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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正年少

    四月中下旬,南方頻頻新增的非典病例終於引發這個遙遠的東北城市的充分關注,人們由看熱鬧到憂慮到恐慌,紛紛也噴起了消毒藥水戴起了口罩。

    辦公樓的食堂每天中午煮一大鍋白蘿蔔薑湯,據説能增加抵抗力預防非典,連許盈這樣視姜為穿腸毒藥的,也不得不逼自己捏着鼻子灌上一碗。

    苗傑將最近的報紙在桌上一字排開:「4月18日還1807例,22日就暴漲到2305例了,光醫護人員就500多例,廣州最多,其次是北京……」

    「今天報紙來了,已經增到2914例。」董哥邊看報紙邊進門,「醫護人員受傳染的超出600了,每天都新增150至160人。」

    「鐵路公路都徹底嚴查,不許隨便出入。」許盈翻翻日曆,「看來經理在非典結束前是回不來了。」經理出差半個月,結果被非典阻在外地,各省市之間儘量減少人員流動,江敏過年後去了廣州工作,誰知非典竟會擴散得這麼迅速,就是想回也回不來,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藥店裏防治非典的中藥從三塊錢一副漲到十五塊一副,我買了三人份的,就花了一百多。」董哥無奈道,「連口罩也賣到五六塊錢,還是六層的。」

    「真是黑心,發國難財!」許盈忿然,姑姑也為她準備了口罩,足足有十八層,不用她花錢買了,只是天氣越來越暖,戴上後又悶又熱,根本戴不住。

    苗傑斜坐在辦公桌上,「中藥十五塊那是藥店賣的,聽説大型醫院裏還有漲到四五十一副的……對了,咱市裏有一個確診得非典的了。」

    「是嗎?」許盈大是震驚,「什麼時候?」

    「就是前兩天,現在在傳染病醫院。」苗傑沒什麼危機感地笑道,「據説這個人從廣州來,發病前還在市裏繞了一大圈,大福源、電腦商城、網吧……去過很多地方。」

    「我再也不去網吧了!」許盈喃喃,「幸虧我也極少去超市。」

    電話響起來,她走過去接聽,卻是羅潔羽打過來找她,「能請半天假嗎?陪我整理一些應聘資料。」

    「你、你可以出校門嗎?」許盈微訝。

    「為什麼不可以?一會兒我過去找你。」

    「可是大學現在應該是封校的吧,我小弟的學校目前連各校區之間都釘了柵欄不讓走動。」

    「我們學校沒管,我天天學校和家兩頭跑,畢業設計下個月就要交了,累死我了!」

    「你還敢亂跑?」許盈氣叫,瞄了一眼同事,壓低聲音責備,「小姐,你好像剛從北京回來吧!」北京是全國重疫區之一,市政府早就通告凡從京返回人員都要自動在家隔離十二天,她還敢到處亂竄?

    「你別那麼神經兮兮,我回來都一個多星期了,什麼症狀也沒有,保證沒問題,」她快言快語,「待會兒我去你單位,你們打印機借我用一下,行了,我掛了。」

    「你這沒心沒肺的死小孩!」許盈氣得想捏死她,她到底知不知道目前全國的SARS災情有多嚴重?真是……不知死活!她放下電話,小聲道,「董哥,我下午想請半天假。」唉,她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行,你去吧。」董哥很好説話,「順便把地税那幾張報表交了。」

    「哦。」去税務局啊……許盈頓覺氣弱,距離那天都三個星期了,卻好像才過去沒幾天,自那個週末,她再也不敢去鍾辰皓家,那混亂而不知所措的一刻讓她感覺永遠也沒臉見他了。

    ☆☆☆

    税務局也是一片兵慌馬亂,四樓以下的樓梯間封閉了,只能通過前廳的旋轉樓梯進入,辦税大廳與税務員工作室隔離開來,不允許外部人員進入,一張桌子擺在交界處,三位工作人員鎮守,找哪個專管員簽字,需要通過這三個人向裏傳達,某某專管員才匆匆趕來籤個字,再回辦公室去。

    「不用這麼誇張吧!」羅潔羽驚訝,「税務局也太貪生怕死了,他們怎麼不乾脆穿着防護服出來見人?」

    「你以為人家都像你一樣禍害千年?」許盈冷哼,「就算全地球都得非典死光了,你這種怪物也會毫髮無傷。」

    「咋能這樣説我呢-一」她不滿地道,「照我説這税務局有點過於草木皆兵了,我剛才背旅行包進來時,那保安徑直就衝我過來了,『哎,你背的什麼東西?』」

    「他幹嗎攔你?」許盈瞧瞧她一身裝束,「就算你現在有點像民工,他也不能歧視農民兄弟……姐妹啊!不過,你回個家而已,又不是出國,幹什麼扛這麼大旅行袋?」

    「我從北京帶回來的衣服到現在還沒洗呢,要拿回家去。」羅潔羽吃吃笑,「現在美國不是反恐反得熱火朝天?他八成是以為我背了炸藥來炸税務局。」

    「瞎扯,現在全國萬眾一心抗擊非典,跟美國反恐有什麼關係?」許盈從揹包裏翻出報表,對交界鎮守桌邊的工作人員説,「我找席雯簽字。」

    税務大叔中氣十足地向內喊了一聲:「席雯——」差點震破她可憐的耳膜,暗想別人不用戴口罩,這位大叔一定要戴,以其驚人的肺活量,口沫噴個三尺遠不成問題。

    胖胖的席專管員氣喘吁吁地跑來簽字,收了報表回辦公室,身後羅潔羽問:「還交什麼?」

    「呃……」什麼也不用交,她只是來交地税報表,跟國税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根本不用多爬一層樓到國税去。

    「説啊,還有什麼報表沒交的,趕快去交。」

    「到四樓國税。」

    本來上次倉皇尷尬後,借給她一個膽子,她也不敢再見鍾辰皓了,可現在這種SARS肆虐人人自危的時刻,她想看到每一個她認識的人,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一如既往地工作生活。她想看他穿着漂亮的税務制服,挺拔站在人羣裏的身影,才能放心。

    他戴了口罩,會是什麼好笑模樣……

    四樓國税的情形和地税差不多,她站在交界處向裏張望,桌裏桌外,圍了很多人,人頭攢動,聲音喧嚷。

    可是,這麼多的人,沒有她想見的那一個。

    「你找誰簽字?」年輕的税務人員和藹地問。

    「我……不找誰。」她慢吞吞向後退,好多專管員在這兒,他上哪兒去了?翫忽職守!

    有人拍她肩頭,「你過來了?」

    一扭頭,是孔姐。看人家孔姐,都不戴口罩,多麼敬業忘我的工作精神!戴了口罩説話誰能聽清楚啊。

    「5月7日抄税,別忘了。」大無畏的專管員叮囑後,進入税務辦公區。

    「喂,完事沒有?這麼慢!」羅潔羽不耐煩了,在身後一個勁兒扯她。

    許盈怒而轉身拎她領口,「閉嘴!否則我把你進出北京回來不隔離的惡行昭告天下,你信不信立刻會抓你去隔離檢查?」

    羅潔羽賠笑:「有話好説,都第十天了,不是馬上就到觀察期結束了嘛……」

    有人在桌前説:「找鍾辰皓簽字。」

    傳話人員高聲道:「鍾辰皓——」

    「快走!」

    許盈拖起羅潔羽就往旋轉樓梯跑,羅潔羽踉踉蹌蹌悽慘大叫:

    「哎哎哎,我的旅行包——」

    許盈動如脱兔,回身拎起旅行包,拖着死黨,在那人身影出現之前飛快地逃之夭夭。

    ☆☆☆

    為免全國範圍內人員大規模流動,「五一」七天長假縮為五天。這短短五天裏,SARS病患仍以每天一百多的速率驚人遞增着,報紙電視裏滾動播出報告:截至XX日上午十點,非典病患累計達到多少人,其中醫務人員多少人、新增多少人、死亡多少人……防非典抗非典的新聞鋪天蓋地。四千多患病人數、僅北京就隔離上萬人數……一串串數字觸目驚心。

    市裏設立了若干高熱病人接收門診,不管是感冒着涼還是其他病因,只要有高燒狀況,一概隔離觀察,觀察期也拉長了,從四月初最開始的十天變成十二天,至五月又變成了十四天。

    許盈暗暗析禱自己千萬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感冒,一旦發燒進了高熱門診,沒個十四天是出不來的,按老爹説法:沒得非典也叫裏面的患者給你傳上非典,人要倒黴,一個「背」字躲不掉。

    税務局裏仍舊鬧哄哄的,多數税務人員都戴上了口罩,外面工作的人員還好説,玻璃窗裏的人説話可就考驗人的聽力了。

    錄入員張姐説了幾次,窗外的人也聽不清,她索性摘了口罩詳細解釋,這才讓人清楚明白,辦税人滿意地走了,許盈微笑着向張姐點頭示意,戴口罩是保護自己保護大家,但必要的敬業態度也不能丟。

    5號窗口的税務員就讓人看不慣了,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許盈一連問了五六次,也聽不到她説什麼,隔着口罩,也能看到她嘴巴根本沒太動,懶懶的敷衍狀讓人生厭。

    許盈捺着火氣,怕死就別出門工作!誰不恐懼SARS,但誰不是照常生活照常在外奔波,那些在第一線冒着生命危險的醫務人員,也沒幾個嚇得縮回工作台裏,話都不敢多説一句!

    這女人摘了口罩説兩句話,難道就一定會被SARS病毒砸到?

    「麻煩你大聲一點,我聽不到!」看看周圍,有哪個税務人員像她這樣大牌,抬眼瞟來兩下,口罩紋絲不動。

    仍然聽不清這人説什麼,許盈自己氣得快要捉狂,單位讓她來辦一般納税人轉小規模納税人申報,報表繁瑣手續紛蕪,她找不到專管員,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問了幾個人,才找到5號窗口來諮詢,可眼前這女人什麼工作態度!

    看着辦税大廳與辦公室交界處的隔離長桌,那一邊,有個人曾對她説:「有什麼不懂,可以來問我。」可是如今區區一張桌子,將她隔在門外,這麼近的距離,卻見不到他。

    她沒有膽子走到桌邊去,對傳話人員説一句:我要找鍾辰皓……

    委屈得想掉淚,就因為沒辦法交往,結果她不敢見他,連朋友也做不成,她是頭豬!

    不死心地往税務員工作室門口那邊看,孔姐到哪裏去了?專管員怎麼可以扔下管户不理?

    不期然看到一個熟悉身影走出辦公室,遠遠隔着長桌看過來,許盈剎那驚惶失措,轉身跑回5號窗口。

    好像……沒看到她吧?

    不敢回頭觀察情況,面前又是那税務人員討厭的口罩臉,心情糟到極點。

    她敲敲窗口,忍下厭惡情緒,「對不起,我再問一下,一般納税人改小規模要找誰簽字?除了認定表、審批表、房屋協議還需要什麼資料……」隱約聽到仍讓她去找專管員的話,許盈怒火上升,「專管員不在啊……麻煩你……能不能再説清楚一點?」

    那女人不耐煩地白了一眼,口罩下唇形動了幾動,周圍本就嘈雜,又隔着厚厚的玻璃牆,她四平八穩地坐着,不肯纖尊降貴向前探一探身,更萬分珍惜她的寶貴音量。

    什麼什麼她到底在説些什麼?

    許盈火了,手裏才買的審批表「啪」地敲在玻璃牆上,指着那税務員鼻子怒斥:「請你把口罩摘下來説話!

    旁邊人詫異地紛紛看過來,那税務員坐不住了,音量終於大得能讓人聽清:「上頭要求必須戴口罩。」

    她居然有臉説?「別人怎麼沒像你一樣嬌貴?」

    税務員看看周圍側目的人羣,臉色不佳地嘀咭着什麼,許盈臉漲得發燙,她又控制不住情緒了,冷靜冷靜!

    税務黃科長從遠隔十幾米的另一個窗口趕過來,「怎麼回事?」

    許盈平復一下心情,將審批表遞過去,「我們公司要改小規模,我想問一下需要什麼資料。」瞟一眼那女人,「她聲音太小,我聽不清。」

    黃科長了解地點頭,揮手讓那税務員回座位去,對許盈説道:

    「你們要填寫審批表,準備房屋協議、租賃收據、房屋執照、產權證明、年審表、去年的申報表、資格證書……發票要作廢銷號,要上繳IC卡、金穗卡,要帶發票購買薄……」

    許盈聽得頭暈腦漲,直到黃科長離開,才急得不行,等一下!這麼多,她還沒記全啊……

    有人在身後笑道:「有勇氣,敢在非典時期叫人摘掉口罩説話。

    她立刻蔫了,怯怯轉身,對着鍾辰皓胸前釦子致敬……嗯嗯,他穿制服就是好看。

    「剛才那些,都記清了嗎?」

    她羞愧地搖頭。

    「有沒有紙筆?」

    許盈趕忙翻出圓珠筆和白紙給他,他走到扶欄邊的休息椅坐下,提筆便寫。需要填寫的表格、上繳的報税工具、準備的證件資料、找誰簽字、進哪個辦公室……一條條一步步,清晰明瞭,詳盡細緻,足足列了十多項。

    「孔姐不在,怎麼不來問我?」

    「你們那桌子橫在門口,我又進不去……」才覺得不對,許盈詫然,「你感冒了?」

    「那麼明顯嗎?」他笑笑,「我臉色很差?」

    「臉色我可看不出來,你鼻音很重。」許盈瞪他,「現在是非常時期,絕對不能感冒發燒,你知不知道?」發燒幾乎等同於非典疑似,會出人命的!

    他失笑,「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這種病秧子都沒感冒,你好好的,怎麼可以這個時候感冒?」許盈惱道,「發燒沒有?咳嗽沒有?」

    「沒有。」他柔聲道,知道她一急一激動,是要哭的,「不要緊,我有點着涼而已,吃些藥就好了。」

    「着涼?」許盈沒好氣地瞥着他制服裏的薄襯衫,「誰讓你穿那麼少,活該。」叫他臭美!雖然五月了,但這兩天下了幾場雨,氣温是有些偏低的。

    他笑意不歇,聽她口氣極差地訓他,雖然不甚入耳,卻是擔憂的情緒,她平時內向靦腆,訓起人來卻也威風十足……

    「喂,你怎麼了?」許盈小心推他一下,「是不是吃了感冒藥,有點發困?」

    鍾辰皓神志倏清,「嗯,是有點。我下午請了假,回去歇一歇。」

    「要堅持住,千萬不能發燒!」許盈鄭重警告。

    「好,不發燒。」他莞爾,「快十一點了,你還不回去吃午飯?」

    「十一點?啊真是,我該走了。」他就是好人啊,還記得她十一點半是要趕回去打飯的。猶豫着,想問「你沒生我的氣吧」?可這樣的話,怎麼能問出口。

    她躊躇半天,只能説一句:「那……我走了。」慢吞吞向後退着。

    鍾辰皓看到她身後,及時提醒:「回頭看路!」

    「唉唷……」及時扶住差點被她踢翻的垃圾筒,許盈尷尬一笑,連忙揮一揮手,「Bye!」快速轉身跑向旋轉樓梯。

    他笑看她跑遠,頭越發沉得厲害,忖着的確該回家休息一下了。

    週日上午十點整,許盈在某住宅樓下來回徘徊往復,晃了二十分鐘也沒敢上樓。

    雖然她是沒臉來,但那誰誰生病了嘛,探望病人總不為過吧。呢……她什麼也沒有買,會不會太沒誠意了?可是,要買什麼?鮮花?水果?拜託,又不是電視劇,拎一堆東西去會笑死人的!

    鼓足十二萬分勇氣,那天在税務局都談笑如常了,她還彆扭個什麼勁兒啊?再説人家似乎也沒往心上去,她幹嗎縮在牆角自己讓自己不好受?

    上樓敲門,等了半天卻沒動靜,不覺有點沮喪,他沒在家,她不是白來了?

    她不死心地再敲一陣,仍是無人應答,無精打采地想要轉身下樓,驀然發覺門鏡裏有什麼晃了一下,心念一動,漸覺胸口發窒。

    他在家!可是……為什麼不給她開門?

    為什麼?

    又急又氣,飛快地跑下樓,找到公用電話,恨恨地按鍵,恨恨地默唸:你好!你不給我開門……聽到聽筒裏一聲:「喂」,她劈頭就問:「你在哪裏?」

    那邊顯然是被她的怨氣煞到,一時吃驚訥言:「呃……」

    「你在家!我知道你在家!」她幾乎喊起來,「你幹嗎不開門?」

    電話那端沉默一陣:「不太方便……」

    許盈咬唇,咬得生疼,心裏也絞得疼,啞啞地問:「什麼叫不太方便?」

    又是一陣沉默,聲音低得有些沉重:「你別生氣,我好像……有點發燒,所以……你先回家吧。」

    許盈呆了呆,「發燒?」一股驚懼湧上來,連珠炮問,「多長時間了?多少度?吃什麼藥沒有、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別的症狀、咳嗽嗎……」腦裏瞬間晃來晃去的,都是一連串讓人心驚肉跳的數字:全國病患將近五千,每天新增一百多,死亡多少、隔離多少……市醫院因那例非典病人被隔離的接觸者現在也不知解禁沒有,有人在隔離室絕食,企圖逃出醫院……

    鍾辰皓竟然在電話那端笑了一聲,「你別太緊張,應該不會那麼倒黴。這樣,你先回家,我好一些,再給你打電話。」

    「不行!你馬上給我開門,三十秒,我現在就上樓!」許盈狠狠地吼,「鍾辰皓,你敢不開門,你就試試看!

    摔下電話往他家跑,憋着一口氣爬到三層,一步踩兩三級台階,恨不得會輕功一躍而上。看到緊閉的大門,撲過去用力拍,「開門!」他敢不開……他敢不開……

    門鎖終於有了響動,慢慢扭轉的聲音,門開了,許盈瞪着那推開門的半截手臂,衣袖挽至肘上,目光移至税官的臉,他無奈地笑,

    「你這麼兇……」

    他是在笑,可是他的精神很不好,許盈從沒有見過他這樣神色黯淡虛弱憔悴的模樣,胸口一陣陣發緊。

    往客廳走時,他腳步也是虛浮的,無力地坐下向後靠在沙發上,他喘氣有些沉,也偶爾咳嗽兩下。

    「你家裏人知道嗎?」許盈站在他身前,微微俯腰看他臉色。

    「我沒説。」鍾辰皓閉了閉眼,「他們知道,會不放心。」

    「嗯,反正你自己住,死了也沒人知道……」許盈咬住舌頭,要死了!她咒他幹什麼?

    他還有力氣開玩笑:「要真是染上非典,就撥120,這段時間120免費出車……」

    「瞎説什麼!」許盈惱怒,想要伸手摸摸他額頭,手伸到半途,卻猶豫停住。

    鍾辰皓笑笑,將她手掌貼上自己的前額,「你試試,也不算太熱,家裏沒有體温計,還不知道有多少度,已經比昨天降了一些。」

    「我、我試不出來……」許盈顫着聲道,她只覺得自己的手很燙,他的手也很燙,她捱得他很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身上蒸騰的熱度,比他額頭熱得多……

    「我要是得了非典,你也得去隔離了……」

    「隔離就隔離,小敏在廣州,我表姐在北京,都是最危險的疫區,羅潔羽從北京回來也沒隔離觀察,我見了她好幾次,大家都染了非典,要死一起死!」她賭氣道。

    「胡説……」他皺眉輕斥,「我是一個人,怎麼也無所謂,你呢,你父母多擔心你。」

    許盈的眼淚頃刻而下,哽聲道:「你又不是……沒有父母……」他一直都這麼孤單!一直都這麼孤單!

    他父親一個家,母親一個家,他自己一個家,他的家只有他一個人,自已煮飯、自己洗衣、自己看電視打電腦,生了病自己照顧自己,他三十歲,他自己生活了十年,和父母在同一座城市,孤孤單單自己過元旦、過春節、過每一個節日。

    「你看你,這麼愛哭……」

    誰在輕輕嘆氣,誰又伸出手臂輕輕抱住她,他怎麼就對她這樣好,自己病得厲害,還有耐心安慰她?

    許盈抱着他肩頭哭,他身上很熱,透過薄薄的襯衫傳遞着熱量,如果有SARS病毒,也一起傳過來好了——一時有些恍惚,他是大雪天裏陪她發廣告傳單的陌生人;還是老遠帶她到勞務市場討回中介費的熱心人;或者,在税務局裏穿着筆挺的制服,温言説着「有什麼不懂,可以來問我」的税官……在人潮洶湧的步行街上,邊打手機邊笑着走過來;陪她給家裏人買禮物,送她穿過漆黑長長的衚衕,一再叮囑着注意安全;將怒踹國税大門的她拖開玩笑勸慰;在廚房裏忙碌,做合她胃口的飯菜;從她碗裏細細挑出她不愛吃的香菜……

    那麼多……那麼多……一件件,一幕幕,忽然異常清晰起來,在她腦裏衝來撞去,一下混亂不堪,一下又條理分明。

    「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是非典!」她喃喃地,也不知説給誰聽,「發燒而已,誰感冒不發燒,用不着大驚小怪。」

    「嗯,又沒確定是非典,你就這麼緊張……」

    「我高興緊張!」許盈沒好氣地捶過去一拳,才發覺他手臂還圈在自己腰上,按下心裏説不清的感覺,不着痕跡地脱離他的懷抱,

    「發燒多久了,吃什麼藥沒有?」

    鍾辰皓想了想,「大概是前天晚上,一直吃退燒藥,也沒什麼效果。」

    許盈默然一陣,輕聲道:「今天再吃一天藥看看,實在不行……就去醫院吧。」去醫院,就意味着——隔離。

    他抬頭看着她,露出柔和而微倦的笑,「好。」

    許盈的嗓子又發漲了。沉着理智的他,冷靜穩重的他,遇到什麼困難問題都可以去找他,可以依靠他,可是,他怎麼忽然就倒了……

    「你去睡一覺,好好休息,早上吃藥了嗎?」

    鍾辰皓點頭,「吃過了,你也回家吧。」

    「回家?先生,我還回得去嗎?」許盈瞥他,「搞不好會傳染一大片親戚朋友,還是在這裏一起隔離的好。」

    鍾辰皓一怔,不由懊惱,「剛才不應該讓你進來的……」

    「你敢!你信不信我燒了你的房子?」她冷笑。

    鍾辰皓有些吃驚,像是才認識她一樣看了她半晌,哭笑不得,「我現在才知道,你不僅兇,還很有威懾力。」

    許盈繃不住臉地一笑,掌背抹了抹尚有淚痕的眼角,用力拖他,「你快去躺一躺,不用管我。」

    鍾辰皓拗不過她,只得進卧室躺下,見她幫他又是拿枕頭又是蓋被子,總覺得不但好笑而且怪異,他自己生活慣了,且一向是他叮囑她照顧好自己,忽然情形倒過來,一時很難適應。

    許盈硬按他睡下,在客廳轉了兩圈無所事事,還不到十一點,考慮午飯過早了些,東晃西晃,開始打掃屋子,擦擦抹抹收拾整理,勤勞辛苦地用抹布擦地面磚,擦到第N塊面積時,赫然發覺鍾辰皓站在卧室門口無聲看她,不由立刻跳起,「你起來幹什麼?快去睡!」

    他笑,「我睡覺,你幹活兒,我睡得着嗎?」

    「你是病人,請記住你病人的身份。」許盈強調,見他不動,伸臂將他推回牀邊,嚴厲道,「睡覺。」

    鍾辰皓笑意難遏,很合作地履行病人該有的責任——休息。經過這一陣折騰,精神倒輕鬆一些,竟真的睡着了,一覺下來,居然整整一下午。

    ☆☆☆

    晚上六點,許盈將鍾辰皓叫起來吃飯,他對着桌上的粥和兩個小菜表示驚訝意外,讓許盈的虛榮心大大膨脹了一回。

    「我也不是隻會煮方便麪的。」她掩不住得意的神情。

    「這下我放心了,沒有我,你一樣餓不死。」鍾辰皓笑着。

    許盈臉一冷,不高興地斥他:「非常時期,不要説這種話。」像……臨終鼓勵,難聽!」

    他卻不曉得這句話哪裏不妥,被斥得莫名其妙,只好轉話題:「你不會真要在這裏隔離吧?」

    「我給家裏打了電話,説我去羅潔羽家住一夜。」許盈不由佩服自己當時還挺鎮定的,「我也和同學打了招呼,讓她別露餡。」

    鍾辰皓怔了半天,不知説什麼好。

    「我也沒熬過粥,就是把水和米倒進去,插上電慢慢煮。」她不好意思道,「那些好聽又營養的什麼皮蛋瘦肉粥之類的,我可不會。」

    「我也不會。」鍾辰皓笑道,伸筷子去夾菜,「嚐嚐你的手藝。」

    許盈偷偷咬指節,她是早嘗過了,能入口而已,好壞説不上,不知他會不會嘲笑她?

    見他慢慢地品嚐,又時不時抬眼看她,她先發制人:「你吃就可以,評價就不必了。

    鍾辰皓笑着説:「很好,不過……」他放下筷子,皺眉道,「我可能沒辦法吃了……」快速起身往廁所衝。

    許盈吃了一驚,趕忙跟過去,手足無措地看他在馬桶前將本來就無物的胃更是傾倒一空,除了幫他打水漱口,竟什麼也不能做。

    這頓飯,他沒辦法裝進胃裏,她則沒胃口,更沒心思吃。

    ☆☆☆

    電視里人物做着無聲的動作,影像一樣晃來晃去,許盈茫然地盯着屏幕,蜷在沙發裏發呆。

    客廳裏只點了一盞昏黃的壁燈,發出瑩潤温暖的光,光暈淡淡的,是種浸透入心的美麗。

    聽得腳步聲,她立即轉頭,「你幹嗎又起來,餓了?」

    鍾辰皓搖頭,在沙發上坐下,「你呢,餓不餓?」

    許盈也搖頭,移到他身側,不等伸手試他額上温度,就已經碰到他手臂,熱度隨即傳來,這一整天下來,他體温不降反升,讓她心情直墜谷底。

    「現在感覺怎麼樣?」

    「還好。」他的聲音都嘶啞了,「就是有點頭暈。

    許盈勉強地笑,「你這麼病懨懨的,以往的高大威嚴形象全毀了,我以後再也不怕你了。

    他靠在沙發上側臉看她,「你怕我幹什麼?」

    「不知道,就是怕你。」肩頭和他挨在一起,感受他衣衫下皮膚的滾燙,心頭紛亂,照這樣下去,明天真的得去高熱門診了,報紙還建議不要乘公車出租車,以免牽連更多的人,見鬼!這裏離設立的幾個高熱門診都很遠,難道要步行近一個小時去?

    「所以……你那天不同意?」

    許盈腦裏轉了半天,才明白他説的是什麼,不由微赧一笑,「才不是,和那沒關係。」她對他的怕,仔細想來,是怕和他太接近,慢慢會產生控制不住的情感,那是她下意識的抵制,為她心底固有的堅持,抗拒所有人。

    可如今,才知情感是不由人的,對他的依賴好感,不知不覺間一日日加深,因而他提出交往時,她才會矛盾猶豫,而不是斷然拒絕。

    「你念書的時候,有沒有偷偷喜歡上的同學?」看他搖頭,她睨他,「我不信。」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在青春悸動期,不對異性產生朦朧的好感。

    鍾辰皓笑,「你不信就不信,反正我是沒印象。」

    許盈順手在他臂上捶了一下,像平時捶小弟,驀然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這樣和人笑鬧着,肢體有意識又無意識地接觸,一種微甜的親暱。

    「我有。」她疲憊地嘆息,「我説我有喜歡的人,不是騙你的。」

    鍾辰皓靜靜地看着她,聽她漫然而淡淡地説着。

    「我和他,初、高中一直同班,有兩年是同桌,我數理化學得很差,整張應用題卷子,一道也做不出,他詳細地一道道講給我,兩節自習課,他常常什麼也沒有複習,都用來給我講題……」

    那一段忙碌而充實的年少時光,在繁冗的課業下,在老師家長的期待下,被壓力迫得喘不過氣來,同學間的競爭,生活中的乏味,靠這一點點微薄的温情彼此支撐,那時的心,脆弱而易感,一句關懷的話,一個鼓勵的笑,都會讓她深刻銘記。

    「後來分班了,他去了理科班,我自然留在文科班。兩個班級,在兩棟教學樓裏,中間有塊空地,很少有人去,在那塊空地上,能看見他所在班級的窗子……」

    高三了,課間十分鐘只是低年級學生的快樂時間,對於畢業生,只是在成堆的習題中喘口氣的機會,或者跑一趟廁所,或者和周圍的同學懶洋洋地聊一會兒,轉眼的工夫,下堂課就開始了,繼續下一輪書山題海的跋涉。

    「那十分鐘,我就在雪地裏繞來繞去,我多希望一抬頭,就能在窗口看見他。不然,他偶爾經過窗户時,瞧見我在下面,能推開窗,對我打個招呼,笑上一笑……」

    可是沒有,一次都沒有。

    壁燈幽幽地亮着,那麼淡雅柔和,不像當年的寒冬雪地,一片清冷寂寞的白。

    「後來畢業之後,有一次聚會,我和他提起這件事,他説他看見我了,只是,他不知道我想要見一見他。」許盈自嘲地笑笑,眼眶卻微燙,「我每天都去,一個星期六天,一個月四個星期,一學期四個半月,可他説,他不知道我想見他。」

    鍾辰皓仍舊看她,沉默無言。

    「我沒有埋怨誰,我不敢去找他,只能在窗下等,等不到,也怪不得誰。何況,後來他總算知道了,也不枉我那兩年,每天空出十分鐘給他。」

    她靠在鍾辰皓肩頭,悲哀地笑。

    各自上大學後,兩人開始通信,學習一忙,不知從誰開始,信又斷了。

    「看到他的信,我終於清楚我並不是一廂情願,他寫得再含蓄,我也能看出來,因為,我寫給他的信,也是一樣的。」

    鍾辰皓輕輕嘆氣:「你們兩個試來探去,到底想不想在一起?」

    「我已經不知道了。」許盈迷茫地喃喃,「你説,古詩裏都説青梅竹馬,心有靈犀,為什麼我看不到?」

    鍾辰皓低聲道:「你以為,寫着青梅竹馬心有靈犀的那些詩人,他們誰又結成美滿姻緣,誰能真正和心裏盼望的人走到一起?」

    許盈呆住。

    「都是騙人的嗎?」她啞聲,「他只要説一句讓我等,我就等,可是他一句話都沒有給過我,我等到現在究竟是為什麼?」

    「你陷在中學時的情緒裏走不出來,許盈,你不是十五六歲的小女孩了,成人的戀愛結婚,不是這樣你猜我想遊戲一樣,只靠這樣的感情,不可能走入婚姻。」他犀利地指出。

    許盈咬住唇,愣愣地看他,「是我……還沒有長大嗎?」

    「是你傻氣。」他側過身抱住她,「你等了這麼久,累不累?」

    她霎時淚如雨下,「嗯,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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