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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第二章

    年輕的皇太后在心中問道:“也是為我?他為什麼這樣説?”她不禁又一陣輕輕心跳。略停片刻,又向多爾袞問道:“睿親王,你還有什麼事要向兩宮太后陳奏?”

    多爾袞趁機會望着聖母皇太后説道:“臣已同大臣們議定,本月初九日丙寅是出征吉日,祭過堂子後鳴炮啓程。在出徵之前,有幾件大事,今日奏明兩宮太后知道。”

    “哪幾件大事?”

    “臣等議定,本月初八日乙丑,即臣率大軍啓程的前一天,請皇上駕臨大政殿上朝……”

    皇太后含笑問道:“為什麼事兒?”

    多爾袞目不轉睛地望着聖母皇太后,告她説:“臣這次率大軍出征極為重要,非往日出兵伐明可比,需要皇上賜臣‘奉命大將軍’名號。請皇上當着文武百官賜臣一道敕書,一方銀印。大將軍代天子出征的道理與所受大權,在敕書中都要寫明。有了皇上所賜一道敕書,一方銀印,臣就可以代天子行事。這是大軍出征前最重要的一件事,好像古時候登壇拜將,敕書和銀印必須由皇上當着文武百官親手賜臣,所以請皇上於初八日上午辰時三刻,駕臨大政殿上朝。臣雖是皇上叔父,也要向皇上三跪九叩謝恩。”

    年輕的皇太后彷彿看見大政殿上這一十分有趣的場面,不覺笑了,用悦耳的低聲問道:

    “這敕書和銀印都準備好了麼?”

    “銀印已經刻就了。敕書也由主管的文臣們擬了稿子,經過修改,用滿、蒙、漢三種文字分別謄寫清楚,到時候加蓋皇帝王璽。還有一些該準備的事項,該由皇帝賞賜的什物,都已經由各主管衙門準備好了,請太后不必操心。”

    多爾袞要稟報的幾件大事都稟報完了,但是他沒有馬上告辭。趁着左右宮女都已迴避,他不願馬上辭出。被皇太后的青春美貌打動心魂,他又一次向皇太后的臉上望去,看見皇太后的臉頰忽然泛紅,趕快避開了他的眼睛。由於相距不過五尺遠,多爾袞不但看見她的臉頰突然泛紅,而且聽見她的心頭狂跳。他在心中不無遺憾地説;

    “你已經是皇太后啦。我只扶持你的兒子小福臨在北京做中國皇帝,卻不能同你結為夫妻。不過,再過幾年,等到大清的江山打好了,我為大清立下了不朽功勳,只要你心中明白,讓我稱為‘皇父攝政王’也就夠了!”

    聖母皇太后的心頭不再跳了,但是多爾袞看得她不好意思,使她不敢與多爾袞四目相對。她也願意多爾袞多坐一陣,這種心理十分複雜。從一方面説,她是小皇帝的親生母親,大清的國運興旺,朝政的治理,同她母子的命運有密切關係。她很願意從多爾袞的口中多知道一些實際情況,多聽到一些消息。另一方面,她同多爾袞幾乎是同歲,都是剛剛三十出頭的人,而多爾袞又是大清的親王中最為相貌英俊、足智多謀、作戰勇敢的傑出人物,如果她是一般的名門閨秀,她必會對他全心愛慕。只是她原來是太宗皇帝的永福宮莊妃,如今是順治皇上的聖母皇太后,這些所謂“命中註定”的情況使她不能有一點別的思想,然而她畢竟是又聰明又如花似玉的年輕婦女,她不能不在心靈深處埋藏着對這位小叔子的一縷温情!為着要留住多爾袞多説一陣話,她柔聲問道:

    “睿親王,這次你率師南征,關係重大,你還有什麼話要告訴我們兩宮大後?”

    多爾袞心中一亮,趕快説道:“自從臣與鄭親王共同輔政以來,在我國各種文書和談話中,有時稱我們為輔政王,有時稱我們為攝政王,這是不懂漢人史書中攝政與輔政大有區別。臣馬上要率大軍進入中原,倘若名義不正,不但會誤了大事,也會使漢人笑話,所以巨已經面諭草擬皇上敕書的大學士們,從此時起,臣是大清的攝政王,濟爾哈朗是輔政王。以後,輔政王可以有一位二位,攝政王只有一人。攝政王雖在千里之外指揮戰爭,盛京和朝政大事也受他統治,由他盡攝政之責。濟爾哈朗只是秉承攝政之命,盡留守之責,遇大事不能自作主張。此事是我國朝政的重大改變,趁此次進宮時機,向兩宮太后稟明。”

    聖母皇太后雖然依舊面帶微笑,但那笑像花朵一樣,忽然枯萎了。她是留心中國歷史的女人,與一般沒有漢族文化修養的滿族王公大臣不同。她早已覺察出多爾袞逐步走上專權的道路,鄭親王名為輔政親王之一,實際成了他的陪襯。此刻聽了睿親王的一番言語,她平日所預料的事情果然出現。她懂得多爾袞走上攝政王這一步有多麼嚴重:他可以成為周公,也可以成為王莽。聖母皇太后是一個非常

    39聰明的人,她沒流露出一點兒會使多爾袞不高興的表情,望着多爾袞説道:

    “睿親王不再稱輔政王,改稱攝政工,這對朝政有利,正合了我們兩宮太后的心意。但願你成了大清的攝政王,能夠像周公輔成王那樣,不僅成為一代開國功臣,也成為千古聖人。”

    “請太后放心,臣一定效法周公!”

    聖母皇太后雖然對多爾袞的話半信半疑,但是她不能不裝做完全相信,於是她又一次含笑説道:

    “你有這樣忠心,何患不能成為周公。我將你這一句出自肺腑之言轉告清寧宮太后知道,她一定滿心歡喜。”

    多爾袞説道:“臣誓志效法周公,永無二心,上對天地祖宗和兩宮太后,下對全國臣民!”

    他同皇太后互相望着,有一霎間的四目相對,都不迴避。皇太后被他的忠言激動,晶瑩的雙眼中禁不住浮出淚光。片時過後,她略微側過臉去,看着茶几上的一盆尚未凋謝的春梅,關心地問道:

    “攝政王,你率大軍從何處進入長城?”

    “十幾年來,我兵幾次進入長城,橫掃北京附近和冀南。山東各地,都是從薊州和密雲一帶擇一關口入塞。近來據密探稟報,流賊佔據北京以後,北京附近各州縣都沒有設官治理,只忙着在北京城內搶劫,準備登極。流賊沒有將大清放在眼裏,沿長城各關口全不派兵把守。所以我大清精兵還要同往年一樣,從薊州、密雲一帶找一個地方進入長城,或直攻北京,或在山海衞以西、北京以東,先攻佔一座堅固城池屯兵,再與流賊作戰。可惜進長城道路險峻,不能攜帶紅衣大炮,全憑步兵和騎兵與二十萬流賊作戰,困難不小。可是臣既然奉命出征,志在必勝,務期消滅流賊,迎皇上與兩宮太后定都北京,次第佔領江淮以北數省,恢復大金盛世的功業,以報先皇帝的多年宿願。請太后天天以教皇上讀書學習為念,至於臣與將士們進長城以後如何行軍作戰,如何艱苦,請太后不必放在心上。”

    聖母皇太后聽了多爾袞的這一番發自衷曲的話,不覺在眼睛裏浮出熱淚,輕聲叫道:“攝政王!……”她分明要説什麼話,但是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太后身份,什麼話也沒説出。此時她望着多爾袞,多爾袞望着她,又一次四目相對,竟然忘記迴避。但是在幾秒鐘之後,她忽然接着説道:

    “攝政王出兵在即,國事很忙,你去處理軍國大事吧。等會兒清寧宮太后醒來,你所談的事情,我會向她轉奏。小皇上初八日到大政殿上朝,向你頒發敕印,這是一次大的禮儀,十分隆重,我會教他記住。”她微微一笑,加了一句:“他到底是個孩子!”

    多爾袞站立起來,行禮告辭。聖母皇太后喚進來回避在隔壁房間中的一個女官,將攝政王恭送出鳳凰門。她坐在原處不動,等候宮女來稟報她清寧宮太后是否午覺醒來。對於多爾袞的談話和離開,她心中既感到很大的興奮和欣慰,也感到一點兒莫名其妙的動情和空虛。

    多爾滾立刻投入出師前的緊張準備。四月初四日,他詳細閲讀了內院大學士范文程上的一封“啓”,“啓”中向他詳細陳述了歷年興兵“伐明”的目的和經驗,當前這次進兵的方略以及對待明朝官民的主要政策。范文程在“啓”中説道:“此行或直趨燕京,或相機攻取,要當於入邊之後,于山海關長城以西,擇一堅城,屯兵而守,以為門户,我師往來,斯為甚便。”多爾袞對范文程所陳方略,甚為同意,決定撇開山海關,從薊州和密雲一帶進入長城,相機與李自成作戰,爭取勝利。

    到了四月初七日,多爾袞以攝政工名義,代表順治皇帝,為出兵事到太廟祭太祖武皇帝(努爾哈赤),焚化祝文。接着又向大行皇帝(皇太極)焚化祝文。兩道祝文,內容完全相同。在這兩道祝文中,第一次正式稱多爾袞為攝政,不稱輔政。祝文中這樣寫道:“今又命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愛代眇躬,統大軍前往伐明。”這是以順治的口氣向太祖和太宗焚化的祝文,所以順治自稱“眇躬”。從此,多爾袞的攝政王名義正式確定。

    四月初八日上午,順治小皇帝愛新覺羅-福臨,一用過早膳,就由聖母皇太后親自照料,由宮女們替他穿戴整齊,先到清寧宮拜辭兩位太后,然後在宮院中坐上黃轎,往大政殿上朝。當小皇帝在清寧宮向兩官太后告辭的時候,聖母皇太后向她的姑母問道:

    “皇太后,你有什麼話囑咐他?”

    清寧宮皇太后對他説道:“今天是大吉大利的日子,你坐在寶座上,攝政王和大臣們向你行禮,你只不動,連一句話也不用説。該辦的事兒,內院學士們和禮部大臣都替你辦好了。”

    福臨恭敬地聽着清寧官皇太后的囑咐,不敢做聲。隨即母親拉着他的手,激動地含着眼淚,用略帶哽咽的聲音説:

    “小皇上,我的嬌兒,你已經七歲啦,好生學習坐朝的規矩,再過十年八年你就親自治理國事啦。你坐在寶座上,不要想到玩耍,身子不要隨便搖晃,腿也不要亂動。不管攝政王和大臣們如何在你的面前行禮,你只望着他們,一動不動。你要記清:你是皇上!”

    四個宮女帶着小皇帝來到鳳凰門內,剛剛坐進轎中,聖母皇太后又趕快趕來,又小聲囑咐説:

    “你要賞賜攝政王敕書、銀印,還要訓話,你都不動,自有禮部大臣和別的官員替你去辦。你只別忘了你是皇上,皇上!”

    福臨在心中想道:“做皇上真不好玩!”但是看見母親的認真神氣和蒙在眼珠上的模糊淚水,他不敢説出別的話,只在轎子裏小聲回答:

    “我記住了!”

    在大政殿的皇帝寶座上坐好以後,殿外開始奏樂。然後有一個文官贊禮,由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為首,滿、蒙、漢文武羣臣向他行了三跪九叩禮。樂止,贊禮官大聲讚道:“平身!”

    睿親王多爾袞剛剛站起身來,贊禮官又朗聲説道:

    “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跪下,恭受敕印!”隨攝政王出征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接着多爾袞,按照贊禮官的鳴贊,跪了三次,叩了九次頭。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樂止。禮畢。

    文武大臣等,都在攝政王背後跪下。

    左邊有一張桌子,上邊蒙着紅氈。一位官員站在桌子後邊等候。大政殿內外,莊嚴肅穆。福臨坐在寶座上,向下看着以攝政王為首的大清國眾多顯要人物跪在地上,他的情緒有點緊張,心中問道:“這是幹什麼呀?”但是不等他想明白,忽然聽見贊禮官大聲讚道:

    “皇帝陛下欽賜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敕印!……先賜敕書!”

    一位禮部官員從班中走出,站在寶座前邊,稍微偏離正中。另一位官員用雙手從桌上端起一個盤子,上有用滿、漢兩種文字謄抄在黃紙上的敕書和一顆銀印,端到讀敕書官員的面前。贊禮官大聲説道:“恭讀皇帝敕書!”讀敕書官員從盤中雙手捧起漢文敕書,朗朗宣讀。敕書較長,福臨一句也聽不懂,但是他知道這個文書十分重要,只好規規矩矩地端坐在寶座上,裝做用心聽的樣子。偏在此時,他要放屁,只好竭力忍耐,讓憋的一股氣慢慢地釋放出來。

    敕書快讀完了。讀敕書的官員特別放大聲音,莊嚴地讀出下邊幾句:

    其諸王、貝勒、貝子、公、大臣等,事大將軍當如事朕。同心協力,以圖進取。庶祖考英靈,為之欣慰矣。尚其欽哉!

    攝政王和隨徵諸王等人齊聲説道:“謹遵欽諭!”

    贊禮官接着讚道:“欽賜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奉命大將軍’銀印!”

    樂聲又作,剛才宣讀敕書的官員從盤子裏拿起銀印,捧在掌中,讓多爾袞看見,隨即放回盤中,交給等候身邊的一位睿王府官員,恭捧出大政殿。

    贊禮官朗聲讚道:“平身!”多爾袞與諸王等人起立。忽然殿外樂聲又起,贊禮官又贊:“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今蒙欽賜敕印,實為不世榮幸,單獨行三跪九叩頭禮,感謝皇恩!”

    多爾袞心中明白,尚未宣佈散朝。他和全體王公大臣仍然肅立不動。馬上,有一位禮部官員宣佈:皇上念攝政王出征在即,為國宣勞,另有隆重賞賜;隨徵諸王、貝勒、貝子、

    45公等大臣也各有不同賞賜。各種賞賜,另有官員送至各位王府與各家公館,不必入官謝恩。他宣佈完後,轉向皇帝寶座,躬身説道:

    “請聖駕回官休息!”

    福臨在鳳凰門內下轎之後,在幾個宮女的圍繞中向清寧官奔跑。兩宮皇太后知道他坐在寶座上規規矩矩,沒打瞌睡,也沒貪玩,十分高興。他母親拉他站在膝邊,對他説道:

    “就這樣練習上朝,以後你就好親自執掌朝政了。”

    福臨忽然問道:“母后,各位王爺都上朝了,連三順王也都去了,怎麼沒看見肅親王呢?”

    聖母皇太后不願回答,望了她的姑母一眼。清寧宮皇太后嘆口氣説:

    “孩兒,你忘了。他已經削去王爵,貶為庶人,不能夠上朝了。”

    “以後會不會殺他呢?”

    “要看能不能在戰場立功贖罪。倘若他能夠在戰場立功贖罪,攝政王就不會殺他了。”

    福臨的心頭一沉,不再問了。剛才他坐在大政殿的寶座上,向下望着多爾袞向他下跪,磕了許多頭,他想着多爾袞是一個大大的忠臣。現在他忽然厭惡這個人,覺得這個攝政王太可怕了。

    多爾袞回到睿王府,命僕人們準備香案,護衞們在大門外列隊恭候。果然,沒過多久,一羣官員和巴牙喇兵將皇帝賞賜的東西送來了。賞賜的東西有許多樣,而最為重要的是一柄作為儀仗用的黃傘。我國從秦朝以後的兩千年間的封建社會,黃色成為皇帝衣服和器物的專用顏色。多爾袞從今天開始正式稱為攝政王,轎子前邊的儀仗中可以有一柄黃傘,這表明他雖非皇帝,卻有近似皇帝的身份。自從去年八月間他拉着胸無大志的鄭親王濟爾哈朗,結為同盟,經過血腥鬥爭,擁戴六歲的福臨繼承皇位,到今日才實現了他的初步野心。從今天起,他的名號不再是輔政王,改稱為攝政王。轎子前有半套天子儀仗,有一柄黃傘,還賞賜兩柄大扇,一頂黑狐帽,另有名貴的貂袍、貂褂、貂坐褥、涼帽、蟒袍、蟒褂、蟒坐褥等物。

    在睿王府的前院中擺一香案,上蒙紅氈、黃流蘇,氈上擺一巨大香爐,香氣滿院,香爐後邊供着黃紙牌位,上邊用恭楷寫着:“大清順治皇帝萬歲。”睿王府的護衞們服飾整齊,外穿十三排扣的巴圖魯羊皮坎肩,顯得特別英武。他們每人拿一件御賜之物,肅立兩行。從禮部衙門來的官員站立在這兩排巴圖魯(護衞)的後邊。

    在樂聲中,多爾袞向上行了三叩頭禮,謝恩。然後由王府一名章京將禮部官員恭送出大門上馬。隨即有一批大臣來給和碩睿親王賀喜,有的人還為出征送行。在大廳中稍談一陣,因知攝政王十分忙碌,趕快辭出,但是范文程和洪承疇被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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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攝政王帶他們來到平日密商國事的地方。因多爾袞馬上要分批召見隨他出徵的王、公、大臣,沒有時間同範、洪兩位內院學士坐下談話,他站着對他們説:

    “我曾經説過,洪學士在松山被俘,來到盛京不久,大概不到一個月的光景,我國潛伏在北京的細作,專門刺探明朝中央衙門的消息,抄來一個極其重要的文書。太宗皇帝看過之後,為不擾亂洪學士你的心思,只讓範學士看過,不許在朝中傳揚,立刻存入密檔。如今情況已變,可以讓你看一看了。範學士,你説是麼?”

    范文程趕快回答:“攝政王睿謀過人,只此一事,何時交洪學士閲讀為宜,也考慮極佳,非常人所及。請王爺寫個手諭,臣與洪學士去國史院將此秘密文書取出。”

    “不必了。前些日子,我已經派人去國史院取出來了。”

    多爾袞從腰間取出鑰匙,打開存放重要文書的朱漆描金立櫃,取出已經拆過的封筒,上有“絕密”二字。他不直接交給洪承疇,而是交給范文程,對范文程説道:

    “這在兩年前是極其重要密件,過早泄露,一則會擾亂洪學士的心思,二則會在朝臣中引起一些無謂的議論。此時明朝已亡,這一文書也用不着作為秘密看待了。”

    他鎖好朱漆描金立櫃,匆匆傳諭接見已在等候着的王、公、大臣。范文程將文書裝進懷中,辭出睿親王府。他知道攝政王將文書交給他的用意,出大門外上馬的時候,他對洪承疇説:

    “九老,這一封重要文書,請你帶回尊寓一閲。弟此刻先回舍下一趟,吩咐家人們為弟準備出征行裝。等一會兒再來尊寓,將文書收回,退回攝政王府存檔。”

    “範大人,這文書中到底寫的什麼,如此重要?”

    “你回到尊寓一看便知。其實,如今已經不重要了。”范文程拱手相別,回自己公館去了。

    洪承疇糊塗了,策馬向自己的住處走去。

    前幾天,攝政王在談話時提到兩年前細作從北京城抄回來的這一封重要密件,太宗皇帝十分重視,只讓范文程看過一次,立刻下諭存入密檔,不許別人見到,不許談論。這到底是什麼密件?什麼密件對他的關係如此重大?為什麼到現在攝政王認為可讓他一看?

    洪承疇在馬上似乎猜到了一點情況,又似乎仍然是個謎。他在心中説:

    “不管它,反正馬上就清楚了。”

    為了這次南征,多爾袞一直就在加緊準備,十天以前就抽調滿洲與蒙兵各三分之二,漢軍旗的三順王、續順公等步騎兵的幾乎全部,集中在盛京及其附近地方,糧秣輜重齊備,隨時可以啓程。

    四月初九日上午,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率領多羅豫郡王多鐸、多羅武英郡王阿濟格,還有漢軍三順王、續順公,滿洲貴族的貝勒、貝子,以及八旗的幾位固山額真、梅勒章京等帶兵將領,在堂子裏奏樂,行禮,十分隆重,只是因為大軍已整裝待發,省去了薩滿跳神。出征隊伍裏,還有一個特殊人物,朝鮮世子李(氵(山王))。他的隨軍南下,説明多爾袞對這次出兵的勝利很有把握。

    在堂子行禮之後,又在堂子外的廣場上向天行禮。

    之後,多爾袞一聲令下,放炮三響,聲震大地,城內城外以及遠郊近郊的列隊等候的大清步騎兵一齊啓程。

    此後將近三百年間,不僅滿族的命運,實際是整個中國的命運,從這震天動地的炮聲中開始了。此時代表明朝的崇禎皇帝已死,明朝已亡國,李自成的主力軍在十幾天後就要全師覆滅,他本人將走上無可挽救的大悲劇道路。在中國歷史上滿族的青年英雄愛新覺羅-多爾袞的時代在炮聲中開始了。

    這是十幾年來滿洲軍隊向長城以內進兵人數最多的一次,行軍序列和進入長城的路線都是計劃好了的。攝政王帶着一羣朝廷大小文臣和朝鮮世子以及世子身邊的陪臣,走在大軍的中間略後,攜帶的輜重最多。這是南征清軍的“大本營”,不但部隊的行動由這裏發出命令,每天由盛京中央政府(朝廷)送來的稟報,也由攝政王批示。走在“大本營”前後的是上三旗(註釋:上三旗--即正黃旗、鑲黃旗和正白旗。)的人馬,不僅是因為上三旗在清軍中最為精鋭,更重要的是上三旗歷來是大清皇帝直接掌握的部隊,好像皇帝的“御林軍”,如今理所當然地歸攝政王直接掌握。

    由於山海關沒法通過,所以按照原定計劃,大軍離開盛京後向正西方向走,然後再向西南,從薊州、密雲境內找一兩個口子進入長城,佔領一座城池屯兵,稍作休息,再謀進攻北京。

    雖然遼東的氣温比關內偏低,但目前畢竟進入了四月中旬,原野上草木發芽,小山上處處青絲,一片生機。滿洲八旗兵,各旗序列整齊,步騎分開,雖然旗色有別,卻習慣上衣服素白,映襯着青綠色的山崗和原野,格外顯眼。行軍時既沒有號鼓聲、海螺聲,也沒有説話聲,但聞匆匆的腳步聲和馬蹄聲,偶爾在曠野上有戰馬蕭蕭長鳴,互相應和。

    多爾袞有時騎馬,有時乘轎。為着減輕疲勞,並在路上閲讀文書,乘轎的時候為多。由於他已經是攝政王,無皇上之名而有皇帝之實,所以乘坐的是四人抬的黃色便轎,前邊有一柄黃傘。另外還備有一頂十六人抬的黃色大轎,分成多捆,由駱駝馱運。一座大的氈帳,外罩黃緞,稱做帳殿,也由駱駝馱運。這些黃色便轎、大轎、黃傘,以及黃色帳殿,都是在他正式稱攝政王之後,命主管官員從皇家庫房中取出來太宗皇帝的舊物,供他南征使用。他的黃轎前後,除幾名隨侍的包衣之外,最顯得威風凜凜的是三百名特意挑選的巴牙喇兵,全是穿着巴圖魯坎肩,騎着一色的高頭駿馬。

    走了三天,在休息的時候,攝政王派一侍衞章京將范文程叫到面前,問道:

    “那封密件,洪學士可看過了?”

    “看過了。”

    “有何動靜?”

    “據洪學士的僕人王兒講,洪學士當時捶胸頓足,痛哭失聲。”

    “啊?哭了?”

    “是的,他沒有想到會是崇禎給他寫的祭文。他自幼讀孔孟之書,一則不忘君臣之義,二則崇禎的祭文確實寫得動人。如今崇禎自縊殉國,他如果讀了崇禎的祭文而不落淚,豈不是沒有心肝的人。”范文程忽然口氣一轉,又説道,“不過,洪承疇一再囑咐臣在王爺面前不要説出他讀了崇禎的祭文忍不住流淚的事……”

    多爾袞哈哈笑了,説道:“我正是要他對崇禎不忘舊恩,好為我剿滅流賊效力。他平日滿腹韜略,如今怎麼沒有什麼建議?”

    “他看攝政王每日率大軍前進,又要處理朝政,所以他不急着向王爺有所陳述。其實,他倒是有一些很好的意見。”

    “他可以將好的意見寫成稟啓,我在晚上駐營休息的時候看,也可以在轎子裏看。讓他趕快將好意見寫出來嘛。”

    大軍離開盛京的第五天,即四月十三日庚午,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到了遼河地方,接到洪承疇的一封稟啓,在便轎中趕快讀完。當時大清朝廷中的文武大臣,有兩件事都沒料到:一是都沒料到李自成會親自率領幾乎是全部進北京的人馬離開北京,向距離北京七八百里遠的山海衞討伐吳三桂;二是都沒料到一向堅不投降清朝的吳三桂會派使者向清朝借兵。因為事情的變化發展太出多爾袞和大清朝眾多文武官員的意料之外,所以在多爾袞出兵之前,清朝的決策是先向正西走,然後轉向西南,從薊州或密雲境內進入長城,穩紮穩打,看情況向北京進攻。因為多爾袞和清朝的文武大臣們沒有料到情勢發生了新的變化,所以大清的南征大軍按照一般的行軍速度往西,每日黎明啓程,黃昏駐營休息。在洪承疇的稟啓中,最重要的幾句話是建議加速進兵,不讓李自成從北京逃回陝西。他説:

    今宜計道里,限時日,輜重在後,精兵在前,出其不意,從薊州、密雲近京處,疾行而前。賊走,則即行追剿,倘仍坐據京城以拒我,則代之更易。如此,庶逆賊撲滅,而神人之怒可回。更收其財富,以賞士卒,殊有益也。

    攝政王看過洪承疇的建議以後,仍按照原定計劃,不緊不慢地向西行軍。又過兩天,四月十五日壬申,攝政王到了翁後地方。因為究竟是從薊州境還是從密雲境進入長城亟須確定,並要從此分路,所以大軍在此駐軍,晚上將由攝政王親自主持,召開出盛京後第一次最高層軍事會議。

    等攝政王來到的時候,黃色的帳殿已經搭起來了。圍繞帳殿附近,在樹林中搭起了許多白色氈帳,朝鮮世子及其

    53陪臣和奴僕,清朝中央政府隨軍來的一批大小文官和奴僕,各成聚落,分別搭起許多氈帳,然後是巴牙喇營的官兵們駐紮的許多氈帳,加上許多馬棚和廚房,輜重兵住宿的各種帳篷,在周圍一里範圍內,大本營處處燈火,馬嘶、人聲,十分熱鬧,儼然是小小的行軍朝廷。上三旗不在此地,都在一二里外。

    攝政王進了帳殿以後,稍稍休息一陣,用過晚餐。因為離開盛京後就沒有得到北京探報,不知道佔領北京的“流賊”有何動靜,心中不免煩悶。此時,各處駐軍開始安靜下來。多爾袞走出帳殿,縱目四顧,但見天青如水,月明星稀,四野寂靜,原野上燈火點點,盡是軍營連着軍營。

    多爾袞口到帳殿,派人將范文程和洪承疇二位學士叫來,商議大軍進入長城後如何向北京進攻並截斷李自成的各處援兵,以及佔領薊州,作為長期屯兵之地,準備與李自成在北京東邊進行大戰等等問題。談到大清兵進攻北京,多爾袞想到北京守城的眾多紅衣大炮都已落入“賊”手,而清朝的為數不多的紅衣大炮又不能隨軍帶來,不免格外擔心。剛説了幾句話,一位在轅門專管傳事的官員進來,在多爾袞面前跪下,説道:

    “啓稟攝政王爺,明朝平西伯吳三桂派使者攜帶密書一封,從山海衞趕來,求見王爺。”

    多爾袞大為吃驚,問道:“吳三桂派來的使者是什麼人?”

    “奴婢已經問過,一位是吳三桂手下的副將,姓楊名坤;一位是個遊擊,姓郭。都是寧遠人。”

    “他們帶來的書信在哪裏?”

    傳事的官員趕快將吳三桂的書信呈上。多爾袞拆開書信,湊近燭光,匆匆地看了一遍,轉給范文程,心裏説:“沒想到,求上門來了!”然而他按捺着高興的心情,又向傳事的官員説道:

    “對他們好生款待!他們隨行的人有多少?”

    “稟王爺,共有十人。奴婢已經吩咐下去,給他們安排四座帳篷,趕快預備酒飯。他們想明天就回去向平西伯覆命,問攝政王何時可以接見他們。”

    多爾袞一擺手,讓傳事的官員下去。他粗通漢文,雖然還不能透徹理解書中的有些措詞,但基本能明白吳三桂書中大意。吳三桂只是為報君父之仇,恢復明朝江山,來書借兵,並無投降之意,這使多爾袞心中略覺失望。等洪承疇將吳三桂的書子看完,多爾袞向兩位內院學士問道:

    “吳三桂只是來書借兵剿賊,並沒有投降我朝之意,是不是?”

    范文程轉向洪承疇問道:“洪大人,南邊的情況你最清楚,吳三桂派人前來借兵,我朝應如何回答?”

    洪承疇望着攝政王説道:“最近我朝不得細作探報,對流賊動靜全不清楚。據吳三桂來書判斷,必定是吳三桂誓不投降流賊,流賊已經向山海衞進兵。吳三桂自知兵力不足,前無屏蔽,後無支援,山海孤城,難以固守,情勢危急,所以來向我朝借兵。此正是我朝大兵進入中原,剿滅流賊之良機。攝政王天生睿智,韜略在胸,請問將如何回答?”

    攝政王沒有做聲,將眼光轉向范文程。

    范文程説道:“臣以為這是我朝剿滅流賊,平定中原的大好機會。攝政王不必急於召見吳三桂的使者,可由臣與洪學士先接見吳三桂的兩位使者,問清關內情況,再由攝政王決定我大清進兵方略。一切決定之後,王爺再召見吳三桂的使者,給予回書。”

    多爾袞連連點頭,説道:“好,就這麼辦。你們就在洪學士的帳中接見使者,趕快問明關內情況,向我稟報。我們連夜商定方略,備好回書,明日一早,召見使者,叫他們回關覆命。”他微微一笑,彷彿自言自語地説:“哼,吳三桂有吳三桂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是大清攝政王,又是順治皇帝欽派的奉命大將軍,可不會聽吳三桂的指揮!”

    范文程和洪承疇都明白攝政王的心思,十分興奮,相視一笑,趕快辭出帳殿。

    多爾袞在今夜就要決定戰略的重大改變和行軍路線,所以他命令范文程和洪承疇二人去接見吳三桂的使者以後,立即傳知駐紮在近處的諸王、貝勒、貝子、公、三品以上文武大臣,火速來攝政王帳殿,商議軍務大計,不得遲誤,而駐紮在遠處的王公大臣就不必來了。大家熟知睿親王的軍令甚嚴,且是在大政殿處分肅親王豪格和斬了大臣楊善等人數日之後,誰也不敢大意,立即飛馬而來。約摸兩頓飯的工夫,以英王阿濟格、豫王多鐸為首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等二十餘人,紛紛來到,進入帳殿,向攝政王行禮後,在厚厚的氈上坐下。大家已經知道吳三桂派來使者借兵的事,但不知攝政王如何決策。有人正要詢問,范文程和洪承疇進來了。他們剛剛在氈上坐下,攝政王馬上問道:

    “你們同吳三桂的使者談過話了?”

    范文程答道:“啓稟攝政王爺,我們在洪學士的帳中同他們談過了,情況也問清楚了。”

    “吳三桂為什麼急於前來借兵?”

    范文程回答説:“李自成親自率領大軍討伐吳三桂,吳三桂只有山海衞一座孤城,兵力不如流賊,害怕無力抵禦,所以派遣副將楊坤、遊擊郭雲龍前來借兵。”

    “李自成何時離開北京往東來?”

    “本月十二日,流賊的人馬開始從通州和北京出動,李自成本人於十三日出正陽門向山海衞來,把崇禎的太子和永王、定王帶在身邊,還帶着吳三桂的父親吳襄。”

    “吳三桂打算如何對流賊作戰?”

    范文程回答説:“山海衞的地理形勢,洪學士比我清楚。請他向攝政王爺詳奏。”

    多爾袞將目光轉向洪承疇。

    洪承疇趕快説道:“李自成攻破北京,並不想以北京作為京城,只想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之後即返回西安。因為吳三桂在山海衞堅不肯降,所以他的登極大典屢次改期,不能舉行。在北京傳説吳三桂起初答應投降,李自成派唐通

    57前來山海衞接防,後來吳三桂不肯降了,回兵山海,將唐通的人馬消滅大半,唐通幾乎是隻身逃回,其實全是謠傳。吳三桂一直不肯投降,後來知道李自成進北京後的種種情況,更下定決心不降。他決定不降,李自成就非打他不可。不將吳三桂打敗,李自成一則不能放心大膽地在北京熱熱鬧鬧地舉行登極大典,二則害怕吳三桂會投降我朝,勾引我朝進兵。所以李自成下定決心,親自率兵東征。”

    多爾袞問道:“你説,吳三桂會投降我朝麼?”

    洪承疇回答説:“只要攝政王抓住時機,運用得當,吳三桂可望降順我朝。”

    “可是兩年前松山大戰之後,錦州祖大壽也投降了,我朝對吳三桂百計勸降,連先皇帝也兩次下書勸其歸順,他都置之不理,無動於衷。現下他手中尚有數萬精兵,肯降我朝?”

    洪承疇説:“俗話説,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那時,明朝未亡,崇禎未死。吳三桂父子均為明朝守邊大將,明朝也竭力供應糧餉,所以吳三桂尚有忠於明朝之心,不肯降順我朝。如今明朝已亡,崇餉亦自縊殉國。吳三桂困守孤城,既無援兵,又無糧餉接濟,而兵力又不如流賊強大,故而求救我朝。臣以為我朝十餘年來總想進兵中原,重建大金朝盛世局面,都因山海關不在我手,隔斷我大軍進出之路。應趁此時機,迫使吳三桂降順我朝,獻出山海關。此是千載難逢良機,萬萬不可遲疑。”

    多爾袞也抱同樣想法,但是他暫不表明自己已經考慮成熟的決定,而是環顧眾臣,按捺住心頭興奮,向大家問道:

    “吳三桂借兵的信,你們都傳閲了。你們大家有何意見?”

    王公大臣們紛紛發言,各抒己見。多數意見是吳三桂只是借兵,幫助他打敗流賊,恢復明朝江山,並沒有向清朝投降之意。而且吳三桂在書子中寫得明白,請我大清兵自中協、西協進入長城,他自己率兵從山海關向西,與我合兵,共同攻破北京,擊敗流賊。可見他仍然忠於明朝,不願投降我朝,也不願讓出山海關。倘若吳三桂一面與流賊相持山海關城西,一面拒我于山海關城東,豈不誤了大事?在討論中,多數人主張按照吳三桂的請求,大清精兵出李自成的不意,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與清方原來的謀略相合。倘若李自成已經東征吳三桂,大清兵就可以從薊州和密雲一帶截斷李自成的後路,對李自成形成東西夾擊之勢,同時分兵進攻北京。等一舉擊潰了李自成,佔據了北京之後,再迫使吳三桂獻出山海關投降……

    多爾袞覺得大家都是按照原來在盛京時的決策説話,沒有看出來戰爭局勢的突然變化。他想足智多謀的學士范文程剛才與吳三桂的使者談過話,此刻定有什麼新的主張,於是向范文程問道:

    “你有什麼想法?”

    范文程回答説:“吳三桂派遣來的兩個使者,一個是副將楊砷,一個是遊擊郭雲龍,都是寧遠一帶人,是吳三桂手下的心腹將領。臣與洪學士向他們詳細詢問了吳三桂方面

    59的情況以後,叫他們先去休息,等攝政王明日一早召見。他們出去以後,臣與洪學士談了片刻,我們都主張應該急速進兵山海關,不必從中協和西協進入長城。”

    “啊?!”多爾袞趕快問,“你們怎麼想的?”

    范文程説:“洪學士比我的想法高明,請他説出他的新主張。”

    攝政王望着洪承疇問道:“我大清兵不再走薊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

    洪承疇回答:“現在李自成進犯山海,我大軍應該從此轉道向南,輕裝前進,直趨山海。原來我們不知吳三桂有向我朝借兵之事,臣只想到第一步是如何進入長城;第二步是在山海與北京之間佔據一堅固城池屯兵;第三步是擊潰流賊,佔領北京;第四步是招降吳三桂,迫使他獻出山海關,打通關內關外的大道。如今軍情變化,以臣愚見,請攝政王將原謀劃的幾步棋併為一步走。也就是説,將招降吳三桂,打通山海關,擊潰李自成,併成一步棋走。王爺睿智過人,遇此意外良機,何必再像往年一樣,走薊州、密雲一帶的艱險小路,替吳三枝獨戰強敵,留着他坐山觀虎鬥?”

    多爾袞不覺將兩掌一拍,脱口説道:“好,你説到了我的心上!”但馬上又問了一句:“倘若吳三桂仍然忠於明朝,不肯投降,我軍豈不被擋在山海關外?”

    洪承疇已經胸中有數,立即回答説;“依臣看來,吳三桂並非明朝的忠臣,只是借忠於明朝之名對我朝討價還價耳。如攝政王在此時處置得當,使吳三桂獻出山海關,投降我朝,可不費過多的唇舌。”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真有心做明朝忠臣?”

    “當流賊過大同東進的時候,崇禎下旨調吳三桂去北京勤工,薊遼總督王永吉也親到寧遠催促。崇禎既下旨叫吳三桂赴京勤王,又命他不要捨棄寧遠百姓,此係崇禎一大失策。但是當時吳三桂手下有四萬精兵,可以分出兩萬人護送百姓,他親率兩萬人疾馳入關,再從山海駐軍中抽出三千精兵,日夜兼程,馳抵北京,代替太監和市民守城。倘能如此,一則北京必不能失,二則守居庸關與昌平的明軍士氣為之一振,不會開關迎賊。所以單就吳三桂借保護寧遠百姓之名,不肯迅赴危城,以救君父之難來看,能夠算是忠臣麼?”

    多爾袞輕輕點頭:“説得好。再説下去!”

    洪承疇接着説道:“倘若吳三桂真是大明忠臣,當他知道崇禎殉國之後,應該立即三軍縞素,一面為崇禎發喪,誓師討賊,一面號召各地義師,會師燕京城下,義無反顧。然而臣問了楊-,吳三桂一沒有為崇禎痛哭發喪,二沒有號召天下討賊。可見他一直舉棋不定,首鼠兩端,私心要保存實力是真,空談恢復明朝江山是假。臣建議王爺趁此良機,迅速向山海關進兵,迫使吳三桂向我投降,獻出山海城。倘若我不迅速迫使吳三桂投降,一旦山海城被流賊攻佔或吳三桂投降流賊,李自成留下少數人馬據守山海,大軍迅速回守北京,我軍此次的進軍目的就落空了。”

    多爾袞驚問:“吳三桂能夠投降李自成麼?”

    61

    洪承疇回答:“聽楊-説,李自成從北京率兵來山海衞討伐吳三桂時,將崇禎的太子和另外兩個皇子帶在身邊,將吳襄也帶在身邊,可見他對吳三桂準備了文武兩手。所以倘若吳三桂經過一戰,自知兵力不敵,再經太子的詔諭,加上其父吳襄的勸説,投降李自成並非不可能。所以我大軍去救吳三桂必須要快,按原計劃從薊州、密雲一帶進入長城就來不及了。”

    多爾袞想了片刻,又問道:“流賊李自成率大軍從北京來攻打吳三桂,能夠攻佔山海城麼?”

    洪承疇略一思索,回答説:“吳三桂可以抵禦李自成三日至五日,以後難説。”

    多爾袞又略感吃驚,問道:“為什麼吳三桂只能抵禦三日至五日?”

    洪承疇説:“李自成必是擔心吳三桂會向我朝借兵,所以匆忙間親自率大軍東征。北京距山海衞雖然只有七百餘里,但因為北京附近各州縣都沒有對流賊真正降附,李自成又無後續部隊,所以不僅是孤軍東征,而且是懸軍遠征……”

    “你説什麼?”

    “臣按照古人兵法所云,稱李自成這一次是懸軍遠征。他的人馬好比是懸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必須一戰取勝,敗則不可收拾。因此之故,他必將驅趕將士死鬥,不惜犧牲慘重,使吳三桂無力抵抗。”

    “李賊從關內攻破山海城容易麼?”

    “比較容易。”

    “為什麼?”

    “臣在出關之前,曾在山海衞駐軍多日,故對山海衞地理形勢較為清楚。洪武年間,徐達率領明軍北征,將蒙古兵趕出長城,開始修築山海城。歷代以來,靠長城以界南北。所謂山海關,是指山海城的東門而言,所以山海城的東門修建得十分堅固雄壯。門外又有甕城。甕城雖小,然而城牆高厚,與主城一樣難攻。關門向東,而甕城門偏向東南,所以攻關之敵縱然用紅衣大炮也不能射中山海關門。甕城之外,又修了一座東羅城,可以駐屯人馬。明朝行衞所之制,所以將近三百年來,此地並未設縣,稱為山海衞,習慣只稱山海。而山海衞的西城牆在徐達眼中並不重要,只是匆忙修築,城牆又低又薄,城樓比較簡陋。後人增修西羅城,只想着備而不用,草草從事。吳三桂如與流賊決戰,必在石河兩岸和石河灘上。一旦戰敗,賊兵乘機猛追,必隨關寧敗軍一起進入西羅城。李自成大軍進入西羅城,乘關寧兵驚魂未定,攻破衞城不難。以臣愚見,請攝政王復書吳三桂,諭其投降我朝,同時我八旗兵從此轉路向南,日夜兼程,直趨山海關,實為上策。請王爺斟酌!”

    多爾袞將膝蓋用力一拍,高興地説:“好,就照你説的辦!”

    在攝政王黃色帳殿中參加會議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等,聽了洪承疇的建議和攝政王的決定,都感到情緒振奮,紛紛稱讚。但是有人問道:

    “萬一吳三桂不肯降順我朝,如何是好?”

    多爾袞轉向洪承疇和范文程問:“是呀,倘若吳三桂只是借兵,不肯降順我朝,如何是好?”

    范文程回答:“剛才洪學士説得明白,明崇禎封吳三桂為平西伯,下密詔命他去北京勤王,他卻借護送寧遠百姓入關為由,不肯抽出一部分精兵日夜兼程,馳救北京,可見他並非明朝忠臣。他得知崇禎自縊殉國以後,既不命三軍縞素,為身殉社稷的君父發喪,也不傳檄遠近,號召天下義師,共同討賊,而是坐待山海,模稜兩可。就此一事而言,豈是明朝忠臣!所以臣同意洪學士的看法,吳三桂目前向我朝借兵,聲稱要同我合力消滅流賊,恢復明朝江山,萬不可信。實際上他要保存他自己與數萬關寧將士不被流賊消滅耳。”

    洪承疇馬上接着説:“臣請攝政王立即率大軍直取山海關,搶在流賊之前佔領山海城。今夜即給吳三桂寫封回書,明日交楊-與郭雲龍帶回。書中大意,一則申明我朝聞賊攻陷京師,明主慘亡,不勝髮指,所以率仁義之師,沉舟破釜,義無反顧,剿滅流賊,出民水火;書中第二層意義要寫明吳三桂往日雖與我大清為敵,今日不必因往年舊事,尚復懷疑。昔日管仲射桓公中鈎,後來桓公重用管仲,稱為仲父,以成霸業。今伯若率眾來歸,必封以故土,晉為藩王,一則國仇得報,二則身家可保,世世子孫,長享富貴,如山河之永。”

    多爾袞問道:“吳三桂已經率將士離開寧遠,還要封以故土?”

    范文程趕快解釋:“洪學士思慮周密,這句話用意甚深,必能打動寧遠將士之心。”

    “啊?”攝政王向洪承疇看了一眼,“封到寧遠?”

    洪承疇説道:“臣聞吳三桂的親信將領不僅在寧遠一帶有祖宗墳墓,還佔了大量土地,交給佃户耕種。如今由攝政王答應封以故土,吳三桂手下的眾多親信將領必更傾心歸順。”

    攝政王恍然醒悟,心中稱讚洪承疇果然不凡。他又問道:“要將吳三桂晉封藩王?”

    洪承疇説:“王爺今日不是輔政王,而是攝政王,有權晉封藩王。不妨將吳三桂晉封藩王的話,先寫在書子中,隨後由盛京正式辦好皇上敕書,火速送來。”

    多爾袞馬上向坐在帳殿中參加議事的諸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説道:

    “今晚的會議到此為止,不再耽擱。你們各回駐地,傳下軍令:四更用餐,五更起營,直奔山海關,兩白旗在前,其他滿、蒙、漢隨徵各旗,仍按原來的行軍序列不變。”稍停一停,他又補充吩咐:“各旗人馬,都要輕裝前進。運送輜重的駝、馬,隨後趕上……你們速回駐地去吧!”

    參與議事的文武大臣懷着激動的心情,紛紛離開帳殿,乘馬而去。多爾袞又吩咐兩位官員連夜動身,轉往錦州,命駐紮在該地的漢軍旗將士,火速攜帶兩尊紅衣大炮趕往山海關。因為原來沒料到據守山海關的吳三桂會差造使者前來借兵,考慮到從薊州和密雲附近進長城,道路艱險,所以

    65不曾攜帶紅衣大炮。現在情況大變,紅衣大炮用得上了。

    洪承疇和范文程被多爾袞用眼色留下,沒有同羣臣一起離開。等吩咐兩位官員連夜去錦州向山海關運送紅衣大炮之後,多爾袞對洪承疇説:

    “天聰十年春天,太宗爺將國號後金改稱大清,改年號為崇德,受滿、蒙、漢各族臣民及朝鮮屬邦擁戴,在南郊祭告天地,廢除汗號,改稱皇帝,也就是登天子之位。當時洪學士尚是明朝總督大臣,在四川、陝西一帶忙於剿賊,對遼東事知道很少,範學士深受先帝信任,遼東的局勢變化,全都親自目睹。從太祖創業,到太宗繼承汗位,我朝國運興盛,不但統一了滿洲各部,而且北至黑龍江以外,招撫了使犬使鹿之邦,將那裏一部分人民遷到遼河流域,從事農耕,不願遷移的仍留在原地方靠漁獵為生。當太祖爺起事時,滿洲分成了許多小部落,每一個城寨就是一個國家,靠遊牧為生。太祖起兵之後,一面同明兵作戰,一面同滿洲各部落作戰,真是艱難創業,才建立了後金國。到太宗繼承皇位,又打了許多仗,平定了蒙古各部,除在太祖時建立的滿洲八旗之外,又建立了漢軍八旗、蒙古八旗。所以太宗要改國號大清,改年號崇德,登天子之位,立志進入中原,在中國合滿、漢、蒙各族建立統一國家。太宗辛苦創業十七年,豐功偉業,照耀千載,可惜他懷此鴻圖遠略,未得成功,於去年八月初九夜間無疾駕崩。我們繼承他的遺志,才決意出兵入關,誓滅流賊,救民水火。恰遇吳三桂差人前來請兵,真是天意興我大清,才有如此機緣巧合!”

    范文程説道:“先皇帝生前不曾遇此良機,這也是上天有意使攝政王建立不世功業。先皇帝平生最仰慕大金世宗,喜讀《金史-世宗本紀》,稱之為小堯舜。臣記得,崇德元年十一月某日,先皇帝御翔鳳樓,召集諸親王、郡王、貝勒、固山額真、都察院官員,聽內弘文院大臣讀大金《世宗本紀》。可見先皇帝對金世宗一生功業的仰慕。然而以臣今日看來,攝政王秉承太宗遺志,佐幼主進入中原,蕩平流賊,進而統一南方,君臨華夏,將來功業應非金世宗可以比肩。”

    多爾袞心情振奮,微笑點頭:“等進入北京以後再看。金世宗雖然很值得尊敬,但畢竟只能割據北方數省之地。我們第一步是打敗流賊,進入北京。至於下一步,以後看,以後看。你們今夜要多辛苦一點,命隨徵的文臣們連夜準備好給吳三桂的回書,你們看過以後,命筆帖式用黃紙繕寫清楚,明日一早我再親自斟酌,然後在大軍啓程前我接見吳三桂差來的使者,叫他們火速將書子帶回山海。”

    范文程和洪承疇退出帳殿以後,攝政王也很疲倦,趕快在兩位隨侍包衣的服侍下在柔軟的、鋪着貂皮褥子的地鋪上就寢。但是他太興奮了,因而久久地不能入睡。輾轉反側中,不自禁地想到馬上來到的輝煌勝利,也想到年輕美貌的……

    次日,四月十六日黎明,天色還不很亮,各營用過早餐,原野上號角不停,戰馬嘶鳴,旗旗飄揚,人馬正準備啓程。攝政王也已經用過早餐,站在他的戰馬旁邊,一邊看着十幾個巴牙喇兵迅速地拆掉帳殿,連同帳中什物,綁紮妥當,又分綁在駱駝身上,一邊等候吳三桂的兩位使者前來。過了片刻,楊-和郭雲龍被攝政王的侍衞官員引至攝政王前。他們雖然是大明平西伯差遣來的使者,一個是明朝武將二品,一個是武將三品,但是一則明朝已亡,他們是奉命前來乞師,二則平日震於多爾袞的聲威,到了多爾袞的面前立即跪下,不敢抬頭,齊聲説道:

    “參見王爺!”

    多爾袞向年紀稍長的問道:“你們誰是明朝的副將楊-?”

    “末將就是。”

    多爾袞將目光移向另一邊:“你的名字?”

    “末將是遊擊將軍郭雲龍。”

    “啊,啊。”多爾袞微露笑容,接着説道,“你們送來的平西伯的緊急書信,昨晚我已經看了。我備了回書一封,四更時候我將回書看了一遍,看見有幾句話沒有將本攝政王的意思説清。因這封書子關係重大,已命隨徵內弘文院文臣將書稿修改,命漢文筆帖式在今日路上停駐時候抓緊謄寫清楚。大軍今晚要在奔往山海關的路上有一個叫西拉塔拉的地方休息,到時將蓋好攝政王印璽的回書交給你們。你們可星夜兼程,奔回山海,向平西伯覆命。”

    楊-雖然已經知道清朝大軍今日要往山海關去,但聽了攝政王的話仍然吃驚。他大膽地抬起頭來,説道:

    “攝政王爺!末將雖然不知道我家伯爺在書子中怎麼寫的,但末將在山海衞動身的時候,我家伯爺對末將面諭:你見了大清國攝政王,説我關寧將士將堅守山海衞,對流賊迎頭痛擊,務請攝政王率大軍從中協、西協--也就是從薊州與密雲一帶進入長城,與我關寧兵對流賊李自成前後夾擊,穩操勝券。山海城中的兵將已經夠多……”

    多爾袞沉下臉色,説道:“此是重要戎機,不是你應該知道的。本攝政王已經決定將平西伯晉爵藩王,關寧將校一律晉升一級。待消滅流賊之後,寧遠將士仍然鎮守寧遠,原來所佔土地仍歸故主,眷屬們免得隨軍遷徙之苦。至於從何處進入長城,本攝政王自有決定。昨夜本王已下令全軍從此向山海關去,馬上就啓程了,你們隨本營一道走吧。”

    一位稱作包衣牛錄的官員捧來一包銀子,送到楊-和郭雲龍面前,説道:

    “你們帶有十名護衞,這是攝政王爺賞賜的二百兩銀子,快謝恩賞!”

    郭雲龍雙手將銀子接住,大聲説道:“謝攝政王爺恩賞!”

    楊-雖然心裏還有疙瘩,但也跟着説了一句:“謝攝政王爺恩賞!”與郭雲龍一起叩頭,起身離去。此時,滿、蒙、漢八旗兵的步騎各營,已經按照昨日的行軍序列動身,原野上族旗飄揚,十分威武雄壯。

    多爾袞今日沒有坐轎,騎馬趕路。因為他昨晚睡眠很少,不久就在馬蹄有節奏的——聲中半入睡了。

    當天趕到西拉塔拉地方宿營。楊-、郭雲龍和他們的十名騎兵隨着正白旗一起晚餐,又餵了馬匹,休息片刻,拿到密封的攝政王給吳三桂的回書,趕快登程,向山海關奔馳而去。

    多爾袞休息到四更時候,指揮大軍出發。為着搶在李自成之前到達山海城,他不顧身體不好,繼續乘戰馬,路上很少休息。雖然他今年虛歲才三十二歲,正在青春年華,但是一則正如豪格在背後説的話,他是一個有病的人,不會久於人世,到底有什麼暗疾,至今是一個謎;二則自從在翁後地方見到吳三桂的借兵書信以後,他採取斷然決定,改變原來進兵方略,轉向寧遠和山海關前進,同時在覆信中要吳三桂投降大清。這是一着險棋。萬一吳三桂不肯投降大清,他不僅貽誤戎機,而且在大清國中會大大地損傷他的威望。他反覆想過,李自成不僅有強大的兵力,拼死來搶奪山海城,而且將崇禎的太子和永、定二王以及吳三桂的父親都帶在身邊,準備了文武兩手,所以吳三桂拒絕投降清朝並非是不可能的。多爾袞一邊騎馬趕路,不得休息,一面為他的這一着棋的成敗十分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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