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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第十章

    昨夜整整通宵,王承恩沒有睡眠,在城上各處巡視。他已經十分明白,守城的三大營殘兵、太監和少數百姓們都沒有心思守城,準備隨時獻出城門投降。雖然他在內臣中地位較高,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又受皇帝欽命,負着提督京營守城的重任,但是他在城上説話已經沒人聽了。昨夜二更,當皇上在坤寧宮中,快要往奉先殿的時候,他巡視到阜成門,聽説李自成的老營駐紮在武清侯李皇親別墅,距阜成門只有數里。他站在城頭上向西南林木茂密的地方觀看一陣,但見李自成的老營一帶,燈火很稠,並且不斷有成羣的戰馬嘶鳴。他認為如果用城頭上的兩尊紅衣大炮對着燈火最稠的地方打去,再加上其他大炮同時燃放,定可以將釣魚台一帶打得牆倒屋塌,人馬死傷成片。倘若能將李自成和劉宗敏等人打死或打成重傷,京師就有救了。他站在一處城垛口觀望一陣,命令來到他面前的幾個守城的內臣頭兒立刻將兩尊紅衣大炮對釣魚台一帶瞄準,準備燃放,另外三尊射程較近的大炮也對準二三里外的人聲和燈火瞄準,準備與紅衣大炮同時施放。但是他面前的幾個太監小頭兒都不聽話了。大家都説大炮不一定能夠打準,反而會惹惱敵人,城上和城內會受到猛烈還擊,白白使城中許多無辜百姓在炮火中喪生。王承恩又氣又急,奪過來火香要自己點炮。但幾個守城太監小頭目都跪到他的面前,有的人拉住他的袍袖,苦勸他要為城上和城內的無辜性命着想,千萬不要點炮。王承恩雖然受欽命提督守城軍事,可以命他的隨從們將違抗命令的幾個內臣立刻逮捕,嚴加懲處,但是他看出來城上的人心已經變了,萬一處事不慎,就會激出變故,不僅他的性命難保,而且守城的內臣和百姓會馬上開門迎賊,所以他不敢發怒,只能向眾人苦口勸説,懇求眾人讓他親自點放一炮。正在紛爭不休,一個太監匆匆來到他的身邊,向他恭敬地説道:

    “請王老爺轉步到城門樓中,宗主爺①有話相談。”

    ①宗主爺--明朝太監們對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尊稱。司禮監有秉筆太監數人,習慣上比為“內相”,而掌印太監比為宮內“首相”。

    王承恩問道:“宗主爺現在此地?”

    “是的,他在同東主爺①飲酒談話,已經談了很久,也快要往別處巡視去了。”

    ①東主爺--太監們習慣上對東廠提督太監的尊稱。

    王承恩又問:“內臣中何人也在這兒?”

    “沒有別人。”

    王承恩不覺心中發疑:曹化淳分守朝陽門,為何來此地與王德化密談?

    由於王德化和曹化淳比王承恩在太監中的班輩高,地位尊,尤其他出自曹化淳門下,所以王承恩不得不停止了城頭上的紛爭,趕快去城門樓中。當他跨進門檻的時候,兩位受皇上倚信的大太監都向他微笑拱手,要他坐下。王承恩因敵情緊急,心急如焚,不肯落座。他一眼看見桌上的酒菜已殘,兩位深沐皇恩的老太監臉上都帶有二分酒意,並無愁容,更增加他的疑心。不等他開口,王德化先呼着他的表字説道:

    “之心,你辛苦啦。”

    王承恩謙恭地説:“不敢,宗主爺和東主爺都是望五之年,連日為守城操心,才是辛苦哩。”

    曹化淳説道:“只要能保住北京城有驚無險,我們大家比這更辛苦十倍,也是分所應該。”

    王德化緊接着説:“之心,我剛才同東主爺正是為守城事商量辦法。剛剛商量完,聽説你在城上吩咐向釣魚台燃放紅衣大炮,守城的內臣們不肯聽話,你很生氣。我害怕激出變故,所以差一個答應①去請你來。之心,你雖然不是我的門下出身②,可是我同曹爺情如兄弟,一向把你當自己門下子弟看待。我已經快滿五十,精力大不如前。幾年之後,這司禮監掌印一職就落在你的身上……”

    ①答應--太監中的一種名目。

    ②門下出身--小太監進宮後,都要片一年長太監為師。司禮監太監多出自較有學問、有地位的老太監名下。

    王承恩心中焦急,而且有點憤怒,趕快説道:“宗主爺,您老資深望重,閲歷豐富,聖上倚信方殷,何出此言?承恩雖不肖,亦從無此念,況今夕何時,京師且將不保,遑論此與大局無於之事!”

    王德化笑一笑,説:“我説的全是肺腑之言,日後你自然明白。好,日後我將保你晉升掌印之事,此刻不必談。”

    他喝了一口温茶,接着説道:“剛才你在城頭上為向釣魚台打炮事,同幾個內臣頭目爭執,請你不必為此事動怒。你是奉欽命提督守城重任,在城頭上有內臣和軍民拒不聽命,當然可以從嚴處置,或打或斬都可。可是之心啊,無奈此時城上人心渙散,十分可怕,縱然是聖上親自來城上下旨,也未必能雷厲風行,何況你我!”

    王承恩傷心地問:“宗主爺,話雖如此,可是我明知逆賊的老營盤踞在釣魚台內,倘若用紅衣大炮瞄準打去,定能使眾渠魁不死即傷,大殺逆賊狂焰。承恩在此時機,不敢對逆賊巢穴開炮,上無以對皇上,下無以對京師百萬士民!”

    王德化點頭説:“你的意見很是。對釣魚台打炮事由我吩咐,不過片時,城頭上即會眾炮齊鳴,使釣魚台一帶牆倒屋塌,血肉亂飛。”王德化向立在身後的答應説:“去,喚一個守城的內臣頭兒進來!”他又對王承恩説:“之心,剛才我聽説安定、東直、朝陽各門的情況都很緊急,你趕快去安定門瞧一瞧,這裏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啦。”

    曹化淳起身説:“皇上命我分守朝陽門,我現在就飛馬前去。宗主爺,失陪了。”隨即向王德化和王承恩拱拱手,提着馬鞭子下城了。

    王承恩不好再説別的話,也向王德化作揖告辭。他是從德勝門一路沿城頭巡視來的,他的幾名隨從太監和家奴有的跟隨他上城,有的牽着馬從城內靠近城牆的街道和衚衕追隨。他從阜成門旁邊的磚階上下來以後,曹化淳已經帶領着眾人走遠了。他猜不透王德化和曹化淳密談何事,但覺得十分可疑:如今大勢已去,難道他們也懷有別的打算?他越想越感到憤慨的是,王德化和曹化淳多年中依靠皇上的恩寵,得到了高官厚祿,在京城中有幾家大商號,在畿輔有多處莊田。他最清楚的是逢年過節和王德化生日,他都去拜節慶壽,看見王的公館在厚載門①附近的鼓樓兩邊,房屋成片,十分壯觀。而且院中不僅有亭台樓閣,還有很大的花園。假山池沼、翠竹蒼松。奴僕成羣,一呼百應。王德化年輕時在宮中同一位姓賈的宮女相好,宮中習慣稱為“菜户”,又稱“對食”。有一年皇后千秋節,把一批年長的宮女放出宮來。賈宮人出宮後既未回父母家中,也不嫁人,住到王德化公館中主持家務,儼然是王公館中的女主人身份,也很受王德化的侄子們和奴僕們的尊敬,呼為太太。……王承恩在馬上暗想,像王德化這樣的人沐浴皇恩,位極內臣,如今也心思不穩,可見大明朝的大勢已經去了。他的心叫非常難過,幾乎要為皇上痛哭。

    當王承恩帶着隨從騎馬奔到西長安街的時候,突然從阜成門和西直門之間的城頭上傳過連續三響炮聲,分明是厚載門--即地安門。向城外打去。王承恩和他的從人們立刻在街心駐馬,回首傾聽。不過片刻,連續幾響炮聲,聲震大地,並聽見炮彈在空中隆隆飛近,打塌了附近房屋。王承恩一起人大為驚駭,本能地慌忙下馬,閃到街邊的屋檐之下。這一陣炮聲停後,他們驚魂未定,趕快上馬,向東馳去。過了西單牌樓以後,王承恩在馬上恍然大悟,明白原來先從城頭上放的三炮,只裝火藥,沒有炮彈,所以響聲無力,也無炮彈向空中飛去的隆隆巨聲,同隨後從城外打來的大炮聲大不一樣。他對大勢更加絕望,在心中憤恨地説:

    “果然,城上的人心已變,王德化和曹化淳也不可靠。皇爺孤立在上,這情況他如何知曉!”

    王承恩策馬穿過西單牌樓,本來可以不進皇城,直接奔往安定門,但是他臨時改變主意:他必須立刻進宮去將危險的局勢奏明皇帝。他已經十分清楚:人心已變,京城的局勢不會再支持多久了,城上的守禦等於兒戲,不但“賊兵”可以毫無抵抗地靠雲梯上城,而且更可能的是守城的內臣和軍民們開門迎降。倘若皇上不能夠立刻籌措數十萬銀子,重賞守城人員,重新徵召忠義之士上城,恐怕北京失守只是巳夕間的事了。

    他率領從人們策馬到了長安右門①,翻身下馬。因為承天門前邊正對皇宮,遵照明朝禮制,任何人不許騎馬和乘轎子橫過御道,所以王承恩命從人們繞道大明門,也就是今天的中華門前走過去,在長安左門外邊等候。他自己只帶着一個十幾歲的小答應,打着燈籠,匆匆地從側門走進承天門,穿過端門,來到午門前邊。午門早已關閉,午門的城頭上有兩三隻紅紗燈籠在風中飄動。他以司禮監秉筆太監的身份,叫開了午門,急速往乾清官走去。剛過皇極殿東側的中左門,迎面遇着兩位在三大殿一帶值夜的熟識太監,告訴他皇上在坤寧宮同皇后和袁娘娘一起哭過後,又到承乾宮對回娘娘的遺像哭了一陣,又到奉先殿去了。這兩位值夜的太監還悄悄告訴他,皇上在奉先殿已經痛哭很久,如今還在痛哭;隨在皇上身邊的眾多太監和宮女也都跟着皇上伏地痛哭,沒有人能勸慰皇上。一個年長的太監説畢,搖頭嘆息,又流着淚説了一句:

    ①長安右門--又稱西長安門,同它相對的是長安左門(東長安門),都是三闕,稱東西三座門,這兩座門均在民國年間拆除,在明代紫禁城的南門是承天門,而大明門(今中華門)是皇城南門,所以東西長安門之內也是禁地。

    “王老爺,像這樣事是從來沒有過的。看來皇上也知道大事不妙,只是無法可想!”

    王承恩不去見皇上了,趕快哭着出宮。因為不知道安定門的情況如何,他在東長安門外上馬,揮了一鞭,向東單牌樓馳去,打算從東單牌樓往北轉,直奔安定門。在馬上經寒冷的北風一吹,他開始明白,皇上今夜去奉先殿痛哭和往日的痛哭不同:今夜是皇上已知國亡在即,決計身殉社稷,哭辭祖廟。大約在二十天前,當朝廷上出現了請皇上南遷之議以後,他希望皇上能夠拿定主意,排除阻撓,毅然駕幸南京。他雖然是深受皇上寵信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在宮中有“內相”地位,但是他一向在皇帝前小心謹慎,不忘記自己是皇帝家奴,對南遷事他不敢妄言一句,不觸犯皇上忌諱。事到今日,他不能不憤恨一部分反對南遷的大小文臣。他在心中咬牙切齒地罵道:

    “皇帝的江山都壞在你們手裏!”

    王承恩來到安定門城上時,知道自從黃昏以後,守城的人和城外敵人不斷互相呼喊,互相説話。而城下的敵人誇稱他們的永昌皇帝如何仁義和如何兵力強盛、天下無敵,大明的江山已經完了。王承恩以欽命提督守城諸事的身份嚴禁守城的內臣和兵民與城外敵人説話,又來回巡視了從安定門到東北城角的城防情況,天已經大亮了。

    兩天來王承恩日夜不得休息,昨夜又通宵不曾閤眼,也忙得沒吃東西。他本來想去德勝門和東直門等處巡視,但是頭昏,疲憊,腹中飢餓,感到不能支持。於是他下了城牆,帶着從人們騎馬奔回家中。

    王承恩的公館在燈市大街附近的椿樹衚衕,公館中有他的母親、侄兒、侄媳,和一羣男女奴僕。吃過早飯以後,他向家人們和從人們囑咐了幾句話,倒頭便睡。後來他被家人叫醒,聽了心腹從人對他悄悄地稟報以後,他駭得臉色蒼白。匆匆梳洗之後,向母親磕了三個頭,哽咽説道:

    “兒此刻要進宮去,今生不能再在孃的面前盡孝了。但等局勢稍定,您老人家帶着一家人仍迴天津居住,不必再留在北京城中。”

    他母親不知道出了何事,但是猜想到城破就在眼前,渾身戰慄,流着淚説:

    “我的兒,你快進宮去吧。自古盡忠不能盡孝。家務事我有安排,你快走吧!”

    王承恩立刻到大門外帶着從人上馬,進了東安門,直向東華門外的護城河橋頭奔去。

    今日早晨,李自成命手下將士面對彰義門搭了一座巨大的黃色氈帳,端坐在氈帳前邊,命秦晉二王坐在左右地上,然後曉諭守城的軍民趕快打開城門投降。像這樣大事,竟沒有人向崇禎稟報。當聽了王承恩的稟奏以後,崇禎渾身一震,登時臉色煞白,兩手打顫,心頭怦怦亂跳,乍然間竟説不出一句話來。為着使自己稍微鎮定,他從御案上端起一杯温茶,喝了一口。由於手打顫,放下茶杯時杯底在御案上碰了一下,將温茶濺了出來。他憤怒地問道:

    “闖賊的氈帳離彰義門有多遠?”

    “聽説只有一里多遠,不到兩裏。”

    “城頭上為何不放大炮?為何不放大炮?”

    “奴婢並不在彰義門,詳情不知。奴婢聽到這一意外消息,赴快進宮向皇帝稟奏。”

    “你速去彰義門,傳朕嚴旨,所有大炮一齊對逆賊打去!快去!”

    “聽説城上不放炮,是怕傷了秦晉二王。”

    “胡説!既然秦晉二王不能死社稷,降了逆賊,死也應該!你快去,親自指揮,必使彰義門城頭上眾炮齊發,將逆賊及其首要文武賊夥打成肉醬!”

    王承恩顫聲説道:“皇爺,已經晚了!”

    崇禎厲聲問道:“怎麼已經晚了?!”

    王承恩説:“闖賊在彰義門外並沒有停留多久。在奴婢得到消息時,闖賊早已回釣魚台了。”

    崇禎恨恨地嘆一口氣,頓腳説道:“想不到守城的內臣和軍民竟如此不肯為國家效力,白白地放過闖賊!”

    王承恩説道:“皇爺,城頭上人心已變,大勢十分不妙,如今皇爺生氣也是無用。俗話説,‘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要想鼓舞守城人心,恐怕非立刻用銀子厚賞不可。”

    “唉,國庫如洗,從哪兒籌措銀子!”

    崇禎沒有主意,默默流淚。王承恩也知道確實國庫如洗,跪地上不敢仰視,陪主子默默流淚。過了一陣,崇禎忽然生出了一線希望,説:

    “承恩,你速去傳旨,傳公、侯、怕都到朝陽門樓上會商救急之策,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倘若他們能率領家丁守城,再獻出幾萬兩銀子作獎勵士氣之用,既是保國,也是保家。一旦國不能保,他們的富貴也就完了。你去,火速傳旨,不可有誤!”

    王承恩心中明白,要公、侯、伯們為國家出錢出力,等於妄想,但又不能不遵旨去辦,也許會有一線希望。於是磕了個頭,站起來説道:“奴婢遵旨!”趕快退出去了。

    崇禎發呆地坐在御案旁邊,很明白大勢已去,守城的內臣和軍民隨時可能打開城門,迎接“賊兵”進城,而沒有人能挽救他的亡國。他知道城上的紅衣大炮可以打到十里以外,一種炮彈可以將城牆打開缺口,另一種是開花彈,炸開來可以使一畝地範圍內的人畜不死即傷。至於一般大炮,也可以打三四里遠。他傷心地暗暗嘆道:“我大明三百年深仁厚澤,這些守城軍民和內臣都受我大明養育之恩,為什麼不對釣魚台地方打炮?為什麼不對坐在彰義門外的闖喊打炮?……”他忽然重複説道: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他想到轉眼間就要身殉社稷,全家慘死,祖宗江山亡在他的手中,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連呼三聲“蒼天!”猛然在御案上捶了一拳,震得茶杯子跳了起來,濺濕了御案。隨即他站了起來,在暖閣中狂亂走動,又連連説:

    “我不應該是亡國之君!不應該是亡國之君!”

    魏清慧和兩個太監站在窗外,屏息地聽皇上在暖閣中的動靜,覺得皇上快要發瘋了,但是大家平日震懾於崇禎的威嚴,只是互相望望,沒人敢進暖閣中去勸解皇上。雖然魏清慧也驚慌失色,但是她不忍心皇上這樣獨自痛苦悲嘆,於是她不顧一切地快步走進暖閣,到了皇上面前,用打顫的柔聲説道:

    “請皇爺寬心,請皇爺寬心。奴婢已經用金錢卜了卦,北京城有驚無險。請皇上寬心,珍重御體要緊!”

    崇禎沒有看她,也沒有聽見她的話,繼續繞室亂走,極度悲憤地哽咽説道:

    “蒼天啊!我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愛民,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不應該落到這個下場!蒼天!蒼天!你怎麼不回答我啊!……我不是荒淫之主,不是昏聵之君,也不是年老多病之人……我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只要我任用得人,嚴於罪己,懲前毖後,改弦更張,我可以使國家得到治理,使百姓能夠安享太平。天呀,你為何不聽我的禱告?不聽我的控訴?不俯察我的困難?不給我一點慈悲?”他用有拳捶打着朱漆描金盤龍柱,放聲痛哭,隨即又以頭碰到柱上,碰得咚咚響。

    魏清慧嚇壞了,以為皇上要瘋了,又以為他要觸柱而死,撲通跪到他的腳邊,牽住龍袍一角,哭着懇求:

    “皇爺呀皇爺!千萬不要如此傷心!值此時候,千萬不要損傷了龍體!皇上,皇上!”

    經過以頭碰柱,崇禎的狂亂心態稍微冷靜,才注意到魏宮人跪在腳邊,憤怒地問道;

    “魏清慧,我應該有今日之禍麼?”他迴避了“亡國”二字。

    “皇上聖明,皆羣臣誤國之罪!”

    提到羣臣誤國,崇禎立刻火冒三丈。他不僅深恨自從萬曆以來,文臣們只講門户,互相攻計,不顧國家安危,不顧人民疾苦,加上無官不貪,無吏不劣,他尤其恨一些人既阻撓他南遷大計,又阻撓他調吳三桂來京勤王……越想他越怒不可遏,一腳將魏宮人踢倒在地,迅速地走到御案旁邊,在龍椅上一坐,雙眼射出兇光,忿恨地説:

    “我要殺人!我要殺人!”

    乾清宮執事太監吳祥進來,駭了一跳,但已經進來了,只好大着膽子向皇帝躬身説道:

    “啓奏皇爺,王德化有要事要面奏陛下。”

    崇禎沒注意吳祥的話,仍在繼續剛才的思路,忿恨地説:

    “朕要殺人,要殺人……可惜已經晚了!晚了!”

    吳祥趕快跪下,説道:“請皇爺息怒,王德化在司禮監服侍皇上多年,並無大罪。”

    崇禎沒有聽清楚吳祥的話,定睛看着俯伏地上的吳祥,又看見魏清慧也從被踢倒的地方膝行來到面前,跪在吳祥身後。他問道:

    “有什麼事?城上的情況如何?”

    吳祥説:“回皇爺,城上的情況奴才不知。王德化有事要面奏皇爺。”

    “王德化?……”崇禎感到奇怪,又問道:“你説是王德化麼?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自來有事面奏,不需要別人傳報,為什麼不自己進來呀?真是怪事!”

    吳祥回道:“王德化登上丹墀以後,聽説皇上正在生氣,不敢貿然進來,所以叫奴婢來啓稟皇爺。”

    崇禎又問:“他在守城,有什麼好的消息稟奏?”

    吳祥已經問過了王德化,但是他不敢説出實話,吞吞吐吐地説道:

    “王德化要當面奏明皇上,他,他,他正在丹墀上恭候聖旨。”

    “叫他進來!”

    吳祥起身退出。魏清慧也趕快退出去了。

    當王德化走進乾清宮的時候,兩腿禁不住索索打顫。皇上的脾氣他很清楚,他想着十成有八成杜勳會立時被殺,他也會以帶進叛監之罪連累被殺。在宣武門一時糊塗,相信了杜勳的花言巧語,同意將杜勳帶來面見皇上,如今後悔也遲了。

    原來當李自成坐在彰義門外時候,王德化在阜成門上。這時曹化淳國聽説阜成門和西直門面對李自成的釣魚台老營,情況最緊,也來到阜成門察看並同他密商。他們本應指示守彰義門和西便門的太監和兵民對李自成的氈帳開炮,但因為眼見明朝的大勢已去,正考慮如何投降,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家產,所以他們只是來到靠近西便門不遠的內城轉角處觀看,卻不下命令向城外開炮。後來他們看見李自成同一羣文武要員走後,有一個人從彰義門縋上城頭,並且傳説是宣府監軍太監杜勳進城。他們大為吃驚,立刻下城,帶領一羣隨從騎馬奔往宣武門等候。

    因為外城未失,內城的三座南門,即正陽、崇文、宣武,仍未完全關閉,可以單人進出。杜勳一到彰義門城上,立刻被守城的太監們圍了起來,向他打聽城外消息。他急於要進宮叩見皇帝,沒有時間在城頭多留,只説李王兵力強盛,所向無敵,如今李王親率二十萬精兵包圍北京,北京斷難堅守。他又説李王如何仁義,古今少有,所以義兵所到之處,軍民開門迎降。他毫不隱諱地在城頭上説出了煽惑人心的話,還對問他認識的、守彰義門的太監頭兒小聲説道:“你放心,不管誰坐天下,都不會不用內臣!”他向這個太監頭兒惜了一匹馬,便奔往宣武門了。

    杜勳在宣武門內看見了王德化和曹化淳,趕快跪下去叩頭請安。王德化又喜又驚,彎身拉他起來,叫着他的字説:

    “子猷,看見你平安無恙,我很高興。你,真膽大!你為何縋進城來,自己尋死?”

    不等杜勳回答,曹化淳也説道:“前些日於,傳聞你在宣化盡節。皇上特降天恩,追封你為司禮監秉筆太監,飭宣府地方官為你建忠烈祠,春秋致祭,又蔭封你的侄兒為世襲錦衣千户。皇上英明,你竟敢縋進城來!給皇上知道了,不惟你活不成,你的一家人活不成,連許多縋你進城的人也都要受到連累,陪着你白送性命。你做事真是荒唐!”

    杜勳也感到害怕,臉色灰白,但是他既然在大順皇帝面前説出大話,而且已經進了內城,便只好硬着頭皮,冒死進宮見皇帝,至於見了皇帝后如何説話,他將見機而行,總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平安回到城外。他在縋城之前,想好了要指望王德化或曹化淳帶他去面見皇帝;如今不同平日,他已是投了流賊的內臣,倘若沒有他們幫助,他不但不能進入紫禁城和內宮,甚至走到承天門前也會被拿。他在顫慄中向王德化和曹化淳深深一揖,請求説:

    “兩位老爺所言甚是。請屏退左右,愚晚有私話稟明。”

    王德化將袍抽一揮,從人都退到十丈以外,誰也聽不清這三個權貴內臣站在一起交頭接耳地如何商議,只見王德化和曹化淳表情沉重,有兩次堅決搖頭。後來王德化在遲疑中勉強點頭,嘆口氣説:

    “子猷,你平日喜歡押寶。這一寶倘若押不準,可就輸慘啦!”

    “請宗主爺放心。昨晚宋矮子替我卜了一卦,他包我平安無事。”

    王德化並不放心,説道:“哼,聽説宋矮子從前在北京也賣過卦,不料他一到李闖王那裏就變成了諸葛孔明!”他轉向曹化淳説:“老曹,我帶子猷進宮一趟,你到平則門等着。子猷從宮中出來,從平則門縋出城最為近便,不要走順承門出到外城,再從彰義門縋城了。”

    隨即,王德化吩咐送杜勳的人將杜勳借的馬送回彰義門,讓杜勳換騎另一匹馬,同他往北奔去,只帶着侍候王德化的一個青年答應騎馬跟在後邊。王德化的其他眾多隨從跟隨曹化淳轉往平則門了。

    王德化等人到了西長安街的東口,西三座門的外邊下馬,留下青年答應照料馬匹,然後從長安右門進入承天門、端門和午門。王德化一路走着,心中很不踏實,後悔不該帶杜勳進來。杜勳也是膽戰心驚,臉色蒼白,很後悔他在李自成的面前誇下海口,説他可以進宮來勸説崇禎皇帝自己退位,以成就禪讓的千古美名。想着他可能被立刻斬首,可能被亂棍打死,連兩條腿都軟了。

    王德化叫杜勳在有後門(平台)等候,自己鼓着勇氣往乾清宮去見崇禎皇帝。當他進入東暖閣跪在崇禎面前時,崇禎一眼就看出來他的驚恐神色。崇禎以為城上出了變故,十分吃驚,厲聲説道:

    “王德化,你有何不好的消息稟奏?”

    王德化不敢抬頭,俯伏地上,顫聲回答:“回皇上,杜勳進宮來了……”

    崇禎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大聲問:“你説什麼?説什麼?”

    “奴婢向皇上稟奏,杜勳進宮來了。”

    “有幾個社勳?”

    “只有一個社勳。”

    “胡説!杜勳已經死了。你帶進宮來的這個杜勳是鬼呀是人?是他的鬼魂進宮來了?”

    “不是鬼魂。皇爺,是他的本人進宮來了。”

    在片刻中,崇禎驚嚇得目瞪口呆,望着跪伏在他面前的王德化,不由得想起來近日宮中幾次出現鬼魂的事,再也説不出話來。

    大約二十天前,李自成破了宣府以後,他接到塘報,説監軍太監杜勳同總兵官王承胤、巡撫朱之馮都被流賊捉到,慷慨不屈,罵賊盡節。尤其是塘報中説,杜勳十分忠勇,手刃流賊多人,正要衝出重圍,繼續指揮殺敵,不幸受傷被俘,敵人勸其投降,杜勳罵不絕口,遂致見殺,死事最烈。他下旨閣臣,偕同禮部堂上官速議如何厚賜族表,以酬忠節。雖然當時在言官中曾有人上過奏本,説杜勳已經降“賊”,所傳盡節是虛,請將杜勳在京城中的弟弟和侄兒斬首,但崇禎絕不相信杜勳竟會辜負皇恩,降了“逆賊”,認為原塘報稱杜勳在宣府盡節的消息是實在的。於是不等內閣與禮部復奏,立刻下旨説:

    “國家不幸,賊氛鴟張。值大局危亂之日,正忠臣效命之時。頃據確報,欽派宣府監軍內臣杜勳罵賊身死,忠義可嘉。特降鴻恩,賜杜勳為司禮監秉筆太監,立祠宣府,有司春秋致祭;蔭其弟為錦衣衞堂上官①,其侄為世襲錦衣千户。欽此!”

    ①堂上官--負實際責任的主管官,並非虛銜。

    雖然這一道聖旨下了以後,舉朝為之失色,然而崇禎堅信杜勳是他親手“豢養”的知兵內臣,忠誠可靠,為國盡節之事定無可疑。由於這時候李自成的大軍迅速東來,朝廷上惶惶不可終日,關於皇帝是否應該南遷的問題和是否應該調吳三桂來京勤工的問題,正在爭論不休,牽動着京師臣民的心,所以大家不再關心杜勳的問題了。如今崇禎猛聽王德化説杜勳確實已經進宮,有緊要事向他面奏,他怔了片刻,禁不住心中驚叫:

    “又一件咄咄怪事!”停了一陣,他望着王德化問道:“王德化,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王德化膽怯地回答説:“杜勳降賊是真,前傳罵賊死節是虛。”

    “你為何不早奏明?”

    “奴婢原來也受矇蔽,只以為杜勳已經為皇上盡節,不知他竟然降了逆賊。”

    “他來見朕何事?”

    王德化不敢説出實話,應付道:“他不肯向奴婢説明,只説這話十分重要,為解救皇上目前危難,他才冒死進城。”

    崇禎又問道:“他如何進得城來?”

    “他在城濠邊叫城,説他是宣府監軍太監杜勳。起初城上以為是杜勳的鬼魂出現,後來在城頭上認識他的內臣看清楚了,才相信他果然沒死,就用繩子將他縋上來了。”

    “是誰差他進城的?”

    “聽他説是李賊差他進城。”

    崇禎氣得臉色發青,説道:“該死的叛奴!去,命人將他抓起來,立刻斬首!”

    王德化懇求説:“請皇上暫息雷霆之怒,見過他以後再斬不遲。至少可以從他的口中知道一點闖賊的情況。不問就斬,連逆賊的一點情況也不知道了。”

    崇禎猶豫片刻,覺得王德化的話也有道理。但是他決不能容忍一個家奴叛變投敵,又引着敵人來圍攻北京。他恨不得親手將杜勳殺死,咬牙切齒地連聲説道:“殺!殺!非殺不可!”想了片刻,決定問過杜勳以後再殺,決不讓杜勳活着出城。王德化問道:

    “皇爺,要不要叫杜勳進來?”

    崇禎説:“胡説!這乾清宮是朕十七年間敬天法祖,經營天下的莊嚴神聖地方,怎麼能叫這個該死的奴才進來?”

    王德化又問:“杜勳正在平台候旨,可否就在平台召見?”

    “不行!平台是朕平日‘御門聽政’的地方,杜勳是該死的奴才,不配在平台受朕召見!”

    “那麼……皇爺,在什麼地方召見好呀?”

    崇禎沉吟片刻,記起來十年以前他曾經在乾清門審問並處死過一個犯罪的太監,於是向窗外問道:

    “吳祥在哪裏?”

    站在窗外的吳祥隨即進來,跪到地上。崇禎吩咐吳祥準備在乾清門審問杜勳,又吩咐他速去準備一切,還要他差人去午門叫十名錦衣旗校來乾清門伺候。等吳祥出去以後,崇禎恨恨地對王德化説:

    “朕要在乾清門審問杜勳,你,你,你親自去帶他進來!”

    王德化聽見皇上兩次使用“審問”二字,不是説的“召見”,知道杜勳必死無疑,他自己也難逃罪責,心頭怦怦狂跳,充滿了恐慌和後悔。他在地上叩了一個響頭,兩腿不住打戰,退出了乾清宮。在走下台階時,因為心慌和兩腿癱軟,幾乎摔了一跤。

    乾清宮的太監們都明白杜勳必死,認為是罪有應得,同時也為宗主爺王德化捏了一把冷汗,埋怨他一向小心謹慎,穩居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高位,今天為杜勳事難免不受重責,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吳祥心中明白,王德化處此亡國關頭,為保護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偌大家產,所以甘願受杜勳利用,栽跟頭也是應該。

    杜勳站在右後門平台的一個角落等候消息,愈等愈感到害怕,愈後悔不該進宮。看見王德化走出右後門,臉色十分沉重,他的心頭狂跳,暗中叫道:“我完了!”他趕快迎上去,小聲問道:

    “宗主爺,皇上怎麼説?”

    王德化説道:“皇上在乾清門召見,快隨我去吧。皇上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已經為你的投敵很震怒,經找苦勸,他才沒有下旨抓你斬首。為着你的腦袋,你説話千萬小心,不要再火上澆油!”

    杜勳雙腿癱軟,渾身打戰,硬着頭皮隨王德化向乾清門走去。當杜勳到乾清門時,御案和御座已經擺好,乾清宮的太監們分兩排肅立伺候。稍過片刻,十名駐守午門的錦衣旗校跑步趕到,分兩排肅立階下。這種異乎尋常的氣氛簡直使王德化和杜勳不能呼吸。又過了很長一陣,一個太監匆匆走出,説道:

    “聖駕到!”

    杜勳趕快跪下,以頭伏地,不敢仰視。隨即,一柄黃傘前導,崇禎在幾名隨駕太監的簇擁中走完了漢白玉鋪的御道,出了乾清門,升了御座。一個長隨太監跟在他的後邊,等他坐定以後,將捧來的一把寶劍從繡有“御用龍泉”四字的黃緞劍套中取出,恭敬地雙手捧放在御案上。這是一柄據傳是永樂皇帝用過的,削鐵如泥的龍泉劍,漆成墨綠色的鯊魚皮劍鞘上用金絲鑲嵌着一條矯健的飛龍,用銀絲鑲嵌成朵朵白雲,另外還用一些耀眼的小寶石、珊瑚、貝殼等鑲嵌成日月星辰。據官中世代相傳,永樂皇帝曾經用這把龍泉劍親手斬過叛臣。崇禎曾經習過騎射,也略通劍術。前幾年舉行內操①時候,崇禎因慕成祖皇帝整軍經武之風,命太監從內庫中取出這把龍泉寶劍自己佩用,曾命人用這把寶劍在壽皇殿前斬過一個遲到的太監頭兒以肅軍紀。後來這把寶劍就掛在乾清宮後邊養德齋中的柱子上,據説有時在風雨雷電之夜會發出嘯聲。

    ①內操--崇禎十五年(1642),崇禎挑選了一大批年青力壯的太監,在景山北邊和壽皇殿前邊的院中操練,稱為內操。

    此刻,一個長隨太監將這把輕易不令人見的龍泉劍抽出了鞘放在御案上,加上崇禎皇帝的憤怒臉色,使乾清門外充滿了恐怖的氣氛。

    嚇得面無人色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退立一側侍候。看見御案上的御甩龍泉劍,知道社勳不免被斬,而他也要連累而死,恐怖得面無人色,心中想道:“我上了杜勳的當,今日大禍臨頭!”他又看一眼皇上的憤怒臉色,脊背上冒出冷汗。

    “杜勳,你知罪麼?”崇禎間,威嚴的聲音中帶着殺氣。

    杜勳連連叩頭,顫慄説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懇皇爺開恩!”

    崇禎恨恨地説:“朕命你到宣府監軍,抵禦逆賊東犯,原是把你作為心腹家臣,不想你竟然毫無良心,辜負皇恩,投降逆賊。你不能為朕盡節,卻引賊東犯,罪不容誅,為什麼敢來見朕?”

    杜勳説道:“當時奴婢見宣府官兵都蜂擁出城,歡迎闖賊,喝禁無效,正要拔劍自刎,被手下人奪去寶劍,又被鼓譟將士挾制,強迫出城,面見李賊,使奴婢欲死不能。後來奴婢轉念一想,既然軍心已變,宣府已失,奴婢徒死無益,不如留下這條微命,緩急之際還可以為陛下出一點犬馬之力,以報陛下豢養之恩。”

    崇禎忽然產生一線幻想,冷笑一下,用略微平靜的口氣問道:“你已經降了闖賊,還能為朕做什麼事情?”

    杜勳説:“奴婢此次冒死進宮,就是要為陛下竭盡忠心,敬獻犬馬之力。”

    崇禎心中驚異:莫非他能説出來使朕出城逃走的辦法?隨即問道:

    “你究竟進宮何事,速速向朕奏明,不得隱瞞!”

    杜勳叩頭説:“奴婢死罪。説出來如皇爺認為不對,冒犯了大威,懇求皇爺想着這不是平常時候,暫緩雷霆之怒,饒恕奴婢萬死之罪。奴婢敢在此時冒死進宮,畢竟是出自犬馬忠心。”

    崇禎説:“你説吧,只要有救朕之策,確實出自忠心,縱然説錯了也不打緊。”

    杜勳問道:“目前京城決不可守,皇上到底作何打算?”

    崇禎説:“三天以前,吳三桂所率關寧鐵騎已到山海關了,正在趕來北京勤王。逆賊屯兵于堅城之下,一旦關寧鐵騎到來,逆賊必然潰逃,京城可萬無一失。”

    杜勳默然不語,伏在地上,等待崇禎繼續問話。崇禎果然又接着問道:

    “杜勳,李賊命你進城,究竟為了何事?”

    杜勳知道崇禎色厲內荏,帶着恐嚇和威脅的意圖説道:“皇爺千古聖明,請聽奴婢的逆耳忠言。李自成親率二十萬精兵進犯京師,尚有數十萬人馬在後接應。吳三桂雖有關寧邊兵,號稱精鋭,但只有數萬之眾,遠非闖賊對手。他如今聞知流賊已經包圍北京,必然停留在山海關與永平之間觀望徘徊,不敢冒險前來。奴婢聽宋獻策説,京師臣民盼望吳三桂的救兵只是望梅止渴。奴婢又聽到賊中紛紛傳説……”杜勳不敢直然説出,心驚膽戰,嚥下一口唾沫。

    崇禎臉色大變,心中狂跳,怒目望着壯勳,厲聲喝道:“什麼傳説!不要吞吞吐吐,快快奏明!”

    “請恕奴婢死罪,奴婢方敢直説。”

    “你説吧,快説實話!”

    “賊中傳説,宋獻策在來京的路上卜了一卦,如今看來是有點兒應驗了。”

    “他卜的卦怎麼説?怎麼應驗了?”

    “奴婢聽到賊軍老營中紛紛傳説,宋獻策在居庸關來北京的路上卜了一卦,卦上説,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必定破城。倘若十八日是晴天,破城得稍遲數日。今日巳時左右,曾有微雨,奴婢暗中心驚,不覺望着城中悲嘆。”

    崇禎渾身打顫,拍案怒罵:“胡説!你是我家家奴,敢替逆賊做説客麼?敢以此話來恐嚇朕麼?該死!該死的畜生!”

    杜勳深知崇禎的秉性暴躁,有時十分殘酷,對大臣毫不容情,説殺就殺,説廷杖就廷杖,所以他見崇禎動怒,嚇得渾身打戰,以頭碰地,連説: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崇禎忽然問道:“李賊叫你進宮來到底有何話説?”

    杜勳橫下心向崇禎奏道:“李自成進犯京城,但他同皇上無仇……”

    “胡説,朕是萬民之主,他是殺戮百姓的逆賊,何謂無仇!”

    “以奴婢所知,李賊直至今天還是尊敬皇上,不説皇上一句壞話。他知道皇上也是聖君,國事都壞在朝廷上羣臣不好,誤了皇上,誤了國家。倘若羣臣得力,皇上不失為英明之主。李自成離開西安時,曾發佈一張佈告,沿路張貼,疆臣們和兵部一定奏報了皇上,那佈告中就説得十分明白,皇上為何不信?”

    李自成的北伐佈告也就是檄文,雖然崇禎曾經見到,但是看了頭兩句就十分暴怒,立即投到地上,用腳亂踏,隨即被乾清宮的太監拾起來,拿出去燒成灰燼,以後通政使衙門收到這一類能夠觸動“上怒”的文書再也不敢送進宮了。現在經杜勳一提醒,他馬上問道:

    “逆賊的佈告中怎麼説?”

    “懇皇爺恕奴婢死罪,奴婢才敢實奏。”

    “你只實奏,決不罪你!”

    杜勳的文化修養本來很低,李自成的“北伐檄文”中有一句典故他不懂,也記不清楚,只好隨口胡謅,但有些話大致不差:

    “奴婢記不很準,只記得有幾句好像是這樣寫的:‘君甚英明,孤立而矇蔽很多①;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還有許多話,奴婢記不清了。皇爺,連李自成的文告也稱頌陛下英明,説陛下常受臣下矇蔽,政事腐敗都因為臣下不好。”

    ①李自成“北伐檄文”中的原句為:“君非甚暗,孤立而煬蔽恆多。”杜勳將前半句改為“君甚英明”,將下半句的“煬蔽”一詞改為“矇蔽”,“恆多”改為“很多”。

    崇禎望着杜勳,沉默不語,一面想着李自成寫在文告中的這幾句話仍然稱頌他為英明之君的真正含義,一面生出了一些渺茫的幻想。過了片刻,他又向杜勳問道:

    “杜勳,看來逆賊李自成雖然罪惡滔天,但良心尚未全泯。他叫你進宮見朕,究竟是何意思?”

    杜勳抓住機會説道:“李自成因知朝政都是被文武羣臣壞了,皇上並無失德,所以二十萬大軍將北京團團圍住,不忍心馬上攻城,不肯使北京城中玉石俱焚……”

    崇禎似乎猛然醒悟,問道:“他要‘清君側’麼?豈有此理!”

    “皇爺,請恕奴婢直言。他不是要‘清君側’,是要,是要……”

    “是要什麼?快説!”

    “奴婢萬死,實不敢説出口來。”

    “快説!快説!一字不許隱瞞!”

    杜勳連叩兩個頭,十分惶恐,冒着殺身之禍,吞吞吐吐地説道:

    “皇爺天縱英明,燭照一切,奴婢照實把李、李、李自成的大逆不道的……意見説出,請皇爺不要震怒……李賊實是叫奴婢進宮來勸、勸説皇上……讓出江山。他説,這是效法堯舜禪讓之禮。他還説,只要皇上讓出江山,他誓保城內官紳百姓平安,保皇上和宗室皇親照舊安享榮華富貴。他將尊稱皇上為…讓皇帝,仍享帝王之福。他説……”

    崇禎聽到這裏,將御案用力一拍,又猛力一推,幾乎將御案推翻,隨後突然站起,抓起橫放在御案上的龍泉寶劍,登時有一道寒光在眾人眼前閃爍。站在他的兩邊和背後的太監們一個個面目失色,停止了呼吸。站立在階下的十名錦衣旗校都以為杜勳替逆賊勸皇上讓出江山,必斬無疑,立時緊張起來,緊緊地握住劍柄,準備隨時登上台階,將杜勳推出午門斬首。但皇上沒有口諭,他們只能肅立等候,怒目注視伏在地上戰慄叩頭的杜勳,身子卻紋絲不動,也不敢違制拔劍出鞘。那恭立在御座背後,擎着黃傘的青年太監,擔心杜勳身上暗藏兵器,可能會突然躍起,向皇上行刺,所以在剎那間按了傘柄機關,黃傘刷拉落下,傘柄上端露出來半尺長的鋒利槍尖。

    在眾人屏息的片刻之間,崇禎決定不下是就地揮劍殺死杜勳,還是命錦衣旗校將叛監推出午門斬首。王德化不敢遲誤,趕快跪下,叩頭説道:

    “懇皇爺暫息聖怒!杜勳進宮來原是為要替陛下解救目前之危,實非幫逆賊勸陛下讓出江山。請陛下命杜勳將話説完,再斬不遲。”

    一團疑雲掃過了崇禎的眼前,他將龍泉劍在御案上平着一拍,震得一支斑管很毫硃筆從瑪瑙筆架上猛然跳起,滾落案上。他厲聲問道:

    “杜勳,該死的奴才,你還有何話説?”

    杜勳説:“皇爺!剛才説的那些效堯舜禪讓天下的話,全是李賊一派胡言,奴婢當時就冒死反駁,使逆賊不得不改變主意,同意不再攻城,不再爭大明江山,甘願為聖明天子效力。”

    崇禎大感意外,半信半疑,問道:“你如何勸逆賊改變主意?他又如何説不再爭大明江山?”

    杜勳説:“奴婢對李賊言講,大明朝有萬里江山,三百年基業,縱然你能破了北京,也不能亡了大明。江南必有宗室親王興師繼統,以陪都為京師,用江南財富與人力,恢復中原;滿洲人兵強馬壯,久已虎視於關外,時時伺機南侵。大王……”

    “什麼大王!”

    “奴婢死罪!奴婢是對闖賊説話,為要以理説服敵人,所以稱他‘大王’。其實,奴婢對逆賊恨之入骨,恨不能吃他的肉,飲他的血!”

    崇禎點頭説:“你説下去吧。……王德化平身!”

    王德化叩頭起來,看見皇上臉上的怒容已減,心中略覺寬鬆,暗中罵道:

    “好險!杜勳這小於真有一手!”

    杜勳接着説:“奴婢對李賊説道,你縱能攻破北京,可是大明的臣民四海同憤,誓為皇上覆仇,使你應付不暇。滿洲人必然乘機進犯北京和畿輔,更可怕的是進佔山西、山東兩省,席捲中原。到那時你腹背受敵,反而顧南不能顧北,顧東不能顧西,到了那時,大王……”杜勳住口,重重地對自己左右掌嘴。

    崇禎皺一下眉頭,催促道:“説下去,快説下去。逆賊怎麼説?”

    杜勳又接着説:“他説他願意擁戴皇上,擁戴大明。只要皇上肯讓出一半江山給他,他願意為皇上率領大軍出關,征服遼東,平定國內。保皇上的江山像鐵打銅鑄的一樣堅固。”

    崇禎片刻無言,默默地暗想:杜勳這話是真是假?哪有逆賊到此時還不想奪取江山?闖賊已經包圍北京,豈有擁戴朝廷之理?顯然這話不足出自李自成的真心!何況他要挾朕分給他一半江山,豈有此理!哼,這不過是來試試朕的口氣罷了。但是他想從杜勳的口中多知道一點敵人的情況,所以他沒有動火,向站在一旁的王德化問道:

    “王德化,你聽杜勳這話可是真的?”

    王德化趕快跪下,心頭慌亂,不知如何回答。他曉得杜勳的這些話都是漫天撒謊,欺哄皇上,試探皇上口氣,但是他不能點破杜勳的謊言,使杜勳身首異處,也連累他自己惹出大禍。崇禎見王德化俯首跪地不語,便對杜勳怒衝衝地説道:

    “你説的話全不可信!無非是對朕恫嚇,欺朕身陷重圍。你這個叛主逆奴,實實該死!……殺!”

    王德化趕快提醒杜勳説:“杜勳,你真是膽大包天,竟敢以逆賊的話褻瀆聖聽,還不速速謝罪!”

    杜勳明白必須趕快脱身,倘若再激怒皇上必將立刻被殺,於是他連叩兩個頭,説道:

    “皇上天縱英明,燭照一切。李賊確實想逼皇上禪讓江山,但經奴婢冒死相爭,詳陳利害,他也不能不略微動心,説只要皇上封他為王,世守秦晉,他願意不進北京,率大軍征剿遼東。但奴婢人微言輕,必須皇上欽差一二皇親重臣,出城詳議;議定之後,對天盟誓,並請皇上頒降明詔,宣諭四海,天下共聞。李賊本來定於今日申時攻城,後來為等候奴婢回話,決定暫緩攻城。李賊還説,只要皇上封他為王,世守秦晉,他不但不下令攻城,還可以退兵二十里,以待盟誓。”

    崇禎問:“他要申時攻城?”

    “是的,皇爺。此刻已是未時。倘若奴婢在申時前不出城回話,李賊就下令攻城了。”

    崇禎皇帝本來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又有十七年豐富的政治經驗,像杜勳的話前後矛盾,漏洞百出,如何能欺騙了他?但是一則他此時心慌意亂,失去常態;二則此時只要有萬分之一的救命和保國的機會,他也不肯放過。李自成兵圍京師,脅迫他封王裂土,這是他絕對不能允許的。此刻作為緩兵之計,他以為只好同意,求得北京城能夠有二三日內不被攻破,等候吳三桂救兵來到。他望着杜勳思忖片刻,説道:

    “你趕快出城去吧。必須使逆賊李自成上體朕心,不要攻城,能退兵二十里外更好。朕明日一早即欽差皇親重臣攜帶手詔,出城去面議封王裂土及討伐東虜之事。你速速出城!”

    杜勳叩頭説:“皇上聖明,京師臣民之福,國家之福。萬歲,萬萬歲!”

    崇禎立刻起身,回到乾清宮東暖閣中。此時過了午膳時候已經很久了。尚膳監一個太監來到他的面前跪下,恭問是否即用午膳。崇禎無意用膳,揮手使尚膳監的太監退出。他的心中充滿了狐疑、憤懣和屈辱,眼淚滾落頰上。他很快清醒起來,明白杜勳對他説的那些話,只有李自成逼他禪讓是真,其餘的話全是信口胡説,決非李賊原意。他將吳祥叫到面前,恨恨地吩咐:

    “你火速親自帶人到城上將杜勳抓回,在午門外亂棍打死!”

    卻説杜勳離開乾清門以後,同王德化趕快走出紫禁城,到長安右門外上馬,揚鞭疾馳,到阜成門下馬,登上城頭。曹化淳早在城樓等候,並且命人備好酒餚。杜勳已經很餓,坐下去飲了一杯長春露酒,正要吃菜,王德化提醒説:

    “子猷,皇上秉性多疑善變,你趕快縋城走吧!”

    杜勳一聽,投箸而起,連聲説:“是,是。宗主爺想得周到!”隨即他們屏退從入,交頭接耳地商量一陣。在城樓外伺候的內臣聽不清他們所商何事,只看見王德化和曹化淳輕輕點頭,最後王德化叮嚀説:

    “子猷,你向李王獻出了宣府重鎮,又勸説居庸關的監軍內臣和鎮將迎降,為李王立了大功。李王坐了天下,你必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我同曹東主都已年近半百,早有退隱之心。今後要仰仗你多賜關照,方好安度餘年。”

    杜勳説:“李王十分仁義,請兩位前輩完全放心。”

    城頭上的長繩於和竹筐子已經準備好了。杜勳要縋下城時,被一羣熟識的太監圍住,問長問短。杜勳對他們説:

    “你們都不要害怕。李王進城,坐了江山,我們的富貴仍然照舊。”

    有個別太監還拉住他問別的話。杜勳又説:“你們不必多問,有我杜勳在,你們就不會吃虧。”説了以後,同大家拱手告別,坐在竹筐中縋下城去。

    杜勳出城後不到一個時辰,申時未過,守彰義門的太監和百姓將城門打開了,西便門也跟着打開了。幾千大順軍整隊進入外城,佔領了各處十字路口和重要街道,其他外城諸門也都隨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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