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馬蘭峪戰鬥之後,李自成一方面準備迎擊官軍大舉進犯,一方面加緊準備,等待機會突圍。到了三月將盡,突然發現駐守桃花鋪的敵軍撤走了。他立刻派人佔領了桃花鋪,並且派遊騎進到離武關不遠的地方,偵察官軍的另外動靜。據百姓傳説,張獻忠和羅汝才都在鄂西山中,楊嗣昌正在調集大軍將他們分別包圍,限期殲滅,並説駐守武關的官軍也準備撤走,調往鄂西,武關寨內的許多糧食和各種軍需已經開始在夜間運走。李自成的遊騎捉到了一個出武關砍柴的官兵,問了口供,同老百姓傳説的基本相同。這事使李自成的心中捉摸不定,不相信官軍會放棄武關天險。他越發多派人打探武關虛實,準備在時機到來時突然奪取武關,衝殺出去。
過了幾天,四月上旬,果然官軍在一夜之間從武關撤淨了。李自成本人已經進駐桃花鋪,一得到消息,立刻命高一功率領五百精兵佔領武關,繼續探明官軍去向。他早就有一個離開商洛山的方案,只等待查明官軍撤離武關的真正意圖和去向,他就立即行動。如今第一步他已經不費一矢而奪到武關,官軍再想佔據武關,將他合圍,很不容易。
高一功進駐武關以後,派出許多細作去偵探官軍蹤跡,同時用官軍遺棄的糧食碉濟武關城內城外百姓。百姓常受官軍禍害,紛紛將官軍的撤走情況向義軍報告。當李自成等來到武關時候,高一功已經彙集了義軍探子和百姓的許多報告,把官軍的詭計弄清了。
原來楊嗣昌到襄陽以後,暫時只能專力對張獻忠用兵,對商洛山的軍事很指望周山能夠勾引李自成的部下叛降,不費多大力量而使義軍全軍瓦解,將自成等或擒或斬。後見周山誘降袁宗第失敗,對商洛山中的義軍無能為力,他重新考慮很久,給鄭崇儉寫了封親筆書信,內中説道:
……素軍二萬,久屯商洛之外,據隘而守,既不能進,亦不能退,勞師糜餉,殊非長策。況師老則疲,鋭氣易於消磨;困獸猶鬥,強寇豈肯坐斃?倘闖賊乘間蹈隙,永突而出,則合圍之勢,頓成潰決;欲亡羊而補牢,豈不晚乎?兵法雲:“圍師必缺①。”為今之計,莫若空武關一路使賊逸出,而以伏兵邀之,則賊可殲焉。
①圍師必缺--見本書第一卷第606頁註釋。
鄭崇儉正苦於無計可施,一接到督師輔臣的手札便邀集幕僚密議,一致認為楊嗣昌的計策可行;即令此計無效,朝廷追究罪責,也由楊嗣昌頂缸。大家認為,李自成一旦出了武關,只有兩條路可走:或者往河南省的南陽一帶“奔竄”,或者奔往湖廣省的鄖陽一帶,轉人興歸山中與張獻忠會合。出武關往東,有一個險要地方叫瓦屋裏,可以直趨內鄉、鎮平、南陽;往東南有一個險要地方叫吳村,可以直趨浙川,再出淅川而至鄧州、內鄉和鎮平;或者從吳村到黨子口折向南去,可以奔向鄖陽府,進人湖廣。鄭崇儉判斷李自成平日與張獻忠不和,況且鄂西一帶官軍雲集,決不會往西,所以火速調集重兵,埋伏在向東方和向東南方兩條路上,等候李自成落人陷阱。
闖王在武關同劉宗敏。高一功、田見秀和李過等一商量,決定乘機從武關突圍。商定了突圍的辦法以後,李自成把劉宗敏和田見秀留在武關,自己馳回白羊寨,召集全軍大小將領開會,講明官軍的詭計和他撤離商洛山的辦法。他只率領包括孩兒兵和老營婦女在內不到兩千人馬退出商洛山,其餘的人馬交給谷英叔侄和劉體純率領,和那些原是杆子和地方豪傑率領的起義部隊(如今統歸黑虎星指揮),留在商洛山牽制官軍。
將近十個月來,宋文富一直被拘留在老營寨內,作為人質,使朱家寨不惟不敢死心倒向官軍,還得暗中替義軍做事。但現在闖王要率領義軍的主力離開商洛山了,留下這個人遲早會是禍害。李自成命人把他帶到白羊寨,告他説要帶他突圍,日後放他回家,並叫他將這事寫一封書子留下,闖王派人替他把書子送到他的家中。他將家書寫了以後,闖王吩咐黑虎星帶幾個親兵暗暗地將他拉出武關寨外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殺掉,將屍首埋了。他將宋文富的親筆家書交給谷英和黑虎星,悄聲囑咐幾句。
那些應該撤走的義軍,因為困在商洛山中一年多,如今忽然有機會突圍出去,一個個精神鼓舞,喜笑顏開。那些留下的,一部分原是商洛山周圍的杆子,一部分原是山中百姓,本來多數不願意遠離本鄉本土,被留下正合心願。還有一部分雖然是高迎祥和李闖王的舊部,但多數是病後或傷後身體尚未復原的,也有些年歲較大的,不適宜隨着闖王日夜不停地長途奔波,都明白闖王把他們和他們的眷屬留下來是有心照顧。而且不管是本地的或是外來的義軍將士,都明白留下來拖住官軍不能夠追趕闖王,使官軍和鄉勇不能夠隨便血洗商洛山,這兩層意義有多麼重要。他們還堅信闖王近則半年,多則一年,總之遲早會轉回來的,等闖王一旦轉回,局面就大不同了。
在啓程之前,惟一使闖王感到有點作難的是尚炯和郝搖旗。尚神仙新近患病,不能騎馬,坐轎子也經不起長途顛簸,而且打起仗來很不好辦。自成同大將們商量以後,決定將他留下,叫谷英用心照顧。郝搖旗自從智亭山戰事以後,闖王嚴厲地責備他幾次,一直不肯再重用他,不給他兵帶。他閒住老營,在義軍中的地位似有若無。李過建議把他留下,可是闖王明白,他從前根本不把黑虎星和谷英放在眼裏,留下他誰能駕馭?郝搖旗自己決不願留下來,見闖王懇求説:
“李哥,這半年多,你把我郝搖旗只喂草料,不讓我套磨。從前大小戰事都沒少過我郝搖旗,這幾個月我成了鹽罐兒裏裝個鱉,鹹圓(閒員)一枚。這日子咱過不慣,還不如你把我殺了好。”他忽然眼睛一紅,難過地説:“李哥,李哥,不看金面看佛面,你看在死去的高闖王面子上,派我在前邊開路好不好?我別的沒能耐,猛衝猛打倒自來不膽怯。李哥,我的好闖王,給我點活兒做做,派我帶少數人馬在前邊替你開路吧。要是我再出紙漏,你砍我這個,這個,”她拍着自己的後腦勺,“我決不説一字怨言。你不砍,我就自己砍下來捧到你面前。李哥,我只求你這一次,請你念着咱們舊日情分,也看在咱們高闖王的面子上答應我吧!”
自成沉默片刻,説道:“好吧。我本來已經派漢舉斷後,他平日同你還合得來,你就跟他一起吧。我另外撥給你一百弟兄,走在漢舉後邊,聽從他的指揮。我們選擇的道路出乎鄭崇儉的意外,想着不會有什麼追兵。萬一看見追兵,你千萬不要戀戰。你一戀戰,大隊轉瞬走遠,你就趕不上了。”
“李哥,你放心,我決不戀戰,只不讓狗日的擾亂咱們行軍就拉倒。”
遵照闖王命令,要撤出商洛山的義軍從各處火速向武關集中,留下的義軍一步一步地放棄許多險要去處,只保留從智亭山到武關一條線。凡是馬上放棄的地方,必先敲鑼傳知百姓逃避。谷英叔侄先率領一支人馬出武關往東,佔領幾個山村,又派出斥候部隊向吳村方面活動,迷惑官軍,使鄭崇儉誤以為李自成果然決定向河南突圍。黑虎星的老營設在桃花鋪。當高夫人率領老營眷屬從白羊寨動身路過桃花鋪時,黑虎星和丁國寶一直把她送到武關。
山影突兀。星光燦爛。戍樓上閃着燈光,敲着木梆。武關城門洞開,大隊人馬匆匆出城,卻既沒燈籠,也沒火把。星光下黑影移動,接連不斷,馬蹄聲和兵器的碰擊聲不絕於耳。李自成、高夫人、黑虎星、丁國寶,還有雙喜、張鼐大羣男女親兵,都牽着馬立在城內道旁。自成對黑虎星説:
“賢侄,我走之後,這商洛地帶的事兒全交給穀子傑和你主持啦。我不久還要回來,你不必掛念。你們在這裏不要同官軍糾纏。等我走遠了,你們趕快分成小股,使官軍尋找不到。官軍一走,你們再聚成大股。或分或合,相機行事,總以不輕易折損人馬為主,也要使官軍和鄉勇不敢在商洛山中任意殘害百姓,不敢到處橫行。”
黑虎星迴答説:“我一定遵照你的吩咐做,等候你率領着十萬大軍回來。”
闖王又説:“鐵匠師傅包仁,弓箭師傅曹老大,我因為他們年紀大,所以把他們留給你。你們不管轉往何處,務必把他們帶在身邊。倘有可以隱藏的安穩地方,送他們暫住一時。”
“這事請闖王放心,我一定記在心上。”
闖王夫婦同黑虎星等在武關的城門外分了手,插進隊伍中間,一同出關。黑虎星等望着他們下山,但因為夜色昏暗,只見他們走了十幾丈遠便望不清楚了。黑虎星和丁國寶返回關內,登上城頭,望着黑——的人馬影子同夜色和山影融化一起,什麼也看不見了,馬蹄聲也漸漸模糊了,但他們和許多將士仍在城頭凝望,依依不捨。許多雙眼睛都暗暗紅了。
直到李自成出武關三天以後,鄭崇儉才得到確實探報,但李自成已經率主力走得無影無蹤了。他正在巡視兵營,突然一驚,幾乎跌下馬背,瞪着眼睛,過了片刻,連説:“怪事!怪事!擺好的陷阱他竟然不跳!”他首先想的是如何向皇帝奏報,儘量替自己開脱責任,詭稱李自成確實出武關後陷入伏中,經過血戰,李自成的人馬死傷將盡,幾乎被擒,趁黑夜率少數死黨逃逸,他已經飛檄賀人龍等將截堵,務期殲滅,以釋皇上“宸憂”。又將類似瞎話寫成文書,飛報督師輔臣。他同幕僚們分析當時軍事情勢,判斷李自成必將渡過漢水,前往興歸山中與張獻忠、羅汝才等合流。於是他一面發出幾封十萬火急塘報,通知鄖陽、白河、平利等處官軍截擊李自成,嚴防李自成渡過漢水往南,務期在漢水以北將自成包圍殲滅,一面限令官軍奪回武關,並從幾個方面向商洛山中進犯。
黑虎星和谷英叔侄在武關憑險堅守,殺得官軍在關下積屍累累,支持五天,想着闖王已經離開八天了,這才放棄武關,退守桃花鋪,與駐守白羊寨的劉體純連成一氣。商州和龍駒寨兩路官軍併力進攻智亭山,遇到竇阿婆、丁國寶和黃三耀三個人率義軍頑強抵抗,本地百姓組成的義勇營又不斷從側翼和背後擾亂官軍,使官軍寸步難進。又過三天,谷英因見鎮安和山陽的官軍已經從西邊過來,藍田的官軍也從北邊過來,他們在白羊寨召集大小頭領開會,把人馬分做五大股,即劉體純一股,設法越過商州以東,到豫、陝邊境一帶活動;他自己和谷可成一股,在整個商洛山地區流動,剿殺人山的官軍和鄉勇;丁國寶、竇開遠和黃三耀為一股,向山陽和藍田之間活動,牽制北路和西路官軍;牛萬才和白鳴鶴(白旺早已跟了袁宗第突圍走了)率領的本地義勇百姓為一股,以麻澗為中心,在方圓三十里內,保境安民,有事打仗,無事耕田;第五股是黑虎星,保護留下的傷病人員和義軍眷屬,並幫助谷英,協調各股進止。闖王留下的糧食和銀子,按照各大股人馬多少分用。
這一天,有一支官軍開始從武關北犯。谷英和可成趕快率領人馬開到桃花鋪南面,設下埋伏,準備好迎頭痛擊。黑虎星在白羊寨老營中殺了一匹受傷的戰馬,款待前來議事的竇阿婆等大小頭領。他端起來酒碗説:
“我黑虎星蒙闖王重看和各位兄弟抬舉,將商洛山中的事兒囑咐我幫助穀子傑將爺來管,擔子很重。我自幼沒喝過墨汁兒,拙口笨舌,説不好什麼話。我説,我説,咱們喝下這碗酒,誓同生死,共保闖王,不許有三心二意。誰他媽的有三心二意,天誅地滅,鬼神不容!來,喝乾!”
大家端起面前酒碗,紛紛起誓,喝乾了酒。黑虎星接着説:
“各位兄弟條子①熟,各人自想辦法把人馬帶往指定的地方,或是夜聚明散,或是同官軍打轉轉,聽憑各位看情形自便。只許打富濟貧,除暴安良,不許苦害百姓。必須盡力剿殺官兵、鄉勇,不許坐視他們到商洛山中來奸擄燒殺。等到闖王要咱們聚齊,聽到傳知,立刻帶人馬到我指定的地方會合。誰要是對闖王不忠不義,我操他八輩兒,休想我會饒了他!醜話説頭裏,免得到時候怪我黑虎星的寶劍無情!”
①條子--路。土匪黑話。
酒席一散,各位頭領匆匆離開。有一個義勇軍頭領以為黑虎星必然知道闖王消息,悄悄問道:
“黑大哥,闖王如今在哪裏?”
黑虎星迴答説:“已經同張獻忠見面啦。”
這個頭領一離開,黃三耀趕快走到他身邊問道:“大哥,闖王真的已經同八大王見面了麼?”
黑虎星笑着説:“你問我,我問誰?”
李自成率領義軍主力出了武關之後,由武關百姓做嚮導,折向西行,走一條很少人走的小路,奔人山陽縣境。再折向西南,奔向白河縣,打算找渡口偷渡漢水。這條路都是高山峻嶺,十分艱險,往往走一天看不見一處人煙,所以義軍的行蹤也就不容易被官軍偵知。
李自成斷定鄭崇儉必然會飛檄鄖陽和陝西各地官軍截擊,所以不管黑夜和白天,督促人馬不停地前進,餓時吃點乾糧,渴時飲點洞水,遇不到水時就只好渴得喉嚨冒火。這支部隊是騎兵和步兵混合的,很多地方騎兵都得下馬,小心地牽着牲口。儘管牽着牲口走,也有少數牲口跌進谷中。這支突圍部隊雖然是闖王的精兵,但是去年大疫,又經過幾次戰鬥,多數害過病或負過傷,加上商洛山中長期糧食不足,很多人的身體受不住長途折磨。另外還有不能不帶着突圍的兩百多眷屬,走路更是困難。出發五天以後,人們的體力消耗更其可怕。有的人正在走着,忽然頭一暈,眼一黑,咕咚一聲栽到路旁。倘若路旁是道深谷,栽下去也就完了。有的人正走着向路旁一坐,原來只打算休息片刻,定定心,喘喘氣再走,誰知一坐下去就再也起不來,頭一歪,靠在石頭上或樹根上睡着了,有的人就這樣睡一覺再也趕不上隊伍了,有的人就這樣坐下去不再醒了。有些弟兄是在商洛山中新投奔闖王不到一年的,對官軍作戰相當勇敢,但沒有經過長途奔波的鍛鍊,出武關三天後就有掉隊的。等奔到白河縣境時,清點人數,白白地少去了兩百多人。
走到離白河縣城五十里的地方,時已黃昏,義軍在一座山腳下停住休息。從老百姓口中得到消息,白河是賀人龍的防地,城內的官軍只有三四百人,大部分官軍在白河的西鄉到平利一帶,還有一部分駐在鄖西,防備張獻忠的殘部折回頭向陝西逃跑,賀人龍本人也駐在平利附近。李自成見將士們疲憊萬分,決定在這裏休息到二更時候再繼續動身,趕在天明時候出敵人不意攻佔白河縣城,補充一點糧食,渡過漢水。將士們一聽到傳令休息,都立刻躺在草上睡去,有牲口的人都把繮繩拴在自己的胳膊上,讓馬在身旁吃草。不睡覺的只有少數巡邏騎兵,還有各隊的火頭軍沒有休息,趕快打水、砍柴,埋鍋造飯。一則將士們幾天來沒有吃過一頓熱飯二則明早攻城時還要有一場戰鬥,所以闖王傳令各哨趁機做飯,使將士們飽餐一頓。
歷史上最傑出的軍事天才也會有失誤的時候。李自成前年十月間進人潼關南原的包圍圈中,致使全軍覆沒,是一次失誤;如今在這裏停下休息,也是一次失誤,使義軍失去佔領白河縣城的機會,還不得不付出較大的代價才能夠強渡漢水。他向兩個當地老百姓打聽的消息實際在半日來已經起了變化,只是因為山中交通阻塞,新情況尚無人帶到鄉下。一天前,賀人龍已經得到了李自成逃出武關往西來的塘報。由於李自成走的是最艱險的山路,往往為攀登一座大山或越過一道山澗不得不花費很多時間,過山陽後又向北繞了個大圈子,所以儘管他在出武關三天後才被鄭崇儉發現,但是十萬火急的塘報卻趕在他的前邊飛到了賀人龍的手裏。賀瘋子立刻親自率領人馬奔救白河,截擊闖王。駐紮在山陽境內參加圍攻商洛山的官軍得到塘報更快,抽出兩千人輕裝追趕。所幸的是,奉命追趕的兩千官軍震於李自成和這支義軍的威名,害怕吃虧,總是故意同義軍相距一天的路程。快進人白河境時,他們相信白河縣城必會有官軍攔截,就膽大起來,加緊前進,企圖在白河縣附近夾擊義軍。在今天黃昏時,這一支追兵離義軍不到三十里了。
當將士們休息時候,李自成處理了幾項重要軍務,因心中有事,僅僅蒙-片時,便一乍醒來,不再人睡。後來他從一棵樹下站起來,在宿營地走了一遍。正走着,他聽見附近大石後的火光紅處有王長順的聲音在説:
“老弟,你是商洛山中人,投闖王不到一年,見過的世面太小。這算什麼苦?算個屁!崇禎八年正月間,冰雪蓋野,天寒地凍,我們隨着高闖王從河南榮陽動身,一路往東打,不到半個月就打破鳳陽。要説苦,那才真算苦,可是大家一心想着打勝仗,一心想着去破皇陵,誰也沒想到苦。十一年春天,俺們隨李闖王退出四川。因為洪承疇堵住劍門,俺們只好走松潘小道,翻過雪山,才到了階州境內。後來又到了西番地,整整一個月一邊走一邊同曹變故打仗,人不解甲,馬不卸鞍,找不到糧食就殺馬充飢。離青海湖只剩下幾天路程了,闖王帶着俺們折往北去,才把官軍甩掉。後來我們從嘉峪關附近出了長城,遊蕩了半個月,沒有東西吃,又從蘭州附近進長城。那才真叫苦。這幾天的行軍算個屁!”停一停,王長順又接着説:“你年紀太輕,投闖王以前是一個莊稼漢,只知道跟在牛屁股後從地這頭走到地那頭,上街趕回集好像出遠門兒,懂得什麼叫走路?見過什麼世面?那樣活到老也是白活。趁年輕,隨着闖王山南海北地跑一跑,説不定你們日後會立下汗馬功勞,成個氣候。即使你成不了大氣候,老啦在兒孫面前也有閒話可説。要不兒孫們圍着你聽古今,你捋捋鬍子,不念不念嘴,有什麼好説的?”
火邊發出來兩個小夥子的嘻嘻笑聲。隨即一個小夥子的聲音説:
“王大伯,你這麼一説,把我的瞌睡也説跑了。”
自成轉過大石那邊,看見王長順在幫助兩個年輕的火頭軍燒火做飯,飯已經做熟了。他叫聲“長順!”等王長順和兩個小夥子轉過頭來,他接着問:
“你為什麼不睡一會兒?”
長順連忙回答説:“今天下午路不險,我在馬上晃呀晃地,睡過一大陣。再説人過四十以後,瞌睡沒有那麼多,剛才同這兩個弟兄一説話,就把瞌睡混跑了。”
“你還是睡一陣好。年紀大了,又掛過多次彩,這幾天日夜奔波,也夠嗆。”
“闖王,你放心,我這把窮骨頭越老越硬,累不垮哩。再説,如今已經快二更啦,還睡個什麼呢?”
闖王望望北斗星斜垂的勺把子,便不再做聲,轉身走了。王長順追在闖王背後説:
“闖王,我看説不定在白河縣會同賀瘋子打一仗……”
闖王截住問:“你怎麼知道明天會同賀瘋子在白河打仗?”
“我擔心咱們出武關這些天,賀瘋子會知道咱們的行蹤,在白河縣迎接咱們。”
闖王點點頭:“我剛才也想到這一層。可是聽説賀瘋子駐在平利西邊,縱然他知道咱們行蹤,他也不一定會來得這麼快。”
“不管明天看見看不見賀瘋子,反正得把咱們的戰馬先餵飽。剛才我替你的烏龍駒、夫人的玉花驄、總哨劉爺的雪獅子全都餵了黑豆。還剩下一捧黑豆餵了黑妞兒--啊,你看我,又叫她從前的小名兒!--餵了慧劍的大青騾。這姑娘年紀小,也不像慧梅們行軍慣了,這幾天瘦得很多,眼眶綻大了,我看着就心疼,所以也給大青騾喂點黑豆。”
“烏龍駒和玉花驄都有馬伕,劉爺的雪獅子也有馬伕,各有專責,你如今是老營的馬伕頭,告馬伕們説一聲就是了,何必你親自喂?你總愛在路上找活幹,不歇歇!”
“幾個馬伕都是年輕人,讓他們多睡睡吧。我年紀大,瞌睡小。”
自成轉往別處,迎面遇見中軍吳汝義,就吩咐中軍派人傳呼將士們趕快起來吃飯,準備出發。寂靜的山腳下登時不寂靜了。
義軍為不使火光被遠處看見,埋鍋造飯的地方都是在大石背後,密林深處,或比較隱蔽的山溝中。追擊的官軍只曉得農民軍早就過去,連夜奔向白河,沒料到李自成會在這個山腳下從黃昏前停留到二更時候。他們黃昏後稍作休息,吃點乾糧,繼續追趕。官軍不像李自成部隊一貫行動詭秘,紀律森嚴。他們為着走路方便,燈籠火把齊點,走在荒山中遠望像一條婉蜒曲折、斷斷續續的火龍。
李自成坐在一塊石頭上,正在吃飯。一個騎馬巡邏的小校來到面前,向他稟報説後邊來了追兵,離此地七八里路,人馬眾多,燈光望不到頭。自成三口兩口把飯吃完,告訴幾位大將整隊動身,還按照原計劃襲佔白河,只把袁宗第和郝搖旗的斷後部隊留下。並命人趕快將所有土灶和火堆弄滅,但不得用水澆濕,也不得顯出用腳踐踏的痕跡。他帶着袁宗第和郝搖旗登上一個高處,-望一陣,下來對他們説:
“官軍燈光零亂,行進很慢,看來一定都是步兵,十分疲憊,部伍不整。這兒不適宜騎戰,你們把馬匹留在別處,漢舉率領三百弟兄埋伏在這附近樹林中,搖旗率領二百弟兄往東走一里路,在路旁的樹林中埋伏好。官兵到此處必會停下來。等大部分官軍來到此地,亂哄哄的,漢舉突然一聲吶喊,猛砍猛殺。搖旗聽見漢舉這邊動手,也立刻殺出,截斷官軍尾巴。這樣準可以少勝眾,把王八蛋殺得潰不成軍。你們殺散官軍之後,立刻追趕大隊,千萬不要戀戰,不要拾取官軍輜重。我擔心賀人龍在白河有了準備,咱們必須越快越好,拼全力殺敗老賀,渡過漢水。”
宗第問:“要是官軍在這兒不停下休息,繼續追趕,我把狗日的攔腰斬斷好不好?”
“要是那樣,你就放過前隊,攔腰斬斷,搖旗斬尾,我另外派人攔頭痛擊。不過,我看他們八成會在這兒停下。”
他微微一笑,叫親兵找塊白布,從土灶中取根桴炭,寫了八個大字:
前有伏兵,萬勿追趕。
寫畢,他親自用石頭將白布壓在小路中間,帶着親兵們上馬走了。
大隊人馬正在前進,被一道幾丈深的山溝阻住。溝上原有獨木橋,已經半朽,不但騎兵沒法通過,連步兵也不好走。別處更無路越過這道深溝,只好伐木架橋,越快越好。偏偏近處沒有樹林,劉宗敏和李過親自同一大羣弟兄到一里外砍伐樹木。李自成下了烏龍駒,默不做聲,立在馬頭邊等候,聽着丁丁的伐木聲,李自成心急如焚,只覺得樹木伐得太慢。幾次他想派人去催,但又想着既然捷軒和補之都親自去了,還以不必催促為是。
全隊將士都很焦急。他們對追兵不大在意,而是擔心這麼一耽誤,黎明前再快也沒法趕到白河,天色一亮,被敵人發覺,想襲占城池和渡口就困難了。幸而他們還沒有想到賀人龍搶先一步到了白河,而擔心這一層的只有闖王、高夫人和少數幾位大將。高一功提着馬鞭子走到闖王身邊,小聲説:
“這可是上水船偏遇着頂頭風。”
高夫人咕噥一句:“是遇着一個淺灘。”
李自成沒有做聲。他覺得這樣耽擱下去,他的根根頭髮和鬍子都會急白。
人羣中不斷有低語聲,聽不清楚,後來聽見王長順的聲音稍微大一點,説:
“都別擔心,只要有咱們闖王同幾位大將率領着,大白天搶渡漢水也不困難。咱們這些大將,哪個不是天上的星宿下界?賀人龍算個屬!同他不止交戰過三次兩次了。我不是吹的,咱們總哨劉爺大喝一聲,準叫他渾身打戰,抱不住馬鞍橋。你們別笑,我説的全是實話。咱們總哨劉爺在睡夢中打個噴嚏還嚇死一隻老虎,這可是我親眼見的!”
一個商州的口音問:“怎麼打個噴嚏會嚇死老虎?”
長順接着説:“這是前年夏天的事。那時我們進人長城,衝過挑州,奔到階州東南略陽、寧強一帶的大山裏休息過夏。闖王令全軍分成許多股,分散盤踞,分頭打糧,官軍來少啦就收拾它,來多啦就讓開,同它在山中推磨。總哨劉爺沒有隨着老營一道,盤的地方離老營大約有一百多里。這天他有事來老營,一時大意,只帶了十幾個親兵。不料路上遇到一百多官兵,惡戰一場,殺死了很多官兵,劉爺的身邊只剩下三四個人,馬匹也都死傷完了。好則天色晚,又無月色,黑漆漆的,他就趁機擺脱官軍,摸黑路往老營走。走了大半夜,實在睏乏,肚子又餓,就在離老營十來裏的地方坐在山路上休息,不想一坐下就往路上一倒,仰面朝天,呼呼睡熟。幾個親兵也跟着睡下,睡得像死人一樣。這時忽起一陣怪風,樹枝刷刷搖晃,有一隻老虎從山坡上下來……”
有一個蒼啞的聲音問一句:“為什麼老虎出來要颳風?”
長順回答説:“古話説:‘雲從龍,風從虎’嘛。”
蒼啞的聲音説:“我們在野人峪的山上也趕過老虎,可沒有看見颳風。”
另一個聲音説:“別打岔,讓王大伯説完。”
長順接着説:“老虎是不隨便吃人的。它吃活人不吃死人。它走到劉爺身邊,不知道劉爺是活人還是死人,用鼻子挨近劉爺的臉上聞聞,它的又長又硬的鬍子有兩根插進劉爺的鼻孔裏邊。老虎一聞是活人,正要張大血口去吃劉爺,不料劉爺在夢中鼻子癢得難受,猛打一個噴嚏,把老虎嚇得跳起幾尺高。老虎落下來時偏了一點,落到路旁十來丈深的山溝裏,活活地摔死啦。”
聽眾中迸出來忍抑不住的笑聲。慧劍站在大青騾子旁邊,靠着鞍子一邊蒙-睡覺一邊聽長順説話,大家的笑聲把她驚醒,前額碰在鞍子上,睜開眼睛,含糊地小聲問:
“王大伯,可是真的?”
王長順説:“怎麼不真?老虎出來時颳風不颳風,那是我説順了口,隨便加的,可是劉爺打個噴嚏送了一隻老虎的命卻是千真萬確的。劉爺打過噴嚏後一乍醒來,自己也嚇一跳:乖乖,夜裏怎麼沒看清,糊里糊塗睡在這個要命的地方,一邊靠山,一邊是懸崖峭壁!他到了老營一説,我們去了十幾個人,把老虎找到,抬回老營。老虎皮給劉爺做了馬鞍-,肉給大家吃了,骨頭給尚神仙做虎骨酒,還熬了膏藥。這都是千真萬確的!”
聽眾裏有人又快活又敬佩地笑着點頭,有人發出來嘖嘖聲,瞌睡都沒有了。王長順又説道:
“老虎為什麼不能吃總哨劉爺?為什麼劉爺不早不晚,恰在老虎張大嘴的時候像打雷似的打個響噴嚏?這就是因為咱們劉爺和許多將爺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來保闖王的,老虎頂多只能聞聞,不能傷害。賀瘋子算什麼?他能夠攔住咱們從白河縣過漢水麼?你們這些新弟兄還沒有見過劉爺在戰場上多麼厲害。到白河要是遇到官軍攔路,你們瞧瞧!”
高夫人望着闖王微微一笑,小聲説:“長順比年輕人身體差,這些日子把他的馬跑瘦得露着骨頭,他自己也眼窩塌下去,可是你瞧他多快活,還常常説笑話替別人解乏!”
突然從背後幾里外傳過來喊殺聲,使全體將士都轉過頭去傾聽。李自成派親兵把李友叫到面前,命令説:
“你帶一百騎兵去看看,幫他把追兵收拾了。殺敗追兵之後,你們大家趕快回來,不要耽擱時間。”
劉宗敏和李過把樹木運回來了。他們對於背後的喊殺聲好像全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弟兄們迅速架橋。農民軍對架橋是有經驗的。他們不砍大樹,因為大樹砍斷費事,砍去枝子費事,抬運困難,並排放下時中間縫子太大。他們一律選擇碗口粗的小樹。今天恰好遇到杉樹林,就砍了十幾棵杉樹抬回來,並排架好,每端兩邊各釘一根撅子,以防散開,又割了捆草鋪在上邊。不到片刻工夫,大軍開始過橋了。
李自成命吳汝義派一個小校帶十名弟兄看守木橋,多預備乾草和幹樹枝子,只等殺敗追兵的將士們回到橋這邊,便放火把橋燒燬。為着等候袁宗第等的戰報,他走在老營人馬的後邊,邊走邊聽着遠處的吶喊聲。過了不久,背後的喊殺聲就聽不見了。人馬匆匆趕路,從前頭向後傳着一個口令:“傳!不許説話!步兵叉子放開①!”這聲音傳到李自成這裏,他也像將士們一樣重複一遍。他的親將和親兵接着把這個口令向後傳去。
①叉子放開--這是一句黑話。叉子指兩條腿。把兩條腿放開即是邁開大步的意思。
又過了不到一個更次,袁宗第等率領着幾百得勝的騎兵追上大隊。原來當追兵到了義軍埋鍋造飯的山下時,看見土灶中灰燼已冷,想着義軍必然已經走得很遠,沒法追上。大家十分疲睏,本來就心中怨天怨地,渴望休息,這時見這裏比較平坦,又背風,且有李自成留下的現成土灶,便紛紛坐下去,吵嚷着要在此處宿營。偏在這時,有人在小路上發現了李自成留下的那塊白布,看了上邊的八個字,越發不願再向前追。人們説李自成留的話是實話,前邊必有埋伏,咱不追就各不相犯,咱要追就對咱不客氣,這叫做先把話説明白,明人不做暗事。雖然也有少數人怕李自成在近處確有埋伏,但是他們的話多數人都不願聽。大家有坐下的,有躺下的,有開始點火,準備取水做飯的,亂哄哄地等候主將。袁宗第的人馬突然吶喊殺出,郝搖旗隨即從後邊殺出,把官軍殺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幾乎把主將活捉到手。李友趕到時,戰事已經結束。他們又殺了些藏在樹林中和荒草中的人,便上馬追趕大隊。這一仗,義軍的死傷微不足道,而追兵卻完全潰散。
勝利的消息立刻由老營傳遍全軍,激勵了全軍將士,精神為之振奮,加快前進。
天色漸漸亮了,又漸漸大亮了。離白河渡口還有五六里路。李自成要在拂曉前過漢水襲佔白河縣城的打算已經吹了。他正在後悔昨晚不該停下休息過久,忽然得到斥候騎兵報告,説白河城上旗幟稀疏,靜悄悄的,城外也很靜,看不見老百姓進城趕集,聽百姓説,五更時城中城外有人喊馬嘶之聲,不知何故。闖王一聽,心中猜想,必是有大隊官軍開到白河,做了準備,説不定賀人龍也親自趕到。他同幾位大將在馬上一商量,退回去別找渡口也不好辦,只好拼力奪取白河渡口,強渡漢水。於是他同劉宗敏和李過率領着騎兵主力,向白河渡口飛奔而去。
連日早晨有霧,而今日早晨卻沒有霧,萬里無雲,天空碧藍。高夫人在馬上望望天色,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這麼晴朗的天氣,天空湛藍湛藍的,真不像雙方就要殺得人仰馬翻!
賀人龍接到總督鄭崇儉的十萬火急塘報,料想李自成可能從白河縣渡過漢水。當時因防備張獻忠殺回陝西,他的部隊分駐在陝、鄂交界的一片地方,白河縣城也是他的防地。他同李自成作戰是有經驗的。平日對李自成有些害怕,但現在他認為李自成的兵力甚微,且系長途奔波的飢疲之眾,他只要能夠搶先到白河縣,以逸待勞,以眾御寡,可以穩操勝算。他那個奪取“平賊將軍”印的念頭雖因左良玉新近有瑪瑙山之捷,已經打消,但是他希望能夠在這一次堵截李自成之戰中建立奇功,獲得朝廷的優厚封賞。另外,他希望這一戰除能夠捉獲或殺死李自成和他的幾個主要將領外,也可以奪得李自成的全部戰馬和其他軍需。他的部隊在急切中不易集中,而他又害怕貽誤戰機,所以只率領八百騎兵和一千五百步兵往白河縣奔來。加上白河縣城中原來駐守的人馬,他可以堵截李自成的將士有三千多人。另有一支一千五百人的後續部隊將在一天之內趕到。
到了白河縣城,賀人龍得到確實探報:李自成的人馬疲憊,正在向白河奔來,後邊有一支官軍追趕,估計天明時可來到白河渡口。白河縣是一座彈丸小城,離漢水南岸二里。賀人龍擔心李自成一旦渡過漢水就沒法堵截,會繞開白河縣城向南逃去,也擔心李自成看見南岸人馬眾多,戒備嚴密,不敢強渡,折往別處逃跑。不管出現哪一種情況,都會使他圍殲李自成建立大功的心願落空,甚至會落個“縱賊他逸”的罪名,受到朝廷和督師輔臣的責備。他已經胸有成竹,故意向左右問:“怎麼辦方能取勝?”左右將領們建議將重兵埋伏在漢水南岸,“待其半渡而擊之”,必獲全勝。賀人龍搖頭一笑,説:
“你們想得倒美,可惜李自成不是笨蛋!”
他叫將士們趕快飽餐一頓,然後留下一部分兵勇守城,將五百名將士埋伏在漢水南岸,他親自率領兩千二百步騎兵迅速渡河。一等渡河完畢,他就下令大小船隻都劃到南岸,免得被義軍奪去。同農民軍作戰,賀人龍有豐富經驗,心中深知道李自成的厲害。他認為李自成率領的雖然是飢疲之師,人數只有一千多人,但也不可輕視。前年冬天道關南原大戰時李自成部隊的勇猛善戰,賀人龍記憶猶新。他讓開李自成奔佔渡口的大路,卻將人馬埋伏在離渡口不遠的小山背後,打算在李自成的人馬剛剛下到水邊正在搶渡時候他用全力突然猛攻,將一部分逼下水去淹死,一部分在岸上消滅。他那等候在南岸的五百名將士佔據有利地勢,專候截殺袱過漢水的少數義軍。一切佈置就緒,賀瘋子坐在一塊大石上,等候捉拿李自成夫婦和劉宗敏等。
李自成原想着賀人龍已經派將士扼守渡口,準備用騎兵一陣衝殺將敵人趕跑。不料竟毫不費力地佔了渡口,沒有遇到一個敵人,也沒有見到一隻船,幾隻船都停在漢水南岸。隔河望望白河縣城,城門緊閉,城頭上靜悄悄的,使他深覺奇怪。這時將士們看見離渡口不遠的小山背後有旗幟影子,並且望見了南岸上有不少伏兵。李自成恍然猜到了敵人的詭計,將騎兵在江岸上列好陣勢,派馬世耀和李彌昌兩個小將率領三百騎兵往小山坡上搜索敵人,又命李過率領二百騎兵涉水過江佔領南岸,並將船隻都送過江來。他自己立馬岸上,準備迎擊賀人龍的伏兵突然殺出。
馬世耀等的騎兵衝上山坡,四五百官軍步騎混合,略作抵抗,有秩序地往後邊退去。馬世耀正在追趕,聽見江岸上傳來鑼聲,立即退回。李過挑選了二百騎兵,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名親兵,來到水邊,揮鞭一呼:“隨我來!”首先躍馬下水,二百多騎兵毫不躊躇,策馬競渡。南岸的敵人原以為這裏水流急,水又很冷,農民軍不到潰敗逃命時候決不會騎馬下水,如今看見這種情形,大吃一驚。一個將領把小旗一揮,鼓聲大作,同時五百伏兵一齊躍起,奔到水邊,齊向江心放箭。由於義軍的隊形散開,只有很少的人馬中箭。過了江心的激流以後,李過一箭射倒敵將,官軍登時大亂。弟兄們一面加緊策馬前進,一面大呼:“上岸啦!上岸啦!”李過首先躍馬上岸,連砍殺十來個人。弟兄們跟着紛紛登岸,向正在潰亂的官軍亂衝亂砍。官軍立時死傷滿地,有一部分跪下求饒,另有一部分拋掉兵器,落荒而逃。李過不許追趕,一面防備另有官軍從城中殺出,一面趕快派一批識水性的弟兄,將大小船隻一齊撐往對岸。
隔着樹林,賀人龍窺見李自成在江岸上列陣嚴整,又看見一個將領率領大約兩百左右騎兵向南岸策馬競渡,竟無一人躊躇,使他心中大驚:這哪像飢疲之師!平日懼怕李自成的心理突然恢復了,勝利的信心動搖了。但是他一則害怕受朝廷責罰,二則還希望趁李自成的人馬尚未全到,能夠僥倖一逞。於是他下令擂鼓,指揮伏兵殺出,而他自己也迅速躍上戰馬,拔出寶劍,率領最精鋭的鎮標親軍,吶喊殺出。
義軍後邊的步、騎兵全到了。李過在江南岸奪得的大小船隻也撐到北岸了。李闖王一聲令下,眷屬和步兵開始渡江,馱在騾馬身上的輜重也都卸下來放在船上。有很少數騎術不精的人也乘船,只讓空馬渡江。
賀人龍突然從樹林中殺出,同時伏兵齊起,向江岸上的義軍三面包圍而來。李闖王騎在烏龍駒上,立於通向江岸的路口,穩如泰山,左右的親兵親將都張弓搭箭,引滿待發。賀人龍和官軍將士不敢逼近,只在相距兩箭之地擂鼓吶喊,虛張聲勢,一則要恫嚇義軍,二則為自家壯膽。有一個將領缺乏同李自成作戰經驗,立功心急,勒馬到賀瘋子面前説:
“大人,李自成人馬不多,且江岸不利於他的騎兵作戰,請趕快下令進攻,機不可失。”
賀人龍看他一眼,説:“不許急躁!兵法説:‘窮寇莫追,歸師莫遏。’讓他的人馬過江,‘待其半渡而擊之’,必獲大勝。”
義軍分批渡江,隊伍一直不亂。賀人龍已經打消了活捉李自成的妄想,只希望不折老本,等闖王的人馬過得差不多時,截斷隊伍尾巴,殺傷一些,俘虜一些,奪得一些戰馬甲仗,然後向楊嗣昌和鄭崇儉誇張戰果,報成大捷。
李闖王和大部分人馬都已經過江了,北岸只剩下三百多騎兵和二百多步兵。這騎兵是袁宗第和郝搖旗率領的斷後部隊,另外還有劉宗敏帶着一羣親兵也未渡江。當劉宗敏帶着親兵們來到水邊,正要策馬渡江時,但又覺不放心,勒住馬頭,稍作等候。江水碧藍。白馬的影子映在水中,十分鮮明可愛。水中,馬頭邊有一片白雲飄過。劉宗敏抬頭望望天,天比江水還藍。
賀人龍認出來那個騎白馬的大漢是劉宗敏,頓時產生了活捉或殺死劉宗敏建立大功的念頭,趕快將令旗一揮,所有圍觀義軍渡江的官軍都喊殺向前。由於賀瘋子親自督戰,又懸了重賞,官軍將士儘管被射殺幾批,仍然向前進攻。劉宗敏回馬登岸,舉刀大聲命令:
“步兵等船過江,騎兵一齊迎戰,收拾賀人龍這個狗日的!”
袁宗第等衝向前去,同敵人在江岸附近展開混戰。賀人龍在官軍中也是一員猛將,且有多年的戰爭閲歷,如今仗恃人多,就一面包圍袁宗第等,一面分兵奪取渡口,使李自成無法回救。劉宗敏猜到賀人龍會有這一着,一直立馬江岸未動,見一支官軍殺來,用刀向背後一招,大叫:“步兵隨我來!”他率領親兵和步兵殺退這股官軍,看見幾條船已經攏岸,即令步兵趕快上船,由他率領親兵掩護。步兵一離岸,宗敏見宗第負傷,和郝搖旗正被一千左右步騎兵圍攻,他大吼一聲,衝入敵軍核心,直取賀人龍。賀人龍見是劉宗敏,故意且戰且退,想把宗敏引過一座小山包,遠離江岸,以便捉到活的。宗敏追了一段路,識破詭計,撥馬而回,率領袁宗第和郝搖旗以及餘下的不足二百騎兵退回江岸。他叫宗第趕快上船,一部分騎兵先渡江,由他自己和郝搖旗帶着幾十名騎兵在岸上掩護。
賀人龍見自己的計策不靈,反身殺回,大軍像潮水般湧到江岸。郝搖旗一則殺得性起,二則要保護劉宗敏,大罵道:“賀瘋子不要逃走!”沖人敵人中間廝殺起來。宗敏怕搖旗吃虧,也殺了過去。他們每個人身邊只有三四十個騎兵,在敵人中間左右馳突,殺傷敵人很多,差一點奪到了賀人龍的大旗,但自己身邊的人很快減少。後來他們被敵人隔開,各自為戰。宗敏殺了一陣,不知搖旗在什麼地方,又殺往江岸,尋找搖旗。江岸已被官軍佔定,人馬密如牆壁,箭像雨點般地向他射來。他想着搖旗不是陣亡,便是被俘,而自己從這個渡口過江也不可能,於是他勒轉馬頭,狂呼亂砍,殺開一條血路,向下遊尋找可以渡江的地方。
所有的道路都被官軍截斷。離渡口二三里有一個小村莊正在燃燒,幾個沒有逃走的百姓已被殺死,橫屍路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被官軍捉到,正要強xx,劉宗敏帶着幾名親兵奔到。官軍始而一驚,隨即蜂擁撲來,攔住去路,大喊着要劉宗敏趕快投降,卻不敢十分逼近。宗敏看見官軍又在肆意燒殺和姦淫,怒不可遏,策馬直衝敵人,揮刀砍死為首的敵軍小校,其餘的四散奔逃。那個小姑娘趁機要往火中撲去,卻被劉宗敏俯身抓到,輕輕一提,放到鞍上。看見背後大隊官軍追來,他將白馬抽了一鞭,跳出大火燃燒的小村子,向漢水岸上奔去。
由於地勢不熟,劉宗敏陷人絕地。這兒瀕臨漢水,有三四丈高的懸崖峭壁。江水在此轉彎,水色黑綠,大約有幾丈深,三十丈寬。宗敏身邊只剩下三個親兵,都已掛彩,打算帶他們繼續向下遊走,卻被深谷阻斷去路。他看見數百官軍已經快要追到,而自己已陷絕地,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便立馬在一株高大的古松下邊,將小姑娘放到地上,吩咐她躲在松樹背後,不許亂動。他手握雙刀,-目向敵,等待敵人來近。這時他聽見渡口兩岸響着緊密戰鼓,喊殺不斷,知道自成想強渡漢水,過來救他。但是他心中明白,地形不利,船隻又少,想在大敵前強行登岸不惟會死傷慘重,而且很難成功。他向親兵們瞟了一眼,命令説:
“把你們餘下的箭統統給我!”
三個親兵都把箭交給了他。他命令他們趁敵人未到面前,趕快拋棄馬匹,找地方滾下江邊,袱水過江。三個親兵立刻跳下戰馬,卻環立在他的雪獅子旁邊不動,等他下馬。宗敏命令説:
“快離開我滾下江邊,老子來對付這些狗日的!”
親兵們才知道宗敏要獨自留下,一齊要求他先逃走,由他們抵擋官兵。這時官軍相距不過一百二十步,宗敏很急,厲聲説:
“快離開,違令者斬!”
三個親兵先用鞭子將戰馬趕下深谷,寧肯忍心叫他們的戰馬跌死摔傷,決不讓敵人得到一匹。然後他們又一次懇求宗敏先走。宗敏第二次回頭對他們將雙眼一瞪,目眥欲裂,厲聲喝令:“快走!”他們遲疑片刻,無可奈何地互相望望,哭着離開。但是有一個受傷較重的親兵走了幾步又折轉回來,藏在一棵松樹背後,沒有讓宗敏看見。
宗敏向後退一步,緊靠松樹,張弓搭箭,怒目橫掃着吶喊而來的敵人,特別想看看賀人龍是否來到,古銅色的臉孔上掛着輕蔑的微笑。他沒有看見賀人龍,略微感到遺憾。儘管官軍看見他只剩下單人獨騎,大喊着要他投降,卻不敢貿然走近。只要有敵人來到百步以內,宗敏箭無虛發,總叫為首的敵人中箭而亡。敵人吃了幾次虧,不再打算活捉他,也對他亂箭射來。流矢從宗敏的頭上和身邊不斷地嗖嗖飛過,但是他連動也不動,依然含着輕蔑的冷笑,不斷地射殺企圖走近的敵人。
官軍看見劉宗敏的箭完了,又打算活捉他向北京獻俘,不再射箭,向他蜂擁撲來。宗敏想着他的三個親兵大概已經過了江,也決定自己趕快離開,免得落入敵手。他的戰馬不知是懂得他的心意還是因看見敵人逼近,忽然奮鬣揚尾,蕭蕭狂嘶。雪獅子的鳴聲未止,劉宗敏大吼一聲,山鳴谷應,揮刀向敵人殺去。官軍突然聽見他的怒吼,又見他揮刀殺來,震慄失措,紛紛奔退,互相擁擠踐踏。宗敏趁機勒轉馬頭,俯身抓起來小姑娘放到鞍上,奔到懸崖,猛抽一鞭。只見那匹雪白的戰馬像閃電一樣從懸崖上騰空而起,縱人藍天,在兩丈外向下落去,沉人江底,濺起來的水花閃着銀光。
江北岸,人人驚駭。江南岸,人們的心隨白馬沉落江中。兩岸上突然間停了戰鼓,也停了吶喊和説話。天地靜悄,將士屏息,四周重疊羅列的青山寂寂,一切都在等待着白馬的消息。
過了片刻,白馬馱着劉宗敏和小姑娘從碧綠的深潭中浮出。江上仍然很靜。水中映着藍天、白雲。浪花似銀,在燦爛的日光下閃動明滅。白馬噴噴鼻子,昂着頭,劃開綠波,衝着浪花,在激流中向下遊的南岸-去。
官軍蜂擁着奔上懸崖。有一個頭目舉弓就射,箭未離弦,卻有一個左臂負了重傷的人從草中一躍而起,劍光一閃,將他砍倒。這個人連砍死幾個敵人,自己也被砍倒。懸崖上一片混亂。官軍為殺死這個人耽誤片刻,才開始向江面上亂箭射去。但劉宗敏的白馬已在激流中飄然遠去,敵人的亂箭都在他的白馬背後噗、噗、噗地落人水中。後來當地百姓把這個懸崖起名叫馬跳崖,把劉宗敏曾經立馬一旁的大松樹叫做百箭松,因為據故老傳説,官軍從樹身上拔掉的箭足有百支以上。
李自成派一隻小船順流而下,接救宗敏。等小船飛駛到江灣,宗敏已經離南岸不遠,策馬走上了陽光閃耀的白沙碎石江灘。(這地方,後人稱做白馬坡。)他心中殺氣未消,一身水,滿面怒容,回到了闖王那裏。自成高興萬分,但聽説郝搖旗下落不明,又覺難過。宗敏的親兵一個也沒有回來,除一個跳崖跌死和一個因負傷在江心淹死之外,都在北岸戰死了。
高夫人將小姑娘通身打量一眼,知道一家人只剩了她一個人被劉爺救出,不免暗暗心酸。她立刻吩咐慧瓊帶她到樹林中將衣服擰乾,給她一點乾糧充飢,又叫王長順將多餘的騸馬給她一匹。
義軍立刻整隊起程,繞過白河縣城向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