母幫著存錢而已,別說給家用,自己夠花都未必,不向父母要錢用就很不錯。」
「你怎麼知道很少女孩子交家用,做過調查?」許盈下意識反駁,拿著筷子敲著面前的小茶杯,「不過倒也是,我的兩個同事就都不交家用,他們說自己都不夠花,何況還有個正交著女朋友呢。」
「嗯,我也沒交過家用。」
許盈的筷子隔著空氣點他,「所以說,養兒防老這句話是不可靠的,你們這些少爺們啊,真是……」她頓了頓,沒敢批得太放肆,「總之,家境好,自然也就不用上交嘍,各人家庭情況也是不一樣的。」
鍾辰皓贊同:「雖然你看起來挺小孩子氣的,但說話還算很客觀公正。」
許盈沒注意他這句話,因為兩個人的面總算送上桌來,熱騰騰、香噴噴,讓人垂涎欲滴,雖然慢了些,但此時客人多,也計較不得,一邊暗念著「我都餓過勁兒了」一邊美美地夾了一筷送進口裡。
唔唔唔……幸福啊!
那邊鍾辰皓也吃了幾口,忽然抬頭問:「你有手機嗎?」
「沒有。」她哪有錢買手機?
「如果有人找你,不是很不方便?」
她搖頭,「沒有人找我,倒是有臺尋呼機在我這兒,單位的,接國稅局每月通知報稅的信息,順便沾沾光可以收天氣預報,快一個月了,也沒人傳我,昨天實在無聊,就自己給自己打了個傳呼……嗯,挺好玩的。」
鍾辰皓咳了一聲,忍笑道:「號碼給我。」
「幹嗎?」
「免得沒人傳你,放著也是浪費。」
許盈隔著盤子裡氤氳升起的熱氣瞪他。
「你不是要吃飯發現錢不夠時打給我吧?」
他笑著說:「差不多。」
許盈開始後悔吃他這一頓,考慮要不要給他個假號碼。
◇◇◇
兩個月試用期很快就過去了,成為公司正式員工後和以前也沒什麼差別,不是很正規的小型私營公司,只能保證按時發薪,社保醫保之類的一概沒有,連人事檔案也不予管理。
許盈拿到試用期的工資後,就把這些煩惱事暫時拋到腦後去了,反正社會目前就是這現象,急也急不來,慢慢再考慮吧。
KFC裡,光線明亮,溫暖而熱鬧,正值週末,販售機前排起了長隊,小孩子們在一角的遊戲區裡玩得興高采烈,極短極簡單的小滑梯,也能讓他們興致勃勃,不厭其煩地爬上又滑下。
許盈捧著餐盤殺出重圍,來到好容易才佔到的桌位前,踢了死黨一腳,「快,把揹包和衣服挪開!」
羅潔羽拿開佔位的羽絨衣,老實不客氣地把自己那份端過去,許盈笑罵:「餓死了你?先把可樂端走,剛才差點碰灑了,就知道吃!」
另一名死黨江敏體貼地幫她穩住餐盤,慢慢放在桌上,笑說:「她等這一天等很久了吧?我看一份套餐未必夠她吃,過會兒小心你那份雞翅。」
許盈點頭,「可不是,上回總共就外贈一對雞翅,都被她搶去了,我真懷疑她是不是又把生活費提前花光了,啃了好幾天的饅頭方便麵吧?」
羅潔羽啃著漢堡,斜著眼嘿嘿笑著,她的皮膚很白,眼睛大而眼梢微上挑,總喜歡睨著人吃吃地笑,被譽為巫婆一類的邪惡怪笑,受荼毒者從高中漫及大學,同寢室友更是難逃其變調歌聲的魔音穿腦之苦,許盈常懷疑她是從漫畫裡因莫名原因掉到現實裡的古怪人種。
江敏指著羅潔羽,「你又熬夜打遊戲了?痘子都冒出來了。」
她摸摸臉上的小紅痘,仍是邊啃邊吃吃笑著。
「小姐,你收斂一下吧,你好像快期末考了,不要再熬啦。」回手又指許盈,「你也別熬夜看小說了,看看,眼袋好重,都發青了。」
許盈不自覺撫了下,「我本來就有眼袋,跟熬夜沒關係。」
羅潔羽來了興致,「同學!都二十四了,該保養一下了,買瓶眼霜擦吧,我陪你去買。」
許盈很想踹她,「去!少攛掇我花錢,你瞧你,每月幾百塊還不夠你零花,月月都要借錢,我就奇怪,你那也算住校?每週五回家週一返校,一個月三十天,你到底有多少天住在寢室?晚上吃方便麵,早上只喝粥,你的錢都花到哪裡去了?」
她開始扳手指:「漫畫、磁帶、VCD、遊戲盤、零食……」她忽然興奮起來,「對了,我前兩天借了五百塊買CD隨身聽,你什麼時候去我學校?給你看看,音質特別棒,比錄音機強好多!」
許盈摟著江敏發笑,「幸虧她沒生在我家,不然早就被踢出家門了!」手指點到羅潔羽額上,「你這敗家的死小孩!」
她委屈地哼哼:「咋能這樣說我捏~~~」
許盈被她逗得大笑不止,不防這邊江敏趁機吃她豆腐,拉著她的手摸啊摸,「好滑哦——」
又一個不正常的!許盈趕緊推開她,「你就是叫你單位那些女人教壞的!都是些什麼色女啊、變態的!你再這樣,小心嫁不出去。」
「怕什麼,我有盈盈就夠了……」
許盈笑逃,羅潔羽也來湊熱鬧,三人鬧成一團,旁邊桌位的人都扭頭來看,許盈趕緊叫停,將兩人趕回座位去。
江敏是她小學同學,羅潔羽是她高中同學,而這兩人又是初中同學,三個人的同學關係繞了一整圈,如今一個已工作五年,一個初入社會,一個還在大學沒畢業,也是很有趣的不同差距和境地。
相同年紀的三個人,成長的歷程各自不同,將來面臨的道路選擇也必是不同,而眼下卻有著一個共同點:芳華正盛少護花——光桿三個,統統沒有男友!
「為什麼我們這麼乖巧、這麼可愛、這麼討人喜歡,卻都沒談過戀愛,都沒男朋友,都沒有人追求?」江敏哀嘆。
許盈咬了一口薯條,涼涼道:「因為你戀童,愛招貓逗狗,又好色,又發癲,男人都被你嚇跑了。」
她摸過來,「盈盈,我愛你這麼多年,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
許盈一掌拍回去,「要死了!你自己怕癢,怎麼老愛摸別人?」見她視線忽然盯在某一處,便順方向瞧去——一個週歲左右粉粉嫩嫩的可愛寶寶正偎在媽媽懷裡吃聖代,再一瞧江敏已經口水滴滴快要飄過去,趕緊將她的臉推回來,「別嚇著人家,你說你這個德行誰敢要你?」
羅潔羽又在吃吃笑了,許盈抖掉一身雞皮,將自己面前一根她虎視眈眈已久的炸雞翅主動送到她手裡,「拜託你不要再刺激我了!沒人追你的原因更明顯:第一、你太能吃;第二、你太能玩,沒個百萬千萬身家養不起你;第三……」她冷哼,「這麼BT的女人有人喜歡才怪!」
羅潔羽一邊哼著「咋能這樣說我捏?」一邊快樂地啃雞翅,再伸手又摸去許盈兩根薯條。
許盈最終總結自己:「至於我……」
她想了又想,思索又思索,考慮又考慮,疑惑不已地捧著可樂呆笑,「就是啊!這麼乖巧、這麼可愛、這麼討人喜歡的我,為什麼沒有人追求?好奇怪哦!呵呵呵……」
兩個死黨一起撲上去撕她——
「好了好了別鬧了!」許盈掙扎出來,「我第一次發工資就得餵你們兩個饞鬼,不感激就算了,還敢上房揭瓦?反了你們!」一指羅潔羽,「你,快回家複習功課去!小敏陪我去給家裡人買禮物。」
江敏愣了下,「買東西?不行啊,下午我得去姥姥家做飯,我媽沒時間去。」
許盈啊了一聲:「對啊,我倒忘了,那你快去吧。」
羅潔羽自告奮勇:「我陪你去買。」
「No!」許盈呻吟,「我可不跟你一起上街,你太能逛了,我心服口服!」上次只為買一件衣裳,她就拉著自己從上午九點逛到下午四點,走得自己腰痠腿疼,回家一頭栽倒不省人事!
「人家哪~有能逛~~~」她的委屈哼聲聽得許盈直想掐死她,免她魔音穿腦禍害人間。
「趕緊回家,不準在街上閒晃,不準進書店!不準進音像店!不準進金銀飾品店!不準進電腦城!不準進商場!」衝著羅潔羽一氣厲聲喝斥完,拍拍江敏,「騎車小心。」許盈拿起自己的斜挎包,「行了,我先走了。」
兩人在背後同聲道:「有沒有我們的啊?」
「想得美!」許盈回頭磨牙,「撐不死你們兩個!」
KFC店的玻璃門推開又合攏。
肯德基老爺爺慈祥地笑呵呵。
衣袋裡飛走了六十塊……有人愁眉苦臉了。
◇◇◇
長長的商業街,人潮洶湧,許盈心裡算計算計,決定還是去批發商城合算。
正打算往公車站走去乘車,忽然覺得有什麼音樂在極近的地方響起,看看周圍,沒有人接聽手機,愣了一陣,才覺得這樂曲耳熟,急忙傻笑著從包裡掏出尋呼機。
「真稀奇,居然有人傳我?」看了看,陌生的號碼。
又在包裡翻出一張舊舊的IC電話卡,左右瞧瞧,幾步遠就有一座公共電話亭。
「已經過期了,不知還能不能用?」她咕噥著走過去,將IC卡插進插槽,屏幕上顯示的「餘額:1.30元」讓她一陣驚喜,「竟然還能用,老天真照顧我!」
照尋呼機上的號碼撥過去,由於太興奮,她不由結巴一下:「請、請問,誰打傳呼?」
「是我。」
許盈皺眉,「你……請問你是哪位?」
那聲音帶著笑:「向身後三十米處,××服飾店門口。」
她有點發蒙,轉了270度才找到身後,焦點推遠,再推遠!人好多,哪個是她認識的?
一位仁兄邊聽手機邊向她走過來,「這裡!往哪兒看呢?」
許盈呆了兩秒鐘,指著他氣叫:「這麼近你打什麼電話!」一回頭,屏幕上已是「餘額:0.90元」,可惡,費她四毛錢!
鍾辰皓笑著說:「對不起,我忘了你接到傳呼還得去找公用電話,下次不會了。」
許盈瞪他,現在知道懺悔啦?沒什麼要緊事折騰她幹嗎?又花錢又麻煩,要說有手機的人就是欠扁,天天早晨上班的公車裡,常常有人對著手機講他(她)剛吃了什麼早飯;現在幹什麼——坐公車呢;坐到第幾站了,今天坐車的人多不多?早晨外頭冷不冷之類的廢話,純屬吃飽了撐的!
「我剛才看見你和你的……同學是吧?你們在肯德基店裡吃東西,本來不想叫你,後來見你一個人出來,東張西望的,你去哪裡?」
許盈好奇道:「我倒想問你的,你家住西關,那麼遠來這幹什麼?逛商場?」
他扯扯身上的大衣,「買衣服。」
許盈盯著他領口拉鎖墜上的標誌,儘量不顯出敬畏的神色,「名牌喔。」得多少錢啊?一定很貴。
他笑道:「真正的名牌我可買不起,一件羽絨服要三五千的。」
許盈脫口而出:「花三五千買件羽絨服?有錢燒的啊……呃!」她趕緊閉嘴,人家愛燒錢,三五千買內衣的也有,關她什麼事,真多話!
鍾辰皓笑起來,「嗯,的確不是我們工薪階層能理解的。」
「有錢乾脆買金縷玉衣穿好了,不過那是給死人穿的。」她嘀咕。
「你有仇富心理?」
「才沒有。」她反駁,「只不過有些東西價格和價值實在太不成比例,我看不過眼。」
鍾辰皓點頭,「好了,不說這個,你要去哪兒?」
「買東西,我開了工資,要對我的爹媽親友孝敬一下了。」
他笑,「反正我也沒事,和你一起去吧。」
許盈後悔幹什麼跟他說實話,又不好拒絕,訕訕地道:「據說男同志都沒有耐心逛街的。」
鍾辰皓看看錶,「已經下午了,不是逛一整天,沒關係。」
說得好像遷就她一樣!許盈暗自抱怨,先生,我跟你真的真的……不熟啊!
唉,也是她太畏生了些,怎麼也學不來現代新女性大方坦蕩的瀟灑氣質。
要改進啊要改進!進入社會了,努力學習人際交往,必修功課之一!
◇◇◇
從批發商場出來,許盈跺跺腳,縮了縮脖子,「這裡暖氣給得真差,有沒有十四度啊?業戶應該拒交取暖費!」
「怎麼樣?買全了沒有,還差誰的?」
她翻看起來:「大姑姑的絲襪、大姑夫的煙、小姑姑的衣服、小姑夫的酒、表嫂的『小護士』、表哥的……去!沒人答理他!嗯、小霜的髮卡,小麗的手鐲、英姐的項鍊、小蘭的香水、三哥的……」她受不了地叫,「天哪!我以前還說我家親戚少,怎麼今天才發現七大姑八大姨姐妹兄弟這麼多?」
鍾辰皓笑道:「其實也不算多,不過你買的東西很雜,統計起來有些亂。」
許盈喘口氣:「差不多了,打道回府!」忍不住哀嘆,「要命!我再也不逛街了,累死人!」
「才三個小時,倒了兩次車,走了四家商場。」鍾辰皓稱讚,「速度很快,你果然不大會逛街。」
「逛街還講會不會?」她小聲道,「你乘幾路車回家?」
「這麼多東西,你怎麼拿,我先送你回去。」
他將東西都接過去提在手裡,許盈立時手足無措起來,見他又要去攔出租車,趕緊拖住他,「別別,出租車多費錢啊!」
「不要緊……」
「什麼不要緊!」她不自在道,「你老是搭錢,我下回再也不敢碰見你了,我……繞著彎走。」坐公車都是他投幣,她從來不會跟人家爭著付錢,每次都好尷尬。
鍾辰皓失笑,「一塊兩塊錢的,你也算這麼清楚?」
許盈發窘,低聲道:「坐公車吧,很方便的,下車就是衚衕口了。」
他看著她,說聲「好啊」就往馬路對面的公交站走去,許盈立刻跟上去。從商場門口到站臺五十多米遠,一路上,許盈幾次伸手想去提兩個包裝袋,都被他輕輕推開,說著「我拿著好了」。就連上了公車,也又是他先投了幣。
許盈這個渾身不對勁!平常誇誇其談男士應該有風度有涵養,謙讓體貼溫和紳士……如今身邊同行這位男士應該就是她所讚揚的類型,可她怎麼就彆扭得手腳沒處放?葉公好龍啊葉公好龍!
剛上車時人不多,兩人坐在最後一排,許盈不肯靠窗坐,鍾辰皓只好和她一起坐在中間位子上,不一會兒,鍾辰皓左邊的位子有人坐了,後排就還剩許盈右側的兩個空位。有兩個人直直向這邊的空座而來,一前一後,一位是魁梧的胖大叔,一位是嬌小的中年婦女。
許盈滿眼渴望地盯著胖大叔,心裡默唸:「坐我旁邊坐我旁邊!」果然那胖大叔不負所望地走來一屁股擠在她身側,足足佔了有一個半座位,她滿足地低頭眯眼咧笑。
另一側的鐘辰皓移了移,示意她靠過來點,能寬敞一些,但她搖頭,知他紳士體貼,只是他不明就裡。
「對了,你也買了兩套保暖內衣,給父母嗎?」
鍾辰皓點頭。
許盈呵呵笑,「怎麼,看我這樣孝順,向我學習?」就是太奢侈,兩套保暖內衣花了他五百多,表示一下心意就好了嘛,何必追求名牌,真盲目!
他居然又點頭,輕輕地、淡淡地說:「我很少想到給我父母買什麼。」
許盈本想開玩笑地說一句:「我就說兒子沒有女兒貼心。」但話到半途,又咽了回去。
冬天天短,才下午四點多,天色就已經暗下來了。
車廂裡光線很弱,離得那麼近,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許盈有點惴惴,不敢多看他,儘量目視前方,忽然一個念頭冒出來:她從來都沒有好好地、仔細地看他的臉,他的髮型什麼樣、眉眼如何、鼻子、嘴巴、臉形……往那裡一站,知道就是他,可是若要她詳細描述,卻一句也說不出。
很想轉臉觀察一下,然而脖子僵僵的,扭不過來。一路顛顛踣踣,好幾次狀似不經意地瞟向旁邊幾眼,卻只能瞟見他身上穿著的新買的大衣——很好看的款式。一下子想起在商業街上他邊聽手機邊笑著走過來的樣子,蠻……帥的唉!
十分鐘就到了站,下車後,許盈果然又聽到很紳士的話:「衚衕裡黑,我送你一段。」
這一百多米的路程就有了一些話說「小心點兒,地上有冰;那邊是下水井!慢慢走、別滑倒啊、滑倒別連累我啊!放心我穩如泰山;泰山倒了會砸死人……」之類的笑謔,嘻嘻哈哈一路到家門口,許盈長吁一口氣,「終於到了,真幸福啊!」
他笑,「這麼容易就感覺幸福?」
「當然,一路平安就是幸福!」許盈笑眯眯道,「你看,父母安好、身體健康、無災無難、無病無痛,回家就有熱乎乎的炕、燒好的洗臉水、做好的飯,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看小說漫畫,看電視誰也搶不過我,嗯……我有工作了、可以掙錢了、可以幫家裡分擔了,零用也充足了,你說,哪一樣不幸福?」
他靜靜地聽著,緩緩點頭,「你說得對。」
許盈接過他拎著的雜七雜八一大堆東西,「謝謝你哦,還送我到家門口。」
「沒什麼,不用客氣。」他看了看衚衕兩端,昏暗而幽長,住戶的燈光參差不齊地射出來,高高矮矮,或明亮或暈黃,忽然笑道,「這裡這麼暗,有沒有遇見過搶劫的?」
許盈正心想他怎麼還不走時,聽了這句,立時一樂,「有啊,不過不是在這兒,小學五六年級時,晚上放學後,我和另兩個女生才走出校門口不到三十米,就碰見兩個外校的男生劫道,還踢了其中一個女生一腳,另一個女生趕緊往回跑,還好大部分同學都在校門口打雪仗,聽說後馬上都跑過去助陣,結果到那裡一看,搶劫的兩個臭小子居然和我們體委認識,就只好給挨踢的女同學道歉,後來就不了了之啦。」
鍾辰皓靜了一陣,笑著說:「搶劫原來低齡化得那麼久遠。」輕觸一下許盈肩頭,「衚衕裡黑,進進出出多加小心。」
她愣愣應聲:「哦。」
「好啦,我該走了。」
「喔,Bye-bye!」
他轉身慢慢離去,走了幾步又回頭說:「快回家吧,外頭冷。」
許盈應著,心道:這可是你不用我目送的哦!樂得輕鬆不挨凍,探頭瞧一瞧黑暗裡不遠處模糊的身影,又說聲:「拜!」便往家門走去。
鍾辰皓看著空無一人的拐角,抬頭望了眼長長鬍同上方的天空,有很多星,閃著微爍的光芒。
輕輕吸一口寒冬的空氣,冷冽而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