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看見尚炯和劉體純奉闖王之命專誠來迎,並且知道了將有一位大將在中途相迎,而闖王本人也將在老營的山下迎候,牛金星的心中又解開一個疙瘩,決定潛往商洛山中一行。他想,雖然自己不肯受自成之聘,決計回家去再等候一個時候,但目前天下大亂,多這一層關係,只要不被官府知道,未嘗不好。
隔了一天,劉體純先動身離開西安。又過一天,尚炯仍扮做走方郎中,牛金星扮做算卦先生,起個五更,悄悄地騎驢出發。日頭樹頂高的時候,他們在灞橋打尖,當天晚上趕到了藍田附近。為着避免官兵盤查,他們在一個離藍田五里的村莊投宿。
第二天清早,他們穿過縣城,在藍田東門外打尖,換了腳驢,向藍關進發,山勢愈來愈高,終南山的主峯在右首聳立雲外,積雪尚未融化。牛金星正在觀看山景,默誦着韓愈的名句:“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唸完這一聯,他忽然想道:韓愈雖然因諫迎佛骨事被貶往潮州,但畢竟還是朝廷命官,後來又被皇帝召回,與他自己的遭遇完全不同,而且韓昌黎繼道統,著文章①,“文起八代之衰,道繼天下之溺”,生前名滿天下,死後名垂千古,與他自己半生默默無聞,將與草木同朽,也完全不同。想到這裏,他的心中籠罩着空虛與傷感情緒,很難排解。在北京過除夕的時候,他在百感交集中曾寫了七律一首,此刻竟不自覺地輕輕喟嘆一聲,念出來其中一聯:
①繼道統,著文章--韓愈自稱繼承了孔、孟的“道統”,又是“古文運動”的主要人物,所以獲得了唐、宋以來的儒家的普遍推崇。“文起八代之衰”二語是蘇軾稱頌他的話。
一事無成驚逝水,
半生有夢化飛煙!
他正在煩惱,突然有一個青年農民帶着一個少年,牽着兩頭毛驢兒,揹着獵弓,腰裏彆着砍柴的利斧,從路邊笑着迎上來,向尚炯拱手説:
“先生,我們在這裏等候好久啦。我侄兒給狼咬壞了一隻胳膊,請你務必費心去瞧看瞧看。”
尚炯問:“不遠吧?我們急着往商州去,遠了可不成。”
“不遠,不遠。你看,那個山凹裏就是,不到四里。”
尚炯露出想拒絕又不好拒絕的神氣,望着金星問:“怎麼辦?咱們只好去一趟?”
金星心裏想,這個莊稼人怎麼會知道醫生要打這裏經過呢?其中一定有些蹊蹺!他又望望他們的臉上神情,心中有些明白,回答説:
“救人事大,怎好不去?好,我陪你一道去吧。”
他們開了腳錢,換上農民們牽來的毛驢兒,轉上一條小路,望着一個霧沉沉的山村立去。剛離開大路不遠,尚炯一看前後沒有別人,向青年農民笑着問:
“王天喜,這裏的路徑你可很熟?”
“我就是這兒長大的孩子,天天在這些山谷裏砍柴,打獵,怎麼會不熟?閉着眼睛也不會走錯一步!”
“他是劉捷軒將軍的親兵,”尚炯對客人説。“這一位小將名叫羅虎,是孩兒兵的一個頭目。別看他年紀小,打仗時簡直是一員猛將!”
金星忙同天喜和羅虎打招呼,不住地打量他們,感到有趣。天喜和羅虎天真的嘻嘻笑着,在客人面前都有點拘束和靦腆,他們不知道這位貴客是幹什麼的,但是他們明白他一定是一位十分了不起的人物,不然不會這麼樣隆重相迎。由於他們現在奉命保護貴客繞過藍關城外,這件事使他們感到無限的光榮和興奮,羅虎説:
“尚先生,雙喜哥就在前邊等着。你看,就在那幾棵松樹下邊。”
尚炯和金星順着羅虎所指的方向一看,果然看見有幾個打獵的農民站在不遠的松樹下邊,正在向這邊張望。等他們過了一道山溝,那一羣獵人就向他們迎着走來。尚炯對金星説:
“瞧,那位走在前邊的就是我同你談過的小將雙喜。”
“啊,果然英俊,不愧是闖王義子!我還不曾問你,他的台甫怎稱?”
“一年前大家還都把他當孩子看待,近來雖然他已經成了出色的青年將校,可是天天打仗,也顧不得多講究,所以尚無表德①,家仍然直呼其名。兄如有暇,請贈他一個表德。”
①表德--即表字。
“好,好,一定替他想一個。”
牛金星打快毛驢,相離還有十來丈遠,趕快跳下驢背,趨前同雙喜相見,拱手説:
“勞駕遠迎,實不敢當。不勝惶愧之至!”
雙喜不習慣同生人應酬,更不習慣説客套話,有點靦腆地説:“先生遠來,太辛苦啦。俺父帥同幾位將軍都在前邊村裏恭候,轉過這個山腳就到。”
“啊?闖王來了?”金星大為吃驚地問,沒想到闖王會迎接這麼遠,竟然來到了官府駐有重兵的藍關附近。
尚炯也覺意外,心中大喜,笑着説:“我不是對老兄説過,闖王極其思賢如渴麼?”
“嘿!如此盛情,真叫弟受之有愧,無以為報!”
牛金星懷着説不出的感激心情,同尚炯重新騎上驢子,在雙喜等一羣人的保護下繼續前進。尚炯見他確實被自成的遠迎誠意所感動,向他笑着説:
“啓東,闖王如此禮賢下士,比之劉邦如何?”
“天淵之別。”
“既然如此,兄還是不肯留下來共建不朽大業麼?”
金星笑着説:“你又來了!弟不願作嚴光①高蹈,於世事無所補益,倘蒙不棄,願為唐之李泌②,以山人之身佐李公定天下,事成之後仍當歸隱伏牛山中。”
①嚴光--字子陵,東漢餘姚人,少與劉秀同學。劉秀做了皇帝后,他改姓名,不肯做官。劉秀把他找到.他還是辭官不做,隱居終生。
②李泌--唐代京兆人,字長源,傑出的政治家、戰略家,也是詩人和散文家。唐肅宗即位靈武,他不受官職,自稱山人,幫助肅宗處理軍國大事,權在宰相之上。平定安史之亂,他起了很大作用。到代宗時他不得已受了官職。到德宗時他不但受了官職,還受了鄴侯的封爵。
“李泌後來不還是受了官職,並受鄴侯之封?”
“那是後來迫於時勢,非其初志。”
尚炯看他的口氣似很認真,不好往下再説了。牛金星過去讀新舊《唐書》和《資治通鑑》,對李泌的為人十分仰慕,所以他的話也確實代表了他最近幾天的想法。雖然他更崇拜諸葛亮,很羨慕劉備與諸葛亮的君臣知遇,但是當他親眼看見李自成的熱誠相待並不下於劉備時,他又想自成畢竟是草莽英雄,與身為豫州牧的劉皇叔不同,所以説出來願為李泌的話。
不過半個時辰,他們一行人順利地繞過了藍關。他們所走的盡是荒僻的蛐蜒小路,只有當地的獵户才能找到。有時他們同那條由西安通向武關的大道距離很近,隔着一道不深的山谷,透過樹木和叢莽可以清楚地看見大路上的一切情形,當距離大路最近時,牛金星看見一隊騎馬的官兵大約有五十個人,號衣整齊,旗幟鮮明,由一名千總打扮的小將率領,朝向藍關方面走去,似乎是在巡邏。這一隊巡邏的騎兵忽然望見他們,停頓一下,撥轉馬頭向商州方面走去,看樣子是要迂迴到前面,截斷他們的去路。牛金星暗暗吃驚,向雙喜和尚炯望望。看見他們和弟兄們都是滿不在乎的神氣,他心中好生奇怪和不安,忍不住用鞭子指一指那隊官兵,小聲説:
“那不是官兵麼?似乎已經看見咱們了。”
雙喜笑着説:“那是張鼐帶的人馬,扮做官兵在路上巡邏,以防萬一。”
牛金星突然放心,不覺驚奇地叫着説:“啊呀,你們佈置得如此周密!”
雙喜又説:“那些在路上走的老百姓也有些是咱們自己的人扮的,如今藍田城裏和關上的官兵雖多,他們要是今天敢出來,準會叫他們吃點虧縮回頭去。咱們的事情他們全不知道,可是他們只要有一點動靜,咱們就馬上知道。牛先生,你放心好啦!”
牛金星讚歎説:“好,好,此官兵之所以常敗也!”
又走了五六里路,轉過一個山腳,他們看見一里外的松林中有很多戰馬,人都在林外的草地上坐着休息。一員青年將領騎着馬奔了過來,直到相離很近,金星才認出他就是劉體純,已經絲毫不像個商人了。劉體純告訴客人説,闖王和幾位大將就在前邊恭候。牛金星雖然平日自許為“王佐之才”,這時卻不由得有點心慌,又走不遠,看見地上的人們都忽然站了起來,他的情緒越發緊張。幾年來他就熟知李自成和劉宗敏的威名,如今就要同他們相見,怎能不有點緊張呢?李自成穿着藍色山絲綢舊箭衣,戴着舊氈帽,走在前邊,背後緊隨着幾員大將和少數親兵,其餘的將士們留在原地。牛金星和尚炯慌忙下了驢子,向前迎去。
“那位走在前邊的就是闖王。”尚炯介紹説。
相距十來丈遠,闖王和幾位大將就滿臉堆笑,連連拱手。牛金星的心狂跳起來,一面還禮一面踉蹌前趨。雙方走到一起之後,自成非常熱情地抓住金星的手,説:
“蒙先生不棄,遠道光臨。可惜弟等不便遠迎,務乞鑑諒!”
金星連忙説:“哪裏!哪裏!諸位將軍如此遠迎,隆情厚意,使弟五內感愧!”
李自成把劉宗敏、田見秀和李過向客人介紹,互道仰慕,説了幾句寒暄的話。自成又説:
“野地不是談話的地方,我們還是上馬走吧。”
李雙喜向松林邊一招手,立刻有人牽過來一匹戰馬。闖王為着牛金星是個文人,給他預備的是一匹北口騸馬,他讓騸馬走在他的烏龍駒前邊,幾位大將的戰馬緊緊跟隨。他們的前後都是雄赳赳的青年將校和親兵。牛金星很愛騎馬,但是像這樣的威風卻是平生第一次。雄偉的高山和奇峯,澎湃的松濤和馬蹄聲,樣樣激動着他的心。他在心中説:
“大丈夫豈可老死蓬蒿!”
為着謹慎起見,他們一直馬不停蹄地往前趕路,只在打尖的時候略事休息。到了三更時候,這一支人馬已走了兩百多里,來到了闖王的老營。留守的袁宗第都在寨外迎接。用過夜飯,闖王把客人送到西屋安歇。那是他春天才佈置的書房兼客房,比較乾淨。幾位大將各自回營,他自己回到上房。
牛金星十分睏乏,一覺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醒來以後,聽到院裏靜悄悄的,偶爾有人説話也都是輕聲細語,他又閉着眼朦朧一陣,才伸個懶腰,重新睜開眼睛,但是仍沒有馬上起來。他想,大概闖王昨天很辛苦,尚未起牀,所以小院中不準有聲音打擾。
他在牀上回想着昨天一天的經歷,在他的半生中實在是一個極不平凡的日子,李自成給他的印象極深。儘管他還沒有機會同自成深談,但是僅憑他的表面觀察,憑他們在路上的隨便談話,他已經對自成深為敬佩,覺得尚炯的稱頌並無一句過分。其次,他從劉宗敏的身上看見了一種-悍豪邁的英雄氣概,從李過的身上看見了一種剛毅、謙遜和深沉的風度,從田見秀的身上看見的是渾厚、純樸和善良。青年將領中給他印象較深的是劉體純、雙喜和張鼐。總的説來,他認為他們都是了不起的人才,正是所謂“風雲人物”,集合在闖王左右。
另外給他印象極深的是闖王的部隊。他所看見的雖然只是去迎接他的少數部隊,但是他看出來他們紀律嚴明,精神飽滿,上下融洽得像家人一樣,他看見過的官兵很多,哪有像這樣的部隊呢?沒有!
牛金星把一天來的印象重新回想一遍,覺得時間大概不早了,便穿好衣服下牀。聽見屋裏有響動,一個態度靦腆的青年親兵踮着腳走了進來,恭敬地笑着問:
“先生,怎麼不再睡了?闖王吩咐過,不讓院裏有聲音驚動你,好讓你多睡一陣,解解乏。”
“我已經睡好啦。昨天闖王也很累,他一時還不會起牀吧?”
親兵笑着説:“他?他天不明就騎着馬出寨去啦。”
“有什麼要緊事?”
“沒有。每天早晨他都是天不明就起牀,出寨去看操練。”親兵向門外的太陽影子望一眼,又説:“如今該收操回來啦。”
牛金星聽説闖王照樣天不明就出寨觀操,又是驚異,又是敬佩,同時對自己的飽睡遲起略感不好意思。他漱了口,洗了臉,站在書桌邊翻一翻自成所寫的大字和他所讀的書。這些書整齊地擺成一堆,有《四書集註》、《孫子十家注》,還有一部《通鑑綱目》。另外有一部殘破的《三國演義》放在窗台上。金星拿起來一本《孫子十家注》,看見裏邊有不少圈點,還有夾批和眉批。這些批註都很別緻,全是從他親身經歷而得的悟解,有的較長,有的卻只有幾個字,甚至只有兩個字:“要緊!”牛金星隨便翻到一頁,看見眉批道:“十年來義軍馳驅半中國,使官軍防不勝防,追又不可追,就是這個道理。”旁邊又批道:“騎兵十分重要。倘日後每一精兵有三匹馬,則更可風來電往。”後邊又批道:“崇禎八年春長驅東進,所向無阻,即是‘衝其虛’。”金星再看所批的孫子原句,原來是這樣兩句:“進而不可御者,衝其虛也。退而不追者,速而不可及也。”金星為自成的批註暗暗叫好。他正在隨便翻閲,闖王回來了。
早飯後,李自成很想同牛金星談一談重大問題,聽聽他的高見,但想到金星昨天過於辛苦,大概還不曾休息好,便忍一忍不提了。他陪着客人到寨外走走,讓客人看一看周圍的山景和將士們的墾荒情形,牛金星看見農民軍同百姓在一起種地,關係融洽,深為感動,不由得想起來《三國志》等史書上所寫的諸葛亮在渭南屯墾的情形。許多年來他所看見的官兵只會奸擄燒殺,破壞生產,從來沒有過這種景象。當闖王走去向幾個頭目吩咐什麼事情的時候,金星趁機會同一個農民説了幾句話,知道這一帶農民多虧闖王賑濟糧食,少餓死許多人,也很少出外逃荒,如今農民們所種的秋莊稼,也都是闖上發的種籽。等李自成轉回來時,金星同他繼續順着小路散步。那個農民對他説到闖王賑濟糧食和種籽時的感激神情,特別是那幾乎滾出來的滿眶眼淚,久久地沒有從他的眼前消逝。他偷偷地打量着闖王的同小兵一樣的粗布服裝,帶着謙遜微笑的英明面孔,在心中問道:
“日今以海分崩,萬姓塗炭,能撥亂反正,拯斯民於水火者非斯人乎?”
他們繼續一邊散步,一邊閒談,牛金星總想着闖王會向他詢問朝廷大事或請教今後大計,但自成卻不急着談這些問題,自成同他談的大都是關於本地農民的疾苦,而且談起來就像談家常一樣,十分清楚。當走過一個完全成了廢墟的小村莊時,自成對他説明這個村莊原來有多少户人家,姓什麼的,某年某月他和高迎祥的隊伍從這裏經過,有人放火燒了幾間房子,隨後某人的官兵打這裏過,把全村燒光了。他提起官兵的殘害百姓很生氣,但也不掩飾有些農民軍的破壞行為。他感慨地説:
“在十三家弟兄中,雖説咱們高闖王的隊伍比較守紀律些,可是説實在的,在前幾年也有許多人不知道愛護百姓。直到如今,咱們的隊伍也還常有擾害百姓的。姦淫,放火,隨便殺人的事情並非沒有,只是比前幾年又好了一些。”
牛金星心中很稱讚自成的坦率,真誠。但他不相信現在闖王的部隊還會有擾害百姓的事。他説:
“我看貴軍如今與百姓同耕,賑濟飢困,實在是仁義之師。將軍的話太過謙了。”
闖王笑一笑,説:“牛先生乍到這裏,實際情形還不清楚。住久了,五臟六腑裏的毛病你就看清啦。”
看見牛金星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自成彎下腰去,從剛犁好的地裏把兩塊碗大的料姜石撿起來扔到路旁,然後説:
“如今咱們的隊伍都打散了,你看見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這些人,大都是老八隊剩下來的一點打不散的老底子,多年跟着我,比較聽話,也比較規矩些,也有些弟兄不是老八隊的老底子,紀律就差些。有不少人勸我睜隻眼,合隻眼,説是水清不養魚。他們雖説不敢公然擾害老百姓,可是背地裏也常常做些壞事。就説老八隊的老底子吧,也是十個指頭不一般齊。像咱們這樣的部隊,要做到秋毫無犯真不易。須要下狠心治軍,有時還得狠心殺人。”自成一面説一面想着鴻恩的事,心中酸楚。他裝做看將士開荒,趕快避開了客人的眼睛。
轉過了一個土丘,他們行見了田見秀正在打着赤膊同將士們一起開荒。同田見秀談了一陣,自成帶着客人往回走。因為牛金星在路上很稱讚田見秀,自成笑着問:
“崇禎初年,你可聽説點燈子這個名字?”
“是的,還記得這個名字。那時在延安府一帶起事的,王嘉胤最有名,其次是王二、點燈子、高迎祥、八大王張獻忠一班人。”
“點燈子原是個教書先生,本名陳長庚。白天在破廟裏教學生讀書,晚上坐在小油燈下邊抄書,批書。他打抱不平,得罪了本地劣紳。這個劣紳説他夜間編寫兵書,準備造反,不惟不准他教書,還要衙門裏派人來抓他。逼得陳長庚走投無路,當真造起反來,他因為自己是從點燈抄書上惹的禍,所以起事後就替自己起這個綽號叫點燈子。這個人打仗很勇敢,也有學問,可惜死得太早。”
“啊,原來點燈子的綽號有這麼一段故事!”
“玉峯就是他的學生。論親戚,他還是玉峯的拐彎姑父。點燈子起事後很懂得惜老憐貧,與士卒同甘苦,這一套都給玉峯學來啦。”説到這裏,自成笑了起來。從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很得意他有這麼一員大將,一個好幫手。停一停,他又説:“玉峯不大處罰弟兄們,連疾言厲色也少有,可是在咱們老八隊裏,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不尊敬他。什麼事交給他辦,他總是以身作則,比弟兄們還要吃苦。”
牛金星好奇地問:“田將軍是怎麼起義的?”
“説起來話長,簡短捷説吧。玉峯是綏德人,家裏原有幾畝地,父兄都是老實農民,一年到頭苦扒苦做,小日子還對付過得下去。後來村裏的惡霸訛去了他家的地,還叫他們打輸了官司,把父親活活氣死。玉峯原是個走樹下怕樹葉兒打頭的人,到了這時,萬般無奈,只好去找他的老師點燈子,入了夥。點燈子一死,他就到了我這裏。”
“這也是逼上梁山。”
“可以説差不多的人都是通上梁山的。人們要是能夠活下去,誰肯跟着別人造反?既落個賊名,又得提着頭過日子,肚裏沒有一缸苦水的人就下不了這個狠心。”
自成又隨便談了幾個將領被逼起義的小故事,使牛金星很感興趣,不知不覺就回到老營。在書房坐下以後,親兵頭目李強走到自成身邊,小聲對他説王吉元前來求見。自成問:
“他的傷已經好了麼?”
“傷還沒有全好,不過他説他心裏難過,非見你一面不可。”
自成走出二門,看見王吉元面容憔悴,眼窩深陷,眼眶裏含着淚花,站在前院等他。一看見他這個情形,闖王的心中一動,不等他開口,就用温和的口氣説:
“王吉元,我本來想等你傷好以後,給你拿點路費,叫你回穀城張帥那裏去,可是後來又想着路上官軍盤查很嚴,你一個人走路很不安全,還是讓你留下。你既然傷還沒有完全好,好生養傷吧。沒有零錢用,我叫李強下午給你拿一點。”
王吉元撲通跪下去,抽咽説:“我哪兒也不去,死也要死在你的大旗下邊!我以後倘若再做出對不起闖王的事,叫我天誅地滅!”
“不要賭咒。我知道你出身很苦,是個有良心的孩子,平素也很正派,經過這次教訓,以後就不會再上別人圈套,做出荒唐的事兒了。起來,快回去休息吧。”
“闖王,你既然還要我,我的傷不要緊,你讓我還回藍田高將爺那裏去吧。”
自成想了片刻,忽然説:“不用回藍田。王長順他們一羣人販運糧食少一個管賬的。你識字,去替他門經管銀錢賬項去。他們如今有十來隊糧食販子,還做販賣騾馬生意,經常有幾千銀子活動,在賬目上你可要小心在意。”
“闖王!闖王!你千萬莫叫我經手銀錢。我這一輩子再也不經手銀錢了!”王古元流着眼淚説。
闖王笑一笑,説:“你在銀錢上犯過大錯,只要肯悔改,我偏要用你經管銀錢的事。我相信你會管好賬,不會再有差錯。”
不讓王吉元再説話,李自成轉身就走,匆勾回到客房,招待客人。不大一會兒,醫生尚炯和兒位大將陸續來到。隨即在上房擺上筵席,為金星洗塵。
牛金星在宴席上多喝了幾杯酒,加上昨天的疲睏還沒有休息過來,酒席散後就睡了一覺,直到日頭快要落山時才醒。他跳下牀,洗了臉,聽説闖王去開荒快回來了,便坐在客房中喝茶等候。想着闖王確實對他十分尊敬,並且絲毫沒有把他當外人看待,他的心中反有點過意下去,如果闖王説出來誠懇相留的話,怎麼好推脱呢?到底跟着闖王大幹一番呢,還是再等待一個時期?……
他正在拿不定主意,尚炯進來了。醫生是遵從自成的邀請來陪金星吃晚飯的,一進來就笑着説:
“啓翁,這一覺很解乏吧?你真是海量,大家敬你那麼多酒,竟沒有把你灌醉!”
金星也笑了起來,説:“眾位盛情難卻,我只得捨命陪君子。雖不醉,亦不遠矣。歲月不饒人,到底不能問年輕時的酒量相比。”
尚炯意味深長地説:“説起歲月不饒人,可真是。像足下這樣,也可謂‘壯志虛懸兩鬢蒼’。”
金星點點頭,輕輕地嘆息一聲。
尚炯的親兵王成拿來了磨好的墨汁和裁好的一副素紙對聯,放在桌上。金星問:
“這是做什麼的?”
尚炯説:“請老兄大筆一揮。”
“給誰寫的?”
“今天我對闖王談到老兄不僅學問極好,書法也甚佳。闖王説可惜沒有紙,不能請你寫一副對聯為茅舍增光。我説我去想辦法,果然把紙找到了。趁此刻天沒黑,請大筆一揮吧。你看,這紙如何?”
“子明,你這是故意叫我獻醜!”金星説畢,拿起紙來,不覺詫異和喜出望外,趕快問:“這紙是從哪裏找來的?”
“怎麼,很滿意吧?”
“此紙出在高麗,為綿繭所造,色白如綾,堅韌如帛,用以書寫,墨光可愛,實為紙中珍品。兄自何處得此?”
“離此十幾裏遠有一宋家寨,寨主姓宋,十分富有,祖上是做官的。我想他家可能藏有好紙,就派人騎馬去問,果然拿回來了。”
“你真是神通廣大!哈哈哈哈……”
牛金星非常高興,馬上在桌上攤好紙,蘸飽筆,略一思索,寫成一副對聯:
大澤龍方蟄
中原鹿正肥
尚炯看見金星不僅字寫得好,而且在對聯中把闖王比做潛龍,暫時蟄居大澤,希望闖王“逐鹿中原”,內容非常恰切,不禁連聲叫好,同時他看出來,請金星幫助闖王打天下的事有八分可以成了。
不久,李自成從野外回來,看見金星寫的對聯,十分高興。等他品味了一下對聯的內容,卻有點不好意思,謙遜地説:
“先生,這下一句‘中原鹿正肥’很恰切目前情形,上一句‘大澤龍方蟄’卻不敢當。當今起義的人很多,弟無德無能,怎敢以潛龍自居!”
牛金星大聲説:“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將軍愛民如子,思賢若渴,遠非他人可比,萬不要妄自菲薄。”
尚炯説:“啓翁説得很是。不過闖王這裏只有衝鋒陷陣的武將,還缺少蕭何、張良。”
牛金星明白尚炯故意拿這話挑他,不説什麼,哈哈地大笑起來。醫生和闖王交換了一個眼色,跟着大笑。
晚飯端上以後,他們一邊吃一邊暢談。飯後繼續暢談。在自成説來,這是他生平最愉快的一次談話。他深深敬佩牛金星對於當今國家大事,歷代的興亡治亂,都有豐富知識,恨相見之太晚。談到二更時候,忽然有人來找醫生,説是李過那裏有一個弟兄在巡邏時從崖上跌下去,傷很重,請他快去救治。醫生走後,闖王把凳子往前拉拉,聽牛金星繼續往下談。他因為晚上又陪着客人喝了幾杯酒,感到喉嚨有些乾渴,倒了一杯茶咂了一口,放在膝上,用手扶着,聽得入神,忘記喝了,忽然手一動,竟將一杯冷茶潑到褲子上,濕了一大片。但闖王沒做聲,若無其事地將空茶杯放回桌上。
金星説:“將軍經此一番挫折,人馬大減,誠然是將軍之大不利。然倘能抓緊時機將此少數將上嚴加訓練,使每個人皆知為何而戰,為誰而戰,則不敗之基礎從此奠定。將來時機一至,十萬百萬之眾不難號召,有此一批訓練有素之將士,放在十萬百萬人中,猶入身之有骨骼,樹木之有根幹。沒有這一批人,縱有百萬之師,不過是烏合之眾耳。”
闖王快活地點頭説:“先生説得是!説得是!正説在我的心上!我也有這個想法,經先生這一指教,我的心上更亮啦!”
牛金星繼續説:“從天啓末年以來,十餘年間豪傑並起,不可勝數。若張獻忠、羅汝才、老回回、革裏眼與左金王等,是其中佼佼者。然而以弟看來,這班人雖能成為一時風雲人物,卻未必能成就大事。”
“何以見得?”自成問,其實他對這班起義首領也有清楚認識。
“他們之所以不能成大事者,首先在胸無大志,其次在軍紀不整,不能深得民心。”
自成説:“先生説的是。他們雖然起義了十一二年,卻都沒有與朱家朝廷勢不兩立的心,所以一遇境況不順,便都躊躇觀望,打算投降,或向朝廷虛受招撫,惟求苟安一時。張敬軒在這班人中還算是一個比較出色的人物,可是直到
718如今還只想着誅殺貪官污吏,倒把朱家朝廷這一個禍國殃民的總根子放過了。正因他看得不高,所以在一年前也向朝廷投降了。雖説他不是真降,那也是不應該的。他近幾年的聲望高,玩的這一手對大局影響很壞。近來,他有些明白了,後悔了。雖然我跟敬軒之間平日有些芥蒂,但是我想着應該以大局為重,在目前這個節骨眼上需要去勸勸他,推他一把。還好,他決定勒馬回頭。我們起義,就是古人所説的湯、武革命,必須宗旨很正。你想,要是起義之後,隨波逐流,大的方向不明,路子走歪,如何能成就大事?”
金星説:“將軍所論,足見宏圖卓識,迥非他人可及,目今天下擾攘,羣雄紛起,能夠救民水火,終成大業者,惟將軍一人耳。”
自成謙遜他説:“我自知德才不足,原不敢懷抱奢望。高闖王在日,也只是想竭忠盡力保高闖王覆滅明朝,重建清平世界。高闖王死後,我雖然被眾人推為闖王,實因德威不足以率眾,智謀不足以應敖,才落得接連受挫,不得已來到商洛山中潛伏一時,再圖重振旗鼓。説好的是我自己不泄氣,餘下的將士們雖少,卻不離心,都肯跟着我奮發圖強。如今就靠這點兒本錢了。依先生卓見,我軍今後的路子應該如何走?”
牛金星早已胸有成竹,概括他説:“今後道路,不過兩句話:高舉堂堂正正之旗,專做弔民伐罪之事。”
“請足下講説清楚。”
金星説:“將來大舉之後,必須馳檄遠近,向百姓明白宣佈:闖王是奉天倡義,矢志覆滅明朝,重整乾坤。這就是高舉堂堂正正之旗。凡能解民倒懸的事多做,凡欺壓殘害小民的王、侯、官紳,嚴厲懲處。這就是弔民伐罪。倘若如此,何患大業不成?”
闖王不覺將膝頭一拍,連説:“好,好。請再講下去,講下去。”又將凳子向前移一下。
在我國曆史上,每逢天下大亂,將要改朝換代時候,總有許多封建士大夫和不曾做官的讀書人,同當時的舊政權有矛盾,感到絕望,懷着新的政治憧憬和個人野心,或遲或早,通過不同的途徑和方式投入起義陣營。兩漢以後,由於儒家思想已經變成了統治思想,這類人物大多數都飽受了儒家教育,多讀了儒家編纂的經、史之書,與一般俗儒和腐儒不同的是他們較明白民間疾苦,較留心經世致用之學,其中一部分或多或少地接受了法家影響,一部分揣摩過兵家著作,留心治軍打仗的事,其下者接受了縱橫家的影響,也接受了陰陽五行學説,會一些風角、六王等迷信玩藝。有的人以儒家思想為主,兼受了其他多方的輕重不同影響。這一類人物,投入起義陣營之後,往往能夠在一定時期內,在某些方面對革命鬥爭起一定的積極作用,而在另一些方面也會起消極作用,不管這類人物的身份和作用如何不同,有一點卻是共同的:他們都沒有背叛自己的地主階級,努力用傳統的封建政治思想影響起義領袖和革命道路,希望按照他們的思想創建新的帝國,希望他們自己能夠成為新朝的開國功臣,富貴榮達,名垂青史。牛金星就是這一類人物中較為突出的一個。他現在深佩李闖王確是創業英雄,也深感於闖王對他的隆重接待與虛懷問計,所以他就將明朝將近三百年的重大積弊以及今日病入膏肓的情況分析得十分透闢,然後接着説:
“十餘年來天下黎民苦於兵革,苦於殺戮,苦於妻子離散;眾人所夢寐以求者是房屋不遭焚燒,婦女不遭姦淫,丁壯不遭殺戮,父母妻子相守,從事耕作于田間。誰能解民倒懸,則天下民心鹹歸之,孟子説:‘仁者無敵’,就是這個道理。”見闖王用心在聽,臉帶微笑,頻頻點頭,牛金星接着説:“孟子還説:‘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猶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幼年時讀過私塾,近來又在温讀《論》、《孟》,所以在言談中特意引用孟子的活,為他的議論增加力量。見自成頻頻點頭,他接着説道:
“目前天下之民極貧,極苦,正如《孟子》上所説的,‘如水益深,如火益熱。’‘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孟子又説:‘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今後大軍所到之處,開倉放賑,蠲免徵賦,農民無耕牛者給以耕牛,小商小販無資謀生者貸以資本,殺貪官,除土豪,尊重儒士,網羅人才。誠如是,則百姓望將軍‘如大旱之望雲霓’,豈有不‘簞食壺漿,以迎王師’!”
闖王説:“倘若到了小百姓‘簞食壺漿’相迎的時候,咱們的局面就打開了。先生説的很好,令我受益不淺。要是百姓們盼望咱們義軍‘如大旱之望雲霓’,咱們就成為‘及時雨’了。”
“對,這是真正的‘及時雨’。近數十年來,坊間流行一部小説,名叫《水滸》,相傳是元末國初人施耐庵編的,幾年前我看見了李卓吾先生的評本。宋江不過是小吏為盜,並無大志,也不懂弔民伐罪的大道理。只因他在江湖上慣行小恩小惠,竟然被人們稱為山東及時雨。其實,他如何能配!究竟何謂之‘及時雨’?《孟子》上説:‘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作雨,則苗勃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這‘孰能御之’也就是百姓歸心,無敵於天下的意思。”
自成笑着説:“起小讀《孟子》,只會讀口歌①。如今聽先生這樣講《孟子》才算講出來新意思,講出了精髓。不過有兩件事先生因從來不在義軍,也不清楚。拿尊重儒士來説,咱們義軍,向來對清貧正派的讀書人都是尊重的,愛護的。玉峯的老師點燈子就是個教蒙學的窮讀書人,後來起義。拿子明説,雖説沒有功名,可是他讀了許多書,比有些秀才們的學問好得多。他在咱義軍中很受尊敬,這你是親眼看見的。無奈大多數讀書人或者本身就是地方惡霸,欺壓小民,或者同惡霸擰成一股勁兒與義軍為敵。像這樣讀書人,也算作聖人門徒,實際是披着人皮的豺狼,非殺不行。至於説不要殺人,孟子也説得太偏了。既要反叛朝廷,攻城破寨,剿兵救民,就得殺人。造反就是互相殺戮,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事兒。咱們倘若不懂殺人的道理,不敢殺人,就只好等着官兵來殺了。孟子不造反,所以他不懂得殺人的需要。其實他也明白,武王伐紂,殺人很多,戰場上流的血像河水一樣,連棒槌都漂起來啦。不這樣血戰一場,能夠把紂王打敗麼?不把紂王打敗,他自己也完了。孟子好辯,有時為着辯論,説些半邊理,顧前不顧後。要緊的是,咱義軍決不要殺害無辜良民,應該殺人時也要殺。”
①讀口歌--從前蒙學讀書,先生不講解,只叫死背誦,俗稱讀口歌。
牛金星趕快説:“將軍所言,實為千古不磨之論。不但孟夫子偏在一邊,即並世起義英雄能懂得這個道理的亦鮮有其人。我剛才勸將軍不要殺人,真意思也只是不濫殺耳。自古以來,不用徵誅,即不能弔民伐罪。我剛才的話尚沒説完,請畢其辭。雖然百姓苦於戰爭,渴望太平,然而不有徵伐,即無從創造太平。成湯之時,‘東面而徵而西夷怨,南面而徵而北狄怨’。人皆曰:‘-我後,後其來蘇!’①願將軍效法成湯,率仁義之師以定天下,然後與民休息,勸農桑,興學校,通商惠工,移風易俗,建萬世太平之業。”
①-我後,後其來蘇--“-”是等待,“後”是王。這兩句話譯成現代語就是:“等待着我王。王啊,快來打救我們吧!”這幾句都是孟軻引用的《尚書》逸文,今本《尚書》中沒有。
自成站起來,深深作了一揖,説:“倘若有了這一天,我決不忘先生教誨之功!”
已經打三更了。吃過消夜的酒飯,他們繼續談心,越談越起勁,完全不覺疲倦。李自成從人事方面看清楚明朝處處呈現出亡國之象,但天意若何,他不敢説,現在趁機會向金星提出來這個問題。金星説:
“兩年來種種天象示警,不必細舉,愚弟單談日變。蓋日者,君也。單看兩年多來的日變非常,明朝的國運可知。前年辛丑朔①,日蝕。雖説日蝕不為災②,惟正月朔為三朝之會③,非一般日蝕可比。自春秋迄今,兩千餘年來正月朔日蝕共二十八次,應驗者約二十次。正月辛丑朔日蝕共有三次,全皆應驗。西漢惠帝七年正月辛丑朔,日蝕,應在惠帝失政,諸呂亂朝。哀帝元壽元年正月辛丑朔,日蝕,應在哀帝夭折,王莽篡國。至崇禎十年正月朔日又是辛丑,且又日蝕,是為一千八百年間第三次正月辛丑朔日蝕了。小民於大年初一,毀壞一件器物尚且畏懼,認為不祥之兆,況日蝕之禍應在一國之主!”
①辛丑朔--大年初一是辛丑日。
②日蝕不為災--這是近古的觀念。在上古和中古,日蝕被認為是嚴重的災變。
③三朝之會--“朝”讀止zhāo。正月初一早晨,古人稱為“三朝”或“三朝之會”,因為正月為一歲之朝,初一為一月之朝、早晨為一日之朝,故稱“三朝”。
李自成輕輕點頭,感到無限鼓舞。停一停,牛金星接着説道:
“天變非常,崇楨自己何嘗不怕?去年六月間今上在中極殿親自策試①廷臣七十餘人,策題就寫着‘年來天災頻仍,今夏旱益甚,金星晝見五旬,四月山西大雪’等話。金星又名太白,為西方金之精②,白帝之子,主兵象,晝見則有刀兵之危。何況是晝見五旬之久!”
①策試--封建時代向臣下或舉子們考試關於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的重大問題,叫做策試。被試者用文章或口頭回答,叫做“對策”。
②為西方金之精--按照古代的五行説,西方屬金,其色白,所以金星又稱太白,被認為是“白帝之子”。白帝是五天帝之一,為西方之神。
“這太白晝見的凶兆,自然是已經應驗了。”李自成説,為避客人的名諱,不提金星二字。
“豈但太白晝見?”牛金星又接着説:“去年春天,白虹①與赤氣貫日。去年二月朔,日色無光,眾星晝見。今年正月朔,北京城天色陰慘,連日風霆。還有,去年十月初五,我在北京親見日中有大黑子,又有黑氣與日摩蕩,儼然如同兩日。夫白虹為兵象,赤氣為血,日者君也。白虹與赤氣貫日,則人君有刀兵之危。日中有黑子,兩日並出,皆亡國之兆。”
①白虹--古人所説的白虹就是一道白色雲氣。他們認為“白虹貫日”是兵兇徵兆。
李自成説:“既然天象如此,我們鬧騰着就更有勁了。商洛山中地瘠民寡,請問,下一步兵往何處為好?”
牛金星拈着鬍鬚想了一下,説:“以陝西形勢而論,關中最好,漢中次之。但目前奪取西安不易,無法據守關中,縱令襲破西安,亦必受四面圍攻。漢中偏在一隅。倘若據守漢中,則蜀兵攻其南,秦兵攻其北,楚兵溯漢水而上,也是坐待捱打之勢。蓋古今形勢大不相同,對地利須要活看。楚、漢相爭時,漢高祖先據漢中,還定三秦①,將漢中與關中連成一片,故能東出成皋,與項羽爭奪天下。今日情勢,根本不同,這着棋是不能走的。東漢末年,張魯利用關中與中原戰亂不息,劉璋闇弱,故能據守漢中三十年,然也是侷促無所作為,終降曹操。縱覽目今天下大勢,俟我軍元氣恢復之後,應以東出宛、洛,馳騁中原為上策。”
①還定三秦--秦亡後,項羽將關中分為三個地方,分封秦的三個降將,所以後來關中也稱三秦。劉邦被項羽封為漢王,從關中移駐漢中;後來打回關中,消滅了三個降將,所以是“還定三秦”。
闖王擊掌稱好,説:“沒料到先生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
這天夜間,闖王同牛金星一直談到雞叫以後才各自就寢。但他們都睡不着。自成的睡不着是因為過於興奮,恨與牛金星相見太晚。當兩三天前改變原議,由他親自率領諸將遠去藍關附近迎接時,袁宗第和李過都認為他未免有些謙恭過火,勸他留在山寨。他當時責備他們説:“難道怕失我闖王身份?你們以為單靠盤馬彎弓、拿刀弄杖就能夠打下江山麼?劉邦倘若沒有用張良、陳平、蕭何這班人盡心輔佐,也不容易建立西漢基業。咱們目今正是慘敗之餘,人家牛先生肯屈駕前來,不用咱們三顧茅廬,難道我還不中途相迎,以表誠意!”如今看來,這位牛先生實在值得他隆重遠迎。但是他又怕牛金星不肯留下。至於金星的睡不着不僅是因為太興奮,也因為考慮着是否留下的問題。在後半夜,闖王雖未直説,卻已經幾次流露出要留他的意思了。
在來到商洛山中之前,牛金星總擔心李自成不能把他當“國士”看待,受不到尊敬,另外也懷疑自成會真像尚炯聽稱頌的那樣。來到商洛山中以後,這一些顧慮都一掃而光了。原來他打算同闖王暫時做布衣之交,等待將來再看。經過這一夜暢談,特別是自成已經流露出挽留之意以後,他知道他要麼就入夥,要麼就斷然拒絕,不容許他想下水又怕濕腳。想着自己不甘心老死蓬蒿,想着半生落拓,受人欺負,幾乎死於貪官、土豪與獄吏之子,又想着自己的遠大抱負,李自成的對他重視,以及明朝的種種亡國之象,他覺得還是下狠心入夥的好。忽然想起來在北京時他佔的“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之卦,給他平添了許多勇氣。他想,別説是“飛龍在天”,即令是“見龍在田①”,也是飛黃騰達之象,他對《易經》是背得爛熟的。這時好像自言自語一般,不知不覺地背出來孔夫子對這一卦的解釋:
①見龍在田--“見龍在田”和“飛龍在天”,都是《易經》裏的乾卦。王弼注:“出潛離隱,故曰見龍;處於地上,故曰在田。”按“見”字即“現”字。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
背過以後,他想道,我今天同李自成遇合一起,共建大業,可不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麼?可不是古人所説的“風雲際會”麼?想到這裏,他在被窩裏握緊拳頭,對自己説:
“好,入夥吧!大丈夫當通權達變,建立不世之功,名垂青史!”
但是,一想到入夥,一些實際問題就來了。祖宗墳墓,田園廬舍,他不能不有留戀。最大的問題是,他的家人是否願意跟着他造反?今後這個家如何安置?把家人都帶來,打仗的時候怎麼辦?……
直到天色麻麻亮、烏鴉叫喚的時候他才入睡。到了半晌子,一乍醒來,聽見院子裏的人們正在忙着,分明在準備盛大酒宴。他又想着入夥後的家庭問題,對自己説:
“欲做大事,何能瞻前顧後,如市井庸人!”
這天中午,闖王特意為牛金星安排了一次隆重酒宴,上房裏和院子裏擺了十幾桌,大小將領前來坐席的有一百多人。高一功在一百多里外打糧,接到闖王通知,也特意連夜趕回,參加盛宴。酒過三巡,李自成提着酒壺站起來,一百多個大小將領都跟着站起來。他為客人滿斟一杯酒,然後説:
“牛先生光臨荒山已經三天,有一句話我一直不敢出口,朝廷無道,民不聊生。我們起義,為的是替天行道,救苦救貧。可是十年來百姓愈來愈苦,我們的心願沒有達到。為着救民水火,使萬民早享太平,萬懇牛先生留在這裏,或做我們的軍師,或做我們的先生,都好。今後禍福與共,我們決不會辜負先生。請先生受弟一拜!”自成深深地躬身一拜。
牛金星趕快還禮,連稱不敢。這時,屋裏,院裏,大小將領,肅然無聲,都用充滿熱情和激動的眼睛望着客人,等候着他的回答,牛金星看見闖王和大小將領對他如此誠懇和看重,十分感動,原來的種種猶豫想法都給驅散到爪哇國了。他用顫動的聲音回答説:
“金星才疏學淺,謬蒙將軍厚愛,實在惶愧無地。俟金星迴到舍下,稍作料理,定當攜眷前來,長留麾下,效犬馬之勞,輔將軍創建大業。”
聽了他的話,自成又趕快躬身下拜,説了些感激的話。大小將領都非常高興,紛紛向金星敬酒。劉宗敏喚人取來兩隻大杯,斟滿,一杯捧給金星,一杯端在自己手裏,大聲説:
“牛先生是舉人造反,十分稀少。當我們正在倒黴時候,肯來共事,一同受苦,更是難得,令人實在敬佩。就這一點,我們也會永不忘記。來,敬你一大杯!”
闖王等金星飲過這杯酒以後,又替他斟滿一杯,自己也端起杯子來説:
“現在就一言為定。牛先生從河南搬取寶眷回來之後,望屈就軍師之位,以後諸事都要仰仗費心。”
牛金星説:“行軍作戰,非弟所長。弟願佐闖王延攬天下英才,建立開國規模。至於軍師一席,弟有一好友當之無愧,敢為冒昧推薦。”
自成趕快問:“什麼樣人?”
“此人姓宋字獻策,以字行,河南永城人氏。飽讀兵書,深迪韜略,三教九流,無不熟悉,且善奇門遁甲,星象讖緯。多年來隱於卜筮,遊蹤半天下,對各地山川形勢,用兵要害,瞭若指掌。倘能得他前來,常在將軍左右,運籌帷幄,必能展其長才,使將軍早成大業。”
闖王大喜,説:“子明回來以後也對弟談過宋先生為人,弟心中十分仰慕。可是宋先生遊蹤無定,如何禮聘前來?”
“他如在開封不多停留,便去南京、蘇、杭一遊,然後返回汗封。俟弟攜眷回來,修書一封,派人尋找,定可找到。宋兄見弟在此,想不會拒絕邀請。”
“如此,自成就更為感激不盡了!”
闖王又深深作了一揖,率全體將校重新敬酒。
有幾個唱洛陽曲子的江湖賣藝人被老營總管派人從附近的鎮上叫了來,等候在大門外,這時進到院裏,圍着一張方桌坐下,為大家彈唱助興。高一功指定的頭一個節目是《三請諸葛》聽得賓主都同聲叫好。隨後,牛金星點的是《龍虎風雲會》,闖王點的是《反徐州》,劉宗敏點的是《火燒戰船》,田見秀點的是《田家樂》。李過和高一功也都揀自己愛聽的點了一折。金星點一折《龍虎風雲會》並不是偶然的。他心中暗想:如今唱這一出歌頌宋太祖君臣相遇、共建大業的戲,不是恰好不過麼?
這些賣藝的有幾個是盧氏人,當牛金星拿着紅紙摺子點唱的時候,領班的老頭子畢恭畢敬地站立在黨屋門外,拿眼睛偷偷瞟着。突然,他的心中一驚:“這位坐首席的老爺好生面熟……可不是牛舉人麼?”下去以後,他悄悄向飼候酒席的一位弟兄打聽,果然是盧氏牛舉人。可是牛金星並不認識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會因為這位賣藝人回到盧氏縣城裏説了幾句閒話,給他帶來了一場大禍。
牛金星在商洛山中住了半個多月,四月下旬動身回伏牛山去。他下定決心説服妻子,把家眷偷偷地帶到商洛山中。闖王送了他二百兩銀子作“程儀”,同幾位大將騎馬送了他十幾裏,再再囑咐他務必在五月上旬轉回,因為已經同他談過,張獻忠要在五月上旬起義,這裏也要在那時樹起大旗。為着保護他路上安全起見,闖王還派遣劉體純和李雙喜率領一百名挑選的精鋭騎兵秘密護送他回到伏牛山中,人馬潛駐在盧氏縣和洛南縣交界的大山裏等候接他。
回到村子以後,牛金星對人們只説他是從西安看朋友回來的,並沒有一個人懷疑。等到鄰人陸續散去,更深人靜。他把妻、妾和兒子牛-叫到面前,關起房門,悄悄地把他在商洛山中的事情告訴他們,井説明這次回家來是要接他們去闖王那裏。牛-是一個不滿現狀的青年人,又因受王舉人欺負,苦於無路報仇,聽了父親的話非常高興,小老婆如玉害怕打仗,害怕以後在槍刀林中奔波,小得安寧,但是她是丫頭收房,貧苦家庭出身,肚子裏裝着小少苦水,也希望改朝換帝。她拿不定主意,又因為上有主婦,不敢隨便説話,所以皺着眉頭,咬緊嘴唇,心頭怦怦跳着,死不做聲。牛奶奶起初看見丈夫從西安帶回來二百兩雪花紋銀,心中十分歡喜,如今聽他這麼一説,嚇得魂不附體,渾身打顫,臉色灰白,大張着口説不出話來。她兩腿發軟,扶着桌子角和椅靠揹走到門後,用耳朵貼着門縫向院裏聽聽,轉回來撲通坐在牀沿上,小聲説:
“我的天爺!沒料到你做出這樣的事!這可是要滿門犯抄,誅滅九族的大罪!”
牛金星勸她説:“明朝的氣數已盡,怕什麼?跟着闖王打下江山,你就是一品夫人,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不比當一個被革斥的舉人娘子強得多麼?”
“你是發瘋了,要帶着全家人跳火坑,上刀山!亂世年頭,小心謹慎還怕有閃失,保不住身家性命,你竟然想帶着全家去從賊!萬一給官兵捉住,剮三千六百六十刀,凌遲處死,死後也不能入老墳。我的天,你瘋了!”喘了幾口氣,牛奶奶又説:“做夢也沒想到,原來你帶回的銀子是賊錢!給官兵抄出來,可不是現成的贓證?虧你自幼讀聖賢書,講忠孝節義,活到四十多歲忽然叫鬼迷了心,想造反!”
牛金星看見大娘子這般情形,急得連甩雙手。他望望兒子,希望兒子勸勸母親,可是牛-胸有成竹地低着頭,只不做聲。金星頓頓腳,對娘子説:
“你真是糊塗!自古無不亡之國,懂麼?如今遇到快要改朝換帝的時候,有本事的人就應該輔佐新主定天下。你難道連這一點道理也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我孃家是書香門第,父親是拔貢,大哥是秀才,二哥是監生,我不能做賊人之妻!我活是清白人,死是清白鬼。你除非先拿刀殺了我,我不會答應你失身投賊!”説畢,她用手捂着臉,倒在牀上小聲哭起來。
金星無可奈何地長吁一口氣,在牀前走了幾轉,然後開了房門,走到書房,頹然坐進椅子裏,低着頭髮悶。“怎麼好呢?怎麼好呢?”他在心中自問,但是他的心沒有回答。過了很久,他聽見娘子仍在上房哭泣,心中有些不忍,也覺得娘子的意見不無幾分道理,一片雄心突然軟了下來,悶悶地仍回上房,倒頭便睡。但到了五更,冷靜一想,還是覺得非隨着李自成起義不可。他越想越下定決心,不能重新入睡,便披衣下牀。牛奶奶從枕上抬起頭來問:
“你想明白了麼?”
金星頓腳回答:“嗨,婦人之見!”
連着幾天,差不多每夜他都想法向娘子勸説,賠了不少苦臉和笑臉,但都是枉費唇舌。為着這件事,牛奶奶白天愁眉不展,食量大減,晚上常做兇夢,夢醒了,不是唉聲嘆氣,就是哭泣。倒是牛-的態度很積極,他一面幫父親勸説母親,一面做一些遠行的準備工作。為着準備實用,他每晚不再讀艾南英的制義文①,不再讀科場墨卷和試帖詩,而從父親的藏書中取出來《陸宣公奏議》②、《張太嶽集》③和一些經世致用的書堆在案頭。愛妾的態度也使金星很滿意。她想,既然人們都説明朝的氣數完了,真龍天子已經出世,説不定這真龍天子就是李闖王。既然在家中常受大婆的氣,上沒有出頭之日,倒不如隨金星去投闖王。她認為死生都是前世註定的,不該死的人天天在刀槍林中也不會掉根汗毛,該死的人坐在家中也躲不過去。她在大娘子面前裝一副愁悶面孔,在金星的面前卻笑着説:
①艾南英的制義文--艾南英是晚明的散文作家,他的制義文(八股文)在當時影響很大,幾乎為從事科舉的人們所必讀。
②《陸宜公奏議》--唐朝政治家陸贄的奏議,內容是議論有關國家的軍事、政治和財政等重大問題,文體也很美。
③《張太嶽集》--張居正的文集。他是萬曆初年的首輔,傑出的政治家。
“我是你的人,你帶我到哪我到哪。只要叫我跟着你一道,吃苦,擔風險,我都不怕。”
為着牛奶奶的思想一時破不開,牛金星心急如焚,卻遲遲不能動身。劉體純和李雙喜在盧氏縣邊境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消息,可是大舉起事的日期愈來愈近,十分焦急。闖王在商洛山中更其掛念。他已經派人飛速去崤山中通知高夫人和劉芳亮星夜趕來會師,對分散在附近各地的部隊也都送去雞毛信,限在端陽節以前集合。他知道官軍方面已經覺察出他要大舉起事,新任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親到武關佈置軍事,藍田和潼關也集結了許多官軍,如果他不趕快把人馬集中,去到南陽一帶,就有被優勢官軍分別包圍的危險。而且稍遲一步,潼關的官軍一動,高夫人要回來會師就困難了。他派人告訴劉體純,務要立刻請牛先生帶着家眷前來,不可耽誤。劉體純派了一個人去催金星,傳達了闖王的話。牛金星見劉體純派人秘密來催,心中更急,坐立不安,恨不得扔下家眷自走,但又下不了這個狠心。
表面上不敢對親、族、朋友和鄉鄰們露出和平常有什麼不同,也不敢公然爭吵,但是一到沒外人在屋中時候,尤其是在夜間,老夫老妻就展開激烈鬥爭。這裏有苦勸,有抽咽,有互相抱怨甚至互相詛罵。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拖着。牛金星和大娘子都在生活反常中消瘦了。拖延到五月中旬,大概是月亮快圓的時候吧,像石破天驚一般,張獻忠在穀城起事的消息傳到了伏牛山中,人心大大浮動起來,牛奶奶的想法才有些變了。她回孃家一趟,想探一探秀才哥哥的口氣,卻不敢把金星的打算明言。哥哥談起國事來直是搖頭嘆氣,也説大明的氣數快要完了,並且告她説新近有人扶乩,呂純陽降壇,寫了七律一首,很是費解,不過也露出來要改朝換帝的意思。聽了秀才哥哥的話,她又想了想,才下了決心,回家來同意隨丈夫去投闖王。但是她雖然同意了,卻捨不得房屋、田地、傢俱、什物,不肯馬上動身,想暗中分散給親戚照料。牛金星非常惱火,夜間對她威脅説:
“我再等你一天,你要是還不肯同我走,我就只好不管你了。”
“唉!難道咱們的家就永遠不要了?”她噙着眼淚問,總想着葉落歸根,還有回來的時候。
“這些身外之物,算得什麼?真是女人見識!”
她覺得丈夫的話有道理。既然去投闖王造反,這個家就是“一舍之物”了。如若造反成功,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造反不成,也別想再回家鄉,可是儘管她這麼想着,仍然捨不得這些房屋、田地、各種傢俱和衣物,其中還有一套漆得照見人影的細木傢俱,是她二十年前的嫁妝,她常常以這套嫁妝在親戚中感到驕傲。看着這些傢俱,她心中疼痛,坐在牀沿上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