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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闖王見他語無倫次,答非所問,將驚堂木猛一拍,大喝道:“混蛋!你不肯照實供認,本帥替你説出!你的福就是作威作福,殘害百姓,金衣玉食,荒淫無恥。你的銀錢無數,珠寶如山,單説倉庫中的糧食就有幾十萬石。你這福,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完全來自老百姓身上。你的每一件珠寶,每一兩銀子,每一顆糧食,都浸透了天下百姓的汗水、眼淚、鮮血。你個狗王知呀不知?”

    福王叩頭説:“小王有罪。小王有罪。這都是萬曆皇爺所賜。小王該死。”

    闖王又喝道:“你身為親王,富甲天下,當如此饑荒年景,不肯發分毫庫中金銀,不肯散一粒糧食,賑濟饑民,你該不該死?”

    福王哆嗦説:“懇大王饒命。懇大王……”

    闖王大喝道:“拉下去,將這個奴才狠打四十板子,然後再問!”

    左右侍衞一聲吆喝,將福王拖下丹墀,剝掉衣服,按在雨路中間,扒開褲子,露出來雪白的肥大屁股。迎恩門外千頭攢動,一片擁擠。站在丹埠下的小將一聲喝令“行刑”,那個手執長竹板的士兵開始打起來。他胸中充滿仇恨,每一下都打得很重。福王本來早已嚇得半死,加上平日荒淫過度,身體虛損,又自幼嬌生慣養,所以受不了皮肉之苦,起初還拼命哀呼,等打到二十多下時已經聲音漸弱。闖王和行刑士兵都以為他是假裝的,繼續狠打。打到三十多下,竟然沒有聲音了。行刑士兵用手摸摸他的鼻子,快要沒有氣了。一名小校立刻取來半碗冷水,向福王的前額上噴上兩口,使他甦醒。犯人重新被帶上來,癱軟地伏身跪在闖王面前,渾身哆嗦,低聲哀懇饒命。闖王大聲説:

    “朱常詢!按你罪惡如山,本當千刀萬剮,凌遲處死,方能稍泄民憤。本帥姑且從寬,判為斬首,立即處決。”他隨即命令:“刀斧手,快將這狗王押赴西關刑場!”

    福王立刻被重新五花大綁,並將他的鬆散的頭髮挽到頭頂,插上亡命旗,推擁着向午門外走去。而在門外不遠的大街上,正在將王府的地畝賬冊、霸買的田契、奴僕賣身文約等等,燒成一堆大火,紙灰飛揚。百姓圍觀得擁擠不透,個個稱快,有不少人激動得流下熱淚。

    從洛陽西大街到西門外刑場,街道兩旁早已站滿了百姓,看福王怎樣被押赴刑場。刑場上,每隔五步站一步兵,不讓羣眾擠近監斬台和台前的一片空場;刑場外圈,在擁擁擠擠的人羣背後,每隔十來步站一個騎兵。監斬台的兩邊和背後,整整齊齊地站立着一層步兵、一層騎兵,步內騎外,肅靜無聲。所有這些步兵和騎兵,都穿着綿甲,外罩深藍連襠。連襠的前後心都有一塊圓形白布,繡着“闖”字。箭上弦,刀出鞘,威風凜凜。這監斬台是原有的一個土堆,本來很小;昨日下午,李過派一百名弟兄添土,打夯,整平,比原來增大一倍。

    監斬台下,刑場周圍,旗旗飄揚,刀、槍、劍、戟耀眼。老百姓望着這威武森嚴場面,情緒振奮,感慨萬端。有一個花白鬍須的莊稼老頭小聲嘆息説:

    “唉,這個殺場,自古以來只殺老百姓,不知屈死了多少性命,從來連一個官兒也沒殺過,今日卻要殺王了。連福王也可以殺,從前我連想也不敢想!”

    旁邊一個生着連鬢鬍子的中年人用鼻孔哼了一聲,接着説:“管他媽的啥金技玉葉,龍子龍孫,封王封侯,為官為宦,平日作威作福,耀武揚威,騎在老百姓的頭上過日月,只要犯到闖王手裏,都不值一個皮錢。在永寧,不是已經殺過萬安王麼?別看福王是‘當今’的親叔父,一刀下去,喀嚓一聲,同樣腦袋落地,血濺黃沙,屍首扔給狗吃,有xx巴‘福大命大’!”

    另一箇中年人憤憤地説:“自古是富了王侯,苦了百姓。天下亂了這十幾年,也只有李闖王真能替窮百姓伸冤報仇!”

    在附近一個地方,也有幾個人在小聲談話。一個瘦弱的、手拄枴杖的老人説:

    “從前,每年只在冬至殺人。從崇禎七年以後,每年匹季都殺人。從前人命關天,把人判了死罪,還得層層上詳,等候刑部批下,才能冬至處決。後來殺人像殺雞狗!……”老人嘆口氣,接着説:“就在這個地方,有一年就殺過幾百人。小百姓遇到災荒,餓得沒辦法,偷一點,搶一點,不論罪大罪小,十之八九都判成死罪,也不上呈刑部候批,説殺就殺,據説這是‘治亂世用重典’。有一陣天天殺人,我親眼看見有一批就殺了二十七個,裏邊有婦人、小孩。”

    旁邊一個人忍耐不住説:“殺的全是窮百姓!”

    一個有癭脖子的中年人説:“所以大家都説闖王來得好。闖王一來,就把世道翻了個兒:昨日殺呂尚書,今日殺福王。人家只殺官,不殺百姓。”

    一個臉孔浮腫的青年饑民從旁插了一句:“這才叫替天行道!”

    突然,從城內奔出來一羣百姓,同時傳過來一陣鑼鼓聲和軍用喇叭聲,使刑場周圍擠滿的百姓登時激動起來,轉過身子,萬頭攢動,齊向城門張望。過了片刻工夫,一陣馬蹄聲響,一面大旗前導,接着五十名騎兵簇擁着李過出了城門,向殺場奔來。李過到監斬台前下馬,登上台去,坐在中間,左右侍立着幾位偏將和別的頭目。老百姓想看清楚監斬的這位將領,有的知道他是李過,有的誤以為他是劉宗敏,都想往前擠,後邊的推動前邊,可是前邊的被步兵擋住,不許向前。你擁我擠,秩序亂了起來。李過下令叫前邊的十排人就地坐下,才恢復了剛才的會場秩序。

    但是不過片刻工夫,場中的秩序又亂了起來,剛才坐在地上的人們也紛紛起立。所有的人們都向城門張望,個子矮的人們就踮着腳尖,伸長脖頸,仰着下巴。從西門走出一隊人馬,押着福王來了。

    走在前邊的是二十名步兵,分成兩行,張弓搭箭,虎視左右和前方。接着,又是二十名步兵,一色手執紅纓長槍。跟着,兩名刀斧手帶推帶架着福王出來。再後邊又是二十名步兵,手執寶劍。最後是一名小將,同親兵們騎着戰馬。多數人都沒有看見過福王是什麼樣兒。整年他不一定出宮一次;縱然出宮,人們都得迴避;迴避不及,也只能俯首跪在街旁,不許抬頭望他。如今凡是沒有看見過他是什麼樣子的,都想看個清楚;那些曾經有幸偷看過他的,也想看一看他在臨刑以前是什麼情形。刑場上擁擠得更兇了。有的體弱的被擠個趴叉。步兵從幾十層人堆中分開一條路,將犯人押解到監斬台前,喝令跪下。他往地上一跪,幾乎倒下。一個刀斧手踢他一腳,喝道:“跪好!”他猛一驚,似乎有點清醒,勉強用兩手按地,保持半跪半伏的樣子。人羣裏有人不自禁地罵道:

    “他媽的,孬種!”

    原來擁擠在王宮前邊的百姓們趕來遲了,得到守城義軍允許,從西門內奔上城牆,擠滿了西門右手的一段城頭,隔城壕俯瞰刑場。當有些百姓還在陸續上城時候,午時已到,從監斬台的後邊向空中發出一聲炮響,震得全場一驚,有兩三匹戰馬振奮嘶鳴。炮聲剛過,李過喝令刀斧手準備行刑。兩個刀斧手將福王從地上拖起來,推到離監斬台五丈以外,使他面朝正南,對着百姓跪下。第二聲炮響了。站在右邊的刀斧手將犯人脖頸後插的亡命旗拔掉,扔到地上,隨即走開。犯人已經失去了勉強自持能力,癱在地上。刑場上萬頭攢動,屏息無聲。第三次炮聲一響,站在犯人左邊的刀斧手用左手將犯人的髮髻一提,同時喝道:“跪好!”説時遲,那時快,人們只看見陽光下一道白光一閃,福王朱常詢的頭顱飛落地上,一股鮮血迸出三尺以外。從刑場到城頭,看斬的百姓們迸發出震天動地的齊聲喝彩:

    “好!!!”

    擔任行刑的這個刀斧手向前兩步,彎腰提起來福王的頭,走向監斬台去。遵照李過的命令,這頭將帶進城去,懸掛在宮門前的華表上,即古人所説的“梟首示眾”。在刑場中間擔任警戒和維持秩序的步兵都撤到監斬台下,聽任百姓觀看福王的屍體。在前邊的百姓們一擁而上,立刻將福王的衣服和褲子剝得精光。有人剖開他的胸膛,挖出心肝拿走。有人從他的身上割走一塊肉。頃刻之間,屍首被分割得不成樣子,而後邊的百姓們繼續往前邊擁擠。

    李過帶着幾個偏將走下監斬台,上了戰馬,喇叭一吹,鑼鼓開路,率領着步、騎兵回城而去。將走近城門口時,遇見從城內走出一個小校,捧着闖王的一支令箭,後邊跟着一個太監模樣的中年人,還有一箇中年和尚和兩個青年和尚,他們的背後跟着一輛牛車,載着一具桐木白棺材。他們避到路邊,等候李過帶着人馬過去。李過駐馬向捧令箭的小校問:

    “他們是什麼人?”

    小校回答:“回將爺,這個人是福王宮中的承奉太監,那位師父是迎恩寺的方丈,法名道濟,剛才他們到東華門向闖王乞恩,要來收殮福王的屍首,已蒙闖王恩准。不過闖王説,他們可以先將福王的身子收殮,福王的頭要懸掛三天以後才能給他們。他們害怕福王的民憤很大,會將他們打死,所以求闖王發下令箭,好來收屍。”

    李過點了一下頭,策馬進城。

    破洛陽轉眼已經過了六天。二十七日下午,高夫人、高一功、田見秀、紅娘子和牛、宋等人的夫人,率領着幾百名親兵來到了。本來他們應該二十五日就可以趕到的,但是在他們即將動身時候,從洛陽抄沒的大批糧食、金銀、各種財物已經日夜不停地源源運到,大批新兵也陸續開來,要在得勝寨附近編練,所以他們多耽擱兩日,幫助郝搖旗做一些必要安排,然後才連夜動身。他們於未時整來到關陵,在那裏休息打尖。李自成派張鼐到望城崗迎接,將高夫人和紅娘子接進周公廟內,另外派人將各家夫人送到他們的丈夫駐處。田見秀和高一功夫婦同住在周公廟附近的一座大宅院裏。劉宗敏已經在二十二日就從道台衙門搬出城外住,離周公廟不過半里多路。

    高一功和田見秀留在周公廟同闖王談話,將得勝寨老營的重要事情向闖王扼要稟報,也問了一些洛陽情況。高夫人見紅娘子不在場,向闖王問道:

    “李公子和紅娘子的喜事,你這裏都準備好了?”

    闖王笑着説:“都準備好啦。我只怕你們在路上耽擱,所以派人催你們。今天趕到了,很好。軍師擇定明天是大好吉日,咱們全軍祝捷,洛陽百姓也要唱戲,熱鬧一天。林泉他們的喜事也在明天辦,不另外擇日子。”

    高夫人説:“一面全軍祝捷,全城軍民同歡,一面替他們辦喜事,這當然再好不過。在離開得勝寨後我遇到你派去催我們快來的小校,知道了宋軍師擇的吉日,大家都很高興。我對紅娘子説了,她雖然不好意思做聲,可是我看她的心裏也是喜歡的。新房在哪裏?都收拾妥了麼?”

    “從進了洛陽以後,林泉就住在洛陽兵備道的衙門中,主持賑濟的事。新安和僵師兩地放賑的事,也交給他管。另外在附近村子裏替他找了一座大户宅子,離這搭不過兩裏左右。村裏駐紮有中軍營的兩百弟兄。已經按照開封一帶人的習慣,找裱糊匠將新房的牆壁和頂棚都用花紙裱糊了。需要用的各種傢俱陳設,都已佈置就緒。反正不是長住,沒有過分講究。”

    高夫人説:“雖然只是暫住一時,但這是紅娘子的終身大事,也不能過於馬虎,使她心中不快。歇一陣,我自己去看看吧。”

    田見秀向闖王問:“如今破了洛陽,有糧有錢,人馬大增,闖王的聲威大振,下一步的方略定了沒有?”

    自成説:“就等着你們來了以後,一起商議定奪。趁着明天全軍祝捷,帶給林泉他們辦喜事,中午吃過酒席之後,就同大家商議此事。”

    見秀又説:“我們離得勝寨時才得到一個消息,説敬軒和曹操都沒有死,也沒有全軍覆沒,不過人馬剩下不多,一共不到兩千人,又繞過成都往東來了。”

    闖王點頭説:“我們這裏也聽説敬軒已經從川西奔往川東,看情況是要出川。又風聞楊嗣昌已經離重慶坐船東下,直赴夔州,同時抽調人馬從陸路堵截敬軒。現在還不知道敬軒他們能不能順利出川。”

    高一功説:“敬軒用兵,詭計多端。他已經把官軍拖到四川內地,川東一帶十分空虛,必能從巫山、大昌之間的小路衝出。只是他們出川以後,所剩人馬很少,不再成為楊嗣昌的眼中勁敵。如今咱們破了洛陽,殺了福王,聲勢浩大,威震中原,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楊嗣昌勢必舍掉敬軒他們,全力跟咱們周旋。咱們下一步棋如何走,必須早定,好在各方面都有準備,可以立於萬全不敗之地。牛啓東和軍師怎麼想的?”

    闖王説:“因為破洛陽後百事繁忙,還沒有工夫詳細計議。不過,啓東和獻策也主張採納林泉的建議,據河洛為根本,爭奪中原。還有,河洛一帶饑民和咱們的部分將士都盼望我在洛陽建都稱王;莫再像往年一樣東奔西跑。這事是否可行,也需要大家認真想想,好生計議,不可草率決定。”

    高一功説:“關於你要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事,我們在得勝寨也聽到謠傳了,傳得很盛。啓東幾位有何主張?”

    闖王説:“獻策和林泉都不多談此事。啓東常替我接見那些來求我在洛陽建都稱王的百姓父老,也收到不少表章。他倒是較為熱心。”

    田見秀和高一功都不明白自成拿的什麼主意,對這樣重大的事情都不願貿然説話,所以就將話題轉到查抄福王財產的情況上去。自成稱讚雙喜辦事還很細心,也有辦法。剛説到這裏,雙喜來了。雙喜先見過了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見秀,然後向闖王稟報了關於查抄鄉宦和軍糧開支的情況。高一功向雙喜笑着問:

    “雙喜兒,你第一次挑這麼重的擔子,不感到吃力麼?”

    雙喜笑着回答:“很吃力。今天舅舅一來,我就輕鬆了。舅舅來扛起大梁,我跟在舅舅身邊搬椽子,當小工,事情就做得痛快了。”

    高一功很喜歡這個十九歲的後生,拍拍他的肩膀,又笑着説:“我在路上就聽説你做事還有辦法。破了洛陽城,要查抄的地方多,東西多,光一個福王府就有多少東西抄!事情一亂,就會使許多金銀珠寶和各種值錢的東西落入私人手中,糧食也會隨意拋撒。除查抄逆產外,你還要將這些堆積如山的東西運往得勝寨,還要分發賑糧和軍糧,分發其他什物。你做得還不錯。我很高興,不替你擔心啦。也遇到些困難吧,嗯?”

    雙喜説:“困難是事情的頭緒太多,自己沒有經驗。從進到洛陽第一天起,我就決定:一家一家查抄,凡是沒有輪到查抄的,一律將東西和糧食封存,派兵看守,等候啓封查抄。凡是封存的房屋、宅院,嚴禁任何人私自進去,違者斬首。這樣就避免了鋪的攤子多,頭緒太亂,容易出錯,也不會感到人手不足。”

    一功點點頭,又問:“你從哪裏弄到許多替你抄寫、記賬的人?”

    雙喜笑了,説:“二十一日早晨剛破城不久,我就設法找到了邵時信……”

    一功忙問:“就是去得勝寨控告福王府罪惡的那個後生?”

    雙喜説:“就是他。在得勝寨時候我聽他説他有個叔伯哥哥名叫邵時昌,在府衙門裏當書辦。我叫他去找邵時昌來見我,果然邵時昌願意投順。邵時昌又替我找了一些能寫能算的人,還説出了一些咱們名單上原來沒有的殷實富户。我將人員分做三起:一起人專抄糧食,一起人專抄銀錢,另一起人專抄貴重東西。每起人由一個總頭目率領,稱為哨官,出了錯惟他是問。每一哨有若干小隊,各有正副頭目。每一哨配有兩名書手、一名監抄頭目。這監抄頭目要認真督察,要使查抄的銀錢和貴重東西點滴歸公,不許私藏侵吞,也不許疏忽遺漏。他有事徑直向我稟報,不歸哨官指揮。糧食也要派人監抄,避免隨意拋撒或私自取用。還有……”

    高一功忍不住插言説:“好,好。每一哨設一監抄頭目,這主意想得很好。”

    雙喜接着説:“還有,福王的糧食很多,大都是散裝在倉庫中,有的是裝在熒子裏,倘若不準備足夠的麻包、布袋就沒法運走,打開了倉庫乾瞪眼。所以二十一日下午就開始在全城收集麻包、布袋等物。還怕不夠,又差人去新安、偃師和附近各集鎮、山寨去儘量收集。福王的金、銀、珠寶堆積如山,還有兩間大屋子裝滿銅錢,因為年久,很多錢串兒都朽啦,一動就斷。邵時昌向我建議,找來一百多個木匠,日夜趕工做小木箱子。每個小木箱恰好裝四十錠元寶,共兩千兩銀子,摺合一百二十五斤,連皮一百三十斤重,便於用騾馬馱運,用二人抬着走山路也方便。裝散碎銀子、珠寶、銅錢,也用這種小木箱子。另做了一種比這小一半的,專裝黃金。他們在洛陽聽得多,見得廣,説每年官府往上邊解大批錢糧折色銀子①也是這麼辦。要不是他們替我出主意,我一時還想不了這麼周到。”

    ①折色銀子--古代徵收田賦,原來只收實物,稱為“本色”。但因封建經濟發展,以及官府儲存和運輸方便,將徵實物改徵銀子,稱為“折色”。

    高一功聽了雙喜的這些辦法,頻頻點頭,又望着闖王微笑。李自成平日很少當面誇獎過他的養子,這時也含着滿意的微笑對高一功説:

    “咱們起義以來,從沒有破過像洛陽這樣富裕的城池。因為我行轅中沒有別的做事老練的人,才不得不叫雙喜兒在兵荒馬亂中挑這麼一副重擔。我原來也很替他擔心,只是試試看。他能夠想到找邵時昌一班人替咱們做事,虛心採納人家的建議,做得很對。”

    高夫人問:“雙喜兒,據你眼下估計,咱們在洛陽得到的糧食、銀錢,可以養多少兵?”

    雙喜低頭想了一下,回答説:“我沒有經驗,説不準確。昨天我將已經查抄的和封存起來尚未查抄的糧食合計一下,大約夠二十萬人-年的消耗。金銀珠寶和各種財物,沒算在內。”

    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見秀聽了雙喜的話,都很高興。大家認為,如今有糧,有錢,有兵,下一步決定如何走,更須要趕快決定。如今諸事紛繁,闖王的行轅中必須要有一個得力的中軍,便同高一功商量一下,吩咐雙喜明天上午將所任職事移交給高一功,回到周公廟行轅,在他的身邊辦事。高一功和田見秀都急於進洛陽城內看看,便叫雙喜跟他們一起上馬出發。高夫人隨後也帶着幾個男女親兵,去看一看替李巖準備的臨時公館。

    第二天,洛陽城全部大街小巷,到處燃放鞭炮。那些受到闖王義軍好處的窮百姓是打心眼兒裏慶祝義軍的攻破洛陽、殺掉福王和呂維棋,而那些對闖王的義軍心懷不滿的人們,也表面上表示慶祝,所以整個洛陽城都大為熱鬧起來。城中有三台大戲,一台是豫西梆子,一台是從南陽來的越調,還有一台是陝西梆子即所謂秦腔,同時開演。此外還有許多雜耍:玩獅子的,玩旱船的,騎毛驢的,踩高蹺的,盡是民間世代流傳的、每年元宵節在街上扮演的玩藝兒。今年元宵節洛陽軍情緊急,這些玩藝兒都不許扮演,今天都上街了。往年騎毛驢的是扮演一個知縣帶着太太騎驢遊街,知縣畫着白眼窩,倒戴烏紗帽,倒騎毛驢,一個跟班的用一個長竹竿挑着一把夜壺,不時將夜壺挑送到他的面前,請“老爺”喝酒,引得觀眾哈哈大笑。今年,將騎毛驢的知縣換成一個大胖子,倒戴王冠,醉醺醺的,自稱福王。那個用夜壺送酒的人改扮成兩個太監,一老一少,不斷地插科打渾①,逗得觀眾大笑。義軍在今天停止操練,各營中殺豬宰羊,一片喜氣洋洋。

    ①插科打諢--古代演戲和演雜耍,扮丑角的人插進去一些滑稽動作(科)和説些有噱頭的話(諢),故意逗觀眾發笑。

    中午,紅娘子內穿緊身戰襖,腰掛短劍,保持着女將習慣,但外表卻是新娘打扮:鳳冠霞帔,百褶大紅羅裙,頭蒙紅綾帕,環佩丁冬。她由戎裝打扮的慧英和慧梅左右攙扶,上了花轎。一隊騎兵分作兩行,打着各種錦旗,緩轡前導;後邊跟着一班鼓樂,喇叭和嗩吶吹奏着高昂而歡樂的調子,飄向雲際。鼓樂後邊是紅娘子的親兵和健婦,一律騎着駿馬,都是一樣顏色,十分威武齊整。緊挨花轎前邊,是慧英和慧梅,馬頭上結着紅綾繡球。花轎後又是一隊女兵。雙喜送親,帶着一隊親兵走在女兵後邊。

    本來李巖的意思,喜事要辦得越不鋪張越好。闖王也同意他的主張。但是紅娘子像一般姑娘一樣,把出嫁看成終身大事,希望辦得鄭重其事,熱鬧一點,高夫人也主張不可馬虎,所以昨晚決定,今天使花轎從周公廟出來後兜個大圈子,從洛陽南門進城,經過城中心的十字街口,出西門,抬到李巖的臨時公館。

    在封建社會,新娘在上轎前就得掩面痛哭,一直哭到中途方止,表示捨不得自己的父母和家人。紅娘子早已沒有了父母,也沒有一個家中親人,但是在上轎時也哭了。她哭,是因為不能不想到她的慘死的父母和一家人,特別是她想着,倘若母親活着,親眼看見她的出嫁,親手替她照料一切,母親和她將會是多麼幸福!她哭,也因為她感激高夫人,替她的終身大事想得周到,安排得妥帖。當花轎進入洛陽南門以後,她已經止哭了,隔着轎簾的縫兒偷看街景。她想着兩年前來洛陽的情形,那時她率領一班人在此賣藝,受過許多氣,被人們看做下賤的繩妓,而如今坐着花轎,鼓樂前導,轎前和轎後走着威武整齊的騎兵和男女親兵,那受人欺負侮辱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她的心中充滿了幸福和舒暢。忽然,她想到風聞闖王將在洛陽建都稱王的傳聞,她的心中越發高興和振奮。她十分盼望闖王在洛陽紮下根基,奪取明朝江山。她想,倘若闖王以洛陽為根基,然後出兵掃蕩中原,高夫人必然要留在洛陽,她情願為保衞洛陽竭盡全力作戰,直到肝腦塗地。她正在心中激動,忽然聽見走在最前邊的轎伕叫了句:“腳下一枝花!”第二個轎伕跟着説:“看它莫採①它!”背後的轎伕也照樣重複這兩句。她感到奇怪:什麼人把花子扔在路上?現在還是早春,杏花剛剛開過,地上扔的會是什麼花子?默想片刻,她恍然想起來從前曾聽説過,這句話是轎伕們的切口,最前邊的轎伕倘若看見路上有糞便,便用這句吉利話通知後邊的夥伴,避免踏在腳上。她想,這一定是剛才別的騎兵或牛車從這裏走過,地上留下一泡牛屎或馬屎,所以轎伕叫着“腳下一枝花”!她在心中暗暗地笑了。

    ①採--與“踩”諧音。這一句是雙關語。

    李巖的臨時公館是一座大户的住宅,今天大門外非常熱鬧,大批義軍將領前來賀喜,戰馬成羣,抬送禮物的親兵往來如織,兩班吹鼓手輪番奏樂。從二門到正廳,路中間鋪着紅氈。當花轎來到時,鼓樂大作,兩處掛在樹上的萬字頭鞭炮一齊點燃,響成一片。李巖戎裝齊整,腰掛寶劍,披紅戴花,從院中迎出。慧英和慧梅早已下馬,將轎門兩邊縫着稀稀的紅線扯斷,掀開轎簾,攙紅娘子走進大門,在鼓樂鞭炮和許多人的歡叫聲中向二門走去。雖然紅娘子在戰場上最驚險的時候能夠鎮靜如常,衝鋒陷陣的時候不愧是一員勇敢兇猛的女將,但是此刻她卻情緒十分緊張,心頭怦怦直跳,不敢抬頭,不敢看人。

    二門的門檻上橫放着一個馬鞍。這是原始社會掠奪婚姻留下來的風俗痕跡。在中原民間代代相傳,誰也不明白它的來源和意義。今天紅娘子也料到她必須在進二門時跨過馬鞍,而且她的低垂的眼睛也看見了這個橫放的半舊紅漆木馬鞍,下邊還有鞍-,可是由於在眾人的歡呼和擁擠的情況下她的心情過於緊張,腳步有點慌亂,竟然使她這個慣於馬上生活的女英雄有一隻腳絆着馬鞍;倘若不是慧英和慧梅在左右攙扶,她會打個踉蹌,引起眾人一陣大笑。過了二門,她就走在紅氈上了。

    在第二進院子中間,稍靠近上房一邊,設有一個天地桌①,罩着大紅錦繡桌圍,上邊擺着一隻大香爐,燒着檀香。香爐後邊放着一個盛滿糧食的木鬥,上用紅紙封着,紅紙上放着一面銅鏡,又插着一杆秤。這也是上千年傳下的古老風俗,據説那秤和銅鏡象徵着夫妻倆對天明心,公平相待,而鬥中的糧食象徵着“米麪夫妻”,即夫妻要共同生活的意思。紅娘子被攙到天地桌前站定。按照男左女右的規矩,李巖站在她的左邊。但是她不敢看,首先只是感覺到他在左邊,隨即又瞄見他的新馬靴。在鼓樂聲中,有人高聲贊禮,她遵循着贊禮的指示同李巖一齊拜天拜地,對面交拜。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木頭人兒,聽人們怎麼擺佈她怎麼動作,而且總覺着自己笨手笨腳,連行跪拜也忽然非常生疏了。有時,鼓樂聲、贊禮聲、歡呼聲,她幾乎都不注意,倒是聽見自己的短促的呼吸和環佩丁冬。

    ①天地桌--封建時代婚禮,新郎和新娘要在院中同拜天地,使用的桌子叫做天地桌。

    拜過天地,紅娘子被攙扶着繞過天地桌向上房走去,突然一陣什麼東西撲面向她的頭上和身上撒來。她的心中一怔,隨即明白這撒來的東西是-子和紅棗①。一股幸福的情緒充滿心頭,願意這兩樣東西多多撒來。果然,人們不斷地撒呀撒呀,一直撒到她走進洞房。幸而一塊紅綾蒙在頭上,使那一把一把的紅棗和-子打不着她的臉孔,也打不着她的鳳冠。

    ①-子和紅棗--“-”諧音“福”,象徵夫妻多福。“棗”諧音“早”,象徵“早生貴子”。

    各位將領的夫人和牛、宋二人的夫人都在內宅設宴,男客和送親人都在前院坐席。酒過三巡,李巖來到內宅向各位女賓敬酒。趁此機會,大家拉着新郎和新娘喝了交杯酒,算是完畢了古人所説的“合巹”之禮。這是自從在得勝寨定親以來,紅娘子第二次再看見李巖,但是她不好意思細看,羞得滿臉通紅,低頭不語,迴避着眾人的眼睛。

    酒宴雖然在闖王軍中算得是豐盛的,但是並不鋪張,約莫到未時剛過就起席了。按照一般習俗,後宅起席以後,會有許多女客留下不走,晚上還要鬧房。但如今是在軍中,一切從簡,並且高夫人一再囑咐,紅娘子連日鞍馬勞頓,須要讓她好生休息,所以起席後不久都陸續走了。高夫人派來護送花轎的女親兵,以及慧英和慧梅,也同紅娘子的健婦們一起吃了酒席,辭別紅娘子回周公廟去。紅娘子在紅霞等照料下卸去鳳冠、霞帔,開始用飯。飯後,她坐在洞房休息,忽然想着,按規矩,她明天還要同李巖拜祖宗,拜尊長,還有一天酒宴,俗稱“吃麪”,第三天要帶着新女婿回孃家去,叫做“回門”。她沒有父母,沒有孃家,往哪兒回門?這麼一想,在幸福的心頭上不免有一點辛酸。但是她立刻決定,到第三天她獨自回到高夫人身邊去住幾天,權當回門,順便同高夫人商量趁洛陽已破,撥給她五百匹戰馬、五百名青年大腳婦女,將健婦營馬上成立,日後陸續擴充。

    想着很快就要成立健婦營,練成一支女兵,為闖王馳驅沙場,為天下女子揚眉吐氣,她的心中充滿了興奮和豪邁情緒。她叫身邊的一個健婦將安國夫人梁紅玉的寶劍拿來給她,她抽出寶劍看了又看,心神好像飛到了練兵校場,飛到了沙場。正在這時,紅霞走進屋來,小聲對她説:

    “稟紅帥,在前院吃酒席的各位將軍、牛舉人和宋軍師,還有咱們姑爺,都被闖王叫到周公廟議事去了。聽説這會議十分重要,十分重要。”

    “是商議打仗的事?”紅娘子低聲問。

    “不是。聽説是商議闖王登極的事。”

    “啊?登極?!”

    “啊,我説錯了。是商量把洛陽改為京城,闖王在這兒先稱王,等攻佔了北京以後登極。稱王還不能算是登極,是吧,紅帥?”

    紅娘子點點頭,激動地説:“在洛陽建都稱王也是一件大大的喜事!”隨即又問:“為什麼不傳知我去?”

    紅霞略想一想,笑着説:“這還不明白?一定是闖王想着你是新娘子,怕眾將領見面後同你開玩笑,所以不請你了。既有姑爺去,還不是同你親自去差不多一樣?”

    紅娘子用温柔的眼神望了望紅霞,微微一笑,但跟着搖搖頭,説:“可是,我是闖王帳下一員女將,像這樣重要的軍事會議,不應該……”

    一個親兵稟報:“雙喜小將爺來見!”

    “快請!”紅娘子説,同時心中猜想可能闖王有什麼重要吩咐。

    雙喜進來,站在她的面前説:“紅姐,馬上要在行轅開重要會議。父帥本想請姐姐前去,只是怕姐姐身子太累,又怕姐姐不好意思同大家坐在一起議事,命我來問一問,去不去由姐姐自己斟酌。”

    紅娘子毫不遲疑地説:“請賢弟回稟闖王,我立刻前去。紅霞,幫我趕快把衣服換了。”

    雙喜一走,紅娘子就脱去了作新娘子穿的便裝繡花襖和百褶羅裙,通身換上了樸素的半新戎衣,洗淨脂粉,從頭上取下了帶有小鈴的、一步三搖的金絲鳳凰釵和插在鬢上的一枝蘇制時樣相生海棠,隨即將漆黑濃密的堆聳雲髻打開,挽成了簡單和常見的一窩絲杭州纂,插一根沒有雕飾的碧玉簪,然後束一條猩紅湖縐首帕;取下腕上的一雙翡翠鐲,又摘掉兩邊玲瓏嵌珠金耳墜;束緊腰中黃絲綜,掛好鯊魚鞘雌雄劍;提了馬鞭,説聲“走!”帶着紅霞等一羣戎裝英武的健婦快步走出。磚鋪的雨路上響着一陣輕捷的皮馬靴聲。想着自己這一去準會出許多將領和李巖的意料之外,她不禁在心中笑着説:

    “我呀,哼,我畢竟是紅將軍,可不是那種嬌滴滴不敢抬頭、坐在繡房中扭扭捏捏當新娘子給人們看的人!”

    闖王行轅的議事廳原是廟祝們接待洛陽官紳的客堂,陳設雅緻,今天坐滿了前來參加議事的將領。高夫人雖然在全軍中地位崇高,極有威望,對一切重大事情都很清楚,但是多年習慣,不參加正式的軍事會議。

    李自成先向大家扼要地説了説破洛陽以後八天來的情況。他特別説明,賑濟饑民方面的事,全由李公子主持,目前已經賑濟了二三十萬人,對鰥、寡、孤、獨、老、弱、病、殘的人,額外多給救濟;百姓前來投軍的十分踴躍,經過認真挑選,到目前已經招收了八九萬人,估計可以招收到二十萬人。關於張獻忠和羅汝才在四川的消息,他也説了。然後他接着説:

    “咱們今後的作戰方略,在得勝寨時候,我同牛先生、宋軍師,還有總哨劉爺和高舅爺商議幾次,雖然大體有個譜兒,可是沒有完全決定。局勢常常在變,所以今天邀集大家在一起商議商議,把大政方針確定下來。在得勝寨過年的時候,李公子來到軍中,他建議據宛、洛,掃蕩中原,據中原以奪取天下。牛先生和宋軍師都贊成這個建議。他們三位有學問,通今博古,説出了很多重要道理。待一會兒,他們會將那些道理説給各位聽聽。牛先生建議我破了洛陽以後建立一個新名號,以便號召天下。他也引了許多古人古事,説了許多道理。咱們來到洛陽這七八天,有許多饑民父老前來行轅,差不多每天都有幾起,請求我在洛陽建都稱王。這些窮百姓見我們行事和明朝大大不同,所以才這麼熱誠擁戴。每天都是牛先生接見他們,還收到不少勸我建都稱王的表章。咱們軍中將士,也在紛紛議論,這情形你們都清楚。這都是十分重大的事,到底應該怎樣決定,請大家各抒己見,好生商議。現在先請李公子、牛先生和軍師説説吧。”他轉向他們三人,以目示意,含笑等待。

    李巖因為明白牛金星在軍中是處於“賓師”地位,所以不願先説話。宋獻策原是牛金星介紹來的,所以也處處避兔“僭越”金星的前邊。他和李巖都請牛金星一個人代表三人説話。牛金星並不推辭,引古論今,侃侃而談,先從據宛、洛以收中原,據中原以爭天下的道理談起,接着談到建立名號,最後談到請闖王建都洛陽稱王的時機已熟,不可錯過,特別強調説河洛民心如何擁戴,不可辜負父老百姓的一片殷望。他説得道理充足,十分動聽。他的話一説畢,大家立刻就議論開了。

    由於大家是在勝利的形勢中懷着振奮的心情前來議事,所以發言十分熱烈。有不少將領贊成將李巖和牛金星的建議合在一起,即在洛陽建都稱王,以宛、洛為根本,掃蕩中原,然後進一步奪取天下。但也有一部分將領主張趕快去攻佔南陽,將宛、洛兩個地區連成一片,準備好同楊嗣昌和其他前來的各路明軍在中州會戰,等再打幾個大勝仗,再商議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事。又有一些將領主張目前應該乘勝西入潼關,攻破西安,以關中為根本,建都西安。當這後一個意見提出以後,很多人立刻贊成,並且七言八語地補充理由。這是因為,今天參加會議的人,除牛、宋和李巖外,全是陝西人,一則他們對故鄉有特殊感情,二則他們都知道西安是最古最久的建都地,也熟聞自古以來人們如何稱頌關中是形勝之地,最為適宜建都。在闖王軍中,一直保持着起義初期的好傳統,在議事時大小將領都自由發表意見,甚至互相爭辯。現在這三派意見互不相下,發生爭論。經過一陣爭論,那清闖王趕快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主張,得到了較多的人熱情贊成。這有兩種人:一種人是跟隨闖王年月很久,出生人死,一心保闖王打江山,巴不得闖王早日稱王稱帝。他們還記得,崇偵八年正月間高迎祥率領他們打開鳳陽,那時明朝的力量比義軍強大得多,高迎祥就提出要改元為興武元年①,何況目前明朝如此空虛和衰敗,而李闖王的人馬是這麼眾多,百姓是如此擁戴,當然應該趕快在洛陽建國改元,使全國百姓的耳目一新。另一種人是年紀輕的,如雙喜和張鼎這班新被提拔起來的將領,只有一顆對闖王的忠心,經過三個月來的節節勝利,把一切事都看得十分容易,十分簡單,好像奪得天下已經是十拿九穩了。不論是擁護李自成立刻在洛陽建國改元、稱王稱帝的人,或是贊成李自成立刻西人渲關,在西安建國的人,都或多或少受了“十八子當主神器”這一讖語的影響,認為天意已定,眼前的爭論只是洛陽和西安作為國都的選擇。

    ①興武元年--崇禎八年正月破風陽的農民軍是一支聯合部隊,盟主為高迎樣,破鳳陽後大書徽號為古元真龍皇帝,改年號為興武元年,但並未建立政權。吳偉業的《綏寇紀略》敍事不清,馮蘇的《見聞隨筆》誤為張獻忠,而朱希祖所藏殘抄本《細陽禦寇記》將闖王誤為“闖天王”。明末農民起義領袖無“闖天王”稱號。

    李自成默不做聲,傾聽大家熱烈爭論。他注意到,李巖和高一功對大家爭議建都洛陽或西安,以及是否在目前稱王的問題,都不表示意見,看他們的神氣,分明是另有看法;劉宗敏和田見秀似乎都沒有一定主見,很有興致地聽大家爭論,但是當將領們詢問他們的主張時,他們都説還沒有想清楚,還説像這樣大事最好在大家商議之後由闖王自己斟酌定奪。闖王也注意到袁宗第和李過都贊成打回關中,以關中為根本,但如果大家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不妨請闖王先在洛陽稱王。發言最熱烈的是居於多數的中級將領,他們懷着很快就能夠奪取天下的強烈希望,也不認為今後仍會遇到嚴重挫折,所以多傾向於贊成李自成現在就正式稱王。李自成因為紅娘子是第二次參加軍事會議,而且是他起義以來的第一員女將,很想聽聽她發表意見,便用鼓勵的笑眼轉望着她。眾將領明白闖王的心意,趕快停止説話,將眼光集中在她的臉上;像張鼐們一羣年紀小的將領還對她嘻嘻笑着,催促她趕快説話。紅娘子因為闖王和許多大將以及牛、宋等人在場,不覺臉頰微紅,心口怦怦亂跳。她原來也是希望闖王趕快在洛陽建都稱王的,但聽了許多將領的爭論,思想有些改變,於是她清一下喉嚨,慷慨説道:

    “像這樣大事,我不敢多有主張。我想,闖王是帶領窮百姓造反的真英雄,救民水火,眾心所歸,理應稱王。別説稱王,日後還要推倒無道明朝,受百姓擁戴坐天下,重整乾坤。不過,是眼下就匆匆忙忙稱王好還是再打幾個大勝仗以後稱王好,請闖王自己斟酌。”

    闖王頻頻點頭。劉宗敏等許多人哈哈大笑。李巖聽她説的話既是擁戴闖王,卻留有迴旋餘地,暗暗敬佩。宋獻策心中認為她出言得體,向李巖瞟了一眼,小聲讚道:

    “話不多,卻甚扼要。果然是難得的巾幗英雄!”

    會議進行到黃昏時候,尚未得出一致意見。闖王叫大家暫停爭論,吃過晚飯繼續再議。晚上的酒席仍然分在周公廟和李巖公館兩個地方,所以李巖必須回公館去招待客人。他臨走時候,闖王拉他到院中一個清靜地方,小聲問道:

    “林泉,今日眾人議論紛紛,你卻很少説話。你對眾人的主張有何看法?”

    李巖回答説:“今日意見雖多,都是出於對闖王的一片忠心。我在會上不多説話,是因為忽然想起朱升對朱洪武説的九個字,不免反覆思索起來。”

    自成問:“朱升是什麼人?”

    李巖説:“朱升是徽州的一個儒生,很有學問,在元末不肯出仕。朱洪武打下徽州,把他請來,垂詢大計。朱升回答了九個字,十分重要。後來朱洪武就按照這九個字去做,果然成了大業。”

    “哪九個字?”

    “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嗯?”

    “這九個字的意思就是:鞏固疆土,站穩立腳地;撫慰百姓,獎勵農桑以足食足兵;緩稱王以避免成為眾矢之的。”

    李自成邊思索邊輕輕點頭,隨即微笑説:“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啦。”

    李巖剛走,劉宗敏來找闖王。沒有等他開口,闖王問他對下午的爭論有什麼主見。宗敏笑着回答説:

    “問我的主見麼?説實在的,李哥,像這些重大事情,我自己並沒有一定主見。大家商議之後,你怎麼決定都好。我心裏倒是想着下一步如何打仗,想着眼下洛陽的一些緊要事情。”

    自成忙問:“你的意思……?”

    宗敏説:“我現在追出來,是有兩件事向你請示。第一件,咱們已經招收了新兵七八萬人,投軍的饑民越來越多,估計再過四五天會招到二十萬人。多虧福王幫忙,糧切全不發愁。如今補之和漢舉兩人手下都只留下二百精兵不動,其餘的都拆散了,派去帶新弟兄,小兵升成頭目,小頭目升成大頭目。有的老弟兄,咳,連升三級!現在洛陽留下的精兵沒有拆散的只有張鼐帶的中軍營兩千人,李公子的七百人,可是他的七百分成幾處,每日照料放賑的事,也不能打仗。倘若最近需要使用兵力,豈不抓瞎?在洛陽新招來的弟兄,不經過幾個月的訓練,全是烏合之眾,頂個屁用!你想,這不是十分吃緊的大事麼?”

    自成説:“是的,捷軒,你提醒得很及時,很好,要立刻拿出辦法。”

    宗敏接着説:“劉明遠的一支人馬前幾天已經破了靈寶,給潼關方面的官軍一點顏色看看。原來你派遣他去靈寶一帶,是想迷惑陝西、河南的封疆大吏,使他們摸不清我軍攻破永寧後的行蹤,不注意我軍將攻洛陽。他現在已經到了陝州和澠池之間,打算進攻澠池。既然洛陽已經破了,調明遠星夜趕來洛陽怎樣?”

    自成説:“好,調他星夜趕回,越快越好。”他略微思索一下,又説:“明遠手下能夠管用的戰兵也只有兩三千人,還得從得勝寨趕快調人,今晚我們商量。”

    晚宴以後,李自成趁着議事尚未開始,往高夫人住的院落走去。這院落原是一家財主的住宅,如今同周公廟的後院打通,連成一氣。李自成剛走到高夫人所住的院落的二門口,正好老營的馬伕頭目王長順從裏出來。王長順趕快向旁邊一閃,叫道:“闖王!”闖王站住了,在老王的臉上打量着,笑着問:

    “怎麼,喝了不少吧?”

    老王感情激動,喃喃地説:“今日咱行轅裏祝賀大捷,我不能不喝三杯。剛才夫人差她身邊的一個丫環--我忘記名字啦,到馬棚把我喚來,讓我坐下去,又賞我三杯酒。我是滴酒人唇就變成關爺臉,不過,請闖王放心,我喝不醉的,喝不醉的。”

    闖王親切地説:“天冷,你年紀大,多吃幾杯不打緊,只要不吃醉就行。你在咱們老八隊有功勞苦勞,大家多敬你幾杯也是當然的。”

    王長順湊近一步,越發激動,小聲説:“闖王,有一句話我可以問你麼?”看見闖王笑着點點頭,他聲音硬澀地問:“人們説你要在洛陽建國稱王了,真的麼?”

    闖王笑着問:“你聽誰説的?”

    “這兩三天將士們在下邊紛紛議論,剛才又聽説今日下午眾位將爺就在商議這件大事。”

    “你別聽別人睛説,不久咱們還要打大仗哩。”

    “哎,我呀,我比別人更盼望你早一天建國改元,稱王稱帝。今天聽到這消息,我心中高興得真想哭一場!可是你這闖王的稱號我已經叫慣啦。起初我叫你闖將,後來叫你闖王,已經叫了四五年啦。我喜歡你這個闖王稱號,以後不讓我再叫你闖王,我心裏可有點兒,有點兒……哎,你叫我怎麼説呢?”

    闖王明白他的意思,連忙説:“王大哥,即令有朝一日我真的稱王稱帝,你仍然可以稱我闖王。咱們原是同鄉裏,一起義就在一起共患難,同生死,別説你以後還叫我闖王,就是你叫我的名字,我也不會怪你。從前在一起共患難的老弟兄沒有多少啦。”

    王長順的眼眶中滾着熱淚説:“闖王,你這幾句話説到我的心窩裏啦。我跟隨你十多年,最知道你待老部下有恩有義。可是我也想啦,一旦你建國改元,稱王稱帝,我再不會站在你面前稱你一聲闖王,隨便吃噠①。到了那個時節,闖王,即令你還沒有忘記我這個老馬伕,可是我的官職卑小,進不了宮門,再也見不到你同夫人啦。就説有幸你會想起我,把我召進宮去,我還得離很遠三跪九叩,俯身在地,連抬起眼睛看看你都不敢。咳!有什麼辦法呢?自古來皇家禮教森嚴,一道宮牆把親生父子的骨肉恩情都隔斷了,何況我這個老馬伕?可是,闖王,話雖是這般説,我聽説你要在洛陽建國稱王,我高興得流出了眼淚!闖王,你登極吧,稱王吧,稱帝吧。這是天命,軍師獻的讖記説得很清楚,為什麼不趕快稱王呢?我以後能不能隨便見你和夫人,那是小事!”

    ①吃噠--亂説。米脂一帶方言。

    闖王看見老王有了點醉意,推他一下,説:“長順,你快去躺躺吧。要不要人扶着你?”

    王長順笑着搖搖頭:“我不醉,我不醉,只有一點酒意兒。”他深情地再望了闖王一眼,閃着淚花,腳步蹣跚地走了出去。

    高夫人剛送走幾位女客,在上房幫女兵們收拾東西,看見闖王進來,忍不住先向闖王問道:“聽説你們在商量建都洛陽和稱王的事,真的麼?”

    闖王問:“誰進來告你説的?”

    “你們剛散席,雙喜和小鼐子就興沖沖地跑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隨後一功來問我一件事,我問他,他也説正在商議。”

    “一功有什麼主見?”

    “他説他跟補之都認為早了點,別的沒説什麼。”

    李自成很重視“早了點”三個字,看了一眼高夫人的臉上神氣也有點沉重,又問:“你的看法呢?”

    高夫人淡然一笑,慢慢地説:“將士們出生人死地跟着你,苦了多年,到了今日,破洛陽,殺福王,百姓歸心,人馬眾多,自然是一個個興高采烈,盼望你快一點稱王稱帝。還有一種人,一方面確實擁戴你,另一方面何嘗不是等着你稱王稱帝啦好封官拜爵。可是我想着過早建國稱王,內外都不好辦,心中發愁。”

    自成問:“怎麼內外都不好辦?”

    高夫人嘆口氣,説:“我想,你過早地建國稱王,敬軒能服氣麼?曹操能服氣麼?老回回能服氣麼?革左四營能服氣麼?時機不到,一稱王就立刻四面樹敵,明朝也將全力對付我們,這就是外邊不好辦。咱們軍中的老人,都是生死一心,在你面前無話不談。他們稱你闖王,也有時叫你李哥,像玉峯這樣年紀稍長的,有時叫你一聲自成,都習慣了。你一旦稱王稱帝,他們就得見面跪在地上説話,口稱陛下,誰還能像現在這樣同你親如手足,無話不談?一旦稱王,就好像替自己打一堵高牆圍起來,也好像把自己懸在空中!這是説過早稱王,內邊不好辦。我是個婦道人家,見識短,想到這些地方,心裏的疙瘩解不開,所以有點兒發愁。”

    闖王點點頭,沒有做聲,加了一件衣服,轉身走了。剛走到周公廟的前院中,看見高一功急匆匆迎着他走來,一到面前,將一封粘着兩片雞毛的書子遞給他,同時説:

    “李哥,有火急軍情塘報!”

    李自成接到書信,先看封套正面,認出是辛思忠的筆跡;又看背面,分兩行批着四句話,並且加圈。那四句話是:

    十萬火急,遇站換馬;

    日夜飛送,遲誤者斬!

    這四句話是李闖王自己在一個半月之前規定的,等於他的軍令,不是十萬火急的文書,任何將領不許在文書的封套上批寫這四句話。從南陽地區到洛陽附近,沿着伏牛山脈東部和熊耳山東部,幾百裏間的重要市鎮和山寨都被他的義軍踏平,許多地方都駐有他的打糧和保護交通要道的部隊,所以這樣的傳遞文書的辦法可以確實執行。但是自從他規定了這個辦法以來,今天是他第一次接到批有這四句話的“十萬火急”文書,因此他感到十分突然。他迅速抽出塘報一看,又覺得這一個重大的軍情變化並沒有出他意料。他向一功問:

    “捷軒他們都看了麼?”

    一功回答:“都看了,只等你來商議。”

    自成笑一笑,説:“瞧,馬上就熱鬧起來了。”隨即大踏步向議事廳中走去。

    議事廳中,眾將領都在紛紛議論,看見闖王進入月門,登時鴉雀無聲。牛、宋和李巖看見闖王步登台階,立刻起身,恭立侍候,而武將們有的立刻起立,有的卻比較隨便。闖王進到屋裏坐下,然後大家紛紛落座。他向劉宗敏問:

    “對於下午所議的事,還有剛才這封塘報,大家有何看法?”

    宗敏説:“對下午所議的事,大家剛才又議了一陣,並無另外新的意見,都説請闖王自己裁決。辛思忠從新野境內送來的這封火急塘報,大家才看到,正在議論。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可以多議論的。方略大計,闖王和軍師早就胸有成竹,如何部署兵力,請闖王下令好啦。”

    自成轉向牛金星和宋獻策:“你們二位的主見如何?”

    牛金星欠身説:“我同軍師之意,認為張敬軒和曹操雖有開縣之捷,出了四川,但也是疲於奔命,人馬所剩無幾,除非施展什麼絕招,未必馬上有大的作為。楊嗣昌率大軍追出四川,也是師老兵疲,將帥離心。古人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楊嗣昌之氣已經十分衰竭,正是所謂不能穿魯縞的強弩之末。況且他督師一年半,糜炯數百萬,剿撫之計兩敗。洛陽失陷,福王被殺。不要説他今後不能有何作為,恐怕連性命也很難保住。因此,我們當前急務,仍是加緊招兵買馬,日夜練兵,早定名號,據河洛,下南陽,掃蕩中原,勿失時機。”

    李自成轉向李巖:“林泉有何高見?”

    李巖欠身説:“牛先生與軍師的意見甚善。在下愚意,除他們二位所言者外,請闖王速派勁旅南下,攻佔南陽、鄧州,使宛洛連成一片,並使楊嗣昌不能自襄陽北上。汝州為宛、洛交通孔道,亦為由洛陽東出豫中、豫南必經之路,自古為兵家所必爭之地。請闖王另派一支勁旅攻佔汝州與葉縣,以確保宛、洛通道,併為伏牛山老營一帶作屏藩。”

    李自成又向全體將領們望了一遍:“你們大家還有什麼主張?”

    幾位大將覺得大家説的意見已經不少了,都默不做聲,等候闖王決定。有幾個中級將領,年紀最輕的如雙喜和張鼐等都不到二十歲,較大的如谷可成和李彌昌等也只有二十三四歲,互相使眼色,抗膀子,碰肘彎,希望有一個人站起來代表大家説話。闖王含着和藹的微笑望着他們,用眼色催促他們。最後,他們都望着張鼐,並且有人從背後推他一下。張鼐站起來,口齒清利地説:

    “啓稟闖王!剛才我們有十來個人在一起嘀咕一陣,大家認為,應該趁眼下楊嗣昌尚未出川,官軍被張獻忠拖得五零四散,疲憊不堪,河南和陝西官軍空虛,請闖王在洛陽建國稱王,號召天下。以後打到西安,再以西安為京城,改稱帝號。只要闖王在洛陽建國稱王,據有宛、洛掃蕩中原,日後張獻忠和羅汝才來到河南,見大勢已定,必得向闖王稱臣。天無二日,地無二王。倘若張獻忠他們有不願臣服的,一律剿滅。聽説當年朱洪武也是這樣:他先在南京稱王,隨即誅滅羣雄,趕走元順帝,統一天下。請闖王趕快擇吉稱王,不要耽擱。我們這班小將,誓忠不二,甘願粉身碎骨,為闖王打天下,保江山!”説畢,坐下,臉上猶保持着激動神色,呼吸急促。

    議事廳中寂靜下來了。闖王繼續面帶微笑,默不做聲。他滿意全體將領對他的一片忠心,也看出來這班年輕小將們因為近來的步步勝利,把事情看得過分容易。過了片刻,他收斂了笑容,説:

    “剛才辛思忠從新野境內送來了十萬火急塘報,説在襄陽城內盛傳,張獻忠在四川開縣境內一戰殺敗了總兵猛如虎,毫無阻攔地從夔州境內出川,楊嗣昌率領大軍在後邊尾追。這消息,我看有九成以上可靠。張獻忠出川后能有多大作為,楊嗣昌能有多大作為,我們的心中有數。牛先生和軍師的看法很是。我們有自己的用兵方略,按照我們的方略去做。古話説,‘因利乘便’,確實是不應該坐失良機。”

    他説到這裏,停了片刻,好像還在認真思索。那班年紀較輕的將領,聽到“不應該坐失良機”幾個字,都等着他接下去就宣佈建國稱王,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的面孔。突然,闖王輕輕地咳嗽一聲,接着説:

    “今日牛先生、宋軍師、各位將領,出於對我擁戴之誠,才紛紛提出來建都稱王的事。但我仔細想了,目前我的德威不足以服人,稱王太早,不惟無益,反而有害。況且宛、洛各州、縣也殘破不堪,災民遍地,有些州、縣往往人吃人,幾十裏不見人煙。似此情形,更不宜馬上就建都稱王。所以這建都稱王的事,我決不同意,請大家暫莫議論!”

    議事廳中有一陣寂靜。許多將領感到失望、吃驚,但也有的將領微微點頭。牛金星望望宋獻策和幾位大將都無意再勸説闖王稱王,便站起來説:

    “闖王今日建都稱王,實為上順天命,下應民心。但闖王既然如此謙遜,稱王事暫緩商議也好。古人在稱王稱帝之前有稱大元帥的,有稱大將軍的,也都是正式名號。愚意以為,闖王今日可稱為大元帥,以便號令羣雄,但在元帥上要加幾個字作為美稱。不知此一芻蕘之議,闖王可否採納?”

    闖王微笑着轉向眾將:“你們大家以為如何?”

    大家因闖王堅辭稱王,所以一齊擁護闖王正式稱大元帥。自成見“眾議鹹同”,便問金星應該在元帥上加什麼字樣。牛金星早已做了退一步的準備,但他走到桌邊,取筆在手,故意凝思片刻,在箋紙上寫出一行字,又拉着宋獻策斟酌,然後拿着箋紙説道:

    “闖王的大元帥稱號應加褒美之辭,以示麾下眾文武擁戴尊崇之意,猶如羣臣向帝王上的徽號。剛才學生與軍師共同斟酌,擬出了八字褒美之辭,連同大元帥三個字共是十一個字,就是:‘奉天倡義神聖文武大元帥’。各位如覺褒美不足,請再增加幾個字不妨。”

    有人説:“沒聽清,請再念一遍。”

    金星又念:“奉天倡義神聖文武大元帥。”他怕眾將領不很明白,解釋説:“這‘奉天倡義’,大家是都清楚的。‘神聖文武’四字出自《大禹漠》①中的兩句話:‘乃聖乃神,乃武乃文。’這兩句話是稱頌帝堯具備了神聖文武的美德。我們闖王,奉天承運,效法堯、舜,救民於水深火熱之中,文足以經邦治世,武足以戡定天下,所以這‘神聖文武’四字加在闖王的稱號上十分恰當。”

    ①《大禹漠》--《尚書》中的一個篇名。

    眾將領紛紛地稱讚牛金星替闖王想出的這幾個字的美稱極好,還有人在思索再加另外什麼字。李自成從金星手中要過來箋紙,提筆勾去了“神聖”二字,抬頭望着大家説:

    “我無德無能,實在當不起這個美稱。不好全辜負大家的誠意,就決定用‘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這個稱號吧。但目前百事繁忙,不日還要打仗,暫不向全軍宣佈這個新的稱號。等過了一陣子,軍情稍暇,再向全軍宣佈,開始用這個稱號,同時也要建立一些新的軍制。至於是不是以宛、洛為根本,今日雖大家各抒所見,但沒有商議定局。我自己也有一些想法,另作商量,不必今天就匆匆忙忙決定。”他向紅娘子望望,接着又對眾將説:“有一件事兒,是在得勝寨決定的,現在向大家宣佈。我軍要成立一個健婦營,由紅娘子統帶。因為目前戰馬缺乏,暫時從得勝寨撥給五百匹,另給三十匹騾子馱運東西。日後馬匹多時,陸續撥給。我們的童子軍屢立戰功,已經很馳名。今天又立個健婦營,也是個大大的新鮮事兒,一定會成為一支精兵,在戰場上建立大功。有人説應該稱做娘子軍。可是健婦營這名稱是紅娘子才起義時就想好的,所以我決定還用這個名稱,也算咱們不忘記紅娘子在豫東率眾起義的功勞。”

    關於下一步軍事行動,因為事屬機密,闖王未作別的指示,只叫大家回去速作準備待命。隨即他宣佈會議完畢,望着眾將領從議事廳肅然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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