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幼兒園要改制出賣的風聲越來越緊,一時鬧得幼兒園教職工人人自危。
早上天剛亮,卓小梅就出門到了幼兒園教學大樓前。老師和保育員開始入園,蘇雪儀和另一位姓曾的副園長正在傳達室登記考勤。看看人已到齊,三位園長將大家集中到坪裏,由卓小梅交代工作。其實都是老生常談了,無非是注意安全,講究衞生,好好完成各自教學任務,屬於常規管理,每天都得做的。五分鐘就交代完畢,卓小梅徵求兩位副園長意見,兩位説沒有什麼要説的,卓小梅宣佈解散。
可大家不肯走開,交頭接耳起來。卓小梅説:“還不到班上去,等會兒孩子們就要入園了。”大家紛紛朝卓小梅圍過來,這個説:“卓園長,聽説機關幼兒園要出賣了,到底有沒有這回事,你總得給我們交個底吧?”那個説:“我家裏兩代人都下崗在家,就靠我這點工資維持基本生活,幼兒園賣了,我們的日子就不要過了。卓園長你可要給大家做主啊!”還有的説:“幼兒園又不是一條狗一隻貓,怎麼能説賣就賣呢?卓園長你要挺得住,你若挺不住,那我們只好成立自衞隊了。”
卓小梅只得雙手往下壓了壓,止住大家,説:“別聽見風就是雨,你們都是瞎猜的,哪有這麼回事?”話沒落音,人羣裏又起了騷動,有人大聲説道:“卓園長你別瞞我們了,連費局長都到幼兒園看過了,還能是假?”另有人跟着附和:“市裏定了三十家事業單位改制試點名單,機關幼兒園就在裏面。”
搞得卓小梅一時插話不進,還是旁邊的蘇雪儀高聲叫道:“大家靜一靜,先聽卓園長把話説完吧。”大家這才閉住嘴巴。卓小梅接着説道:“費局長確實到過幼兒園,但他是路過這裏,隨便進來瞧瞧的,沒有其他意圖。他是幼兒園的主管領導嘛,主管領導從下屬單位經過,過來看看,太正常不過了,説明領導對幼兒園有感情。至於市裏的什麼事業單位改制試點,都是謠傳,誰也沒親眼見過,至少我到現在為止,還沒接到上面任何通知。所以我勸大家別多心,機關幼兒園畢竟是公益性質的事業單位,不是誰一句話説賣就賣得了的。這兩天我到上面去問問情況,到底有沒有這回事。沒有這回事,是大家的福分,萬一有這回事,我們要爭取主動,採取對策,保住幼兒園不被出賣。現在大家站在這裏猜測和議論也沒用,還是各就各位,先到班上去,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吧。”
眾人這才嘀咕着散開,去了各自班上。
無風不起浪,大家的擔憂總是有原因的。卓小梅心裏有些亂,可她還不能溢於言表,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又給還沒走開的蘇雪儀和曾副園長交代了幾句,如果大家再提及改制賣園的事,要儘量做好説服工作,不要去胡思亂想,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特別是不能讓孩子們出現任何安全事故。越是人心浮動的時候,當頭兒的越要沉得住氣,不能亂了陣腳,否則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就是上面不變賣幼兒園,幼兒園也會自己垮掉。
接着三個人又就園裏的工作簡短地交換了一下意見,兩位副園長分別去了班上和幼兒廚房。卓小梅則開始對各班進行例行巡查。與以往不同,這次不僅僅是督查班上的工作,還帶着穩定軍心的特殊使命。卓小梅於是每到一處,都是面帶微笑,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根本就沒有過幼兒園要改制出賣一説似的。大家見她們的頭兒如此鎮定,也就暫時排除雜念,穩住情緒,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
等卓小梅將三棟教學樓轉完,家長們帶着孩子陸續進了幼兒園。不一會兒,孩子們的開餐時間已到,班上老師和保育員一個個忙碌起來。卓小梅也從容不迫地進了職工廚房。當班老師和保育員已吃過早餐,去了班上,沒走的是上下午班的職工。以往這是廚房裏最熱鬧的時候。三個女人一台戲,女人們走到一起,總有説不完的開心話,連自己男人夜裏中不中用的事都説得出來。
可這天早上,大家只顧低頭吃早餐,誰都沒吱聲。
吃的是黑木耳肉絲水粉,這是卓小梅最喜歡吃的東西,只是今天早上她卻覺得沒什麼食慾。但她還是像以往一樣,大口吃起來,雖然吃得勉強甚至難受。還無話找話,問桌旁的老師口味如何。卓小梅是不想讓老師們看出她有什麼異樣。
正吃着,兵兵進來了。有幾個年輕老師受不住這份冷靜,正覺得無聊,一見兵兵,便過去蹲到他前面,要他喊阿姨。兵兵結巴着喊了兩聲阿姨,逗得那幾位老師都笑了,稱讚兵兵懂事。還有兩位老師要給他喂粉條,兵兵搖搖頭,扒開她們,到了卓小梅身邊,奶奶奶奶喊了兩聲。這兵兵就是怪,別人要他怎麼喊他怎麼喊,可卓小梅要她喊媽媽,他就是不幹,硬要喊她奶奶。卓小梅嗔他一句:“誰是你奶奶?”拖過一把椅子,讓他坐到桌邊,把他那一份端到他的前面。兵兵畢竟快八歲了,雖然犯傻,老喊卓小梅做奶奶,但餓了吃困了睡,包括在哪裏吃哪裏睡,還是搞得清楚的。這讓卓小梅省了不少心,還能按部就班履行她一園之長的職責。
早飯後,上樓走進園長辦公室。卓小梅覺得腸胃有些不適,一連打了幾個乾嘔。發狠憋了兩分鐘,再也堅持不住了,才跑進洗手間,對着水池翻江倒海起來。卓小梅的腸胃功能不錯,從來只有進貨,沒有退貨。原來是強塞進去的東西腸胃不肯接受,才用這種方式對她進行抗議。卓小梅不出聲地自責道,你也太沒出息了,僅僅聞到點風聲,天還沒塌下來,就弄得這麼緊張,如果哪天幼兒園真的賣了,你還活得下去?
把那些硬塞進去的東西都吐出來後,也就好受了些。抬了頭一瞧牆上的鏡子,卓小梅不覺吃了一驚,裏面那個女人的臉色蒼白如紙,像是剛從棺材裏挖出來似的。忙擰開水龍頭,在臉上澆了幾把,狠命搓起來。搓上一陣,搓得雙手都有些發酸了,再抬頭去瞧鏡子時,那張還算秀麗的臉才有了些許紅暈。
回到園長室,卓小梅也沒心情做事,坐在桌前發了好一陣呆。幼兒園如果真的要賣,自己豈不成了末代園長了?末代園長就末代園長吧,可園裏上百號職工怎麼辦呢?到退休年齡的教職工可以進養老保險,不會有什麼後顧之憂,年輕老師素質不錯,到外面去找份事做應該不是太難,返聘做老師的可能性也大,最惱火的是三十五歲以上又沒到退休年齡的教職工,養老保險進不了,找工作或返聘沒人要,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懸在半空,那可是最慘的。而中間年齡的教職工,卓小梅估摸了一下,不少於五十,佔了整個在職職工的三分之二,把這麼多的姐妹扔下,卓小梅心裏怎麼過意得去呢?
想到此處,卓小梅忽然自哂了。直到此刻,關於機關幼兒園要改制出賣的事,還都是一些道聽途説的小道消息,自己就生出這麼多的想法,是不是有些神經過敏?
卓小梅正胡思亂想着,有人進了門。原來是副園長蘇雪儀。她分管教學,剛把該安排的工作安排下去。不用説,今天職工們最關心的事情就是幼兒園會不會出賣,無論走到哪裏,耳邊都是這個聲音,她做了好多的説服工作,也沒能消除大家的疑慮。有些老師甚至説幼兒園出賣是遲早的事,因為市裏的企業都賣完了,該賣事業單位了,蘇雪儀還批評她們不要散佈謠言,蠱惑人心。其實蘇雪儀自己心裏虛得很,從班上出來,便進了園長室,想聽聽卓小梅的想法。卻見卓小梅氣色有些不對,便嚥下要説的話,關切地問道:“卓園長你不是哪裏不舒服吧?”卓小梅説:“沒什麼,可能是寒氣入肚,早餐又吃多了點,有些憋悶。”蘇雪儀説:“要不要去醫務室看看?”卓小梅説:“看什麼?我還沒這麼嬌貴。”
卓小梅當然知道蘇雪儀的來意,閒話兩句,便説:“職工們又纏着你問長問短了吧?”蘇雪儀説:“這是關係到幼兒園生死存亡的大事,職工們關心是正常的。”卓小梅説:“那你覺得我們該怎麼辦呢?”蘇雪儀説:“我想是不是上機關事務局,找人事教育科打聽一下,改制的事應該歸他們管,説不定就是他們將機關幼兒園作為事業單位改制試點對象報到上面去的。”卓小梅想了想,點頭道:“也行,反正也沒心事做事,乾脆先去局裏問問,問清楚到底是否實有其事,也好作下一步打算。”
機關幼兒園離市委不遠,不用坐車,七八分鐘就到了。進了大院,兩人直奔西邊的三號辦公大樓。事務局就設在這棟樓裏。上到二樓,往右一拐,抬頭就看見了人事教育科的牌子。幼兒園老師的職稱評定在人教科辦手續,卓小梅每年都要到這裏來跑好幾趟,所以對人教科的方位很熟悉。
當然不僅熟悉人教科的方位,卓小梅同時也熟悉科裏的人。這天科裏除了馬科長,還有兩個副科長,只有唯一的科員小許不在。卓小梅覺得這機關裏的人員配置挺有意思的,官眾兵寡,頭重腳輕,往往三五個人的科室,除了個別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是科員,不是科長就是副科長,也就是説,三個四個領導一起領導一個當兵的,也不知是科員太不好領導,非得三四個科長副科長才領導得好,還是科長副科長太容易領導了,一個科員就可以領導好他們。
因為是熟人,見過面之後,卓小梅也就不轉什麼彎子,直接説了來意。馬科長皺皺眉頭,説:“卓園長真是對不起,這幾天我到省裏彙報工作去了,對這事還不是太清楚。”掉頭問兩位副科長,他們也裝痴,一個説從縣裏調研才回來,一個説請了一個星期探親假剛歸隊。看來只有小許清楚情況,只是小許正好不在科裏,也不知去了哪裏。
卓小梅就知道他們是故意推諉的。向上面報送改制單位這樣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事情,哪有科長副科長都不清楚,一個科員就可以做得了主的?可你還不能拿這樣的理由跟他們辯解,機關裏好多事情你是沒法辯解的。卓小梅只好説:“那把小許的手機號碼告訴我們可以嗎?問問他。”馬科長説:“可以可以。”熱情地拿出電話本,找了個號碼。還主動移過桌上電話,替卓小梅撳起號碼來。撳了兩次也沒撳通,馬科長先是一臉的無奈,接着又略有所思道:“我想起來了,小許最近好像換了小靈通,還沒把號碼告訴我呢。”問兩個副科長,他們也腦袋直搖,都説小許還沒告訴他們號碼。
他們的敷衍並沒瞞過卓小梅。手機號碼有十一位數,可卓小梅看得仔細,馬科長撳小許的號碼時只撳了十下,就把話筒捂到了耳邊。還説小許換了小靈通沒告訴他們。小許是科裏獨一無二的兵,他敢嗎?這樣低級的謊言也只有這些坐機關的幹部敢撒,再不諳世情的人都能識破。可他們才不在乎你識得破識不破呢,你識破了還能奈何他們不成?不過話又説回來,卓小梅和蘇雪儀因為是機關事務局下屬單位的人,馬科長才用這種委婉的方法拒絕你,如果換了其他人,他還懶得這麼跟你繞圈子呢,早就三言兩語將你打發走了。卓小梅只好對蘇雪儀説:“那我們走吧。”
馬科長忙起身來送二位。也許是有些過意不去,馬科長輕聲在卓小梅身後道:“卓園長真是對不起,這事也許只有費局長最清楚,我建議你們還是去找找他。”
卓小梅心想,這還用你來提醒麼?你不説,肯定只有去找費局長了。不過卓小梅還是理解馬科長的,改制的事太敏感,他不便開口,怕不小心惹出麻煩,才抬出費局長來。卓小梅也就順便問道:“費局長在局裏嗎?”馬科長拍拍腦袋,説:“這一陣我忙進忙出的,已經好幾天沒聯繫領導了,也不知他在不在局裏。”
説着話,馬科長陪兩位上到了三樓。局長室的門卻是關着的,馬科長在門上敲敲,沒有任何反響。剛好有人從走廊經過,是辦公室一位內勤人員,馬科長就逮住他,問見着費局長沒有。那人説費局長陪省裏領導下縣了,可能得過幾天才回得來。馬科長只好朝卓小梅和蘇雪儀攤開雙手,説:“卓園長,真是對不起了。當領導的都這樣,開會上台,出門坐車,來客作陪,哪像我們做部下的這麼清閒自在?你看這樣行不?費局長一回來,我就給園裏打電話,到時候你們再來找他,免得放空。”
卓小梅有些泄氣,説:“也只好這樣了。”謝過馬科長,和蘇雪儀下了樓。
巧的是剛出三號樓,迎面就碰上了小許。卓小梅就和蘇雪儀把他堵住,問機關幼兒園的名單是不是報到了改制辦。
小許大學畢業沒兩年,先在事務局下面的市委機關招待所辦公室工作,搞搞衞生,接接電話,整理整理職工檔案,因為手腳勤快,最近調入事務局人教科。初來乍到的,所以肚子裏沒有馬科長他們那麼多的彎彎腸子,實話告訴卓小梅兩位,機關幼兒園的名字的確報到了改制辦,而且還是他親手送過去的。
雖然這已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但卓小梅聽了小許的話,還是有些承受不了,眼前花了花,一陣暈眩。
機關幼兒園百餘張嘴巴,這幾天一張開就是“改制出賣”這幾個字眼。説法很多,有的説是市裏財政困難,政府一年要撥給幼兒園人頭費百來萬,把幼兒園賣掉,能甩掉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袱。有的説這是市委領導的意圖,説要嫁就先嫁靚女,把機關幼兒園這樣的好單位賣掉之後,下步再賣別的事業單位就容易些了。有的説是機關幼兒園平時到費局長那裏進貢進得少了,費局長對你有想法,卻沒辦法,才趁這次事業單位改制試點機會,把你推進火坑。還有的説是有私人老闆看中了機關幼兒園這個地段,今後一定能夠大賺,才高價買通費局長,讓他下決心賣掉幼兒園。真是眾説紛紜,莫衷一是。
園裏當然沒有哪個職工想賣掉幼兒園的。維都市既不沿邊,也不沿海,又不沿江,屬於內地不發達地區,市民手中拮据,幼兒教育還不是什麼賺錢的行當。一個孩子每學期所交費用不過千來塊,除去生活費學雜費,所剩無幾,職工們那七八百元的月工資都是政府下撥的,基本夠購米買菜用電燒氣。如今下崗別想再上崗的工人那麼多,畢業就失業的大中專學生滿街都是,城裏好多人生存都成問題,能像幼兒園職工有些小錢維持生計,已經很不錯了。如果幼兒園賣掉,一人打發兩萬三萬的,交養老保險還少,從此斷了謀生手段,今後的日子還怎麼過?特別是那些丈夫兒女都失業在家,僅靠園裏發的那點小工資餬口的職工,賣掉幼兒園無異於賣掉全家手中活命的飯碗。因此聽到幼兒園的名單確實被送到了改制辦,一個個驚惶失措,紛紛找到卓小梅,強烈要求園裏領導想盡一切辦法,捨命保住幼兒園,保住職工們一線生存的希望。
卓小梅自然也跟大家一樣着急,多次召開園務會,商量對策。商量來商量去,也沒商量出個什麼結果。後來還是蘇雪儀提醒卓小梅説:“小許只説機關幼兒園的名單報到了改制辦,並沒説已被改制辦確定為改制對象,這裏面是不是還有些迴旋餘地?”卓小梅覺得這話有些道理,決定和蘇雪儀先到改制辦去了解一下情況再説。
不想將筆記本放回到園長辦,正要出門,一位二十七八歲樣子的女人拖着一個淚痕未乾的小女孩,氣呼呼衝了進來,一邊吼道:“卓園長你別走,這事你可得給我管管。”
卓小梅知道是小女孩出了什麼事,忙將門關上,免得影響周圍班上師生上課,然後挪過一把椅子,塞到女人屁股下面,説:“先別急,有話慢慢説。”女人一屁股甩到椅子上,同時將小女孩拖到跟前,用兩腿夾住,再掰過她的小腦袋,指着脖子上的紅印子,憤然道:“園長你看看,這是什麼?我把孩子交到你們園裏來,你們的老師不好好看管,讓孩子傷成這樣,你叫我心裏好不好受?”
那條紅印也就線頭那般大小,看得出是小孩指甲劃的。在孩子成堆的教室裏,小傢伙們你在我臉上戳個口子,我在你脖子上劃條印痕,實在再正常不過,開通點的家長一般不會太計較,更不會怒不可遏地跑到園長這裏來告狀。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是家長對孩子看得格外重,小題大做,要麼是班上的老師得罪了家長,家長藉機找園長髮泄對老師的不滿情緒。卓小梅知道孩子還小,不會説假話,於是撇開女人,蹲到小女孩前面,望着她清亮的大眼睛,輕言細語道:“告訴阿姨,疼不疼?”
小女孩對自己脖子上的劃痕並不怎麼在乎,大大咧咧道:“不疼,一點都不疼。”這個回答倒是女人預料不到的,她在小女孩背上打了一下,説:“剛才你還説疼,怎麼現在卻不疼了?媽媽教你不要説假話,忘記了?”小女孩感到有些茫然,一時語塞。
女人還想責怪小女孩,卓小梅止住她,對小女孩説:“你是哪個班上的?哪位老師給你們上的課?”小女孩説:“中班的,於老師上的課。”
卓小梅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園裏就一個姓於的老師,叫做於清萍。本來於清萍是個很稱職的幼兒教師,業務能力強,人也漂亮,是幼兒園裏公認的一枝花。實際年齡已過了三十,但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的樣子。由於漂亮出眾,於清萍社會上的朋友很多,交際難免廣泛頻繁。卓小梅那年上任園長時,考慮到於清萍業務上有一手,曾動過提她做副園長,協助自己抓教學的念頭。可權衡了兩天,後來還是放棄了初衷。卓小梅主要是怕於清萍社會上的應酬太多,心思不可能集中在工作上。
女人外面的應酬太多,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跟丈夫的關係容易變得緊張。這學期開學還不到一個月,於清萍就跟丈夫打鬧了三次了,後面那次連離婚協議都已寫好,拉扯着正要上法院,被卓小梅知道了,狠狠教訓了他們一頓,兩人才暫時放棄了離婚的念頭。也就是這個原因,於清萍的工作大不如前,班上老出差錯,已經有好幾位家長到園長辦來反映過了。卓小梅也找於清萍談過兩回,警告她若再這樣下去,將對她採取必要的措施,於清萍也答應認真處理好家庭和工作的關係。
不想她班上還是出了事。不過這也算不了什麼大事,處理得當,家長氣一消就沒事了。當然要想讓對方消氣,得讓她把氣發出來,卓小梅於是站起身,問女人:“現在不是接送孩子的時候,你到班上去有什麼事嗎?”女人説:“孩子有些不舒服,我是特意來送藥的。推開教室門,孩子們你追我打,鬧翻了天,根本沒人管束。”卓小梅説:“班上配有保育員和老師的呀,她們不在班上麼?”
女人撇撇嘴巴,説:“她們怎麼不在班上?保育員在搞衞生,於老師站在窗邊打手機,就是沒人看管孩子。我在亂成一團的孩子中找到自己的女兒時,她正和一個男孩撕打着。好不容易把兩個孩子分開,才發現女兒脖子上劃了一個大印子。這也就罷了,反正要不了命。但孩子待在這樣的班上,叫我怎麼放得了心?就叫保育員過來看看,可她不肯放下手中的活,只朝於老師那邊努努嘴。我只得將女兒拖到於老師跟前。她只顧打自己的電話,不肯理睬我們母女。等上半天,她終於打完電話,我要她看看我女兒的傷,她心不在焉的樣子,眼睛老往窗外瞟。我來了火,問孩子受了傷,她要不要管一管?她這才低頭看了看我女兒的傷,説這算不了什麼,用不着大驚小怪。我説你嫌我女兒這不算什麼,那你就再在這上面割一刀。她説這是你説的,我可沒有割你孩子的企圖。我跟她説不清,只得到你當園長的這裏來擺個理。”
卓小梅又好氣,又好笑,這個於清萍確實有些不像話。又覺得於清萍並不蠢,不會對家長這麼説話的,估計是女人誇大其辭了,卻還不能替於清萍辯護,這隻會激怒女人,卓小梅於是自責道,説:“這是於老師的錯,更是我當園長的管理無方,這裏我先向你表示歉意,回頭再對於老師做出嚴肅處理。”
女人嘴巴動了動,還想説什麼,卓小梅已經摟過小女孩,憐愛地拍拍她的臉蛋,説:“你好可愛的,跟你媽媽一樣長得好漂亮。”
這話實際上是説給女人聽的,是轉了個彎討好女人。卓小梅自己也是女人,知道女人最愛聽的話就是別人説自己漂亮,不管自己真漂亮還是假漂亮。那女人果然很受用,臉上的冷霜開始融化,已是晴多陰少。卓小梅也就拉住小女孩的小手,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説:“阿姨陪你到醫務室去上點藥。”
女人説了要説的話,又得到卓小梅的誇獎,心裏的氣已消得差不多,一直撇着的嘴角往上翹了翹,説:“卓園長,我看藥就不上算了。”
卓小梅還是堅持帶孩子去了醫務室。醫生看看孩子的脖子,説不礙事的,準備安慰式地塗點碘酒。卓小梅要過棉籤,親自給小女孩塗起來,末了還湊過嘴巴在上面吹了吹,吹得小女孩癢癢的,咯咯咯笑起來。女人更加不好説什麼了,要小女孩感謝阿姨,準備送孩子回班上去。卓小梅對女人説:“你走吧,我去送孩子,得好好批評批評於老師。”
女人有些過意不去似的,説:“算了吧,孩子也沒什麼事。”卓小梅説:“這是園裏的規矩。”又想起女人是來給孩子送藥的,要她把藥拿出來,説是到班上去用孩子自己的杯子服用。女人從包裏掏出一小包藥,遞給卓小梅,又看着她牽着女兒上了樓,才轉身走開。
來到班上,卓小梅又親自給小女孩服了藥,這才把於清萍拉到一邊,問是怎麼回事。原來於清萍今天一連接到好幾個電話,都是朋友打聽幼兒園改制出賣的事的,情緒糟糕透了,班上紀律也就有些放鬆。至於那小女孩,平時就有些好動,看管得稍不嚴點,便會找旁邊的孩子打鬧。剛好她的母親來送藥,見孩子脖子上劃了一個紅印,心疼得不得了,粗着嗓子質問於清萍,要她給個説法。於清萍心裏想着幼兒園一賣,自己這個班也上不成了,就有些神不守舍,放下電話後還一愣一愣的,跟小女孩母親説話有些答非所問,那女人更加惱火,以為於清萍這是蔑視她,氣憤地拉着孩子去了園長辦。
卓小梅也就默然了。機關幼兒園的存亡都還是個未知數,老師們為園裏的前途和自己今後的生存擔憂,這有什麼錯呢?卓小梅心裏有些亂,什麼也沒説,怏怏出了教室。
還沒走到園長辦,蘇雪儀跑了來,説她在傳達室等了老半天,也不見她的影子,上午還去不去改制辦。卓小梅知道自己這麼個情緒,臉上生動不到哪裏去,這樣出去找人,能找出什麼效果來呢?看看手錶,離下班時間也不遠了,於是對蘇雪儀説:“下午再説吧。”
中飯卓小梅和兵兵都是在園裏的食堂吃。飯後回到家裏,換下便服,將兵兵和秦博文的衣服扔到陽台上的洗衣機裏,挽起袖子開始搞衞生。幼兒園是個衞生要求挺高的地方,清潔衞生一天一小搞,三天一大搞,一週全面搞。不搞不行,家長眼睛瞪得溜圓不説,衞生防疫站也定期不定期地要來檢查。因此在幼兒園待久了的人都自覺不自覺地會得潔癖,好像在園裏搞衞生搞得還不夠,回到家裏,第一件事就是撅着屁股搞衞生,一定要搞得家裏一塵不染,牆壁和地板能照得見人影才放手。
滿頭大汗搞完衞生,洗衣機裏的衣服已經洗就,卓小梅跑到陽台上去晾衣服。等衣服晾好,給洗衣機罩上布罩,再回到客廳,離上班時間也只幾分鐘了。卓小梅換好衣服,準備出門,不想門鈴響了。卓小梅心想,大概是蘇雪儀催上門來了。
開了門,並不是蘇雪儀,而是一老一少母女倆。
卓小梅認識這母女倆,是城郊鄉下的。近幾個月以來,母女倆隔三岔五就要來糾纏卓小梅一回。女孩名叫鄭玉蓉,師範學院幼師專科畢業,母親是陪她來找卓小梅要工作的。鄭玉蓉身材苗條,長相也很靚,天生是塊做幼師的料子,卓小梅對她的印象不錯。而且幼兒園也正需要這樣年輕漂亮的老師。只是機關幼兒園跟別的單位一樣,早已超編,人滿為患,好幾年沒進過像樣點的年輕老師了。沒進過年輕老師,並不等於沒進其他人,偶爾也會進一個兩個,卻是些不懂幼兒教育的半老徐娘,頂多能做做保育員或搞搞後勤。可那都是有硬後台的,不是一言九鼎的市領導的親戚,就是大權在握的市委局長主任的家屬,或是職能部門實權科長副科長的關係。還帶着編制,財政負責撥付人頭經費。至於鄭玉蓉這樣既年輕又懂專業的年輕人,只因沒有後台,園裏再需要,也無法要進來。這種現象也不是機關幼兒園所獨有,隨便哪個單位都如此,中用的進不來,進來的不中用。
卓小梅也就對鄭玉蓉愛莫能助,為她進不了機關幼兒園,也為機關幼兒園要不了這樣可用的年輕老師深感惋惜。母女倆卻不肯死心,説他們祖祖輩輩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人,好不容易出了鄭玉蓉這樣的人才,家裏殺掉欄裏的豬羊,砍光山上的樹木,又四處舉債,才勉強供她讀完幼專,本希望她畢業後找個工作,做上體面的城裏人,同時幫助家裏還些債務,誰知畢業便等於失業,跑了好多單位也沒人肯接受。最後只得盯住機關幼兒園,將卓小梅牢牢粘住。卓小梅反覆解釋,把園裏的人員情況如實掏給了母女倆,怎奈她們就是不肯放棄,還幾次給卓小梅送錢送物。達不到人家的請求,卓小梅哪敢收錢收物?每次都費很大勁退給了她們。有一回推讓之間,母女倆用力過猛,卓小梅腳下一滑,站立不穩,往牆上栽去,額角磕了一個大包,至今還紫着,沒完全消腫。
這天中午,母女倆提了兩條魚,説是剛從自家魚塘裏撈上來的。卓小梅臉色一沉,指着自己額角,説:“你們看到沒有?我這裏還是鼓着的呢。最好把魚拿走,免得跟你們拉拉扯扯,又讓我遭殃。”母親涎着臉道:“都是我們的不是,讓您吃了這麼大的苦頭。這魚是給您壓驚的。”卓小梅説:“我又沒驚着,壓什麼驚?”
母親跟卓小梅説話的時候,鄭玉蓉提着魚去了廚房。正要追上去扯住鄭玉蓉,手機響了,卓小梅只得先接電話。是蘇雪儀打來的,問她可不可以走了。卓小梅只得要她稍等片刻。放下手機,鄭玉蓉已回到客廳,卓小梅想想自己也扯不贏她倆,乾脆到雜屋房裏提了桶油,算是跟她們等價交換,這樣也就誰也不欠誰的了。
那母親倒是痛快,高高興興地把油提到了手上。可旋即又從身上掏出一個信封,放到茶几上。卓小梅火了,説:“你們還要幹什麼?”母親説:“這點小錢是賠您醫藥費的。”卓小梅耐着性子説道:“我沒花過醫藥費,只在園裏的醫務室塗了點碘酒,用不着你們賠什麼醫藥費。”那母親説:“那您就去買點補品,補補龍體吧。”
卓小梅甚覺好笑,自己賤民一個,什麼龍體嘍,連鳳體都不是的。拿了信封要還回去,她們已到了門口。卓小梅彈過去把門堵住,一邊往做母親的懷裏塞。母親的淚水都下來了,説:“卓園長,您只要留下這個信封,以後我們再也不來找您了。”卓小梅哪相信有這樣的好事?説:“你們要來,我擋不住,你們不來,我也不會去請你們。至於這個信封,你們就是捅我一刀,我也是不敢要的。”
兩人正拉扯得起勁,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現了,鄭玉蓉咚的一聲跪到了地上,聲淚俱下道:“卓園長您就收下吧?今晚您再不收下,我母親就活不成了。”
卓小梅一驚,整個地僵住了。
從鄭玉蓉那悽惶的眼神里,卓小梅看得出來,她的話絕對不是假話。卓小梅的心像是被什麼刺了一下,尖厲地疼起來。自己也是女人,理解這母女倆的艱難,她們這麼低聲下氣來求你,也是迫不得已啊。可自己只是小小的幼兒園園長,而幼兒園又不是你私人的,進人的事不僅得主管部門同意,還牽涉到人事編制和財政等部門,你做園長的點頭不能算數,不然卓小梅或許也就想個法子,將鄭玉蓉收下算了。
卓小梅一時無言,只得彎了腰去扶鄭玉蓉。可她跪着就是不動,説:“卓園長您不收下我母親給的醫藥費,我今晚就不起來了。”
要像以前一樣輕而易舉地把這母女倆打發走,看來不太可能了,弄不好真的出了什麼意外,卓小梅於心何忍?只得嘆口氣,説:“小鄭你先起來吧,我有話要跟你們説。”鄭玉蓉聽出了一點弦外之音,説:“卓園長您答應我了?”卓小梅説:“不是我答應你,我給你們出個主意吧,也許能行。”
鄭玉蓉這才慢慢站起來,和母親重新退回到客廳裏。卓小梅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她説:“怎麼跟你們説呢?小鄭進機關幼兒園,我就是把園裏的事全扔下不管,專門到上面去跑,一時三刻也是跑不成的。我的意思是,我有一個同學辦了一個幼兒園,雖然屬於私立性質,規模和效益都很不錯,老師的待遇甚至比我們園裏的正式職工還要好。像小鄭這麼好的個人條件,如果願意到她那裏去,我跟她推薦推薦,可能性是很大的。”
現在私立幼兒園遍地開花,鄭玉蓉想到私立幼兒園去,並不是難事,用不着誰推薦。不過真如卓小梅所説,那家幼兒園的待遇比國家幼兒園都不差,倒是可以考慮。何況現在要進機關幼兒園確實不太現實,母女們別無他法,覺得也只好走這步路了。卓小梅怕她們下不了決心,又補充道:“教育民辦是大趨勢,機關幼兒園説不定哪天也會改制成為民辦,小鄭到我同學那裏去,絕對不會有錯。當然今後機關幼兒園如果有編制,又沒改制成為私有,我再給你爭取也不遲。”
母女倆見卓小梅這麼誠懇,説的也是實話,不再猶豫,答應去試試。
卓小梅鬆下一口氣,説:“有空我就跟我那同學聯繫,只要她有個初步意向,我就陪小鄭去見面。”説着拿過紙筆,要母女倆留下家裏電話。母親説:“我們農村人,哪裝得起電話?還是我們給您打電話吧。”卓小梅説:“也行。”寫了自己的電話,遞給鄭玉蓉。
兩位出門時,卓小梅還拍了拍鄭玉蓉的肩膀,説:“下次你就自己來得了,你是來找工作,不是來讀幼兒園的,讓母親陪着,也不好意思吧。”説得鄭玉蓉羞澀地低下了頭。
將母女倆送出門,返身才發現那個信封還擱在茶几上。將信封拿到手裏,要去追趕,又怕園裏的職工碰見,招惹流言,只得止了步。反正聯繫上自己的老同學後,鄭玉蓉還會來的,到時再還給她也不遲。
這麼一折騰,大半個下午又過去了,坐機關的人這個時候恐怕早走得沒了蹤影。卓小梅只得改變主意,第二天再去改制辦。
第二天卓小梅生怕又被什麼扯住,不敢在辦公室待,和蘇雪儀早早下了樓。
可沒走上幾步,曾副園長自後面追過來,給卓小梅遞上一張條子,説:“卓園長,這事我看還是解決算了,那姓肖的這回將人家財政局副局長都驚動了。”卓小梅拿過條子,一見財政局副局長那龍飛鳳舞的批示,心裏就生了毛毛火。
原來三年前動工修建新教學大樓之前,市政府帶着有關部門領導到幼兒園現場辦公,提到經費來源時,鑑於財政資金困難,市領導拍板定了個財政出大頭,幼兒園自己出小頭的原則。財政出大頭好辦,市領導大筆一揮,簽下同意撥付的字樣就行,可幼兒園的小頭又從哪裏出呢?職工的人頭費是人事局根據政策核准下達的標準,一分錢都不可能扣留,家長交來的孩子的學雜費生活費都是收一分用一分,也不會有多少節餘。政府領導於是表態,每學期開學時動員孩子家長捐助,叮囑在場的物價局長回去立即下個正式文件,人均不能超過五百,這麼收上幾年,幼兒園負擔的小頭自然就解決了。既然是市領導表的態,又有物價部門的紅頭文件,這建園費不用説就成了政策性收費,家長給孩子交學雜費生活費時都得足額上交。一般家長有意見沒有辦法,不交也得交,反正錢是用在寶貝孩子身上。特權部門的家長平時搞特權搞慣了的,不搞特權就難受,不願出這五百元錢。當點小官的直接來找卓小梅幾個,一般職工便託科長局長寫條子,打電話,攪得幾個園領導不得安寧。也是出於無奈,卓小梅只得召集園務會,定了個內部規矩,財政、物價、教育和事業局幾個部門的職工子女可減免建園費,不過為遮人耳目,交學雜費和生活費時得跟其他家長一樣先交上,過後再憑收據悄悄退還。
退掉特權部門子女的建園費,幼兒園反正有求於他們,從長計議還不會吃虧。惱火的是其他人也找特權部門的人打招呼,拿了收據要幼兒園退錢。比如這位姓肖的家長,本來是企業裏的會計,幼兒園不會求到他們的門上。只因她的孩子姓餘,而財政局有一位姓餘的科長,也要幼兒園減免那五百元錢,理由是孩子是餘科長的親侄兒,也不知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財政局職工的兒輩孫輩都是減免了的,他們那真真假假的親戚也要減免,這口子一開,豈不成了無底洞,幼兒園這建園費還要不要再收繳?卓小梅也就堅決拒絕了。可肖會計並不死心,又三番五次託餘科長給曾副園長打電話,看來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卓小梅心想要減免也得有個分寸,問曾副園長跟餘科長打過交道沒有,他是不是預算、行政、事業這類支出科室的科長,或者不是支出科室科長,而那孩子確實是他的親侄兒,幼兒園也認賬,如果兩者都不是,那就説不過去了。財政局兩百多號人,科長副科長差不多上百人,幼兒園平時也就跟幾個支出科室有些接觸,曾副園長並不認識那個餘科長。只得側面瞭解了一下,原來財政局支出科室並沒有姓餘的科長,其他科室倒是有兩位,一位政工科的,是剛從部隊轉業分配到財政局的外地人,沒有親戚在維都,另一位農税科的,卻只有姐妹,沒有兄弟,説明不可能有姓餘的侄兒。既然如此,卓小梅也就讓曾副園長回了肖會計的話,要她不要老糾纏了,要退就將學費學雜費一直退掉,她另找幼兒園去。可機關幼兒園是維都市最好的幼兒園,肖會計當然不會選擇別處。她也真是有辦法,又通過餘科長,讓財政局一位副局長寫了條子,非減免那五百元不可。
如果是平時,既然財政局的副局長都寫了條子,卓小梅也許會做出妥協,讓曾副園長將款子退掉算了。恰好碰上改制的事,幼兒園的生死存亡都是個未知數,大家都無頭蒼蠅一般忙亂着,肖會計為那區區五百元錢,纏得還不夠,連財政局的副局長都搬了出來,煩不煩人?卓小梅心頭的氣就不打一處出,恨不得幾下將條子撕掉。但她還是強壓住往腦門直冒的怒火,將條子扔給曾副園長,低聲吼道:“以後她就是拿來市委書記的條子,也別再理睬她。我們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不知還保得了幾天,誰有心事管這種爛事?”
曾副園長只得拿着條子走了。卓小梅青着臉,和蘇雪儀出了幼兒園。快到市委了,卓小梅心裏還堵着,罵了句:“真噁心,五百元又不是什麼大錢,還不夠半個晚上的輸贏,竟然也會這麼不遺餘力。”
進了市委,望着一棟棟森嚴的辦公大樓,卻不知改制辦在哪裏。平時沒改制到自己頭上,也沒有誰會去關心什麼改制辦。還是蘇雪儀嘴皮子勤,左打聽右打聽,打聽到改制辦設在市委大院東頭的二號樓裏。進了二號樓,爬到四樓,終於發現了維都市事業單位改制領導小組辦公室的牌子。可牌子下的鐵門卻是關着的,悄無人跡。在門上敲了幾下,沒有反應,兩人只好轉身下到三樓,走進一間門洞大開的辦公室,問改制辦的人去了哪裏。都是一臉的迷糊,竟然沒誰知道這四樓還有個改制辦。
兩人沒法,在樓裏繞了兩圈,悻悻然出了大樓。卓小梅晃晃腦袋,説:“這改制辦也真是的,鬼影子都沒一個,還改什麼制嘍?”蘇雪儀心存僥倖,説:“是不是不用改制了,改制辦也撤銷了?”卓小梅説:“如果有這樣的好事,那我們就省心了。”蘇雪儀説:“可能是改制的事還處於起步階段,改制辦又是個臨時機構,上班還不太正常。”
卓小梅説也只好這麼理解了。兩人快出市委大門時,卓小梅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步子。猶豫着轉過身來,一眼望見西頭的三號辦公大樓,忽然想起事務局人教科的小許來。卓小梅就對蘇雪儀説道:“是不是去問問小許,也許他知道些底細。”蘇雪儀也覺得有這個必要,不然就這麼回去,不好向園裏職工交代。
這天的人教科和兩天前的情形恰好相反,三位科長都不在,只有科員小許一個人。還有跟那天不同的,就是小許臉上不太伸展,對卓小梅兩位的到來不冷不熱。卓小梅知道事出有因,説:“是不是上次跟我們説了實話,領導批評你了?”小許嘆口氣,搖着手道:“別提它了。你們又是來問改制的事吧?我無可奉告。”
卓小梅意識到,還想象上次那樣直接從小許口裏掏實話出來,已不太可能,便轉了個彎子,説:“許科長,我知道您是個好人,代我們受了屈。”小許説:“卓園長你別這麼喊我,我僅僅小科員一個,哪是什麼科長?”卓小梅説:“我常聽機關裏的人説起,要想進步,年齡是個寶,文憑不可少,像您這樣既年輕,又有響噹噹的大學文憑,而且工作能力那麼強,今天不是科長,明天肯定就會是的,所以我喊您一聲科長,是有先見之明,錯不了。”
説得小許臉上的肌肉活絡起來,説:“卓園長這是鼓勵我了。”卓小梅知道給小許戴的這頂帽子奏了效,説:“我還聽那些炒股的朋友説,最有希望的是那種動靜不大卻底子厚實的潛力股,許科長您就是這種潛力股,要不了一年兩年,您的行情就會往上猛漲的。”小許臉上有了笑意,説:“卓園長你這麼一説,我都不知道天好高,地好厚了。”
卓小梅這才趁機説道:“那天您告訴我們幼兒園的名單已經報到改制辦之後,我就意識到馬科長他們會批評您,心裏過意不去,今天特意來向您道歉。”蘇雪儀也説:“馬科長他們也是的,許科長告訴我們幼兒園的名字到了改制辦,是維護幼兒園的知情權嘛,何況我們又不會上訪鬧事,影響市裏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批評許科長做什麼呢?”
小許不想在辦公室這樣的場合議論領導,忙止住蘇雪儀,説:“兩位園長是多心了,領導並沒批評我。”卓小梅説:“馬科長他們都是有水平的領導,我想也不會拿這事做文章的。許科長您看這樣行不,下班時間也快到了,今天我和蘇園長做東,請您的客。”小許説:“我怎麼好意思要兩位園長請客呢?”卓小梅聽出小許已有些心動,説:“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幼兒園旁邊有一家小店,口味不錯,我們到那裏去吃頓便飯,説説家常話也好嘛。”
小許也就答應下來。只是跟卓小梅兩個走在一起,擔心局裏人見了,容易產生聯想,便説:“我還有兩個電話通知要發出去,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後就到。”卓小梅懂得小許的意思,把店名告訴他,和蘇雪儀先出了人教科。
來到街上,蘇雪儀説:“卓園長真佩服你,幾句恭維話就將小許逗樂了。”卓小梅説:“小許在機關待的時間不長,又是科裏唯一沒有級別的科員,平時得到的恭維還不會很多,好不容易有人恭維一回,自然受用。如果放在馬科長他們身上,天天有人恭維,這一套就不太靈了。”蘇雪儀説:“那你又怎麼肯定他會跟我們出來吃飯呢?”卓小梅説:“機關裏凡是有些實權的人,請吃請喝請玩的就多,今天馬科長三個沒在辦公室,我看八成是被什麼人請走了。而像小許這樣的小科員,手中無權,請的人便少,見科長副科長天天有人請,自己只有守辦公室的份兒,心裏早就不平衡了,我們能請他,他肯定高興。”
到了店裏,點好菜,等了不到十分鐘,小許就過來了。圍桌坐定,菜也端了上來。卓小梅問小許喝什麼酒,小許説:“我不會喝酒,局裏的人都説我是飯桶。”卓小梅説:“飯桶比酒桶好。這樣吧,我們今天以奶代酒。”讓老闆上了三袋酸奶。
開喝後,卓小梅又説:“許科長您不喝酒,平時多喝點酸奶,很有好處。”小許説:“酸奶跟一般的牛奶有什麼區別嗎?”卓小梅説:“酸奶可以促使有益細菌生長,抑制有害細菌生成,從而有效維持人體細菌平衡,不容易得病。中國酸奶銷量很低,而歐洲人人都要吃酸奶的,道理就在這裏。當然牛奶也是個好東西,但與酸奶比較,那就差遠啦。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您多喝酸奶,喝出強健的身體,才有本錢幹好革命工作,早日進步。”小許説:“跟卓園長吃頓飯,還真能增加不少知識。”卓小梅説:“我們是過來人,有切身體會。”蘇雪儀也説:“卓園長可是個通才,不然怎麼能做園長。”小許説:“我也看出來了。”
都説的閒話,隻字不提改制的事。卓小梅有意把話題往小許身上扯,問他:“個人問題解決得怎麼樣了?”小許沒作直接回答,説:“個人問題是什麼問題?是個別人的問題,還是個別人有問題?”卓小梅説:“許科長您就別跟我繞圈子了,個人問題還用得着解釋麼?自然是指個人的婚姻問題了。”
小許顧左右而言他,説:“中國人説話就是有意思,望文生義往往會搞錯。我剛進機關那陣,領導在會上批評某些幹部有什麼生活作風問題,我想生活無非就是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領導説的生活作風問題,大概就是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講排場耍闊氣,嚴重脱離人民羣眾。可會後問馬科長他們,他們卻諱莫如深,半天才支支吾吾説是男女之事。”
説得兩位女人都笑。蘇雪儀説:“許科長只怪您太年輕,這種説法聽得少,這可是約定俗成的,雖沒下過紅頭文件,卻誰都這麼理解。”卓小梅卻忘不了剛才的話題,説:“今天我們暫時不去關心別人的生活作風問題,還是關心關心許科長的個人問題吧。機關裏常説人生三件大事:入黨提幹娶老婆,婚姻大事跟入黨提幹一樣是很重要的,許科長您不能只顧着革命工作,也得考慮考慮個人問題。舊話都説,花無重開日,人無再少年,您現在雖然年輕,可時間屬於不可再生資源,走掉就走掉了。大姐今天給您定個目標,下次請您吃飯時再搞目標考核,您帶上另一半就算合格,否則屬於不合格,年底扣您的目標獎。”
在機關裏待久了的人都有一個特點,就是説的話總是僵硬得跟河裏的石頭一樣,臉上永遠擺着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雖然誰都知道現在機關裏時興的是私事公辦或公事私辦。如果也有生動活潑的時候,一般也得離開了機關那種特殊的場合。今天小許大概就是因為暫時離開了機關事務局,説的話便多了幾分調皮:“卓園長你這可是為難小弟了,我那另一半還不知道岳母娘給我生下來沒有呢。”
卓小梅樂了,笑道:“如果還沒生下來,那您就夠等的了。您若看得上幼教這個職業,我做大媒,給您在幼兒園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小許説:“行啊,做幼師的都是能歌善舞的人才,只怕人家看不上我這樣的角色呢。”卓小梅道:“您這可不是一般角色,要內才有內才,要外材有外材,前途無量,打着燈籠都沒處找。又是幼兒園的領導機關裏的,只怕園裏的老師還巴結不上呢。”蘇雪儀也在一旁鼓動説:“許科長有意,歡迎您到幼兒園來選美。”
兩位女人也是説説而已,熱鬧一下氣氛,因為最近幾年幼兒園沒進新人,前幾年進來的年輕老師都已各自成家,哪有美可供小許選?不想小許還真起了意,説:“那兩位園長就成人之美,給我安排一下,我一定請你們的客。”卓小梅説:“這還不好説?我們安排就是。”
不喝酒,一頓飯也就要不了多長時間,很快接近了尾聲。小許是個明白人,知道兩位請他吃飯的真正意圖,又趁着高興,主動提到了幼兒園改制出賣的事。他説:“本來這事我是不好多嘴的,可誰叫我跟兩位園長這麼談得來呢,所以我要給你們提個醒。”
説到這裏,小許停了停,才放低聲音道:“據我所知,截至目前為止,改制單位還沒最後確定下來,你們如果找一找費局長,他願意幫忙的話,也許還能將幼兒園的名單抽出來。”
這話讓卓小梅看到了一線希望,於是忙問小許,怎麼去找費局長才能見效。小許沉吟片刻,説:“費局長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釣釣魚。”卓小梅説:“我聽機關裏的人説過,領導最怕羣眾沒追求,羣眾最怕領導沒愛好,費局長有這樣的愛好,真是羣眾的福氣。我們一定請他釣魚。”小許説:“費局長的身體不太好,他釣魚不僅是陶冶性情,還是強身健體的手段,用他的話説叫做保健釣魚。所以他釣魚比較講究環境,山要清,水要秀,因為山清水秀的地方,氧氣純淨,還富含負離子,可將人身上的濁氣過濾掉。”
卓小梅非常感激小許提供了這麼可貴的情報。只是擔心請不動費局長,還得小許幫忙才行。便藉口上衞生間,到店門的小攤上弄了個紅包,裝了五張大額鈔票,回頭塞進小許的袋子。小許將手伸進袋子裏,要將紅包拿出來,卓小梅一把按住,説:“許科長為我們指點迷津,也沒什麼謝您的,一點小意思!”
小許也就不再堅持,鬆了手,説:“你們找到合適的地方之後,我們再一起想辦法吧。”
卓小梅要的就是他這句話。
有了小許提供的這條彌足珍貴的內部情報,接下來的幾天裏,卓小梅和蘇雪儀便將園裏的工作扔給曾副園長,四處去找可以保健釣魚的場所。
都是熟人和朋友提供的可靠線索。可城外的山塘水庫幾乎走了個遍,竟沒有一座山是清的,一汪水是秀的。引頸而望,滿眼不是什麼什麼基地,就是什麼什麼開發區,原來是一些自作聰明的傢伙與地球過不去,開着轟隆隆的大機器,正在對地球開腸破肚,還美其名曰為現代化建設。卓小梅有朋友去過歐洲,回來後大發感慨,説人家現代化的理念是尋找綠色家園,迴歸大自然,所以那裏的城市和房屋建設不去攀比誰的樓房高,誰的水泥馬路寬,而是看誰的綠化程度高,適合人與自然的共存,用我們祖先的經典説法叫做天人合一。我們倒好,開發商削尖腦袋,從政府和職能部門那裏租來開發權,用野蠻手段將老百姓趕走,劃根紅線把地一圈,蓋上樓房,鋪上水泥路,豎上某某園區某某基地的大牌子,便以為這就是現代化了,也不管那樓房能不能入住使用,水泥路有沒有人行走,更不管周圍是黃塵蔽天,還是萬物蕭肅。
可供費局長釣魚的地方沒找着,卻生出這麼一通感想來,卓小梅暗覺好笑,不出聲地罵自己杞人憂天。憂天又憂不出什麼名堂,還是先憂憂你這個園長,到底還能做幾天吧。
這天與蘇雪儀翻越了好幾個山頭,西邊的太陽已快落山,依然找不到理想之處,兩人只得往回走。蘇雪儀有氣無力道:“那費局長也是的,人家釣魚便釣魚,只要有魚釣就行,到了他那裏,釣魚竟然跟什麼保健扯到了一起。這些當官的真是官當膩了,生出花樣來整人。”卓小梅説:“雪儀這你就是冤枉咱們的費局長了,又不是他要你安排釣魚,是你們沒事找事,自討煩惱,怪他幹什麼呢?”
説得蘇雪儀吱聲不得,覺得卓小梅説的還確是那麼回事。
兩個人跑了一個星期,還是一無所獲。想隨便定個地方請費局長一回,又覺得這事開不得玩笑,幼兒園的命根子還捏在人家手裏呢。卓小梅忽然想起市老幹部局裏好像有一個老幹部釣魚協會,去問問他們,也許能打聽到好地方。
不想跑到老幹部局,那裏正熱鬧着,百多號農民圍着辦公樓,呼喊着老幹部局長的大名,要他出來答話。兩人問問旁邊看熱鬧的人,原來那些農民是來找老幹部釣魚協會討要釣魚費的。按照雙方事先協議,釣魚協會兩個月交一次釣魚費,可他們在人家魚塘裏釣了一年的魚,將魚釣得精光不説,還踩死魚塘旁邊田裏不少莊稼,卻只給過一次釣魚費,農民連魚苗錢都沒收回,只得一齊跑到老幹部局來找領導。
這事還真有些滑稽。卓小梅她們若天天待在幼兒園裏,哪裏碰得到這種有趣的事?這時給她倆通報情況的中年人忍不住説道:“這個世道也太不公平了,那些老幹部一輩子吃國家的,喝國家的,拿國家的,退了休退休工資照領,單位福利照要,還不滿足,嫌在家裏閒着發慌,要政府出錢供他們釣魚取樂,也不想想我們這些下崗工人,最低保障費都不能按時領取,生活沒有着落,孩子上不起學,得了病不敢上醫院,只能在家等死。”
中年人話音才落,站在旁邊的一位婦女也開了腔:“我是從來都不指望他們發什麼最低保障費的,只要不斷了我家生路就行了。我家十幾代人了,一直住在城裏,用祖上留下的舊門面做點小生意,還不至於餓死。可他們偏偏要搞什麼舊城改造,也不跟你商量,拿張紙寫個拆字,往你牆上一貼,就喊上一夥流氓地痞來掀瓦揭梁。我們的屋子還是明朝末年修的,清朝不拆,民國不拆,文化大革命也不拆,現在一聲吆喝要拆了。還不因為這是城市中心地帶,地價房價看漲,他們有暴利可圖?可你還不能説他們,他們聽着不舒服,就叫上公安,敲你個頭破血流。這個世道簡直是黑了天,沒處講理了。”
兩個正説着,又有人插了進來,説:“還是農民兄弟有團結精神,做什麼事齊心,怪不得當年毛主席要依靠農民階級,搞農村包圍城市。幾時我們這些做工人的也團結起來,大家齊心協力,跟那些砸了我們飯碗的人鬥一鬥,把自己的那份損失也要回來。”
都是一些牢騷話,卓小梅兩個在別處也經常能聽到,覺得並不新鮮。只是老幹部局都成了是非之地,估計老幹部釣魚協會的人也不知逃到哪裏躲起來了,想找他們打聽保健釣魚的地方,看來一時也打聽不上,卓小梅和蘇雪儀只得悻然離去。
這樣的小事都落實不好,卓小梅又急又惱。時間不等人,如果過段時間改制辦將幼兒園正式定為事業單位改制試點之後,再請費局長搞保健釣魚也沒用了。
正在無計可施之際,小許打來電話,説按照卓小梅的指示精神,已跟費局長説好,有空就陪他去搞保健釣魚,費局長也基本答應下來,只等她這邊的通知了。卓小梅真是喜憂摻半。喜者小許已説通費局長,憂者保健釣魚的地方還沒選妥。卻還不好如實相告,只得説:“許科長真幽默,我敢指示您上級領導麼?是我按照您的指示精神,跑了幾天,看了幾處地方,有兩處還比較理想,我們正在跟魚塘主人商量,商量好就給上級領導打電話。”小許説:“那你快點商量,改制辦可沒耐心等你們喲。”卓小梅連連點頭道:“是是是。”好像小許就在跟前,正盯着她似的。
放下電話,卓小梅發現自己額角已是熱汗淋漓。
這天卓小梅又帶上蘇雪儀,跑了十多個小時,跑得腰痠腿軟,還是沒找到一處理想的地方。傍晚回到家裏,坐在沙發上愣怔了一陣,不知怎樣跟小許交代才好。屋裏光線漸漸暗下來,卓小梅這才開了燈,開始做晚飯。
飯菜端上桌後,看着兵兵吃得津津有味,卓小梅卻連動筷子的興趣都提不起來。
這時門開了,秦博文進了屋。他好像有些興奮,平時晦暗的額頭泛着光。坐到桌旁,扒了兩口飯,還和兵兵説起話來,問他菜好不好吃。兵兵鼓着腮幫,含混地嗯嗯兩聲,算是回答。卓小梅以為秦博文今天拉到了長途,賺得足,不然他是難得放個響屁的。
也許是多了一個吃飯的,卓小梅慢慢有了些食慾,這才抓起了筷子。
秦博文的飯碗沒兩下就空了,轉身添上第二碗。他主動跟卓小梅搭起話來,説:“你知道今天我碰上誰上了嗎?”卓小梅低着頭,一邊吃飯,一邊不冷不熱道:“肯定是碰上了年輕漂亮的女顧客,而且還把錢包忘在了你車上。”秦博文並不在乎卓小梅的嘲諷,説:“我碰上我原來的頂頭上司技術處肖處長了,中午他還請我下了館子呢。”
秦博文下崗前,卓小梅有事找他,去過兩回汽車製造廠,對他們處裏的肖處長好像有些印象,記得是個戴着眼鏡的瘦瘦的中年男人。
吃了頓不花錢的便宜中飯,秦博文就感動成這個樣子,卓小梅都快要小瞧他了。是不是下崗後窮怕了,才這麼看重那幾塊省下來的盒飯錢?不過卓小梅明白秦博文還不至於如此下賤,也就沒説什麼。
果然秦博文道出了讓他興奮的真正原因。他説:“肖處長在館子裏跟我説了他的一個動作,還邀請我參與。”卓小梅説:“什麼動作?不是要買下廠子,讓你去做他的廠長吧?”秦博文説:“你開什麼玩笑?廠子早就被廣東一個姓禹的老闆出三個億買斷了,還輪得到他姓肖的?就是輪得到他,他出得起這個價嗎?”
説到此處,秦博文扒光碗裏的飯粒,一抹嘴巴,繼續道:“那禹老闆也真有意思,將廠子買下後,卻讓偌大的廠房和昂貴的設備閒置在那裏,從不過問,也不知他怎麼收回成本。肖處長通過朋友跟禹老闆聯繫上了,好説歹説,他終於答應肖處長低價購置過去技術處的部分設備,並租用臨街兩間廠房,開辦一箇中型汽車修理廠。肖處長已經將該辦的手續都辦妥當,還聯繫了兩位要好的機械師做修理師。因為和我是多年的老搭檔了,如果我原意加盟,他也可考慮。他還説,別看市裏汽車維修門店不少,但都是粗放型經營,技術要求稍偏高些的項目都對付不了,而我們技術處出身的人恰好有這個優勢,加上設備優良,還有汽車製造廠的老品牌,我們的修理廠一定會搞得紅紅火火。”
秦博文説到這裏,卓小梅已經聽出了他的意思,説:“你別拐彎了,肖處長是不是要你拿錢入股?”秦博文説:“你怎麼知道的?肖處長給你打了電話?”卓小梅説:“要他打什麼電話?一個汽車修理廠,又不是汽車製造,這個層次的技術人才,你們廠裏不是多的是?肖處長用得着來動員你嗎?目的還不是為了要你出錢?”秦博文説:“出錢也不錯啊,不出錢,不佔股份,給他打工拿點小工資,又有什麼意思呢?何況入股多少可自己決定,多的五六十萬不拒絕,少的二十來萬也不嫌少。”
卓小梅斜秦博文一眼,説:“二十萬還是少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們白手起家,婚後開頭那幾年,兩人每月工資相加不上千元,後幾年高了些,也沒超過兩千,大頭都日常開支了,十多年下來,家裏存款還沒到五萬,你去哪裏拿二十萬?”
這個賬卓小梅不算,秦博文也很清楚。他的興致也就低落下去,説:“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嗎?”停了停,又説:“不過話説回來,不投入,又哪來的產出?二十萬元數字也不大,我們多少還有些親戚朋友,要湊還是湊得攏來的。”
卓小梅眼睛瞪圓了,提高嗓門道:“秦博文你別異想天開!你要找人借錢我不反對,我們先把離婚手續給辦了,免得以後把我和兵兵拖進去。這樣的事我見得多了,十一年前蔣老園長經不住機關事務局領導的慫恿,在園裏集資二十多萬,交給他們拿到廣東去炒地皮,至今血本無歸。蔣老園長沒面目見職工,天天躲在家裏,連領工資的時候都不敢上園裏來,都是由他老伴來代領。我們也壓了六千元在裏面,看來再也別想收回來了。跟你明説了吧,我這人窮慣了,從沒想過發大財,你要做發財夢,自個兒做去,沒什麼可商量的。”
碰了一鼻子灰,秦博文很是喪氣,説:“不肯入股就不入嘛,又不是到你手上搶錢,起高腔幹什麼?”起身縮到沙發上,捏着遙控器頻頻調起電視頻道來。
卓小梅也不再理睬秦博文,收拾完碗筷,熬了藥讓兵兵服下,又守着他上了牀,然後搓衣服,拖地板,手腳沒停沒歇過。腦袋裏卻始終裝着請費局長保健釣魚的事,以至客廳裏的電話響了好一陣,她也沒聽見。一直縮在沙發上的秦博文任電話響得震天動地,竟聾子一樣無動於衷。過去有單位,單位的人會因工作上的事偶爾給他打個電話,下崗之後,已被社會徹底遺忘,再沒有電話找過他,所以他絲毫提不起去接電話的興趣。
可那電話機也倔強,鍥而不捨地響着,好像故意跟主人賭氣似的。最後連秦博文都受不了了,才伸手拿起了話筒。果然是找卓小梅的,聲音有些嫩。秦博文回頭望一眼剛拖完地板的卓小梅,説:“找你的,好像是個年輕女孩。”
卓小梅這才懶懶地扔下拖把,過去拿起了話筒。
原來是那天跟母親來找過卓小梅的鄭玉蓉。鄭玉蓉怯怯地喊了一聲卓園長,便沒了下文。卓小梅自然明白她打電話的意圖,可這一段被改制和請費局長保健釣魚的事攪得六神無主,早把給她聯繫工作的事扔到爪哇國裏去了。可人家那天送了兩條魚,還留下一個紅包,你總得有個什麼説法吧。卓小梅於是編造道:“我已給我那老同學打過兩次電話,不巧的是第一次她在省城採購玩具,第二次又碰上家長找她有事,所以沒法深談,不過我還是把你的情況簡單跟她説了説,她的意思還是可以考慮的。”
鄭玉蓉自然感激得不得了,説:“卓園長您一園之長,園裏好多事情都夠您忙的人,還要為心,真不知道怎麼感謝您才好。”用假話騙取人家的感激,是不是有些拙劣?卓小梅都有些難為情了,説:“也是我們雙方都忙,不然我已經找她面談了。你還等幾天好嗎?一旦她有些空閒,我就到她園裏去正式找她一次。”
這回鄭玉蓉不是感激,而是感動了:“卓園長您真是這個世上少有的好人吶。”卓小梅有些擔當不起,説:“你快別這麼説,我哪有你説的好?”停停又説:“你難得出電話費,今天我們暫時説到這裏吧,有什麼情況我會打電話給你的。”
鄭玉蓉嗯一聲,卻不肯先放電話。卓小梅覺得這個孩子真懂事,摘下耳邊的話筒,準備掛掉。突然想起那天她們母女倆送的兩條魚,卓小梅不禁心頭一動,忙把快落到叉簧上的話筒提回來,重新捂到了耳朵上。
幸好那邊還沒掛掉,卓小梅忙説:“玉蓉,你看老是你在感謝我,我還沒感謝你哩,你們母女送的魚真好吃,又嫩又甜,我們好多年都沒吃到這麼味道純正的魚了。”卓小梅這話不再是虛詞,鄭玉蓉母女送魚來的當天晚上,卓小梅就趁着新鮮,做了份酸醖子辣椒煮魚,口味確實不錯,連平時對魚沒興趣的兵兵都吃得有滋有味。
卓小梅的誇獎讓鄭玉蓉很是興奮,説:“真的?那我下次再給你送幾條。”卓小梅説:“我怎麼好老要你送魚呢?我倒是想問問你,那魚那麼好吃,是塘裏養的,還是河裏捕的?”鄭玉蓉説:“既不是塘裏養的,也不是河裏捕的。”卓小梅甚覺奇怪,説:“莫非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鄭玉蓉説:“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我爸在水庫裏用網箱養的。”
卓小梅偶爾在電視裏聽過網箱養魚這個詞,説:“原來如此。那是什麼水庫?”鄭玉蓉説:“我家門前有一條清澈的小河,我們就是吃那條河裏的魚長大的。兩前年水利部門在我們這裏修建小型水電站,在上游築起攔河壩,蓄了一箇中型水庫。我爸在水裏泡了大半輩子,見水庫裏的水清悠得可愛,就動了心思,搞起網箱養魚。因為水庫裏是活水,餵魚的草料是我爸在山上打的,養出來的魚自然格外好吃。”
説到這裏,鄭玉蓉也許意識到卓小梅對養魚和水庫感興趣,可能有什麼原因,便換了口氣,試探道:“卓園長如果有興致,星期天或假期到我們這裏來玩玩,我陪您到水庫裏劃竹筏,看我爸養魚。”卓小梅説:“是嗎?我都快被你説動了。”鄭玉蓉繼續鼓動道:“水庫裏景色可好哩,水是藍藍的,天上的雲彩倒映在水裏,跟鏡子照出來似的,根本分不出哪是天上哪是水裏。還有兩岸的山也是青的,不是青色的樹木竹林,就是青色的懸崖峭壁。像卓園長您這樣有氣質的知識女性,到這裏來照幾張相,完全可以上畫報。”
鄭玉蓉的描述讓卓小梅的情緒一下子高漲起來。當然不是她有要到那裏去遊玩開心的雅興,而是一個多星期以來擱在心上的石頭可以拿開了。卓小梅琢磨着,鄭玉蓉的話就是有些誇張,也至少有八成的可信度。於是説道:“我不僅要到水庫裏去劃竹筏,看你爸養魚和照相,還要去那裏釣魚。”鄭玉蓉説:“那不是方便得很嗎?水庫裏有的是魚,您愛怎麼釣就怎麼釣。卓園長您別是説着玩兒的,真的要來喲,我和爸媽在家等着您。”卓小梅説:“那你告訴我,到你那裏去有多遠?怎麼走?”
鄭玉蓉想了想,説:“也就十五公里的樣子吧。出了城南門,沿着國道往西走十公里左右,右邊有一條砂石路,再走五公里,進入紅木村地界,有一條碧綠的河水,就到了我家裏。”卓小梅説:“你的地理學得挺好嘛。”鄭玉蓉説:“我是在城裏上的中學,在那條路上走了六年,閉着眼睛都能走上幾個來回。”卓小梅説:“那就説定了,過幾天我把手頭幾件急事處理完畢,就到你那裏釣魚去。”
鄭玉蓉的聲音升了上去:“OK!我這就去通知爸爸,讓他先做些準備。”
卓小梅當然不可能就這麼跑到鄭玉蓉那裏去,她得到那位老同學的幼兒園去跑一趟,落實一下鄭玉蓉的工作。第二天上午,卓小梅先給老同學打了一個電話,把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好,又跟蘇雪儀和曾副園長交代幾句,便出了幼兒園。
卓小梅那位老同學有一個好聽而童真的名字:寧蓓蓓,她的幼兒園也就不再取名,乾脆叫做蓓蓓幼兒園。蓓蓓幼兒園設在城南,坐公共汽車得轉兩三趟車,這天卓小梅心情不錯,同時也為了節省時間,就破一回例,大大方方上了的士。
十幾分鐘的樣子,就到了蓓蓓幼兒園。
有電話在先,卓小梅邁進蓓蓓幼兒園時,寧蓓蓓已候在教學樓前的坪裏了。雖然同處一城,又都從事幼教工作,可平時各忙各的,也難得見回面,今天兩位老同學走到一起,自然親如同志。同志一詞如今有了新義,有時也當做同性戀解。不用説,同性戀比傳統意義上的同志更親切。
快入中年的女人相見,興奮點不是化妝品減肥藥衣裙款式,就是孩子丈夫之類,卓小梅和寧蓓蓓也不能免俗。不過她們畢竟是事業型知識女性,扯了幾句環肥燕瘦和家長裏短之後,話題很自然便轉到了相同的工作上。卓小梅瞧瞧寧蓓蓓那光鮮的臉色,説:“看你春風得意的樣子,就知道你這個孩子王幹得不錯。”寧蓓蓓説:“再不錯,我們也是雜牌軍,哪能跟你正規部隊相比?”卓小梅説:“你少來這一套!你不也在正規部隊幹過麼?”寧蓓蓓説:“我可是被人家趕出來的。”卓小梅説:“你不走,誰趕得跑你?”
説了會兒話,寧蓓蓓才意識到兩人還站在坪裏,忙將卓小梅往自己辦公室請。邁上台階,進得打了封頂鐵欄杆的教學樓,卓小梅卻説:“可以到班上去轉轉麼?”寧蓓蓓説:“行啊,還請你多多指導。”卓小梅説:“我幾時敢指導你了?”寧蓓蓓説:“你忘了?讀幼專時你是班長,我是副班長,你紮紮實實指導了我三年時間。”卓小梅説:“你記性真好。”
跟機關幼兒園比較,這裏的格局還不算大,總共才六個班,大中小三個年級各兩個班。不過這在私立幼兒園裏面已經是挺有規模的了,硬件軟件都可以。教學樓雖是舊房,卻整修得有模有樣,地上嵌着嶄新的木板,教學設施齊全,生活用品充足。尤其是班上的老師,一個個既年輕又漂亮,這可是機關幼兒園根本沒法比的。卓小梅就在心裏暗歎,機關幼兒園要是也多些這麼年輕漂亮的老師,那就不是現在這麼個死氣沉沉的樣子了。
很快將六個班都看完了,這才去了寧蓓蓓的辦公室。在椅子上坐定,寧蓓蓓説:“我知道在你這大園長的眼裏,我這個小幼兒園也太不起眼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誰叫我們是無根無基的私生子呢。”卓小梅笑道:“私生子有什麼不好?私生子智商高,往往最有出息。”寧蓓蓓説:“你沒做過私生子,不知道做私生子的苦衷,私生子沒有政府這棵大樹可依靠,只能靠自己苦撐。”卓小梅説:“我們背後那棵大樹也靠不了幾天了。”
寧蓓蓓不太跟機關裏的人打交道,還沒聽到改制的風聲,説:“此話怎講?”卓小梅説:“機關幼兒園可能會改制。”寧蓓蓓説:“改什麼制?”卓小梅説:“改成私有制,跟你這裏一樣。”寧蓓蓓笑道:“你就別拿我開心了,幼兒教育是公益事業,怎麼會改成私有制呢?”
卓小梅不想過多解釋,因為她不是到這裏來研究改制的。市裏不僅有改制辦,還有社科聯和政策研究室、經濟研究室,被你卓小梅研究了,他們還研究什麼?卓小梅及時轉移話題,道出了鄭玉蓉的名字。寧蓓蓓説:“原來你是來做伯樂的。是什麼了不起的人才,你不自己留着,讓賢給我?”卓小梅説:“你別狗坐轎子,不識抬舉。如果不是那些進來等着拿退休金的官太太官親戚把位置佔滿,機關幼兒園超編超得厲害,我怎麼會將送到門上的人才拱手相讓?要知道這樣的人才是能給幼兒園創造財富的。”寧蓓蓓説:“照這麼説,你還是為我着想嘍?如今這世上還哪裏去找你這樣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好人?”
卓小梅不想跟寧蓓蓓饒舌,説:“維都市上檔次的私立幼兒園也不止你這一所,像鄭玉蓉那樣的天生的幼師料子,還愁找不到理想的地方?”寧蓓蓓也就不再嬉皮笑臉,看着卓小梅,説:“那你説説,到底是個什麼寶貝。”卓小梅説:“剛才我跟你在班上轉悠的時候留意了一下,你那些老師都挺不錯。不過鄭玉蓉若到你這裏來,我看她的綜合素質也不會比誰差,數一數二我不敢説,數三數四應該是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寧蓓蓓非常清楚,卓小梅搞了半輩子幼教工作,從幼師一步步幹到園長,她看一個女孩適不適合做幼師,自然不會走眼。寧蓓蓓暗暗動了心,説:“本來我這裏也就六個班級,老師已經滿員。不過卓大園長將鄭玉蓉説得這麼優秀,看來我不考慮還不行了。”
話裏雖説是考慮,卓小梅知道寧蓓蓓實際上已經答應下來。她不免又生了感慨,還是寧蓓蓓這個園長做得痛快,想要誰也就自己一句話的事,哪像機關幼兒園,你想要的人要不進來,不想要的人,哪怕你用鋼條將大門焊死都擋不住。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説的體制問題吧,公和私的不同就在這裏了。
卓小梅正走神兒,寧蓓蓓又開了口:“那你儘快把人帶來給我瞧瞧,我好有我的打算。”卓小梅説:“你還瞧什麼?怕我視力有問題?我跟鄭玉蓉説一聲,她直接到你這裏來報到就是。”寧蓓蓓説:“行行行,老班長髮了話,我敢不堅決照辦?”
目的已經達到,卓小梅也該走了。
寧蓓蓓於是送她下樓。剛來到坪裏,大門外進來一部2000型桑塔納。卓小梅也不在意,正要和寧蓓蓓分手,桑塔納停到兩人面前,從車上下來一個男人。
竟然是羅家豪。寧蓓蓓不知道羅家豪是卓小梅的中學同學,要將他介紹給卓小梅,羅家豪笑道:“這是堂堂機關幼兒園的卓園長,誰人不曉?”寧蓓蓓眼睛睜大了,説:“原來你們早認識?是不是羅老闆的孩子上過機關幼兒園?”羅家豪説:“我孩子哪有上機關幼兒園的福氣?他六歲之前一直跟他媽媽待在鄉下。”寧蓓蓓説:“那你們是怎麼認得的?”羅家豪説:“你還是問這位卓大園長吧。”
卓小梅只得如實相告。
寧蓓蓓眼裏閃過一絲妒意。可很快她就在臉上堆滿了笑容,説:“原來你們是中學同學,也算是青梅竹馬了。”卓小梅在寧蓓蓓身上打了一掌,説:“你瞎説什麼?”羅家豪也説:“寧園長你這話傳出去,多不利於團結?”寧蓓蓓説:“不利於誰的團結?是不利於卓園長和秦工程師的團結,還是不利於羅老闆和老闆太太的團結?”
卓小梅見寧蓓蓓越發不像話,忙把話題往她身上引,説:“你只顧審問我,卻不交代你是怎麼認識羅老闆的。”寧蓓蓓説:“我跟羅老闆可沒那麼深的歷史淵源。當時我出來辦幼兒園,資金不足,需尋求合作伙伴,朋友替我找到羅老闆,羅老闆很痛快地投了資,成了蓓蓓幼兒園的控股股東。”卓小梅説:“怪不得蓓蓓幼兒園辦得這麼紅火,原來前有寧園長能人主事,後有羅老闆財神爺做靠山。你們這可是一對黃金搭檔了。”寧蓓蓓笑道:“當然是黃金搭檔,這個年代,沒有黃金誰肯搭檔?”
羅家豪既然是蓓蓓幼兒園的股東,那他肯定不是到這裏來兜風的,卓小梅也就不好老佔着時間,準備跟他們分手。羅家豪説:“我送送你吧。”卓小梅説:“你和蓓蓓談事吧,我打的回去。”寧蓓蓓説:“羅老闆常到園裏來的,沒什麼要緊事。你們老同學好不容易碰上了,羅老闆做做護花使者,也是應該的嘛。”
本來羅家豪有意要送卓小梅的,寧蓓蓓這麼一説,他相反改變了主意。羅家豪三十六七的男人了,閲歷已經不淺,懂得如何跟女人們打交道。而且他了解卓小梅,知道她是個還算大氣的女人,你送與不送,她都不會太計較。而寧蓓蓓卻是個要強的女人,得順着她點,這有利於兩人的合作。
羅家豪錯不了,他不去送卓小梅,她確實不會太計較。可不太計較並不等於不太在乎,卓小梅走出蓓蓓幼兒園後,心裏竟有些酸酸的。女人都是敏感的,卓小梅感覺得出,羅家豪和寧蓓蓓也許並不純粹是事業上的合作伙伴。至少寧蓓蓓不會那麼純粹。卓小梅對他們的關係還不甚了了,可剛才介紹自己和羅家豪的同學關係時,她就從寧蓓蓓眼裏很快閃過的那絲妒意裏意識到了什麼,雖然寧蓓蓓表面上顯得那麼大大咧咧的。
這麼胡思亂想着,卓小梅連打的都沒了興趣,信步朝前走去。原來羅家豪在自己心目中還真有些分量,不然也不會產生這些怪怪的念頭來。不過卓小梅很快就自哂了,你除了跟羅家豪是中學同學,當年收到過他的情書外,再沒有別的瓜葛,犯得着這麼心事重重麼?卓小梅搖搖頭,暗責自己三十多歲的女人了,還這麼神經不正常。
卓小梅也就釋然了。這才意識到這麼走着回去,也不知要走到哪個時候。也就站到路邊,朝過往的的士招起手來。豈料過去了幾部的士,裏面都有客人。卓小梅只得抬腿往前面不遠的公共汽車停靠點走去,有的士再攔的士,沒的士坐公共汽車。機關幼兒園是個窮單位,節省兩個錢也好。
剛走到站牌下,後面開過來一部公共汽車,卓小梅跟着翹首以待的人羣往車門方向靠過去。此時一輛桑塔納悄然橫過來,吱一聲停到她面前。車門隨即開了,有人伸出腦袋説:“梅花鹿,別去跟人家湊熱鬧了。”
卓小梅聽話地上了桑塔納。她望望兩眼盯着前方,嫺熟地把着方向盤的羅家豪,知道他是特意追過來的,説:“這麼快你們的事就談完了?”羅家豪説:“本來就沒什麼事,只是隨便過來看看。想不到碰上了你。”卓小梅説:“這叫做不約而同。”
羅家豪感慨起來,説:“人生説到底都是一個緣字,緣起而聚,緣盡而散,無緣再怎麼強求,終是無用。怪不得人們常説,可遇不可求,可求不可留啊。”
此話後面的深意,卓小梅還能聽不出?她有意將話題岔開了,説:“你是怎麼想起要投資辦幼兒園的?這可不是一個嫌錢的行當。”羅家豪只好説:“我也知道,在維都這麼個經濟並不發達的地方,收費高了是招不到孩子的。我也沒有太高期望,只要收支基本持平就行了。”卓小梅説:“你這話好像難以讓人置信。商人永遠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利潤。”羅家豪説:“好多人都懷疑我的動機,不過我無所謂。儘管人在商場,也並不見得每做一件事情都要賺錢,錢並不能代表一切。”卓小梅説:“那你是回報社會,還是要撈取政治資本?”羅家豪説:“其實並不這麼簡單。”
卓小梅覺得羅家豪身上多了些別的商人所沒具備的東西,至於這東西究竟是什麼,她又不太説得清楚。卓小梅也不去深究,把話頭扯回去,説:“讓寧蓓蓓來管理幼兒園,你沒找錯對象。”羅家豪説:“是呀,寧蓓蓓挺能幹的,是個很理想的合作伙伴。”卓小梅笑道:“就這麼簡單?”
卓小梅話中之話,羅家豪一聽便懂。其實他扔下寧蓓蓓來追卓小梅,就是想來跟她作解釋的,卻又不便説白了,只説:“其實我自始至終都是把寧蓓蓓當成工作合作伙伴來對待的。”卓小梅説:“那寧蓓蓓呢,她大概不僅僅把你當成合作伙伴吧?”羅家豪笑起來,説:“你怎麼跟寧蓓蓓一個口氣?剛才她也説,你跟卓小梅不僅僅是老同學吧?”卓小梅也笑了,説:“讀幼專時,我們是相同的老師教出來的嘛。”羅家豪説:“實話實説吧,寧蓓蓓對我確實很信賴,什麼話都願意跟我説,包括她和丈夫之間的不愉快。”
這可是一個已婚女人最深層的心事了。卓小梅自己是女人,知道女人願意跟丈夫之外的男人説這種話的時候,意味着什麼。不知怎麼的,卓小梅忽覺得心裏頭有些酸澀。她後悔不該跟羅家豪去討論寧蓓蓓。
女人聽男人談論另一個女人如何如何,總不是滋味。
羅家豪見卓小梅好一陣不吱聲,説:“怎麼不説話了?我説錯什麼了嗎?”卓小梅像是沒聽見羅家豪在説話,眼睛一直望着窗外。她猛然發現已到了市中心,覺得自己也該下去了。於是叫羅家豪停車,説要去買一樣東西。羅家豪將桑塔納靠到街邊,説:“你去吧,我等你。”卓小梅説:“別等了,這裏去機關幼兒園有一條偏街,要不了兩分鐘。”
然後邁出車外,進了一家婦女兒童商場。