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李自成去米脂祭祖期間,各種重要朝政和各地重要軍情不斷地通過驛站或派出專使飛速送往“行在”,而他沿途不管停留在什麼地方,都要批閲許多從長安來的文書。凡是需要中央各政府馬上遵照他的批示辦理的,立刻將批閲過的文書發還。有些照例的公事,他本來可以不用親自去管,由中央主管衙門以他的名義辦理就是了,可是他也要親自批閲。例如頒佈明年的歷書,也就是人們所説的“甲申歷”,本來由欽天監推算議定,再由政府頒行就可以了,但他也要在頒佈前親自看看。在封建社會,每年冬季用皇帝的名義頒佈曆書,俗稱皇曆。一國之內頒佈皇曆是皇帝的特權,是皇權的象徵。雖然他暫時還未稱帝,實際上卻是皇帝的身份,只欠正式登極罷了。所以,他十一月下旬在去米脂的路上得到已經刻印好的“甲申歷”,十分高興,竟然不顧鞍馬勞頓,在燈下從頭到尾翻閲一遍。他望着黃紙書箋《大順欽頒永昌元年甲申歲皇曆》一行紅字,一種初掌皇權的喜悦和興奮之情,充滿心頭,不覺為之陶醉。
①崇禎十五年秋,洪水淹沒開封后,李自成決定另找一個立足地,遂於十二月初攻入襄陽。翌年三月,李自成親往樊城,殺了羅汝才。從此各路義軍遠避李自成,不敢再同他合作。五月,他改襄陽為襄京,成立臨時中央政府,國號“新順”。十月初六,義軍攻破潼關,孫傳庭死於亂軍中。十一日,李自成進入西安,定國號為“大順”。十一月中旬,李自成回米脂祭祖。以上內容未及詳寫;而本卷情節則從十二月中下旬寫起,很快進入崇禎十七年春天的場景。
各路大規模的和小規模的軍事活動仍在積極進行。他離開長安去米脂期間,新朝廷的全部機器依然繼續裝配部件,依然日夜不停地依照着他的意志運轉。人們看見李自成不斷籌劃軍事,所向賀捷,已經稱得上武功-赫,奪取天下的勝利為期不遠了。而且也看見他關心朝政,留心文字。單看他到了西安之後,於戎馬倥傯之中舉行考試,修學校,徵逸才,舉賢能,定服色,改官制,直到頒佈皇曆,等等,樣樣舉措無不顯得這新朝廷正在鋭意除舊佈新,要不了幾年必將文治彪炳,追蹤盛唐。在他進入西安以後的短短兩個月中,關中士民除很少數被他嚴厲懲治的大鄉宦、大貪官、大惡霸之家以外,幾乎是人人都對他懷着真正的崇敬和期望,認為他果然是創業之君。一般老百姓尤其説他是真命天子。
當他從米脂回到長安時,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迎接在一百里以外,面奏了軍事和朝廷的各種大事。田見秀等大將率領地位較高的文武羣臣,都到三十里以外接駕。其餘文武官員和士紳,也有千人以上,跪在城外接駕。
李自成騎着烏龍駒,緩轡徐行。前邊有儀仗與器樂前導,香爐中燒着檀香,輕煙氤氲,香滿通衢。一個武士騎着高頭大馬,擎着一把黃傘,走在他的前面。通往宮中去的路上,街道都早已執寬了,整修平了,打掃得乾乾淨淨,而且鋪了黃沙。因為皇上要從這些街道回宮,沿路都淨了街,斷了行人。當然也有父老們想看一看他們,就跪在街邊,伏下身去,不敢抬起頭來。
對着這種隆重接駕的情形,李自成在馬上忽然想到在商洛山中被圍困的日子,有一天他害病還沒有完全好,騎馬出來,將士們、義勇和窮苦百姓們如何拉着他的馬頭,密密地圍着他。大家看見他大病初癒,圍着他歡呼、跳躍,流着眼淚。這情形忽然回到他的心頭,可是又分明過去很遠了。他又不由得想起進洛陽時的情況,當時也算是很威風的,但怎能和今日的氣派相比?今日這般景象,他知道在書中就叫做“出人警蹕”,是理所當然的,是從他十幾年艱苦轉戰中得來的。唉!來之不易呀。
忽然他的心思又被眼前的景色激動起來,感到很不平靜。他不由得考慮到,一部分東征大軍已經開始從韓城一帶渡過黃河。李過已經過河了,劉宗敏也要很快動身,他自己將隨後起程。想到山西空虛,一路會勝利前進,在北京登極的事不會很久。千秋大業,如今分明已經出現在眼前了。雖然北京他沒有去過,可是關於北京內城、外城、皇城、紫禁城,各種説法他聽得十分熟悉。他認為,將來的長安城,一定要修得比北京更好,要恢復盛唐的規模。這裏有山有水,什麼樣的花園都可以修建得如同天上一般。他在馬上留意看着已經扒寬的街道,一種更雄偉的規劃浮現在他的心頭。
到了午門,他從馬上下來,命百官各回衙門辦事,丞相、軍師,汝侯劉宗敏,今晚一更以後入宮議事。
一更剛過,劉宗敏、牛金星和宋獻策遵旨來到宮中。李自成已經坐在便殿的暖閣中,一邊批閲文書,一邊等候他們。大家向李自成叩頭行禮之後,坐下議事。朝中大事,李自成在回長安的旅途上不斷地得到稟奏。尤其是劉宗敏和牛。宋二人,迎接在百里之外,又向他面奏了各種大事,他都十分清楚。所以今晚的會議一開始,他就向劉宗敏問道:
“你已經決定在近幾天動身嗎?”
劉宗敏回答説:“本月二十日是黃道吉日,已經同軍師和牛丞相商定,二十日從長安動身。東征的人馬,如今都集中在韓城一帶待命。少數部隊,已經分三路渡過黃河。補之從米脂護駕回來,到蒲城時,皇上命他不必回到長安,他就從蒲城轉路向東,先到韓城。他是先鋒主將,想來會連夜趕路,如今説不定已經從韓城一帶過河了。”
李自成轉向牛金星和宋獻策説道:“你們替捷軒擬好的檄文,幾天前我已經在路上看了。還需要改動麼?”
那檄文稿是宋獻策同他的一位幕僚擬就的。聽到李自成詢問,他趕快恭敬地站起來,回答説:
“那稿子是經臣反覆推敲,也請牛丞相與汝侯看過,然後才上奏御前。只是這是第一道東征的檄文,關係極其重大,所以必須等候皇上親自斟酌,御筆改定,方敢刻版印刷。”
李自成輕輕點頭,從御案上拿起文稿,交給軍師,説道:
“如今我們在一起斟酌斟酌。好,你坐下慢慢念一遍,我們大家細心地聽,看有沒有需要改的地方。”
宋獻策坐下去,雙手捧起繕寫工整的檄文稿,用帶着豫東日音的腔調,念道:
“大順倡義提營首總將軍為奉命征討事……”
李自成向大家含笑問道:“給捷軒這樣的官銜如何?這官銜要載到史冊上的,你們再斟酌一下。啓東你熟悉歷代典章制度,這官街有不妥當的地方嗎?”
牛金星恭敬地站起來説道:“汝侯此次出征,為大順朝奪取北京,建立萬世宏業,至為重要。所以這官銜名號,必將載入史冊,垂至千古。臣等遵照皇上離開長安之前的面諭,幾經研究,商定這個稱號,並經陛下批示同意。雖説前代無此名號,但我朝隆興,對前代有因有革,前代所無者不妨新創。臣以為這官銜並無不妥,可以不必再改。”説畢坐下,等候李自成説話。
宋獻策站起來接着説:“臣以為汝侯這一官銜很好,不需再改。起初臣等商議,用‘大順欽命提營首總將軍’這個字,皇上用硃筆圈去‘欽命’二字,改為‘倡義’二字,臣等方感到自己識見太淺,深佩皇上天縱英明,識見過人……”
李自成笑着説:“這也算不得多麼英明。我只是想着,如今還沒有打進北京,誅滅明朝,這‘倡義’二字還不能丟掉。等到了北京,舉行了登極大典之後,再改用‘欽命’二字不遲。好,獻策,你繼續説下去。”
宋獻策接着説道:“汝侯在老八隊原有總哨之稱,直到近來將士們還習慣地稱他為總哨劉爺,表示又尊敬又親切之意。現在局面變了,倘若仍用總哨二字,一來不雅,二來這氣派也太小了。如今捷軒已經封侯,代皇上率領東征的全部人馬,用‘提營’二字比較恰當,提營的意思就是提督各營。本來應統稱作提營大將軍,可是皇上説過,幾年內不要設大將軍這個名號,所以臣等商量用首總將軍名號,實際職同大將軍。”
劉宗敏説:“羅汝才原來封為大將軍,幾個月前已經被斬,我們當然不用大將軍這個名號。”
李自成點頭説:“我的意思也只是説幾年之內不要再用。如今雖然決定用提營首總將軍這個稱號,可是將士們倘若感覺不順口,不習慣,願意稱捷軒大將軍也不要禁止,只是各種文書上不用罷了。關防已經制就了麼?”
宋獻策説:“今晚在御前決定之後,明日就可以鑄成。臣等商量,關防雖是臨時憑信,但將軍之位甚尊,可以銀質。”
李良成點點頭,表示同意、一然後説道:“你將檄文念一遍,如沒有改動之處,就連夜發下去,趕快刻版。要多印一些,務使沿路各府州縣,官紳百姓家喻户曉。你坐下唸吧,一字一句地念,念清楚一點。”
宋獻策坐下去,重新捧起檄文稿子,從頭念道:
大順倡義提營首總將軍為奉命征討事:自古帝王興廢,民兆於心。嗟爾明朝,大數已終。嚴刑重斂,民不堪命。誕我聖主,體仁好生。義旗一舉,海宇歸心。渡河南而削平豫楚,入關西而席捲三秦。安官撫民,設將防邊,大業已定。止有晉燕,久困湯火,不忍坐視,故特遣本首總,於本月二十日,自長安領大兵五十萬,分路進兵為前鋒。我主親提兵百萬於後,所過秋毫無犯。我為先牌渝文武官等,審時度勢,獻城納印,早圖爵祿。如執迷相拒,許爾紳民縛獻,不惟倍賞,且保各處生靈。如官民共抗,兵至城破,玉石不分,悔之何及!
後邊日期寫道:大順癸未十二月X日。這稿頭日期沒有寫,等將來印成之後,用硃筆填進去。顯然已經不再用崇禎年號,而只用干支紀年。
李自成聽了以後,又接過稿子看了看,微笑點頭,提起硃筆,在稿子後邊的上方,寫一個“可”宇,交還軍師。向牛金星問道:
“那北伐詔書的稿子,可擬好了麼?”
牛金星站起來回答説:“陛下的北伐詔書稿於,臣吩咐幾個文臣已經擬就。今日與文臣們又討論了一遍,改動了幾個字,明日早晨即可以送進宮來。那詔書將在元旦頒佈,尚有二十多天,所以陛下有時間從容斟酌。”
李自成點點頭,示意牛金星坐下,又轉向宋獻策問道:“那一通北伐誓師的文告,我已經在路上看了。捷軒從長安出征的時候,這文告也要刻版印出,通告全軍上下。”
宋獻策説:“臣等認為,此次東征是皇上御駕親征,汝侯只是先行十餘日,所以不須行遣將令。汝侯到了韓城以後,可招集諸將,代皇上行誓師禮,宣佈文告,然後大軍分路過河。至於已經過了河的將領,不必回到韓城,只要就地舉行誓師,向部下宣佈皇上的誓師文告即可。”
牛金星接着説:“此次皇上出征與往日不同。此是最後一仗,直搗燕京,一舉而滅亡明朝。燕京一破,陛下登極,傳檄天下,江南可不經大戰而次第勘定,所以東征全軍誓師,必須隆重舉行。”
李自成心中興奮,自己從御案上拿起了文告的稿子,重新細看。看到一半時候,忽然念出聲來:
……不-以渺渺之身,起自銀川,兵威所至,壺漿競迎。茲者三秦底定,定國關中;興師東渡,直搗燕京。指日戈歸牧野,馬放華陽,長安定鼎。與萬民同登衽席,豈不休哉!
凡爾將士,共宜各舒忠憤,用集厥功。其有摧鋒陷陣,勤勞懋著之士,裂土分茅,錫之帶礪。其或奸宄攜貳,及微狠違令者,國有常刑,法將難貸。
凡爾將士,共喻此意,勿焚我廬舍,勿虐我黎民。惟今約誓,其各勉旃。
李自成念畢文告,點點頭,用未筆批一“可”字,隨即向劉宗敏説道:
“我本來很想立刻率領大軍東征,同你一起渡河。可是長安還有許多事情要辦,你先走吧。按照既定方略,你替我提督各營,掃蕩三晉。我們在平陽見面,一起從太原北上,從大同往東,入居庸關到北京城下。我們自從起義至今,轉戰十六年,馬上就要攻克北京,大功告成。”
劉宗敏説:“明朝在山西的兵力空虛,到太原不會遇到大戰。倘若一路順利,不耽擱時間,看來三月初十左右,可以到北京城下。我如今擔心的只有一件事……”
李自成問道:“你擔心的是什麼?”
劉宗敏接着説:“會不會崇禎住南京逃跑?這可説不定。要是他逃往南京,事情就有些麻煩。”
宋獻策説:“只要我們進軍神速,崇禎就來不及逃往江南,下一步收拾江南就迅速多了。”
牛金星説道:“從前朝古代來看,一國皇帝逃往別處,名叫蒙塵。唐朝皇上就兩次逃出長安,元順帝也是逃走的。所以為今之計,只有進軍越快越好。崇禎想逃往江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自成説道:“我想,崇禎顧慮很多,未必會輕易逃出北京。只要我大軍進兵迅速,等他決定逃走的時候,已經晚了。”
宋獻策緊接着説:“何況我軍已經陸續進駐山東,截斷了運河。董學禮投降陛下之後,陛下將他由副將升為總兵,已經正準備護送武愫前往淮陰等處。崇禎聽到山東、淮北局勢已變,必不敢逃往南京。除非從海上逃走,料他不敢冒這種風波之險。”
李自成問道:“這個武愫如何?”
牛金星迴答説:“武愫是進士出身,在明朝雖無顯要地位,可是也有一些名氣。派他做淮陰一帶的防禦使,仰賴陛下聲威,向地方軍民宣佈新朝政令,必能收拾那一帶的混亂局面。日後下江南的事,並不靠他。只等北京一破,崇禎亡國,陛下命一上將,率軍南下,並差一重臣隨兵前往,江南可傳檄而定。”
李自成笑着説道:“平定江南之後,下一步就該派大軍出山海關,收拾遼東多年來的混亂局面了。”
從米脂回來以後,李自成在牛金星等大臣的輔佐下,處理軍國大事,每日起得很早,睡得很晚。其執事之勤,連一向對他懷有成見的關中士紳,也不能不改變看法,認為他確實像一位開國皇帝。
如今離新年只有一個月了。許多事情都要忖度制定,都要從明年元旦開始實行。所以他在東征之前,留在西安這段時間,特別忙碌。按照戰國以來所謂“五德終始”的迷信思想,將大順朝定為水德王,服色尚藍。文官的補子以云為飾,一品一朵,直到九品九朵。如今已是臘月,關於建國改元、頒佈曆書、改易衣服的顏色,都必須由禮政府遵制宣告各地軍民,好從甲申元旦起,一起遵行。還有一件大事,是應該由禮政府宣佈的。避諱的字,凡是犯了他的三代名諱的字,都得禁止使用,改用其他的字代替,或者改變筆畫。他自己的名字“自成”兩個字,是十分常用的字,如果都禁止使用,將給天下臣民造成很大的不便。所以他宣佈:從甲申年元旦起,將“成”字改為日字頭下邊帶成功的成字,這樣成功的“成”字就不必避諱了。總之,凡是封建帝王應該在改朝換代時所必須做的事情,他和大臣們都考慮到了,都做了準備,馬上就要頒佈。至於文武官制,在襄陽的時候已經制定,如今又加以修訂,更加嚴謹。
改革幣制,也是目前一件大事。明朝的錢幣雖然還可以繼續使用,但必須趕快製造大順通寶,來代替明朝的錢幣。自從天啓年間以來,明朝因為國庫枯竭,製造了很多又輕、又薄、銅質又壞,帶着不少眼的小銅錢,民間稱之為麻錢或皮錢。所謂麻錢,是指錢面不光,帶有沙眼,像臉上的麻子一樣;所謂皮錢,是因為元朝時候幣制混亂,缺乏黃銅鑄錢,就用羊皮製造錢幣,使人們十分反感。所以如今對那些又薄又小的錢,也稱為皮錢。由於天啓年間中央政府鑄造的錢幣質量很壞,各地偽造錢幣愈來愈不能禁止,銀價日趨昂貴,錢價日趨低落,給百姓帶來很大的痛苦。江南蘇州一帶,民間曾經拒絕使用大啓錢,釀成很大的風潮。李自成深明此弊,也深深懂得百姓的心願。所以在商洛山中被圍困的時候,有一次他帶病到麻澗去,特意叫親兵們帶去許多嘉靖、隆慶和萬曆三朝鑄造的厚敦敦的大方錢,散給麻澗百姓。進入西安之後,他就下令成立寶源局,暫時隸屬户政府,專門鑄造又大又厚的永昌錢。已經鑄出了一部分,只等到甲申改元以後使用。可是銅的來源很困難。李自成從米脂回來以後,看了户政府上疏的奏本,只好決定收集民間銅器,輸送寶源局,以便能夠日夜加緊鑄造。雖然這蒐集銅器的事免不了騷擾百姓,但是也只好這麼辦了。
許多事情諸如開國典章、各種制度、政治措施、派兵遣將、籌措糧餉等,雖然各有衙門的官員分別執掌,上邊還有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等作周密籌劃和設想,但是最終還得由他作決定。所以從他由米脂回到長安的當天開始,每日的生活既充滿了顯赫和得意,也充滿了忙碌和操心,以至於同皇后高桂英談心的時候也沒有了。
臘月十八日這一天,李自成來到坤寧宮中閒坐片刻。高桂英帶着抱怨的口氣對他説道:
“皇上,你每日忙着軍國大事,還有一些該辦的大事竟然全忘了。”
李自成問道:“我忘了什麼大事?你怎麼不説呢?”
高夫人就説道:“常言説: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能不能在你出征之前,將幾對婚事辦了,了卻我們的一點心願?”
李自成恍然想起,説道:“啊?你説的可是雙喜和小點子他們的婚事?”
“是的呀,還要耽擱到什麼時候呢?今年春天得了襄陽之後,我本想替這些孩子們完了婚事,你説不用忙,等破西安再説。如今已經來到西安,還不替他們辦喜事,難道又往後推,推到進了北京以後,回來辦麼?”
李自成一時不能決定,仍然覺得目前馬上要出征,沒有工夫處理這些小事。皇后見他不表示意見,又催促説:
“為這些孩子們完婚的事,當然不如軍國大事重要。可是皇上呀,這在這些孩子們的身上就是大事,是他們的終身大事。男孩子年齡長一點不要緊,只要不過三十歲,不能算成親太遲;可是姑娘們就不然了。俗話説,好花能開幾月紅。難道要等她們的青春過完了,才打發她們出嫁麼?拿慧英來説,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倘若在官紳庶民家裏,前幾年就該出嫁了。就因為跟在我的身邊,過着戎馬生涯,沒有太平的日子。再説,我也很需要她在我的身邊,所以就把她的婚事耽誤了。她嘴裏不會説這事,可是我卻不能不常常想到。還有慧瓊、慧珠幾個姑娘,比慧英的年紀都小不了多少,都該打發走了。別的姑娘婚事可以等你從北京回來,晚一年半載出嫁,早晚干係不大,慧瓊可是必須趕快出嫁的,最好同慧英一起辦了吧。”
自成仍在想着軍國大事,有點心不在焉地問:“慧瓊出嫁的事也要趕着辦嗎?”
高桂英説:“不僅是為着慧瓊已經該出嫁了,也要從小鼐子身上想想。原來是想把慧梅許配給他的。後來,哎,沒料到你同軍師做主,硬拆散一對好姻緣,將慧梅嫁給了袁時中,活活地送她到死路上,小鼐子能不傷心嗎?他若如今看着雙喜成親,他不能成親,他的心中會好過嗎?”
李自成直到這一刻,才重視皇后同他商量的事。忽然笑起來,搖搖頭,説道:
“今天你提起來為雙喜和小鼐子完婚的事,要緊是要緊,可是如何能辦得及呀?捷軒定於臘月二十,也就是後天,一早就要離開長安出征,決定命張鼐隨他一起。雙喜等過了破五隨我出征,辦喜事的事情還來得及,可是張鼐的喜事如何能來得及?我看,出征事大,為張鼐完婚的事緩一緩辦吧。”
“皇上,既然你已經決定命張鼐隨總哨劉爺東征,我只為張鼐請假數日。二十二是個吉日,雙喜和張鼐都在這一天完婚。張鼐的親兵營隨大隊先走。張鼐二十二日完婚,二十五日快馬追趕,來得及在韓城參加誓師,然後同大軍一起渡河。我替張然請假數日,不誤隨大軍過黃河。我想,捷軒也是會笑着點頭的。皇上,你看這樣辦行不行?”
“二十二日……只有幾天了,準備能來得及麼?”
高夫人説:“準備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只要你點頭就是了。”
“好吧。我因大事纏身,顧不上管這些,你願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李自成站起來要走,但又笑着説:“王四已經與左小姐成了親,不用操心了。羅虎這孩子有出息,如今也很得力。等我進北京之後,在眾多的宮女中選一個美貌又通文墨的宮女,送給他做妻,一定會使他滿意的。”
高夫人説:“皇上到了北京的紫禁城中,看見有出眾的美色,不妨選幾個服侍皇上。日後咱們大順朝的後宮中,同樣也需要妃嬪成羣。”
李自成不明白高桂英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不好再説話。忽然看見像是王長順站在坤寧宮的禎祥門外,便向一個宮女問道:
“那是不是王長順?”
宮女躬身奏道:“是王長順。他因為皇上正同皇后娘娘在説話,不敢進來。在禎祥門外已經等候一大陣了。”
“喚他進來,看他有什麼事兒。”
聽到傳喚,王長順恭敬地走進禎祥門內,從漢白玉甬路的左邊來到坤寧宮的台階下,整整帽子,然後從一邊登上台階,移到坤寧宮殿前。在門檻外邊,就趕快跪下叩頭。
李自成用親切的口吻説道:“長順,站起來吧。你給皇后帶什麼禮物來了?那藍緞包袱裏沉甸甸的,是什麼東西?”
王長順站起來,小心地跨過門檻,走進坤寧宮正殿,重新跪下,打開藍緞包袱,露出一對金黃耀眼的嶄新馬鐙。他雙手捧起來一隻馬鐙,呈給李自成,又捧起來一隻,呈給高桂英。這新馬鐙,每隻兩邊是兩條龍,龍頭朝上,合在一起。龍頭、龍尾連着馬鐙,龍口半張,口中噙着珍珠。這珍珠能在口中滾動;卻是取不出來。李自成夫婦欣賞着新馬鐙,十分高興卜連聲稱讚這新馬鐙製作精緻、李自成部道:
“好哇長腸,你叫誰做的這一對金馬鐙?這麼精緻。”
王長順仍然跪在地上。因為受到誇獎,激動得噙着眼淚,説道:
“皇上,你忘了?攻進潼關之後,有一次我摸着皇上的馬鐙説:‘這馬鐙呀,原來是別人用的舊東西,從你起義的時候接着使用,到如今又用了差不多十六年,有些地方已經磨窳了。你馬上就要當皇上了,這馬鐙也該換新的了。’皇上那時候笑着説:‘你換吧,到長安以後換吧。’我説:‘陛下是真龍天子,新馬鐙不能夠那麼素淨。我想這新馬鐙上應該有龍才好。’陛下又笑着説:‘這是好主意,你看着辦吧。’到了長安以後,我就將這事交給工政府,要工政府遵旨主辦了。”
李自成笑着説:“哪有旨意呀,我沒下旨呀。”
王長順説:“皇上要我看着辦,這就是聖旨。皇上説出一個字就是金口玉言,就是聖旨。”
李自成看一看他,笑着點點頭。
王長順接着説:“等我隨皇上從米脂回來,啊,不叫米脂,從天保府回來,工政府主管這事的官員將圖樣給我看了。我看了很不錯,就催他們趕緊日夜鑄造,外邊加上鎏金。皇上,你看這鐙子可中意麼?”
李自成説:“中意,中意!長順,進潼關行軍的路上,我心中事情很忙。換新馬鐙的話,你對我説的時候,我實在沒有在意,只是隨口答應,事後全忘了。不料你倒是認真去辦了。”説畢,望着皇后哈哈大笑。
王長順説:“天子無戲言。縱然皇上説出一個字,也是聖旨。小臣到長安後,怎敢忘記呢?”
李自成説:“好了,不用你親自動手。你去吩咐人將烏龍駒的馬鐙子換了,將舊鐙子送給寶源局,做永昌錢吧。”
“不!陛下,那一對舊馬鐙,要在御庫中當寶貝珍藏起來,千秋萬代傳下去,使後代子孫知道陛下在馬上血戰了十五六年,得天下很不容易呀。”
李自成頓時收斂了輕鬆的笑容,同皇后交換了眼色,不覺點頭。皇后對王長順説:
“你説的很是,這一對舊馬鐙要存入御庫,作為咱們大順朝皇家的傳家之寶,讓一代代皇帝都莫忘這江山得之不易。”
王長順又説:“臣已經要工政府官員們為娘娘照樣鑄造一對鎏金馬鐙,每隻馬鐙上有一對鳳凰。”
李自成説:“皇后的馬鐙不要做了。以後天下太平,皇后是一國之母,深居官中,在紫禁城中要乘鳳輦;出紫禁城要乘法駕。再也不用騎着馬,隨軍打仗了。”
王長順恍然省悟,趕快叩頭説:“小臣一時糊塗,忘記皇后從今往後再也不用騎馬打仗了。我真是糊塗!請陛下恕罪。”
皇后笑着説:“你不要害怕。倘若不是皇上提醒,不要説你,連我也沒有想到我以後不會再騎馬了。長順,你將皇上的新馬鐙帶下去吧。我同皇上還有話要説哩。”
王長順將一雙新馬鐙包好,叩頭退出。他在心中狠狠地責備自己:“唉!我怎麼忘記了,往後天下太平,皇后用不着騎馬了。”
李自成囑咐給王長順重賞。隨即離開坤寧宮,召見大臣們商量出徵的事去了。
高桂英很快地將慧英和慧瓊叫到面前,將婚期告訴她們,囑咐她們趕快準備。又差人將雙喜和張鼐叫來,也將奉旨為他們完婚的事説給他們知道。隨即又命人分頭為兩家婚事趕快準備。既要為男方準備,也要為女方準備,一切務要從豐。於是,向北京進軍的事,文武百官和命婦們朝賀正旦的事,兩對小侯爺結婚的事,都攪到一起了,從朝廷到宮中,好不熱鬧。
臘月十九日下午,李自成在宮中召開了半天的御前會議。參加會議的有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兵政府尚書喻上猷、澤侯田見秀、文水伯陳永福、桃源伯白光恩、制將軍李巖,以及原兵政府從事新升任文諭院學士顧君恩等十餘人,討論向北京進兵的事。其時如何向北京進兵的詳細方略,早已決定。這次御前會議,只是表示劉宗敏提營出征的事意義重大,看有什麼沒有想到的遺漏問題沒有。降將白光恩和陳永福二人蔘加會議,又有不同的原因。陳永福為人正派,是個血性男子,深為李自成所敬重。他也要帶他原來的兩三千人馬隨劉宗敏出征。他的人馬已經開到了韓城附近等候,還有他的兒子副將陳德,如今在懷慶府駐紮,尚未投降大順。可是已經暗中約好,等磁侯劉芳亮率領一支東征的偏師,從濟源與懷慶之間越過太行山時,陳德就在懷慶投降,迎接劉芳亮進入豫北。至於白光恩,他和陳永福的情況不同。陳永福一直在河南,守開封多年,跟外邊武將們關係不多。而白光恩在北方將領中是一位資歷較深、交遊較廣的人物,崇禎十四年洪承疇率領八個總兵援救錦州,全師潰敗於松山之際,白光恩就是八總兵之一。李自成帶他出徵,不是因為他手中有兵,可以在戰場上為大順朝建立功勳,而是因為他同明朝的北方將領如姜-、唐通以及吳三桂父子,都有或深或淺的交情。在招降這些將領的時候,他是很有用的一個人物。
由於李自成將要親自率兵去攻佔北京,劉宗敏只是先行一步,所以不舉行“遣將禮”。二十日清早,卯時整,長安的天色還不很亮,劉宗敏入宮辭行。李自成在便殿賜宴,實際也只是一種禮節,十分簡單,很快完畢。李自成親自送他出了午門,看着他上馬。當時牛金星雖然是天佑閣大學士,居於丞相地位,宋獻策是軍師,但是按照大順軍的傳統待遇,劉宗敏的地位卻居於文武羣臣之上。牛金星和宋獻策奉旨率領文武百官,將劉宗敏送出長安城外,行了簡單的“相餞禮”,一齊目送着劉宗敏率領着一大羣將領和親兵,在寒冷的曉霧中向灞橋疾馳而去。
劉宗敏走後兩天,即臘月二十二日,又是一個喜慶的日子。長安城中有不少人家在這一天娶媳嫁女,為即將來到的新年增加了一層熱鬧氣。然而最引起全城轟動的喜事,並不是庶民百姓家的喜事,也不是官紳大户家的婚事,而是大順皇上和皇后手下的兩員愛將,同皇后身邊的立過許多汗馬功勞的兩位姑娘,由皇上和皇后親自主持,丞相和軍師為媒,今日要拜堂成親了。
長安城中的官紳士民人人盡知,張鼐已經封了侯爵,李雙喜是李自成的養子,目前雖無封爵,可是人們卻在私下議論,等攻破北京之後,江山大定,李雙喜和李過都可能封為親王。張鼐自從受封義侯之後,李自成就送給他一處很大的住宅,同他的爵位相稱,距離紫禁城不遠。雖然侯府還在草創階段,但是府中已經有許多奴僕、文武官員、侍衞親兵,經常車馬盈門。雙喜仍然住在紫禁城中,以備隨時在皇帝身邊侍候。近兩年來,他在李自成身邊的地位一天比一天重要,到了長安以後,由於李自成儼然是新天子,雙喜的地位也就更加重要。為着雙喜成親,李自成撥給他一處住宅,原是一座郡王府,也在紫禁城的附近。
兩個月前,攻破西安以後,李自成曾經大賞功臣。除了加官封爵之外,還賞賜了許多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之類。一般將士,縱然戰功並不顯著,也都得到了不同賞賜。對於雙喜和張鼐的婚事,儘管李自成曾經傳諭,不許鋪張浪費,但是如今的局面同往昔大不相同,喜事還是辦得十分風光。李自成夫婦對男女雙方自然有許多賞賜;而各位大將和牛、宋等舊臣之家,不用説也都送有厚禮。其餘將領當然也各有表示。至於新近在西安投降的明朝文臣和巨紳,誰不想趁這個機會巴結大順帝后的心腹愛將?他們的禮單上不僅有金銀綢緞之類,還有不少人送了雙喜和張鼐所不能夠欣賞的名貴字畫、玉器、宋瓷和各種古玩。
臘月二十二日,兩家喜事大大熱鬧了一整天。第二天,兩對新郎和新娘,都來宮中向娘娘叩頭。事先傳出娘娘懿旨:各家大將的夫人,凡是兩對新郎新娘的長輩女眷和平輩年長的女眷,以及後宮內師鄧夫人、健婦營主將紅娘子,都來宮中赴宴,接受新郎新娘叩頭。來宮中赴宴的只有兩個男客:一位是老醫生尚炯,已經內定為新朝的太醫院尹;另一位是預定的牧馬苑使老馬伕王長順。他們能夠被娘娘召進宮中赴宴,受兩對新郎新娘的叩頭,這是李自成夫婦給他們的莫大恩榮。連李自成的新從米脂來的封為候爵的近門叔父,也沒有被召進宮中赴宴。高桂英用充滿感情的口氣對兩對新郎新娘説:
“不管你們為大順朝建立了多大的汗馬功勞,做了多大的官,像張鼐已經封了侯,可是你們在他們兩位老人面前都是晚輩。今日你們這兩對小夫妻,要給他們二位叩三個頭,還要好生敬三杯酒。怠慢了他們,我不答應。”
兩位新人跪在地上,齊聲回答説:“謹遵懿旨。”
儘管尚神仙和老馬伕不斷謙讓,兩對新人還是在樂聲中給他們磕了三個頭。大家都要他們對兩對新人説幾句話,勉勵勉勵。當着一大羣大將和牛、宋等舊臣的夫人,尚神仙起初不肯説話,隨即忍不住心情激動,對雙喜和慧英説道:
“唉,我今日滿心高興,可是實在不知道説什麼話好哇。如今奪取明朝江山的大業快成功了,你們完了婚,國事家事皆大如意。請不要説我這個鄉村的郎中倚老賣老,説出話來不知高低……”
牛、宋兩位夫人都説道:“你有話只管説。他們都是在你的眼皮底下長大的,你該教訓就教訓。説好説壞他們都得聽。你對他們這些晚輩説話,還説什麼不知高低哩。”
皇后也笑笑説:“他們都是才成親,都要做夫妻幾十年,直到白頭到老。你們兩位老頭子,對他們多説幾句有好處。”
尚神仙接着説:“我説雙喜少帥和慧英姑娘,你們兩位從小就知道互相敬重。別人都誇獎你們是皇上和娘娘身旁的金童玉女,如今果然有情人成了眷屬,比你們年長的,人人高興,比你們年輕的,人人羨慕。你們哪,怎麼説呢?你們要一輩子恩恩愛愛,要一輩子不忘記皇上和娘娘對你們的撫養和深恩。”
雙喜和慧英同時跪下,説道:“侄兒侄媳永遠不敢忘記。”
“還有你們,”尚神仙轉向張鼐夫婦,“我的小張侯哇,你雖然名義上不是咱們皇上的養子,可是,實際上是一樣的。慧瓊姑娘也是在娘娘身邊長大的,人品性情都好,很像慧梅。”他説到這裏,忽然感到後悔,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你們要一輩子和睦恩愛、互相體貼。皇上和娘娘對你們恩深似海,親自玉成你們的美滿姻緣……”老醫生實際是想到慧梅的不幸,慧梅的影子在他的面前晃動了一下。他心中明白,張鼐並不喜歡慧瓊。可是説到這裏,竟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好。
王長順怕他再提到慧梅,趕快用胳膊碰他一下,接下去説道:
“他們這對小夫妻也是天生的一對兒,也是皇上和娘娘身邊的金童玉女。我會看相,他們這一對兒準是福壽雙全,兒孫滿堂。在咱們大順朝功成名就,高爵厚祿,享不盡榮華富貴。”
王長順的幾句話,引得夫人們鬨堂大笑。皇后向張鼐和慧瓊笑着説:
“快給你們王大伯再磕一個頭,快磕!”
當天晚上,家家忙於祭灶,更增添了婚事的喜悦。大順宮中仍舊遵照民間古老的習俗,由皇后率領宮眷們歡歡喜喜地在御廚房中祭灶。有人對皇后説,灶神職位太低,大順國的皇后親自祭灶,會把灶神嚇跑或者嚇得躲起來。還説,明朝宮中,就沒有皇上和娘娘祭灶的事。高桂英笑着説:
“我和皇上都是從農家出身,不能忘記庶民百姓家歷年祭灶的舊風俗,也算是貴不忘本哪。今年再祭一次吧,明年就由御膳房差遣什麼官員祭灶好了。”
灶爺、灶奶是從街上請到的一張民間彩印畫,貼在御廚房的後牆上。灶神畫成了白鬍子老頭;灶奶畫得很年輕,圓圓的白臉,黑漆漆的頭髮,同老頭並肩而坐。他們都穿着大紅大綠的衣服,灶奶的臉上還染了兩塊胭脂紅。灶神的下邊,印有大順朝的甲申歷。在神像的兩邊,貼着綠紙對聯,上聯寫的是“上天言好事”;下聯寫的是“下界保平安”。在神像的上邊貼一張綠紙橫條,寫着“一家之主”。神桌上的錫蠟台,插着一對又粗又大的牛油紅蠟燭,燭光很亮。中間一隻銅香爐,輕煙繚繞,香氣撲鼻。香爐前放着一盤麥芽糖,叫做灶糖。用意是叫灶爺吃了後粘住嘴巴,到天上不能隨便彙報。神桌下邊的青磚地上,靠左邊放着一隻盤子,裏邊盛着小谷稈子,拌了麩子,這是為灶神的馬匹準備的草料。桌邊蹲着一個宮女,抱着一隻紅公雞,這是為灶神上天宮時準備的一匹“棗騾馬”。高桂英在宮眷簇擁中進入了御廚房。宮女已經為她在地下準備了拜墊,她恭敬地向灶神拜了一拜,隨即在拜墊上跪下去,磕了一個頭。按照宮中規矩,不管行什麼禮,祭什麼人,都要奏樂。但是,高桂英今晚祭灶,要按照黎民百姓的老規矩,吩咐不要奏樂,只在院中燃放一串鞭炮,增加熱鬧氣氛。此時,滿長安城到處都有鞭炮聲。從紫禁城傳出的鞭炮聲,同全城的鞭炮聲混合到一起。
在庶民百姓和官宦富豪家,一家主人祭灶的時候,女眷們和孩子們可以站在背後觀看。當主人起身後,別人跟着跪下叩頭也行,不叩頭也可以。由於灶神的官職低微,説一句、兩句親切的玩笑話也不妨事。可是高桂英是娘娘身份,所以當她跪下之後,所有的人們都跪下了。大家都以為像千家萬户一樣,皇后會請灶神上了天宮以後,好話多説,壞話不提。所以都懷着很大的興趣,等待皇后唸誦祝辭。可是剛剛聽了兩句,人們便不自覺地收斂了笑容。只聽皇后對着灶神禱告説:
“老灶爺,你雖然在諸神中官小位卑,可是你能夠一年一次上到天宮,親自向玉皇面奏人間各種事情,讓玉皇耳聰目明,知道人問苦樂。自從天啓年間開始至今,民不聊生,流離失所,血流成河,屍堆如山。眼下大順國已經佔了長安,正在向北京進兵,天下百姓開始有了指望。願你到了天宮,務必把人間二十年的各種苦情,向玉皇一一奏明,不用隱瞞。懇求玉皇在天上睜開雙眼,看看人間,保佑大順軍旗開得勝,順利攻克北京,拯救天下蒼生,早建個清平世界。老灶爺,給你準備的棗騮馬已經餵飽了,請你早早地登程吧。”
言畢,她從旁邊一個服侍的宮女手中,接過一隻小小錫酒壺和一個瓷酒杯,斟滿一杯燒酒,澆在地上。隨即將酒壺和酒杯交給宮女,又叩了一個頭才站起身來。她向左右望望,沒有看見慧英,不覺有一絲悵惘的情緒掠過心頭,便徑自到寢宮中休息去了。
自從崇禎十三年冬天到了河南,一連幾年過小年和元旦佳節,高桂英都不再在馬上奔波,也不再擔心受官軍圍困。從駐軍得勝寨的時候起,每年她都在小年下,按照米脂的風俗祭灶,心情暢快。在她周圍的姑娘們也都十分快活。如今這一次祭灶,大概是她最後一次按照民間的風俗辦事了,很快她就是真正的皇后了,斷不會由她親身對小小的灶神祭祀。今晚,她一則是一時的高興;二則由於不能忘記民間生活,才親自祭灶,向小小的灶神跪下磕頭。這件事,實際與禮政府正在擬定的《大順禮制》不合,所以事先她沒有告訴皇上。等她祭了灶神,站起身來向左右望望,原來的滿懷高興突然消遁,想起來身邊得力的姑娘已經十去八九:慧梅死了,慧英和慧瓊出嫁了,慧珠和慧劍也是她平日喜歡的姑娘,早已經調到健婦營中……特別是慧英的出嫁,好像使她突然失去了一隻膀臂。所以,她的心情一下子悲涼起來。
第二天,是臘月二十四。按照米脂縣的風俗,家家户户都要將家中各地方打掃乾淨,屋樑上和椽子都得打掃一遍。民間有言道:“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這好像生活中一個固定的程序,年年傳了下來。如今是在皇宮中,雖説每日由專管打掃的奴僕和宮女們打掃院子,揩洗傢俱,到處都是乾乾淨淨,但是宮中地方大大,房屋太多,旮旯兒太多,打掃不到的地方還是有的。高桂英忘不掉民間生活習俗,仍然一早就傳諭各宮院,打掃房屋院落。
早膳以後,她想着元旦快到了,要準備各家命婦和鄧夫人入宮朝賀,還要準備賞賜,等等,各種事項急待安排。可是,如今大順朝制度草創,宮中只有少數從秦王宮中留下來的粗使太監。宮女也很少,一部分是秦王宮中留下的宮女,一部分是近一個多月從贓官和不法鄉宦之家籍沒的丫環。高桂英曾想讓呂二嫂在宮中總管這班女僕。可是,呂二嫂一是不認識字,二是她自己有家,兒子、媳婦、孫子需要她照料。所以,要不要命呂二嫂進宮辦事,至今仍在猶豫不定。這困難更是一時現象,卻使高桂英感到,慧英的出嫁,使她周圍的一切都亂了頭緒。
她正想念慧英,慧英就進宮來了。皇后一見,眼梢和嘴角都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慧英到她的面前跪下叩頭,用温柔的聲音説道:
“向母后請安!”
“你快平身吧,我有話對你説。”
慧英起身,站在皇后面前,等候吩咐。皇后含着微笑,向她通身上下看了一遍。見慧英雖然頭上的花兒和首飾戴得不多,出嫁的豔麗衣裙,也換成了一般高門大户中新媳婦的日常繡花衣裙,然而從眼睛裏和薄施脂粉的面容上,可以看出來新婚的喜悦和幸福。皇后看着,笑着,點着頭。慧英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頭去,又用温柔的低聲問道:
“母后有什麼吩咐?”
皇后笑一笑,先不吩咐正經事,卻叫她坐在身旁,問她進宮來是騎馬還是坐轎。慧英回答説是坐轎來的,並説從秦王府中沒收了十幾乘轎子,有好的、新的,也有舊的、次的。賞賜他們新府的轎子有一乘是新轎,聽説是郡主乘的。另外還有幾乘,是宮女和僕婦們乘的。皇后點頭説:
“以後你每日進宮,不必再騎馬了。住在這京城中,乘轎進宮,才合你的身份。如今皇上是忙,雙喜的封爵還沒有定下來。等破了北京,皇上在北京舉行了登極大典,就要封雙喜一個合適的爵位。到那時候,咱們大順朝的禮制也頒佈了,你每天進宮來,出宮去,該乘什麼轎,轎前轎後用什麼隨從侍候,拿什麼執事,要不要敲鑼喝道,自然都有一定之規。如今諸事草創,還要亂一陣子,你暫時用秦府中郡主的轎子也好,日後你的轎子一定會比這轎子還好,好得多呢。”
慧英又跪下説:“謝母后的恩!”
高桂英拉住慧英的手説:“起來。聽我説話,不要太講究宮中禮節,咱們還不習慣。禮節太講究了,我也感到麻煩。”
等慧英站起身來,她又接着説:“從前你和慧梅在我的身邊,我把你們都當作女兒看。我為了把你許給雙喜,所以沒有收你做我的義女。如今你們已經成親,你果然是我的兒媳了。十幾年來,慧英啊!在我的身邊,許多姑娘有的死了,有的話下來了,可是隻有你的命好。同你比起來,慧梅就太可憐了。”
説到這裏,高桂英的心中一酸。停了片刻,隨即改換了笑容,又接着説:“唉,如今朝廷上,後宮中,一片喜氣,咱們不要提慧梅的事了。我剛才説你的命最好,你是最有福的。你同雙喜必是福壽雙全,白首偕老,兒孫滿堂。慧英,我等着抱孫子哩,等着你頭一胎就生一個白胖小子。”
慧英羞得滿臉通紅,趕快低下頭去,輕輕喚道:“母后。”
皇后快活地笑起來,説:“看見你同雙喜親事美滿,我真是心中歡喜不盡。”
慧英説:“只要母后心中歡喜,做兒女的就心滿意足了。不知母后今日有什麼重要事情吩咐?”
“有,有。有幾件重要事情必須你趕快安排,免得誤了。我的身邊不能沒有你,皇上身邊不能沒有雙喜。從今日起,你每日早膳後,要進宮來,幫我做事,一如往日。雙喜也要每日進宮,隨時聽皇上呼喚。這是我同皇上商量好的。慧英,唉,沒有別的人了,我只好叫你從今天起,每日白天在宮中辦事了。”
“謹遵懿旨。”
“幾天後就是大年初一了。這是大順永昌元年的元旦,不能馬虎。朝中和宮中都要朝賀正旦,這事你是知道的。文武百官朝賀正旦的事,有皇上呢,我們不管;可是命婦們,各位將軍以上的夫人們,還有後宮內師鄧夫人……”
皇后的話剛剛説到這裏,忽聽禎吉門口有人高聲傳呼:
“皇上駕到--接駕!”
皇后趕快將慧英一推,小聲説:“你迴避。你吩咐人將慧瓊叫進宮來。”她隨即走到坤寧宮正殿門外,迎接李自成。而這時宮女們,少數粗使的太監,已經在禎吉門內和院中甬路兩旁跪了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