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李自成在九宮山下被殺兩個多月後,清朝的靖遠大將軍--和碩英親王阿濟格,率軍離開了江西境,班師回京。他經湖北過河南,於七月中旬來到河北境內。正當他為順利回到京都,再不用受南方的酷熱、潮濕和蚊蟲之苦而暗自慶幸的時候,七月二十日,前去京城奏報行軍情況的特使馳還軍中,帶來了一個讓他大吃一驚的消息:李自成並沒有死,而是逃到了江西境內。這消息雖説還沒有得到最後證實,但是已經引起了大清攝政王多爾袞的震怒。特使同時帶來了攝政王的口諭:阿濟格追剿不力,奏報不實,又不待命令而擅自提前班師,數罪迭加,功不抵過,故朝廷將不派官員前往迎接。
到了八月初四日,當英親王的大軍到達盧溝橋的時候,多爾袞又派大學士伊圖等人前來,再一次傳達了多爾袞的這一道口諭,口氣也變得更加嚴厲:
“阿濟格數罪迭加,本應嚴懲,因念其遠征辛勞,故暫不議處。回京後可先到午門會齊,然後各自回家休息。所率人馬,即速到指定地點駐紮!”
於是出征獲勝的阿濟格突然變成了有罪的人,只好老老實實地遵照攝政王的令旨行事。進城後他先到了午門,因為天氣炎熱,便張蓋坐在午門前,默默等候隨後歸來的諸王、貝勒、貝子及各位固山額真來此會齊。就在這個時候,不知是誰向多爾袞奏報了阿濟格張蓋坐午門外的事情,多爾袞便派人將阿濟格召到攝政王府,當面痛加斥責。阿濟格心中不服,懷着一肚子不滿回到自己的府中。
第二天上午,攝政王多爾袞將諸王、貝勒、貝子、固山額真等都召集到一起,討論對阿濟格如何處分。多爾袞親自指出阿濟格的以下罪款:一、才出師時,脅迫宣府巡撫李鑑鐸放了赤城道朱榮。二、繞道耶鄂爾多斯、土默特馬,耽擱了時間。三、李自成下落不明,預先報死。四、未奉旨,擅自班師。五、張蓋坐午門前。
參加會議的滿洲貴族們都知道攝政王目前還離不開阿濟格,並無意重治他的罪,只是為了朝廷威信,也為了殺一殺英親王的威風,使他不得居功自傲,才不得不做出要嚴懲的樣子,所以大家在陳述意見時都很注意分寸,不主張議罪過重,有的人甚至主張暫且從緩議罪,等候湖廣和江西兩處來的新奏報。這些主張都甚合多爾袞之意,他便當時發下令旨,將他的同母哥哥阿濟格降為郡王,對隨徵的諸王、貝勒、貝子、固山額真等暫不處分,等待關於李自成下落的新的奏報。
兩個月以後,來自湖廣、江西方面的新的奏報,證實了李自成確實已在九宮山下被百姓殺死,這件事自然就不了了之。又過了一些日子,多爾袞恢復了阿濟格的親王爵位。
李自成的事情一經了結,多爾袞的思慮便轉向了四川,開始認真考慮派大軍對張獻忠進行征討的事情了。
此時的張獻忠,正侷促在成都周圍若干州縣和川北一帶,局面十分混亂,情況十分危急。
去年正月,當李自成意氣風發揮師北上的時候,張獻忠則率領數十萬人馬,兵不血刃,進人夔門,佔領奉節。隨即放棄奉節,到了萬縣。不久又放棄萬縣,繼續水陸西上,於六月間攻破重慶。
分封在漢中的明朝宗室、瑞王朱常浩,本為躲避大順軍追捕而逃到重慶,卻不意撞在了張獻忠手上。張獻忠命人將朱常浩綁至刑場開刀問斬,又命人將全城百姓都驅趕到刑場來觀看。就要行刑的時候,天空中忽然狂風大作,雷鳴電閃,看樣子像有一場傾盆大雨要下,結果卻只有銅錢大的雨點稀稀疏疏落下來。百姓們覺得詫異,開始竊竊私語,哄傳瑞王平日吃齋唸佛,必是有神靈暗中保佑,於是圍觀的陣腳漸漸散亂了。張獻忠見狀,立即命令拉來幾尊大炮,將炮口直指蒼天,裝藥點火,聲震全城。説也奇怪,一陣炮聲過後,雨不下了,雷電也停了。張獻忠手捋鬍鬚,哈哈大笑,手指着天空説道:
“我説老天爺,你坐在天宮裏管天上的事就得了,人間的事兒你何必來多管?你乾打雷,有什麼用?難道能嚇住我不殺瑞王麼?也在這裏可是俺老張説了算!”
説罷,大手一揮,朱常浩隨即人頭落地。緊接着又把提到的許多官吏,如四川巡撫、重慶知府、巴縣知縣等等押來,或斬首,或千刀萬剮。城中男女老少和投降兵了,除殺死的以外,大約還有兩三萬人被砍斷了右手。刑場中的斷手堆積如山,血流成河。
血洗重慶之後,張獻忠決定立刻全師分路北上,去奪取成都。有人提醒他重慶這地方十分重要,應該派重兵駐守才是。他卻不以為然,説:
“我是要趕快到成都建國的,什麼也沒有佔據成都要緊!如今李自成已經佔據整個陝西、河南、山西和半個湖廣,把西安作了京城。聽説他在三月間已經攻破了北京,在北京稱帝了,還派遣一支人馬到了廣元一帶,要佔領四川。咱老子已經晚了一步,再晚,連成都也會給李自成拿走啦。如今不宜分兵,須要全師北進,奪取成都。在成都建國之後,殺敗了李自成進到廣元一帶的人馬,再重新派兵南下佔領重慶。咱老子心裏這些道道,你們哪一個數得清楚?你們都不從大處着眼,眼睛裏只看見重慶!”
於是沒有人敢再説話。張獻忠便於七月裏率全軍離開重慶,分三路北進,於八月上旬攻破成都,八月十五日在成都稱帝,建國大西。他的鄉土觀念比李自成還要嚴重,總不忘他是陝西人,總忘不下一個“西”字。剛起義不久,他就將自己的部隊稱為“西營”,自稱為“西營八大王”。後來兵力大了,就將他的老營稱為西府,後來又自稱西王,都是表示不忘陝西的意思。如今在成都正式建國,他就將國號定為大西了。
國號有了,年號呢?文臣們見張獻忠尚未作出定奪,便紛紛挖空心思尋詞覓字。結果起的名字一大堆,卻都是將兩個吉利的字合在一起,或預示國家強盛,或歌頌文治武功。由於中國久遠,朝代太多,除正統朝代之外,還有偏統,如五胡十六國和五代十國等,年號太多,很難記清。羣臣們想出的年號,難免不與前代年號犯了重複。張獻忠將一隻眼睛睜大,一隻眼睛微微閉起,含着嘲諷的神氣望着他的羣臣。羣臣一見他這副神情,個個低下頭去,斂氣屏息。左丞相王兆齡趕緊跪下奏道:
“聖上天縱英明,羣臣何能及得萬一。想聖上必然早已成竹在胸,何不明白説出,一錘定音,免得大家雲裏霧裏瞎説。”
張獻忠望着文臣們説:“你們這班喝慣了墨汁的人,眼前有現成的年號不留心,偏偏要在書本兒上摳字眼!”
大家一驚,摸不着頭腦。十幾個膽子較大的文臣趕快叩頭,齊聲説:
“臣等愚昧,請聖上明諭!”
張獻忠説:“我的飽學的秀才先兒們,用‘大順’作年號豈不很好?何用你們再挖空心思?”
大家一時莫名其妙,膛目結舌,互相觀望,又都向丞相望去。王兆齡不覺拍手,對張獻忠説道:
“妙哉!妙哉!皇上確實是天資超羣,妙不可言!”他隨即轉向大家,宣佈:“我朝順天承運,開國四川,定鼎成都,國號大西,年號大順,萬世一統!”
可是羣臣仍覺莫名其妙。右丞相嚴錫命小聲向王兆齡問道:
“李自成不是已經建國號大順了麼?”
王兆齡最能揣透張獻忠的心思,他對大家解釋説:“別看李自成佔了西安,破了北京,可是他興時不會多久,真正奉天承運的皇帝是我家萬歲。萬歲要舉國臣民都明白這個道理,不要把李自成看得有多了不起,所以把他的國號用作我們大西國的年號。這是何等胸懷,何等睿智!”
於是羣臣都跪伏地上,山呼萬歲。
國號、年號都定下之後,張獻忠立即着手大興土木,將蜀王宮改作皇宮。這個時候,李自成早已經在山海關慘敗,倉皇退出了北京。只是張獻忠還沒有得到這個消息,所以仍然把進人川北的大順部隊看成是對他的最大威脅。他在成都舉行過登極大典之後,立刻命令部下全力做好三件大事:一是派兵收拾成都周圍各地的明朝官吏。二是下詔徵集各府、州、縣士子來成都,舉行科舉考試,網羅人才,凡讀書人沒有功名的都必須赴考,躲避不來的從嚴治罪;地方官督催不力的也要治罪。三是派張能奇率人馬前往川北與大順軍的一支人馬作戰,能消滅則消滅,消滅不了就把他們趕出四川。
大順軍人川的將領是原明朝總兵官馬科。馬科率領人馬五千,於七月間佔領保寧,八月間攻破順慶,進人綿州。張獻忠的養子張能奇於九月上旬在綿州的桃子園同馬科交戰,結果打了敗仗。張獻忠認為事態嚴重,便親自率領兩萬人馬去同馬科作戰。馬科人少二被張獻忠打敗,率領殘部一千多人退出劍閣,奔回漢中。同馬科作戰之後,張獻忠才得到李自成在山海關慘敗,已退出北京,又退出山西,滿洲人已到了北京的消息。他想着李自成走到了這一步,已經沒有力量再同他爭奪四川,心裏不覺暗暗高興。
這個時候,整個川東、川南、川中以及四川西部的許多州縣都重新被明朝守將奪去,重慶也危在旦夕。張獻忠身邊的文臣們都感到情勢急迫,認為張獻忠不宜在外逗留太久,勸他速回成都。他説:
“要回成都?咱大西的人馬還沒有打到陝西哩,你們就急着勸我回成都?急我個-!馬科這小子一戰就敗,是因為他知道李自成被滿洲人和吳三桂打得大敗,所以他馬科自覺沒有靠山,倉皇潰逃。目前李自成在北邊吃了敗仗,士氣不振,這正是咱大西朝奪取漢中的良機,我豈能錯過!”
於是,他派遣張定國率人馬去攻奪漢中,自己則駐在廣元一帶以為策應。後經文臣們一再勸説,大西基業草創,百事待興,京城不可無主云云,張獻忠到底先回了成都。張定國與大順軍在褒城交戰,不料竟大敗而回。大順軍將領為使雙方關係不致完全破裂,就將被俘的大西將士全部放還。這樣,漢中一線得以偃旗息鼓,暫無戰事。
張定國退回成都以後,張獻忠便與手下人商議:重慶是川、楚之要衝,萬不能落在他人手中,否則就等於被扼住了咽喉,進退維谷。而一日不打敗佔據川東的曾英,重慶的安危就一日不保。於是命令劉文秀率軍東下,掃蕩川東。此時已經是乙酉年的三月間了。
劉文秀到達重慶之後,立刻兵分水陸兩路發起進攻,結果被曾英、李佔春、於大海等敗於多功城下。劉文秀退回成都,大西朝從此再無力顧及川東一線。川東既失,川南則有明將楊展再佔敍州;川西有明黎州宣慰司馬京進據黎雅。一時間裏,大西朝四面楚歌,防不勝防。
就是在這種情勢下,大清國攝政王多爾袞又把目光盯在了張獻忠身上。
也是在這種情勢下,張獻忠聽到了李自成兵敗被殺的消息。
平心而論,他曾經非常忌妒李自成,恨不能置之死地而後快;他曾經後悔自己的心不夠狠手也太軟,在穀城時沒有聽從徐以顯的話將李自成除掉;他曾經為李自成的兵敗山海關,不得已退出北京而幸災樂禍。可是,自從李自成退出陝西,逃往湖廣以後,他的思想就不知不覺地發生了變化,變得十分關心起李自成來了。他一直掛念着湖廣方面的情況,心中暗暗希望李自成能夠在武昌一帶站住腳,養精蓄鋭,東山再起。無論如何,他也沒有想到李自成就這麼完了,完得這樣快、這樣修!
當從江西回來的探馬報告了李自成兵敗被殺的消息後,張獻忠一臉陰雲,一句話也不説。半天才重重嘆了一口氣,隨即用力將腳一跺,罵出一句:“他媽的!”
左右朝臣,包括左丞相王兆齡在內,誰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大家面面相覷,大氣不敢出一聲。只見張獻忠將手一揮,大家趕緊恐懼地退了出去,卻又不敢遠離,只能坐在朝房中等候。
張獻忠走下寶座,在“金鑾殿”(按照民間習慣將他上朝的正殿這麼稱呼)中來回走動。李自成被殺的消息像一塊巨大的石頭,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他感到痛苦,感到悲哀,感到惶恐,感到一種唇亡齒寒的孤獨無助……他猛地拔出腰刀,照着粗大的朱漆描金盤龍柱子使勁砍去,同時嘴裏恨恨地罵道:“滿韃子,咱老子操你十八輩兒祖宗!”
丙戌年正月,大清國肅親王豪格奉攝政王多爾袞之命,率大隊人馬向四川進軍。
這時,大西朝在川中的處境正日趨惡化。一些將吏見張獻忠大勢已去,便開始暗中活動,想方設法為自己另謀出路。駐防洪雅的大西守備潘-率先反戈,當明軍前來攻城時,開門迎敵,殺害大西縣令嚴賡以嚮明方獻功。此例一開,大西各處地方官使陸續遭到殺害,有的到任二三日就被殺,有的縣在三四個月內竟連續被殺十幾個縣令。大西在川內的控制能力已喪失殆盡,不得不縮短防線,逐步撤退各地駐防軍,把兵力全部集中於成都附近。
到了五月間,駐守漢中的大順軍餘部遭清軍襲擊,兵敗遠適,大西保寧守將劉進忠便乘虛而人,佔領漢中,憑藉朝天關扼守。自此,大西地盤便與清方接壤。
佔據了川北和漢中,張獻忠便決定棄成都北上。八月啓程,於九月到達順慶(今南充),很快又轉移到西充與鹽亭的交界處金山鋪,在鳳凰山麓駐紮下來。隨即下令依山傍崖,修造工事。不久又傳令各營開山伐木,打造船隻,準備有朝一日順流東下,繞出川東,進人湖北。張獻忠對手下人説:
“潘磷那夥龜孫子狗眼看人低,見咱老子不小心打個趔趄,他們就忙着伸出腿來使絆子,想叫咱老子一下子摔在地上背過氣去。可咱老子偏偏沒倒下,偏偏又站穩當了。眼下有劉進忠為咱扼守朝天關,就不怕川北和漢中這一大片土地它不姓張!等咱們再順水這麼一下,”他舉起手臂猛地向半空劈去,“嘿嘿,湖廣也就成咱老子的乖乖兒了。”
張獻忠説得高興,手下人也都跟着隨聲附和,似乎有劉進忠有朝天關便什麼都不愁沒有似的。殊不知此時的劉進忠卻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與大西朝正做着絕然不同的兩個夢。朝天關成了一樁“奇貨”,被劉進忠提在手裏,隨時準備連同他自己一起賣出去。他先是想投靠明將曾英,曾經派出親信同曾英暗中聯繫,但不知由於什麼原因未能如願。於是一個轉彎,返身投進了清人的懷抱,於十一月下旬大開關門,把豪格迎進了朝天關。
劉進忠自恃開關迎降有功,沒等召見,就迫不及待地到百丈關驛所謁見豪格。本以為會得到獎賞,不料豪格對開關一事隻字不提,卻劈頭就問張獻忠現在哪裏,劉進忠只好據實回答。又問離此地多遠,回答急馳五晝夜即可到達。於是豪格就命劉進忠帶路,導引清軍晝夜兼程向南飛奔,於十一月二十七日黎明時分趕到了鳳凰山下。
此時的鳳凰山,正在黎明前的回籠覺中沉沉地睡着。遠遠的幾豆燈火,幾聲犬吠,有意無意地點綴着山野的寧靜。劉進忠帶着大隊清軍,迅速地逼近了張獻忠的營地。想到即將與張獻忠兵戎相見生死相搏,他忽然感到心慌氣短,兩條腿忍不住抖顫起來,想停也停不住。
天色漸漸亮了,晨曦爬進了營帳。張獻忠一覺醒來,想起來昨日視察軍中,諄諄告誡部下同心同德赤心報國一事,情緒不覺又激動起來。於是奮然躍起,來到大帳外。只見滿山遍野一片大霧瀰漫,白茫茫雲騰騰如人間仙界一般。張獻忠不覺來了興趣,立刻喚來十幾名親隨,跟隨他向離營地最近的一個小山頭奔去。
大霧終於消散盡淨,陽光灑滿峯巔。張獻忠橫刀馬上,仁立山頭,極目遠眺。山風把他的斗篷高高掀起來,一把大鬍子在霞光中飄飄拂拂。他揚起手中的鞭子,遙指前方,朗朗的笑聲在山巒間乍然響徹,驚起一羣飛鳥。忽然,一支利箭射來,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咽喉,笑聲未絕,他已翻身落馬,訇然倒在了地上。
“老萬歲①,你怎麼了?”
①老萬歲--張獻忠稱西王后,屬下習慣呼他為“老萬歲”。
十幾個親隨張皇失措,一齊圍在他身邊驚叫着。還沒等他們醒過神來,眾多的清兵已蜂擁而上,將張獻忠綁縛而去。大西軍毫無準備,四散奔走。清兵奮力追殺,滿山遍野都是他們嗚哩哇啦的吶喊聲。
張獻忠被抬到了清軍大營中。因為傷勢過重,這時他已經不能説話,卻依然二目圓睜,眈眈怒視。那兩道如刀如劍的目光,把一個個清軍逼視得不敢近前。劉進忠奉清軍將領命前來勸降,剛一到跟前,便嚇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叩頭如搗蒜:
“老萬歲饒命!老萬歲饒命!射你的是雅布蘭①,不是小人,小人只是把你指認出來了……”
①雅布蘭--在格部將。
一抹嘲諷的微笑掛上了張獻忠的嘴角,他收回目光,一雙大眼慢慢地合上了。
隨劉進忠降清的大西軍士圍在張獻忠的身邊,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張獻忠已死的消息傳到京城以後,清政府立刻頒詔大赦天下,以示普天同慶。
不久,在梓潼縣北的七曲山風洞樓上立起了一座廟,廟裏供奉的神像描金臉着綠袍,模樣神態都酷肖“八大王”轉世。廟裏香火不絕達百年之久,直到乾隆五年十月,才被清朝官府派人搗毀。
清朝康熙三年春天,離李自成之死已經十九個年頭過去了。這是陽曆四月的天氣,高峻的茅廬山①,處處是蒼翠的松樹,懸崖上開着繁茂的杜鵑花。在茅廬山的最高處,有一片比較平坦的山坡,微微有點傾斜。這山坡有三里長,一里半寬。原來就有一座山寨,不知是哪個朝代前來逃避官府的流民修築的,後來荒廢了,寨牆倒塌了,房屋變成了廢墟。只是近幾年來李來亨的人馬來到興山一帶,才派兵了上來重新修復了寨牆,蓋了一些房屋。山上有泉水,可以供幾千人飲用。只是這裏在軍事上是個絕地,倘若被敵人截斷了唯-一條下山的路,就得困死山上。這一點李來亨十分清楚,他的祖母、如今仍被稱為太后的高夫人心裏也十分清楚。目前局勢一天比一天壞,李來亨不打算離開茅廬山,高夫人也不打算離開茅廬山。當年大順的舊人,如今剩下的很少了,這些人今天都集中在茅廬山周圍,要盡他們的力量同清兵戰鬥到底。
①茅廬山--在湖北興山境內,離興山城大約70里路。這一帶的地理形勢十分險要,望不盡的千山萬壑,高峯插天。往西去接連着巴蜀,往北去接連着鄖襄地區。巫山山脈聳峙在西邊,荊山山脈橫貫在東邊。往南去便是秭歸和香溪,瀕臨大江。這大江在這一段又叫作西陵峽。從茅廬山到西陵峽,道路險峻,林木茂密,易守難攻。從茅廬山往西北,羣山重疊,接着神農架的原始森林,再往西北就是大巴山。
卻説這茅廬山頂,如今有了不少平房,也搭起了許多軍帳。其中有兩座相距幾十丈遠的宅院。北邊的一座比較高大,有圍牆圍繞,裏邊有一座三層高的鼓樓。南邊的一座稍微小一點。對這兩座宅院,將士們都有稱呼。北邊的一座,因為高夫人在裏邊居住,人們按習慣稱之為慈慶宮,或者就叫作太后宮。南邊的一座住着李來亨一家人,因為李來亨被南明永曆皇帝封為臨國公,所以這座宅院就被稱為國公府。由於從山上到山下只有一條崎嶇的小路,過於險峻,上下運東西很不方便,所以有好幾年高夫人和李來亨都住在山下邊叫作九蓮坪的地方。那裏比較寬闊,土地肥沃,將士們在那裏耕種畜牧。那裏也是保衞茅廬山寨的最後一道門户。李來亨為夔東十三家之首,從那裏與各地方聯繫比較方便,派人馬出擊敵人也比較方便。只是到了去年冬天,戰事愈來愈不利,高夫人和李來亨的母親黃夫人以及他的妻子為着防備清兵隨時進攻,才退住茅廬山寨。凡是能夠戰鬥的將士們則都留在九蓮坪和周圍一些地方,把守險要。
在離慈慶宮前邊不遠處有一座簡陋的石牌坊,上刻“貞義”二字。一則南明永曆皇帝曾敕封高夫人為“貞義夫人”,另則將士們也認為這兩個字最能寫出高夫人為人的風骨。她有堅貞不屈的性格,也有忠義的性格,合到一起就是貞義,換別的字就不能包含這麼具體貼切的內容。可是慈慶宮的大門上卻沒有匾額,沒有題詞。這慈慶宮比九蓮坪原來的宮院,規模小得多了。從九蓮坪上來,大約十里地,沿山都是參天大樹,在山頂不容易望清九蓮坪的情況,但有時天氣晴朗,從松樹的縫隙中也可望見九蓮坪上人馬如豆,隱隱約約有些灰色的瓦房、褐色的茅房、灰白色的帳篷。在中間高曠地方,有一些綠色琉璃瓦的屋脊,那便是高夫人在九蓮坪的宮院了。儘管從茅廬山寨望下去,也是又低又小,但到了九蓮坪,就會發現它比許多房子都要高大得多,而且大門外還有石獅子和石牌坊,都很壯觀。如今雖然已是四月初夏季節,但茅廬山寨仍然十分涼爽,早晚都得穿着棉襖。
這天,下午申時以後,有一位四十出頭的中年女將,從外邊回來。她的鬢邊已經有幾根白髮了,但目光有神,眉宇間仍保留着一股勃勃的英氣,只是英氣中掩不住多年來的風霜憂患和內心痛苦,仔細看去,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而眼中也含有憂鬱神情。她身上穿着便裝,半舊的紅緞夾襖,腰束杏黃絲絛,揹着勁弓,插着羽箭,掛着寶劍。她身後跟着不到十個女兵。往日在九蓮坪住的時候,她每天除練武之外,也出去打獵。如今住在山頭,打獵沒法打了,寨牆外都是陡壁懸崖,沒有活動地方,她只能到山下一里外一個空場中射箭練武。她來到高夫人宮門前時,守衞的弟兄們對她躬身施禮。為首的向地插手説道:
“娘娘回來了。”
這位中年女將略點一點頭,沒有説話,昂然走進宮門。第二道宮門是幾個女兵守衞,大家也是恭敬地向她行禮。她問道:
“太后醒了麼?”
一個女兵頭目答道:“太后早已醒來了,現在正在同老神仙説話,不許別人驚動。”
中年女將微微點頭,不願走進二門,以免打斷了高夫人和老神仙的談話。她向東轉去,從角門進人東邊偏院,那是她自己住的院落。她一面走一面在心中感嘆。她知道老神仙的一番苦心,也知道高夫人要趁這個時候幫助老神仙寫成他寫的書。可是如今清兵四面圍得十分嚴密,説不定不久就要向茅廬山寨進攻。能不能打退?能不能突圍出去?看來高夫人並不作此打算,國公爺也不作此打算。那麼老神仙寫的書如何能夠送得出去?中年女將懷着沉重的心情走進自己的院落。這院落也分前後二進,前院只有幾間偏房,種了一些花木,二門裏邊才是住的小院,有三間小小的上房。前院的偏房住着一個粗使的女僕,後邊的東西廂房住着她的女兵和一些丫環。因為她的丈夫曾被封為忠王,所以她就被人稱為“忠娘娘”或“忠王妃”,而她居住的偏院便成了忠妃宮。
這個被稱為忠娘娘或忠王妃的中年女將一進大門,所有的女兵丫頭都來迎接她。進人上房後,她心中苦悶,揮手讓大家都退了出去。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繼續想着尚神仙同高夫人談話的事。她知道近四五年來尚神仙總在寫書,有時候也來問她從前打仗的一些事情。她自己沒有看過尚神仙寫的書,但聽尚神仙左右的人説,因為尚神仙已經七十多歲了,兩眼昏花,字寫得像棗子那麼大。他經常同高夫人談,同老弟兄們談,把往年的許多大事都回想回想,晚上在燈光下寫書,有時停下筆來,默默地流淚,淚珠久久地停在他的白鬍子上。儘管忠王妃沒有親自看見,但她對尚神仙知道得太清楚了。她十來歲的時候,就同尚神仙隨着闖王和高夫人南征北戰。她負過傷,是尚神仙把她治好的。她也害過病,是尚神仙把她醫好的。儘管她沒有看見尚神仙如何在燈下寫書,如何默默地流淚,但他寫書流淚的影子就彷彿在她眼前一樣。她想了一陣,又在心中嘆息説:
“唉!茅廬山已經臨到最後的日月,我們大家都要戰死,不會有一個人偷生苟活,尚神仙這幾年的苦心會有用麼?唉!”
在被茅廬山將士們稱為慈慶宮的正房裏,中間是高夫人平常接見部下和與人談話的地方。現在她正面向南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面前是一張式樣簡單的長桌,桌前掛着已經舊了的繡着龍鳳的黃緞桌圍。椅子上也有黃緞的椅墊。儘管高夫人對待老神仙如同家人一般,呼他“太醫”,呼他“尚神仙”,呼他“尚大哥”,十分隨便和親切,但是尚神仙卻對她十分恭敬,始終保持着一部分君臣禮節。這不僅僅是一個禮節問題,而且是他對大順朝深深懷念之情的一種自然流露。他現在坐在高夫人左前邊的一把椅子上,這樣坐法也體現着一些君臣禮節。
他們已經談了一大陣了。因為談到李自成剛剛死去時的那一段往事,同時又不由得想着今天的處境,都感到心中沉痛。如今的局面確是到了最後的生死關頭。闖王去世,已經將近十九年了,所有當年跟隨闖王起義打江山的老將差不多已經死完了。最後剩下的一些名將都在今年正月間同清兵的一次惡戰中殉國了。從茅廬山來説,如今還活在世上的也只剩下老神仙和老馬伕王長順兩個老人了。
高夫人和老神仙都在默默中想着往事,有片刻工夫沒有再説話。高夫人幾次打量老神仙,心裏懷着一種特別的親近和尊敬。親近的是,他是闖王最後一個深受信任的得力膀臂。尊敬的是,這麼一個老頭子,如今還念念不忘大順朝的重大戰爭往事和許多大小將士,想寫下來編成一部大書。只有他想起來做這樣一件事情,也只有他能做這件事情。別人不會記得那麼清楚,也不會花幾年心血一點一點去寫。她打量着老神仙,當年在臨汾一帶投軍的時候,他還只四十出頭的年紀。那時他是那樣精神飽滿,雖是醫生,對騎馬射箭竟也不外行。如今過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時光,他的疏疏朗朗的白鬍須垂在胸前,眉毛也全白了,又粗又長,臉色像古銅鏡一樣。雖然臉上有很深的皺紋,還有老年人長的黑斑,手臂上青筋暴起,上面也有黑斑,可是他的牙齒還沒有落,精神也很健旺。看起來如果不是戰爭打到了面前,他會活到八十歲,九十歲,甚至上百歲。如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替大順朝留下一部信史,對生死並不掛在心上。剛剛由於想到先皇帝死後那一段艱難日月,兩人一陣傷心,不覺沉默下來。
又過了片刻,老神仙抬起頭來,向高夫人説道:“太后,當時商量同明朝合力滅虜,我因同玉峯他們在一起,沒有跟太后一起,細節曲折之處,雖然後來也聽太后和別人談過,但事隔多年,記不太清楚。請太后再回想一下,向我再説一遍,我好把這一件大事記下來。”
高夫人説道:“年深日久,細微曲折的地方,我也不能全記清了。只能一面想,一面説,説不周全,明天再説……”
高夫人正要説下去,一個宮女匆匆進來,向高夫人跪下啓稟道:
“國公府有一個打柴的老兵在山坡上被毒蛇咬傷,十分危險,派人來請尚太醫前去救他。”
高夫人一聽説是李來亨那裏的砍柴老兵,就對尚神仙説:“尚大哥,你趕快去吧。今日我沒有別的事,你去救了那個老兵,回來我們繼續談吧。”
尚神仙匆匆走了出去。
高夫人因為午覺睡醒以後,頭髮蓬鬆,沒來得及梳理,就同尚神仙説起話來。這時得空,便吩咐一個宮女來替她梳頭,她自己拿着一個銅鏡照看。六十歲的人了,兩鬢和頭上已有許多白髮,人也確實老了,只是因為從二十來歲起一直過戎馬生活,所以身子骨還比較硬朗。可是自從大順軍在山海關戰敗之後,這二十年的生活是多麼艱難啊……
那是在李自成死後不久。南明的何騰蛟正得到隆武皇帝的信任,他上一表章,慷慨陳詞,主張將李過和高一功招撫過來,利用他們的兵力和清軍作戰。隆武採納了他的建議,火速命何騰蛟相機行事,進行招撫。得到了皇帝的上諭,何騰蛟才膽大起來,先派人前去傳達招撫的意思,送去了許多慰勞的金銀綢緞,隨後又派人前去試探。
這時大順軍老營中也在徘徊觀望。由於困難重重,李過一直沒有繼承皇位,只是加緊着繼位的準備工作。忽然南明的使者來到,送來了慰勞的金銀綢緞,還有不少糧食,提出合併抗清的主張,只是要共奉隆武帝為主,不能再用大順朝的名義。
得到這使者的傳言之後,老營中立刻開會商議。重要的將領都參加了,大家爭論得很兇。很多人堅決反對奉隆武帝為主,因為這樣必然要取消大順國號。經過十八年的戰鬥,辛辛苦苦創建了大順國,如今光這一支就有二三十萬人馬,多是精兵,為什麼要取消大順國號呢?這樣做難道對得起先皇帝李自成嗎?難道對得起許多死去的將士嗎?
在討論中,高一功比較持重。對於目前的困難處境,他想過多次。要在長江以南建立大順國,站住腳步,很不容易。不去掉大順國號,既要同清軍為敵,又要同明軍為敵,而百姓們對於明朝的正統觀念並沒有改變,對大順朝從來都視為流寇。所以如果不同南明合作,不要説不能對抗清兵,連站穩腳步也很難。可是要取消大順國號,奉南明朝廷為主,又顯然違背眾多將士的心意,而且李過會不會同意呢?因此在大家爭吵的時候,他默默無言,不做主張。
李過的心中也很矛盾。他很想繼承皇位,但也知道困難萬端,所以在會上也不肯輕易拿出主張。等到散會之後,他才同高一功秘密地商量一陣。高一功説道:
“如今只能以太后説話為主,才是正理。你給大後過繼,往日是她的侄兒,今日就是她的兒子。凡事得稟明太后,才可決定。我雖是你的舅舅,太后的親弟弟,但這事情我做不了主。我看我們還是稟明太后,看她做何主張,我們奉行懿旨,豈不妥當?”
李過一向非常尊重高夫人,也覺得只有高夫人拿出主張,全營才會聽從。於是他同高一功一起來到高夫人帳中,將會議情況一五一十地作了稟奏。高夫人近來為着李自成的死去和大順朝的困境也在日夜操心。剛才高一功和李過同將士們會議,她雖然沒有參加,但聽了稟報後,她很明白,如今只能由她來拿出主張,而且要下狠心,越快越好。説不定什麼時候清兵前來,就要打仗;一打仗大順軍就會四面臨敵,困難更大。因此與南明合力抗清幾乎是勢在必行。如今她別的都不愁,愁的是取消了大順國號,將士們心中會轉不過彎來,李過更未必甘心。可是不下這狠心,就無法與南明合併。自古道: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又是大順朝,又是南明隆武朝廷,如何共同抵禦滿洲強盜?她思前想後了一番,忽然望着李過説道:
“我看非下狠心不可了。如今不是為着我們大順朝,而是為着中國;不是為着李家繼承皇統,而是為着不讓胡人在中國長坐江山。我們李家的事好説,全中國都被胡人統治,事情就大了。我這個太后説話,你們聽也好,不聽也好,我説出來,你們再議論議論。”
李過説:“清太后只管吩咐,兒子一定遵命行事。”
高夫人説:“既然這樣,你們都不肯做主,我就做主了吧。”
高一功説:“請太后做主吧。”
高夫人忽然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以袖掩面,嗚咽了一陣,然後擦去眼淚,説道:
“我們都曾跟着先皇帝打江山,出人戰場,並不害怕流血死亡。今日為大順數十萬人馬着想,為我們中國漢人着想,不要為我太后着想,也不要為補之的繼承皇位着想,我的主張是:可以忍痛取消大順國號,奉南明隆武帝為主。可是他必須對胡人抵抗,不能投降;我們大順軍只能同他合起手來共同打胡人,不能跟着他投降胡人,這一點必須説清楚,不能有絲毫含混。其次,我們雖然奉他為主,可是這大順軍三十萬人馬不能拆散,仍由你們二位統率。以後糧秣軍餉,統由明朝按時間發來。倘若軍餉來不了,我們就自己在駐地籌劃,朝廷不能干涉。此外,我們雖然取消了大順國號,奉除武帝為主,可是我們先皇帝在大順軍中仍是先皇帝。”
高一功插嘴説:“太后也仍是太后。”高夫人接着説:“我們的名義在大順軍中照舊,不許他們侮辱我們一句話,連一個字也不許侮辱。我們尊重他的朝廷,他也應該尊重我們原是大順朝的人。倘若在文字上還是什麼‘寇’啊,‘賊’啊,我們立刻分手,這一點也必須講清,不能有絲毫含混。補之,你是如何主張?”
李過説:“太后的主張也就是孩兒的主張。事到如今,為着中國不亡於胡人,這大順國號可以取消。儘管我們血戰了將近二十年,死去將士不知多少,如今為着胡人侵人內地,大敵當前,只好如此。可是太后説得對:我們的人馬不能拆散,仍由我們自己統率。如何行軍打仗,我們既要盡忠報國,又不能受別人掣肘,更不能投降胡人。”
高一功説:“正是這個道理。”
李過又説:“我們對先皇帝仍然稱為先皇帝,朝廷不能干預;我們對太后仍稱太后,朝廷也不能説一句別的話。這些條款,不能有一點點讓步。”
這樣,在高夫人面前經過一陣商議,主意就算決定了。以後長沙幾次派人來,往返磋商。何騰蛟又馳奏隆武帝,建議給高夫人下一道褒美的敕書,封她為貞義夫人。李過、高一功這一支人馬稱為忠貞營,李過由皇帝賜名李赤心。高一功多年來以字行,現在也由皇帝賜名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